基督山伯爵-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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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三八年初,两个出身于巴黎上层的青年,昂尔菲·蒙奥瑟弗子爵和佛朗茨·伊皮奈男爵,到了佛罗伦萨。昂尔菲就动身到那不勒斯去游览,而佛朗茨则留在佛罗伦萨。有一天他想去打猎可收获甚少。有人提议去基督山。于是他们转舵基督山。水手们总是对走私船和海盗感兴趣。风势很猛,小船以每小时六七海里的速度前进。很快他们就要接近目的地。海员们常走这些航线,熟悉托斯卡纳群岛一带的每一块礁石。天渐渐黑了,毕竟在这样的昏黑之中,佛朗茨开始有一点恐惧。科西嘉早已看不见了,眼前也不见基督山,可水手们却像大山猫一样,能暗中识物,并且掌舵人依然驾轻就熟。太阳落山后一个钟头了,佛朗茨好像觉得在左侧四分之一里处看到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为了不让自己对航海的无知暴露,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突然间,那里出现一大片光,陆地或许会像一片云,但火光却不可能是一颗殒星。

    “那是什么光?”他问。

    “别出声!”船长说,“是火光。”

    “这不是个无人岛吗!”

    “我说上面没有固定的居民,但我也说过有时那是走私贩子的聚居地。”

    “而且还有海盗?”

    “还有海盗,”哥坦罗把佛朗茨的话重复一遍。“就是因为那,我才吩咐驶离那个岛,所以您也可以看到,我们已经远离了那片火光。”

    “但这个火光,”佛朗茨又说,“在我看来,倒是不必让我们警惕反而应当让我们放心,凡是不想被人发现的人是不会烧火的呀。”

    “噢,这倒不见得,”哥坦罗说,“如果您能在黑暗中猜到这个岛的方位,您就会知道,那一片火光从侧面或从皮亚诺扎岛那边看过去是望不见的,也许只有海上的人才能看到。”

    “那么,是不是因为有这片火光岛上就一定有不明身份的人?”

    “我们正要把这事弄明白。”哥坦罗回答,他的眼睛扫视着那闪动的火光。

    “你怎么弄明白呢?”

    “您就看我的吧。”

    哥坦罗和他的伙计们开始商量起来。五分钟以后,他们仿佛要做点什么,把小船掉过头来。他们朝来时的方向转回去,几分钟以后,就不见火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挺立的山岩。掌舵人又改变了小帆船的方向,船就急速地向岛子靠拢过去,不久就离岛只有五十步之遥了。哥坦罗扯落了船帆,小船就停了下来。没有人出声,仿佛一切都像设计好得那样自然。

    这次前来行猎是哥坦罗提议的,所以他自动负起全责。四个水手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同时都把他们的桨准备好,为了保险起见,一直摸着自己的武器。在这一点,靠了黑暗帮忙,大概是做起来不难。至于佛朗茨,他极其冷静地检查了一下他自己的武器。

    他有两支双铳枪和一支马枪。子弹已经上膛,随时可以扣劲枪机。这时,船长已脱掉他的背心和衬衫,紧了紧他的裤子,总是光着脚的他显然没有鞋子的负担。完成这些以后,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一个要大家保持肃静的动作,就一点儿声响没有地滑入海里,极其小心地游向岸边,没有一丝哪怕最轻微的动静。身后只留下闪着磷光的水痕。这道水痕迹一会儿也不见了,显然他已上了岸。在半个小时内,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一动不动,当那道发光的水痕又出现时,他这意味着他回到了船上。

    “怎么样?”船上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是些西班牙走私贩子,”他说,“当然还有两个本地的海盗。”

    “科西嘉强盗怎么会和西班牙走私贩子一起在这儿呢?”

    “唉!”船长用基督教徒般的悲天悯人的口吻回答说,“我们应该永远互相帮助。强盗总是要过着逃命的生活。唉,他们看到一条小船,而船上是像我们这样的好人,他们请求我们的帮助。对于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谁肯坐视不理呢?我们就收留了他们。而为了更加安全起见,我们就驾船到海上来。我们并不因此破费什么,让一个人逃离了被适捕的命运,也许只是暂时的自由但却救了一个相同命运人的性命,或至少使一个伙伴获得了自由,而他,一有机会就会报答我们,指示一个安全地点,使我们可以把货物顺顺利利地卸到岸上。”

    “啊!”佛朗茨说,“这么说你也干过走私这行,哥坦罗?”

    “阁下,人总得什么都干一点儿,没办法,生活所迫。”

    对方带着一个难以形容的微笑回答说。

    “那么你认识基督山岛上现在那些人喽?”

    “哦,是的,我们水手就像是一个洞里生活的蚂蚁,可凭某种暗号互相认识的。”

    “如果我们上岸去,你确信没有危险吗?”

    “一点用不着害怕!走私贩子不是强盗。”

    “但那两个科西嘉强盗呢?”佛朗茨说道,他无法让自己感到安心。

    “哦!”哥坦罗说,“那也不是他们的原因,都是政府的错。”

    “怎么会呢?”

    “他们被迫得走投无路,就因为摘了一个瓢儿,而当局从未望想过科西喜人有一天会报复。”

    “你这摘了一个瓢儿是什么意思,是指暗杀了一个人吗?”佛朗茨打算弄清楚每一个细节。

    “我的意思是他们杀了一个仇人,那不是一般意义的谋杀。”船长答道。

    “好吧,”青年说,“那么我们去请求这些走私贩子和强盗的接待吧。你认为他们肯吗?”

    “一定肯,当然的。”

    “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加上那两个强盗,一共六个。”

    “正和我们相等,那么他们假如要找麻烦,也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我最后再对你说一遍,到基督山去吧。”

    “是,但阁下得同意我们做一些防范准备。”

    “只管做吧,要像斯托一样的聪明和尤利西斯一样的慎重。我不但允许,而且还鼓励你这样做。”

    “那么,请保持安静!”哥坦罗说。

    每一个人都不再作声了。水手们扯起了帆,帆船正破浪前进。佛朗茨的眼睛现在已比较习惯了黑暗,那硕大的花纲石也成为小船在黑暗中前进的坐标,然后,转过一块岩石,他看到了明亮的火光,火光周围坐着五六个人。火焰映红了百步之内的海面。

    哥坦罗沿着光圈的边缘航行,小心地使船保持在光线之外,就这样,当他们驶到火光正面的时候,他就笔直地驶入光圈的中心,他和伙计们合唱了一首渔歌。歌声一响,坐在火堆周围的人就站起身向登岸的地方走过来,从他们眼睛里能看出些许敌意,直盯着小船。

    不久,敌意似乎消失了,又回到(只剩一个人还站在岸边)了他们的火堆那儿,火堆上正烤着一整只野山羊。当小船距岸二十步之内时,滩头上的那个人就把他的马枪做了一个类似于哨兵预警,并用撒丁语喊道:“哪一个?”佛朗茨冷静地把手指按在枪机上。哥坦罗同尽管撒丁语那位游客或许不懂,但很容易推测出话题是关于他的。

    “阁下愿不愿报一下姓名?”船长道。

    “不要讲出我的名字来,只是说船上有一个法国旅行者。”

    哥坦罗把这个答复转达了以后,哨兵就对坐在火堆旁边的一个人发了一声命令,很快那就消失在黑暗中。

    一切依旧寂静。佛朗茨正忙着上岸的准备,水手们正忙着收帆,走私贩子们正忙着烤他们的野山羊,但在这一切互不相关的动作之中,但彼此都心照不喧。那个走开的人突然从黑暗中现身出来,他向那哨兵示意,那哨兵就转向小船,喊出了“Saccommodi”这个字。“Saccommodi”是个意大利方言,它的意思同时包含着:“来吧,请进,欢迎光临,就把这里当做是你的家。”这个字就像莫里哀那句土耳其语一样,使那些贵族们感叹于市井文化包罗万象。水手们不等对方发出第二声邀请,小船便在桨的推动下靠了岸。哥坦罗一跃上岸,和那哨兵交谈了几句,接着他的伙计们也上了岸,最后才轮到佛朗茨。他把一支枪背在自己的肩头,哥坦罗和另一个水手各拿着一只枪。他的服装半似艺术家,半似花花公子,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怀疑,也没有遭来什么非议。小船已系在岸边,他们向前走了几步,找到了块舒适的露宿地点,但他们所选择的地点引起了走私贩子的不安,因为他大声喊道:“请你们别在那儿。”

    哥坦罗低声道了一声歉,便向对面走去,有两个走私贩子,点燃了火把,照着他们向前走。他们约莫前进了三十步左右,便在一块岩石前止了步,空地里的座位已准备好了,像哨兵的岗亭一样。四周的岩石缝里密布着小树和花丛。佛朗茨用火把向下照了一下,借着火光可以看到一堆灰烬,显然之前先人来过,而无疑的是那些好奇的访问者在基督山的驻足之一。之前所有的恐惧和不安,在他登陆以后,看到那批主人的无所谓的——即使不算是友谊的——态度以后,都已经烟消云散,或更准确一点说,那烤山羊的香味,以致他的念头已转到食欲上去了。他向哥坦罗提起了这一点,哥坦罗回答说,准备晚餐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晚饭量现成的,因为他们的船里有面包、酒和半打鹧鸪,需要做的仅仅是生起一堆火得了。

    “而且,”他又说,“假如他们烤肉的香味引诱了您,也许两只鸟就能满足这一欲望。”

    “你的交际能力量如此之强你倒像是个天生的外交家,”佛朗茨答道,“去试试看吧。”

    这时,水手们已拾了许多枯枝,生起一堆火来。烤山羊味是如此的诱惑佛朗茨嗅着烤山羊的香味,正在等得不耐烦的时候,船长一脸神秘地回到了火光旁。那个自称水手希邦得的法国人要见佛朗茨,在他那所别人都说很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这不是一座无人岛,就从来没为好奇心所驱使,去寻找过这座魔宫吗?”

    “噢,找过不止一次了,但结果是一场空。我们摸遍了每一块洞壁,但仍是一场空。他们说那扇门不是用钥匙打开的,而是用一个魔字叫开的。”

    “果然不错,”佛朗茨自言自语地说,“和神话故事里的情节一样。”

    “爵爷在恭候。”一个声音说道,佛朗茨听出这是那个哨兵的声音,他还带游艇上的两个船员。佛朗茨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交给了对他说话的那个人。他们老练地把他的眼睛蒙了起来,而且蒙得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偷看的空间。

    蒙好以后,就要他答应决不抬高蒙布。接下来他的两只手被架住了,在哨兵的指引下向前走。走了二十多步左右,他就嗅到开胃的烤山羊香味,知道他正在经过露营的地点了,大约五十步以后,他发现这显然在向那个禁止哥坦罗走的方向前进,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不准他们在那儿露宿的原因了。不久,潮湿的空气让他感觉进了一个山洞,又走了几秒钟,他听到喀喇喇一声响,他觉得空气似乎又变了,变得芳香扑鼻。脚下是松软的地毯,这时他的向导放松了他的手臂。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一个声音以优美的法语的方式——虽然带着一点外国口音——说道:“欢迎光临,先生!请解开您的蒙布吧。”这当然是很容易想像得到的:佛朗茨没有等第二句,就立刻解开了他的手帕,眼前是一个大约三十八至四十岁的男子。那人穿着一套突尼斯人的服装,红色的便帽,下沿垂下一长绺蓝色的丝穗,一件绣金边的黑色长袍配着深红色的裤子,同色的扎脚套,扎脚套很宽大,也像长袍一样是绣金边的,一双黄色的拖鞋,华丽的丝带上系着锋利的弯刀。虽然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但无法遮住漂亮的脸: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具有穿透力似的;鼻梁笔直,几乎和额头齐平,纯粹的希腊型鼻子;他的牙齿洁白得像被雪粉饰过,排列得很整齐美观,嘴上是一圈黑胡须。

    但那种苍白的脸色是很显眼的,仿佛他曾被长期囚禁在一座坟墓里,以致几乎就是已死的僵尸。他的身材并不很高,但却极其匀称,使佛朗茨惊奇的是,之前的玩笑话全都变成了事实。只见眼前整个房间里都挂满了绣着金花的大红锦缎。房间里有一个像天然从墙上凿成的壁龛,一把插在银色剑鞘上的宝剑闪着灿烂光茫;天花板上悬下一盏突尼斯琉璃灯,式样和色彩都很美丽,脚下是土耳其地毯,软得陷及脚背;佛朗茨进来的那扇门前挂着织锦门帘,另外一扇门前也挂着同样的门帘,那大概是通第二个房间门的,那个房间里似乎灯火辉煌。

    那位主人暂时让佛朗茨表示他的惊讶,同时却在打量他,目光从未偏离出他的身体始终不曾把目光离开过他。“先生,”他终于说道,“刚才领您到这儿的时候多有冒犯,万分抱歉,但这个岛一向是荒无人烟的,假如这个住处的秘密被人发现了,在我外出回来的时候,这里无疑会一片狼籍,那就未免太不令人愉快了,倒也不是因为怕受损失,只是因为我现在可以过一种纯天然的生活,而到那时怕再也无法享受这种乐趣了。现在让我尽量来使您忘记这暂时的不快,而献给您绝对想不到在这儿能找到的东西吧,就是说,可口的佳肴和一张舒适的床铺。”

    “真的!我亲爱的主人,”佛朗茨答道,“完全不必介意。我知道,那些深入魔宫的人总是被蒙上眼睛的,譬如说,《新教待列传》里莱奥尔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我感到荣幸之至,因为我所看到的是《一千零一夜》神话故事的一部续集。”

    “唉!我或许可以借用鲁古碌斯的一句话,假如我早知道先生的光临,我会事先准备一下的。现在蓬荜未扫,只是草舍悉听您随意支配,家常便饭,不承敬意。昂利,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刚落,门帘撩开了,一个穿着一套白色便服,一个肤色如炭的黑奴对他的主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餐厅里的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哦,”那陌生人对佛朗茨说,“我不知道您是否与我有同感,但是我认为如果两个人都共进晚餐,而互相竟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令人感到十分尴尬,请注意,我很尊重待客之礼,决不敢强问您的大名或尊衔。我只是请您随便给我一个名字,让我不再称乎您,至于我自己,我可以先使您安心,我告诉您,大家通常都叫我水手希邦得”。

    “我,”佛朗茨答道,“可以告诉您,由于我只要得到一盏神灯,便可以十足变成阿拉丁。那很可以使我们不致于忘掉神秘的东方世界,不论我怎样想,是神灵的驱使引我来这。”

    “好吧,那么,阿拉丁先生,”那位奇怪的主人回答说。“您已经听到我们的晚餐已准备好了,请随我到餐厅就餐,本人深感荣幸。”说着,希邦得就撩开门帘,先客而入。

    于是佛朗茨便从一座魔宫走进了另一座魔宫,餐桌上真可谓是琳琅满目,佛朗茨抹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感觉这是真实的。在餐桌旁侍候着的只有昂利一人,而且手脚非常灵便,以致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赞赏。

    “是的,”他一面很安闲凝重地尽主人之谊,一面回答,“是的,他是我忠实的奴仆,而且尽可能的竭力来证明这一点。他知道是我救了他的命,而由之所以他能活劲现在完全是因为我,这一点不得不感谢我。”

    昂利走到他的主人前面,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希邦得先生,”佛朗茨说,“我想问问您事情的经过怎样,这会加剧我对您的学拜?”

    “噢!说来很简单,”主人回答说,于是他就把那件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

    佛朗茨沉默了一会儿,对于他的东道主在叙述这件事情时是那样的轻描淡写,不知作何想法好,为了转变话题,他说:“您的名字太让人羡慕了,你真的也很像那个水手,您是在航行中度过一生的吗?”

    “是的。我曾发誓这样做,尽管在当时我仅认为这只是个梦,”陌生人带着奇怪的微笑说。“我另外还发了几个誓,我希望都能按时实现它们。”

    虽然希邦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很平静,但此时他却面露凶光。

    “你一定经历过不少挫折,先生?”佛朗茨试探地说道。

    希邦得怔了一下,一边用目光盯住他,一边回答:“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一切都使我这样想!”佛朗茨答道,“无论从您的眼神、表情甚至特殊到极致的生活都在暗示我。”

    “我!我过着我所知道的最快乐的生活,真正的总督般的生活。我是万物之王。如果我喜欢某个地方,就住在那儿;厌倦了它以后,就离开。没有人比我自由。我只要略微示意,我的部下就立刻服从。有时候,我自己制定法律,带走一个它所通缉的强盗,或它所追捕的犯人。然后我就施行我的法律,它是没有争议的,立即实行的,也不会给人申冤的机会,有罚有赦,而谁都不知道。啊!假如您体验过我的生活,其它任何的生活都会丧失吸引力,就像我一样,您决不愿再回到尘世里去了,除非您要到那儿去完成某件大事。”

    “譬如说,复仇!”佛朗茨说道。

    陌生人那穿透人心的双眼再次打量着年轻人。“为什么是复仇呢?”他问。

    “因为,”佛朗茨答道,“在我看来,您的遭遇是社会的不公造成的,也许只有复仇才能回答社会。”

    “啊!”希邦得用他那种怪笑大笑着回答,笑时露出他那雪白锐利的牙齿,“您猜错了。事实上,我是一个隐士。有一天,或许我会到巴黎去,跟亚伯特阁下和穿蓝色小外套的那个人作对。”

    “您之前未到过巴黎?”

    “是的,是第一次。您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古怪,但我向您保证,并非我有意拖延,我有一天总要绕着弯儿达到目的的。”

    “这次的旅行您准备不久就进行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就是在明天,也许会在一年后或是十年后。”

    “我很希望您来的时候我也在那儿,我将尽力来报答您在基督山对我的殷勤款待。”

    “我很高兴能享用您的好意,”主人回答,“但不幸,即使我去了那,别人也不会知道。”

    这时,他们继续在用晚餐,但这顿晚餐倒像是专为佛朗茨而准备的,因为那位爵士对于这一席丰盛的酒筵简直碰都没有碰一下,而他的不速之客却饱餐了一顿。最后,昂利把甜食捧了上来,说得更确切一点,就是将篮子从石像移到桌子上。在两只篮子之间,他放下了一只银质的小杯子,银杯上有一个同样质地的盖子。昂利把这只杯子放到桌子上时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引起了佛朗茨的好奇心。他揭开盖子,看到一种浅绿色的液体,仿佛是酒,但又不确定是。他把盖子重新盖好,对于杯子里的东西,仍像刚进来时一样莫名其妙,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他的主人,他看到对方正在对他的失望微笑。

    “您看不出这只杯子里是什么甜食,觉得有点奇怪,是不是?”

    “显然你说对了。”

    “好,那么让我告诉您吧,那种绿色的甜食正是青春女神赫柏请大神朱庇特赴宴时筵席上的神浆王。”

    “但是,”佛朗茨答道,“这种神浆,既然落到了凡人的手里,就丧失了它在仙界的吸引力,用俗语来说,您可以把这种药液叫做什么呢?我对它不感举,也许我饱了。”

    “啊!我们凡夫俗子的真面目就此显露了,”希邦得大声说道,“我们常常和快乐擦身而过,当却视若无睹;或即使我们的确看到它而且注意到了它,但是却又不认得它。那无疑是巨大的遗憾?因为只要这样做一下就得啦,瞧!”说着,他揭开那只里面盛着被他这样一番赞美过的液体的小杯子,舀了一匙神浆,举到唇边,半眯着眼睛,很自然地把它喝下去。

    当他聚精会神地吞咽他那心爱的珍品的时候,佛朗茨不愿去破坏他品尝佳酿的乐趣,但之后他就问道:“那么,这个宝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你有没有听说过,”主人问道,“那个想暗杀菲力浦·奥古斯都的山中老人?”

    “每个人都知道。”

    “那好,你该知道,他有一片富饶的山谷岭地,山谷两旁是巍然高耸的大山,他那富于诗意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在这片山谷里,有山中老人海森班莎所培植的美带有亭台楼阁的美丽花园。在这些亭台楼阁里,他接见他的选民。而就在那儿,据马可波罗讲,他能让某些人品尝草药而升入天堂,那儿有四季开花的常青树,有长年常熟的果子,有青春永驻的童男童女。嗯,这些快乐的人所认为的现实,那只是一个传说,但却寄托了人的梦想,这样的安逸,这样的使人迷恋,以致谁把梦给他们,就等于出卖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灵魂。他们服从他的命令像服从上帝一样。他指使他们去杀死谁,他们就不惜一切去完成这个指令,即便是他们在毒刑拷打之下死去,也没人发出一声怨言,因为他们相信死只是超度到极乐世界的捷径,而这一切都拜圣草的美味所赐。现在放在你面前的就是那种圣草。”

    “那么,”佛朗茨大声说道,“这是印度大麻了!显然,我不是一个无知者。”

    “正是这个东西,一点不错,阿拉丁先生,这是印度大麻,是亚历山大出产的最好最纯粹的大麻,是阿波考调制的大麻。阿波考是举世无双的制药圣手,有时我想他应住在一座殿堂里,上面刻着:全世界感恩的人士献给出售快乐的人。”

    “你知道吗,”佛朗茨说,“你说的是否真实,我倒极想自己来下个判断。”

    “您自己去判断吧,阿拉丁先生,判断吧,但切勿浅尝一次就停下来,像对其它一切事物一样,我们的感官对于任何新事物的印象,都必须在尝试许多次后才能得出结论。尝尝大麻吧,我的客人,尝尝大麻吧!”

    佛朗茨惟一的回答就是舀起了一匙那种神妙的药剂,份量明显参照他主人的粉量,把它送到嘴边。“见鬼!”他在咽下了神浆以后说道,“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会像你所描写的那样美妙,但这种东西或许让我对它产生疑惑。”

    “因为您的味觉还没有尝出这东西的真味。您去一个人静静品尝吧,昂利会给我们把咖啡和烟斗拿来的。”

    他们都站起身来,当那个自称为希邦得(我们偶尔也这样称呼他,他显然更愿这样称呼他)的人吩咐他的仆人的时候,佛朗茨就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了。他们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长烟筒已放在了他们的身边,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且并排放着许多支,显然一支已经足够,他们每人拿起一支,昂利上来点上火,就退出去准备咖啡了。房间里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希邦得完全沉浸在他的思索里,甚至在谈话的时候也不曾间断过;佛朗茨则默默地陷入了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之中,这是吸上等烟草时常有的现像,烟草似乎把脑子里的一切烦恼都带走了,使吸烟者的脑子里进入了另一个虚空。

    昂利把咖啡端了进来。

    “您喜欢怎个喝法?”陌生人问道,“法国式的还是土耳其式的,浓的还是淡的,冷的还是热的,加糖还是不加糖的?无论您选哪种,我都为您效劳。”

    “我爱喝土耳其式的。”佛朗茨回答。

    “您选得对,”主人说,“这说明您喜欢东方式的生活。啊!那些东方人,只有他们过得才是真正的生活。至于我,”青年看到他脸上又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当我把巴黎的事情了结了以后,我就要去死在东方,假使您想再见到我,您就必须到开罗,巴格达,或是伊斯法罕来找我了。”

    “啊哟!”佛朗茨说道,“那是世界上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因为我觉得我的现在可以在天空中飞翔,就像老鹰一样俯看世界。”

    “啊,啊!大麻终于起作用了。好吧,展开您的翅膀,飞到超人的境界里去吧。不必担心,这有您的奴仆,假如您的翅膀也像伊卡路斯的那样被太阳晒化了,我们会来接住您的。”

    他于是对昂利说了几句阿拉伯话,昂利便做了一个服从的表示,退到他身后去了。至于佛朗茨,他的身体里面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之前一切的疲劳和焦虑,全都消失了,正像人们刚刚入睡,而仍自知快要睡熟的时候一样。他的身体仿佛飞了起来,他的知觉变得非常敏捷,他的感官似乎增强了一倍的力量。眼界越来越宽,这不是他在睡觉以前所看到的那种在上空翱翔着的漠然的,恐怖的,阴郁的地平线,瞬间化成蓝色的海洋,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弥漫着海的全部蔚蓝色,太阳的全部光辉,和夏季的微风的芬芳,然后,在水手们的歌声里,那歌声是这样的响亮动听,仿佛《圣经》里记录的神曲,他看到了基督山岛,这已不再是波涛汹涌中的一座吓人的岩石了,幻化成一片海市蜃楼。

    当小船驶近它的时候,歌声更响了,因为岛上飘扬起一片摄人心魄的神秘的和声,直升天际,像有一个罗莱似的女妖或一个安菲翁似的魔术家在诱导失落的怨灵去筑起一座城池。

    船终于碰到了岸,但毫不费力,毫无震荡,就像双唇自然闭合。于是他在那不断的美妙的旋律声里走进岩洞。他向下走了几步,或说得更确切些,是觉得向下走了几步,被芬芳引入了一个迷离悬幻的巢空,他又看到了睡觉以前所见的一切,从希邦得他那古怪的东道主,到昂利那哑巴奴仆。然后一切似乎又从未出现,渐渐地模糊了,像一盏昏黄的古色古香的油灯,只有这盏灯在夜的死一般的静寂里守护着人们的睡眠或安宁。他的眼睛已闭上了,已向现实告别了,而神经却没有停滞,仍然被一个又一个的奇景刺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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