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精选集-永别了,武器(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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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为《布里特林先生》这本书对英国中产阶级的灵魂研究得很透彻。”

    “我不知道灵魂是怎么回事。”

    “可怜的孩子。我们谁也不知道灵魂是怎么回事。你信教吗?”

    “夜里信。”

    格雷菲伯爵笑了笑,用手指转转酒杯。“我原以为,人年纪越大就会变得越虔诚,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没有这样的变化,”他说。“真遗憾。”

    “你死后还想活下去吗?”我问,马上意识到自己太愚蠢,居然提到死。但是他却不介意。

    “那得看今世的生活了。我这一生过得挺快活的。我倒想长久活下去,”他笑了笑。“我也够长寿了。”

    我们坐在深深的皮椅里,冰桶里放着香槟,我们中间的桌上摆着酒杯。

    “你要是活到跟我一样老,就会发现很多事情挺奇怪的。”

    “你从不见老。”

    “老的是身体。有时我怕我的手指会像粉笔那样折断。而精神是不老的,也不会变得多么聪明。”

    “你是聪明的。”

    “不,那是最大的谬误,说什么老人富有智慧。人老了并不会越来越聪明。只是越来越小心罢了。”

    “也许这就是智慧。”

    “这是一种不讨人喜欢的智慧。你最珍惜什么?”

    “我爱的人。”

    “我也是这样。这可不是智慧。你珍惜生命吗?”

    “是的。”

    “我也是。因为我只有生命。还要做做寿,”他大笑起来。“你可能比我聪明。你不做寿。”

    我们都喝了一口酒。

    “你到底怎么看待战争?”我问。

    “我认为战争是愚蠢的。”

    “哪一边会打赢?”

    “意大利。”

    “为什么?”

    “这是个比较年轻的国家。”

    “年轻的国家总能打赢吗?”

    “一度是这样的。”

    “然后又怎么样呢?”

    “他们也成了比较老的国家了。”

    “你说过你没有智慧。”

    “好孩子,那不是智慧。那是愤世嫉俗。”

    “我听起来倒是充满智慧。”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智慧。我可以给你举出反面的例子。不过也不算很糟糕。你的香槟喝完没有?”

    “差不多了。”

    “要不要再喝一点?然后就得换衣服去了。”

    “也许不要再喝了吧。”

    “你真不想再喝了吗?”

    “是的。”他站起身来。

    “我希望你非常走运,非常幸福,非常非常健康。”

    “谢谢。希望你长生不老。”

    “谢谢。我已经长寿了。你要是以后变得虔诚了,我死后请替我祈祷。我拜托了几位朋友这么做。我原以为自己会虔诚起来,但是没做到。”我想他苦笑了一下,不过我也说不准。他太老了,满脸皱纹,一笑起来全是皱纹,分不清层次。

    “我也可能变得很虔诚,”我说。“无论如何,我会为你祈祷的。”

    “我原以为自己会变得虔诚的。我的家人死时都很虔诚。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虔诚不起来。”

    “为时过早吧。”

    “也许太晚了。我大概活得太久了,已经失去了虔诚心。”

    “我只有夜里才有虔诚心。”

    “那你也恋爱了。别忘了,那也是一种虔诚心。”

    “你这样认为吗?”

    “当然。”他朝桌子走了一步。“你能来打球,太好了。”

    “我也很高兴。”

    “我们一道上楼去吧。”

    Chapter 36

    那天夜里来了场暴风雨,我醒来听见雨点敲击窗玻璃的声音。雨从敞开的窗口打进来。有人敲门了。我怕惊醒凯瑟琳,便悄悄走到门口,把门打开。酒吧侍者站在外边。他穿着大衣,手里拿着顶湿帽子。

    “能跟你谈谈吗,中尉?”

    “什么事?”

    “很严肃的事。”

    我朝四下望望。房间里很暗。我看到地板上有窗口飘进来的雨水。“进来吧,”我说。我拉着他的胳膊走进浴室;锁上了门,打开了灯。我坐在浴缸的边沿上。

    “什么事,埃米利奥?你遇到麻烦啦?”

    “不。是你遇到麻烦了,中尉。”

    “是吗?”

    “他们早上要来逮捕你。”

    “是吗?”

    “我特意来告诉你。我到城里去了,在一家咖啡馆听到他们在议论。”

    “原来如此。”

    他站在那儿,衣服湿了,手里拿着他那顶湿帽子,一声不响。

    “他们为什么要逮捕我?”

    “为了战争的什么事。”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们知道你以前在这儿是个军官,现在到这儿没穿军装。这次撤退后,他们什么人都逮捕。”

    我考虑了一会。

    “他们什么时候来逮捕我?”

    “早上。我不知道具体时间。”

    “你说我怎么办呢?”

    他把帽子放在洗脸盆里。帽子湿透了,一直往地板上滴水。

    “你要是什么都不怕,被逮捕也没关系。不过被捕总不是好事——尤其是现在。”

    “我不想被逮捕。”

    “那就到瑞士去吧。”

    “怎么去?”

    “划我的船去。”

    “有暴风雨啊,”我说。

    “暴风雨过去了。风浪很大,但是你们不会有事的。”

    “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马上。他们也许一大清早就来逮捕你。”

    “我们的行李怎么办?”

    “收拾起来。叫你夫人穿好衣服。行李交给我吧。”

    “你在哪儿等呢?”

    “就在这儿等。我怕在外边走廊上让人看见。”

    我打开门,关上,走进卧室。凯瑟琳醒了。

    “什么事,亲爱的?”

    “没事,凯特,”我说。“你想不想马上穿好衣服乘船去瑞士?”

    “你想去吗?”

    “不,”我说。“我想上床睡觉。”

    “怎么回事?”

    “酒吧侍者说他们早晨要来抓我。”

    “侍者疯了吗?”

    “没有。”

    “那就赶快吧,亲爱的,穿好衣服就可以动身了。”她在床边坐了起来。她还是睡眼惺忪。“那个侍者待在浴室里吧?”

    “是的。”

    “那我就不梳洗了。请你转过脸去,亲爱的,我一会儿就穿好。”

    她脱下睡衣时,我看到她洁白的背部,然后我就扭过头去,因为她叫我不要看。她怀着孩子,肚子有点大,就不想让我看见。我穿着衣服,听见雨敲打窗子的声音。我没有多少东西要装进手提包。

    “你要是想放什么东西,凯特,我的提包里还有好多空地方。”

    “我快收拾好了,”她说。“亲爱的,我太傻了,那个侍者为什么要待在浴室里?”

    “嘘——他等着把我们的包提下去。”

    “他太好啦。”

    “他是个老朋友,”我说。“我有一次差一点给他寄去点烟斗烟丝。”

    我朝敞开的窗子外边望着黑夜。我看不见湖,只看到黑夜和雨,但是风却平静了些。

    “我准备好了,亲爱的,”凯瑟琳说。

    “好的。”我走到浴室门口。“包在这儿,埃米利奥,”我说。侍者接过两只包。

    “你帮我们真是太好了,”凯瑟琳说。

    “这没什么,夫人,”侍者说。“我很愿意帮你们,这样我自己也不会招来麻烦。这么着吧,”他对我说。“我提着这些行李走员工楼梯下去,送到船上去。你们就假装散步出去。”

    “这样的夜晚出去散步可真痛快啊,”凯瑟琳说。

    “真是个糟糕的夜晚呀。”

    “幸亏我有一把伞,”凯瑟琳说。

    我们往走廊那头走去,从铺着厚地毯的宽楼梯上下了楼。楼梯底门旁,门房正坐在桌子后面。

    他一见到我们,露出很惊讶的样子。

    “你们不是要出去吧,先生?”他说。

    “是的,”我说。“我们想到湖边看看暴风雨。”

    “没有伞吗,先生?”

    “没有,”我说。“这件大衣是防雨的。”

    他怀疑地望望我的大衣。“我给你拿把伞吧,先生,”他说。他走开拿了把伞回来。“伞有点大,先生,”他说。我给了他一张十里拉的钞票。“噢,你太好了,先生。非常感谢,”他说。他把门打开,我们走到雨里去。他朝凯瑟琳笑笑,凯瑟琳也朝他笑笑。“别在暴风雨中待久了,”他说。“会给淋湿的,先生和太太。”他是门房的副手,他的英语是从意大利语逐字翻译过来的。

    “我们会回来的,”我说。我们打着那把大伞走下小径,穿过又暗又湿的花园,穿过一条路,来到沿湖搭有棚架的小径。风现在由岸上朝湖面刮。这是十一月又冷又湿的风,我知道山里已在下雪了。我们沿着码头走,经过许多用铁链拴着的小船,来到该是侍者停船的地方。石码头下边,湖水一片漆黑。侍者从一排树边走出来。

    “提包放在船上了,”他说。

    “我想把船钱付给你,”我说。

    “你有多少钱?”

    “不太多。”

    “你以后寄给我好了。没关系。”

    “多少钱?”

    “你看着给吧。”

    “跟我说个价吧。”

    “你要是平安过去了,就给我寄五百法郎吧。你要是平安到达了,不会在乎这点钱的。”

    “好吧。”

    “这是三明治。”他递给我一只小包。“酒吧间有的东西我都拿来了。全在这儿。这是一瓶白兰地和一瓶葡萄酒。”我把这些东西塞进我的提包里。“我把这些东西的钱付给你吧。”

    “好的,给我五十里拉吧。”

    我把钱给了他。“白兰地是不错的,”他说。“不要怕给你太太喝。她还是上船吧。”他抓住船,船一起一伏地撞着石壁,我把凯瑟琳扶上船。她坐在船尾,用斗篷把自己裹了起来。

    “你知道去什么地方吗?”

    “沿湖北上。”

    “你知道有多远吗?”

    “要过卢伊诺。”

    “要过卢伊诺、坎内罗、坎诺比奥、特兰扎诺。你只有到了布里萨戈,才算进入瑞士。你得穿过塔马拉山。”

    “现在几点了?”凯瑟琳问。

    “才十一点,”我说。

    “你要是不停地划,早晨七点就该到那边了。”

    “这么远吗?”

    “三十五公里。”

    “我们怎么走?这样的雨天,非得有罗盘仪不可。”

    “不用。你划到贝拉岛。到了马德雷岛那边,就可以顺着风划。风会把你们带到帕兰扎。你可以看到灯光。然后靠近岸朝北走。”

    “也许风会变向的。”

    “不会,”他说。“这场风会这样刮上三天的。风是直接从马塔龙峰刮下来的。船上有个罐子可以舀水。”

    “我现在就付点船钱给你吧。”

    “不用。我还是冒个险吧。你要是平安到达了,就尽你所能付给我吧。”

    “好吧。”

    “我看你们是不会淹死的。”

    “那就好。”

    “顺风沿湖北上。”

    “好的。”我上了船。

    “旅馆的房钱你留下没有?”

    “留下了。放在房间的一只信封里。”

    “好的。祝你好运,中尉。”

    “祝你好运。我们对你感激不尽。”

    “你们要是淹死了,就不会感谢我了。”

    “他说什么?”凯瑟琳问。

    “他祝我们好运。”

    “祝你好运,”凯瑟琳说。“非常感谢。”

    “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

    他弯下腰,把船推离岸边。我用双桨划着水,随即抬起一只手挥了挥。侍者摆摆手表示不必客气。我看到旅馆的灯光,把船直划了出去,直到灯光看不见了。湖上波涛汹涌,不过我们是顺风划行。

    Chapter 37

    我在黑暗中划着船,一直让风迎面吹着我。雨已经停了,只是偶尔下上一阵。天很黑,风又冷。我看得见凯瑟琳坐在船尾,但是桨片划下去,却看不见湖水。桨很长,把柄上没有皮套,有时难免不滑出手。我划桨,上提,往前倾身,触水,往下压,往后扳,尽量省着力划。因为顺风,我并不用摆平桨面。我知道手上会起泡,可我还想尽可能晚点起泡。船身很轻,划起来不费劲。我在黑暗的湖面上划行着。什么也看不见,只希望能早一点到达帕兰扎的对面。

    我们始终没看到帕兰扎。风在湖面上刮着,我们在黑暗中划过了遮蔽帕兰扎的岬角,所以一直看不到灯火。等我们终于在湖上北边很远的近岸处望见灯光时,就发现到了因特拉。但是有很长时间,既看不见灯光,也看不见湖岸,只是在黑暗中乘风破浪,不断地划桨。有时一个浪头把船掀起,我的桨碰不到水面。湖上浪很大,但是我还在继续划,突然船贴近岸边,一道石岬耸立在我们旁边。浪打在石岬上,冲得很高,然后落下来。我使劲扳着右桨,用左桨倒着划,才又回到湖面上;石岬看不见了,我们继续沿湖北上。

    “我们过了湖了,”我对凯瑟琳说。

    “我们不是要看到帕兰扎吗?”

    “已经划过去了。”

    “你怎么样,亲爱的?”

    “挺好。”

    “我可以划一阵。”

    “不,我能行。”

    “可怜的弗格森,”凯瑟琳说。“早晨她会来旅馆,发现我们走了。”

    “这我倒不大担心,”我说,“我只担心能否在天亮前进入瑞士湖区,别让海关警卫看见。”

    “还很远吗?”

    “离这儿大约三十公里。”

    我整夜都在划船。后来我的手太疼了,几乎握不住桨了。有几次撞到岸上,差一点把船撞破。我让船靠近岸边走,因为害怕在湖上迷失方向,延误时间。有时船离湖岸好近,可以望见一溜树木、湖滨的公路和后边的高山。雨停了,风驱走了乌云,月亮露出了脸,我回头一望,看见了卡斯塔尼奥拉那黑糊糊的长岬,白浪翻腾的湖面,以及湖后边高高雪山上的月色。后来乌云又把月亮遮住,高山和湖又消失了,不过现在比先前亮多了,我们看得见湖岸了。岸上的景物看得清清楚楚,我赶紧把船往湖上划,如果帕兰扎公路上有海关警卫的话,也好不让他们看见。月亮再露面时,我们可以看到湖滨山坡上的白色别墅,还有树隙间透露出的白色公路。我一直划个不停。

    湖面越来越宽了,湖对面山脚下有些灯光,那应该是卢伊诺。我看到湖对岸高山间有个楔形的峡谷,我想那一定是卢伊诺。如果真是卢伊诺,我们的速度还真够快的。我收起了桨,朝座位上一靠。我划得极其疲惫。胳膊、肩膀和后背都在发痛,手也疼。

    “我可以打着伞,”凯瑟琳说。“我们可以用伞当帆顺风行驶。”

    “你会把舵吗?”

    “我想会吧。”

    “你拿着这把桨,夹在胳膊底下,紧挨着船边把舵,我来撑伞。”我回到船尾,教她如何拿桨。我拿起门房给我的那把大伞,面对船头坐下,把伞撑开。伞啪的一声打开了。伞柄钩住了座位,我双手拉住伞的边缘,跨坐在伞柄上。伞里鼓满了风,我感到船猛然往前加速了,便竭力抓住伞的边缘。伞拽得很紧。船在快速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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