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叹了口气:“要不是为你,我是不来的,这种天气带着画眉出去转转也不错。”
“孔夫子今天没有去吗?”
苏妙脸上一红:“人家也不是日日有空,对了清秋,你今日打扮起来,极是动人,想必世子不舍得放你出门吧。”
“苏妙姐姐,你也知道,人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不一样,我是越变越难看,到如今又老又丑。”清秋摸着自己的脸无限感慨,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变回小时候,那会儿谁不夸她漂亮。
“怪了,世子怎么就喜欢你这种又老又丑的女子,看来我得告诉越都城里的小姐们,往后出门得把自己整得越老越丑才成。”
她二人嬉笑不已,雪芷在前面忍不住轻嗤一声,对况灵玉继续讲道:“境由心生,灵玉小姐你这么聪慧,琴艺定会大成。”
况灵玉微羞道:“我只求有你十成之一便足矣。”
几人都是懂琴之人,在一起不会冷场,连吃饭时都在谈论当今世上各流派之争,多是雪芷在讲,灵玉甚少知道这些,听得津津有味,偶尔提些问题,清秋与苏妙只是在一旁打量这染香阁的摆设。直至雪芷让人送上一张秘方,说是早些年偶然在边城得到的玉肌清配方,此物有驻颜功效,乃是极难得的灵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圣品,今日送与清秋以贺芳辰。
清秋拿着那张发黄的纸不知该说什么好,暗想果然是宴无好宴,雪芷这是讽刺她容颜苍老,到了该好好保养的时候。难道她比自己小很多吗?清秋心中不服,想说这东西还是你留着好,但见雪芷肌肤如玉,若两人一比较,还真是自己该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雪芷见她面色有些不好,微微一笑:“清秋姐姐青春常驻,自然用不着这个,不过你这两年日日下厨,手上的肌肤却差了些,弹琴之人最应该爱惜的就是一双手,所以我送姐姐这玉肌清,可不就是最贴切的礼物?”
清秋听着她温柔贴心的话语,点了点头道:“那我真该好好谢谢你才是,要你设宴替我庆生,还费心思找来这种好东西,雪芷妹妹,几年不见,你果然长大了许多。”
“几年未见,我一直怀念与清秋姐姐一同学琴的日子,清秋姐姐,你还记得吗?”
那段日子是清秋一生中最平顺的,她有家人、朋友,可以日日与最喜爱的琴声为伴,还有个从小就疼爱自己的平哥哥,生活富足,可以说是无忧无虑,如何会忘。
当然那时她与雪芷是真正亲近,不似如今,她一声姐姐会让清秋不舒服好半天。
五柳先生门下弟子众多,长者为尊,初学者常常是年长的学子代为授课,当年雪芷初去学琴时,小小年纪却长得异常秀丽,愿意教授她的人大有人在,可她却只与清秋亲厚,日日跟在清秋身后转悠。清秋家里无兄弟姐妹,蓦地多了个小尾巴跟着自己,一口一个“清秋姐姐”地叫着,心里美得不行,也对雪芷亲热起来,顿时疏远了她的小未婚夫婿,惹得高弘平打心眼里讨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鬼。清秋去哪里,雪芷便到哪儿去,高弘平也紧紧地跟在自己的秋秋身边,这样子三人行走了很久,久到清秋以为,这样快乐的日子不会有尽头。
她最不愿意提起往事,尤其是对着雪芷,当下沉声道:“以前是多久?这人年纪一大,忘性也大,几天前的事都不一定记得,不用说几年前了。”
“只要琴艺没忘便成,常记那时我们合奏琴曲,你我配合最是默契,不如今日我们再次联手,合奏一曲《秋风词》,你看可好?”说罢不等清秋回答,已命人摆琴,复又对况灵玉道:“灵玉小姐怕是不知,清秋姐姐的琴艺高我甚许,这一曲《秋风词》师傅他老人家常说无人可及。”
清秋端坐不动,看着雪芷的笑颜,只觉得陌生,这还是原来的雪芷吗?古琴向来只与洞箫、琵琶合奏,但少年心性的她们偏要以古琴合奏为乐,二人齐奏如一人在弹,默契让二人的琴声如行云流水,直冲出学院的高墙去。
雪芷坐在琴台后慢慢地拨弄琴弦试音,眼睛却看着清秋,有些挑衅的意味。
秋风词吗?清秋久未弹过,她这一双手如今只在做菜时灵活得多,但见雪芷的样子便不由得气恼,心想我并无与你争男人之意,你却偏不依不饶地撩拨我,泥人也有泥性子,还怕了你不成?北芜天府的未来主母又怎么了,名满天下的琴艺大家又怎么了,就能这样欺负人吗?
《秋风词》此曲伤感之极,清秋早搁置太久,练了两段才慢慢熟悉起来,早知道今日不会有好事,但愿弹完这首能早些散场,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琴声中。五柳先生早说过她若弹此曲,无人可及,连雪芷何时停下琴音也不知,一曲已毕,尾音袅袅浮在空中,如此动人的琴曲,况灵玉为之折服,想说让清秋再弹下去,苏妙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与她一起离开染香阁。
不知何时,连这小阁中侍立的婢女也都退了下去,雪芷轻抚着琴台不语,眼向清秋的眼光里有怨,有恨,还有丝隐隐的兴奋。
《秋风词》意境略为伤感,清秋心情有些低落,并没在意她的眼光,更没耐心同雪芷耗下去,忍不住先开口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要说什么就快说吧。”
“清秋姐姐……”
这声姐姐今日叫了不少回,清秋再也不想听了,她从来没觉得与雪芷有重修旧好的可能,对雪芷几次三番地非要与她深谈极度反感,没好气地道:“请雪芷大家记着一件事,千万莫要再叫我姐姐,否则我会忍不住扭头就走。”
雪芷惨然一笑:“好吧,清秋,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笑话,你如今名成利就,风光无限,马上便嫁入天府享尽荣华富贵,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会碍到你?”
“风光?我若是风光,又怎么会住进这思秋园?还记得吗,这处园子,当年可是为你与他成亲而建,我在这里一天也没有住安稳过,连这园子如今的名字也跟我过不去,日日夜夜折磨着我。”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把她留下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清秋有些纳闷,心想你过得好不好,与我有何相干,住不安稳就换个地方,越都城里好园子多得是,难道你还会没钱吗?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谈早些结束,宁思平早些迎娶雪芷回北芜,大家眼不见为净,多好。可这种大事轮不到清秋做主,她淡淡地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多心,那我也无法,毕竟这园子我一天也没有住进来,如今这园子早已易主,叫什么名字,什么人住在这里,都与我没有关系。要知道,你才是现在的女主人。”
谁料雪芷听了这话,倏地变色:“你在取笑我吗?”
她想到自己这几日连宁思平的面也很少能见到,根本不算什么女主人,不由气极。忽而又轻轻咧开嘴角,露出了悟的神色:“你不过是怨恨我抢走了平哥哥。”
雪芷总在猜测宁思平是否见过了清秋,她突然想通,两人一定是见过的,清秋一定已知宁思平是谁,不然这园子叫思秋并无平常,清秋理应不明白自己是为何难受,可瞧她淡淡的样子,显然是知道内里的缘故。
“怨恨?”这话从何而来?清秋想了想,她只怨恨老天过早地让她独自过活,不能与亲人相依,怨恨不能发个横财啥的,几时怨恨过这个女人?什么平哥哥,小时候叫着亲热,如今怎么这么肉麻?“我恨你?省省吧,我哪有多余的力气去恨人,就算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也早都过去,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雪芷只当自己说中她的心思,见不得她回避,自顾自说下去:“你自然是恨极了我,不,你更羡慕我,所以,你见不得我好过一些……”
“够了!你若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想我没必要听下去。”清秋只觉很佩服她,佩服她的自以为是,到底是谁不让谁好过?
“不,你让我说,你不想知道我离开越都后的事吗?”
别人都只当雪芷未及笄便学成,后周游列国,一曲成名天下,殊不知,她当日离开越都,却是私逃出去。边关战事吃紧,举国上下人心忧忧,雪芷心系远去边关的高弘平,茶饭不思,终于惹得叔婶关注,想起再过两年这个侄女便及笄却还未定亲,便想给她寻个夫家。好在这个侄女长相不俗,说个上好人家还是很容易的。但对雪芷来说却是坏事,她的一颗心全在去了边关的某人身上,谁也瞧不上眼。正心急地盼着那人早些回来,可是秋日噩耗传来,他竟战死在了边关。
那段时日清秋被接二连三的噩耗打击得身心麻木,刚刚葬了父亲,尚不知今后何以为继,雪芷偷偷留书离开叔叔家的事,她并不清楚,隐约猜到雪芷是去了何处,后来又如何与诈死的宁思平一同归来,那是他们的事,或许那是两人早已约好,单单就瞒了她罢了。
两次见到宁思平,清秋都没有问过一句当初是怎么回事,她把自己与他之间的界线划分得清清楚楚,权当那人当年在边关已经战死了,多好,她表现得根本不想听,连问也不屑问。
你不想知道我离开越都后的事吗?
清秋平静地摇摇头,可即便她说不想,雪芷也要说下去:“离开越都之初,我怕叔叔追上来,躲在汴城待了一段时间,给一家绣庄做些小活,到了第二年春天才重新上路,整整坐了一个月的大车,才到了望川山,那是两国交界之处,多是荒山野岭,少有人家,据说战死在那里的将士全都埋在一起,我却不知该到哪儿找平哥哥的坟墓,只好徘徊在望川山附近。我总想着,他人虽然死了,可是魂魄至少还会留在那里,我还能多陪陪他。”
初冬的太阳温暖地照进染香阁,听着雪芷低沉的声音,清秋却有些发冷,原来,雪芷当初也不知道她那平哥哥根本没死。她越来越佩服雪芷了,喜欢一个人,会喜欢到这种地步,明知他已战死沙场,还要奔波千里,只为了去陪陪他。那会儿雪芷年纪也不大,长得又美貌,她不怕吗?
雪芷突然停下叙述,扭过头看了清秋一眼:“我这次回来,看到你落魄至给人当厨娘,心里很是快活。原来,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在受苦,你也不好过。望川山四处荒凉,我带的钱本也不多,在那里不知流浪了多久,有时受不住苦楚时,甚至想这样也好,平哥哥终于愿意来接我了。”
“后来呢?”
“我别无所长,只会弹琴,还能做什么?只得依附于一个到处给各地的王公贵族们唱歌跳舞的云裳班,当了琴师谋生,后来,才渐渐有了名气。”说到这里,雪芷心中苦涩,那样的生活岂是容易的,以至于每回见到苏妙,就会想起自己那几年的生活,低贱又隐忍,甚至想想都喘不过气来,她的苦难无人能懂。
清秋默然,同样想到了苏妙,她们三人同门学艺,各人际遇不同,任谁都有说不出的苦楚。
雪芷脸上突然放出光彩,微笑着道:“再后来在北芜尘都又遇上了,遇上了他……”
这个他,该是指的宁思平了吧?只听她越说越往要紧处说去,清秋屏住呼吸,可偏偏雪芷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突然问她:“你是否认为我太傻?居然做出这种事?”
她还没说如何遇上宁思平呢,清秋愣了愣道:“怎么会,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你呢?你才是他的未婚妻,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在乎?他死讯传来时,你甚至连泪也没有掉过!”
清秋小小地惭愧了下,当时她确实没有掉一滴泪,一来是父亲身子不大好,二来吗,高家小子做事不地道,为这种人掉眼泪,不值得。为此高家人颇有微词,后来举家搬迁吭也没吭一声就走了。
可雪芷凭什么来责难她?清秋皱起眉毛,说来说去,咋说到她身上了?无形中被她的话绕进几百年没想起过的往事里,有心说些什么,又忍住不言语,过去的事,多说无益。
见她不答话,雪芷跟着追问:“你太无情了,平哥哥对你的好,怕是早忘得干干净净了吧?”
“他有你这么有情有义的好知已便成,就用不着浪费我的眼泪我的心思了。”清秋眼中燃起怒火,面上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刚才不是说,要你别再叫我姐姐,如今再加上一条,千万莫要再说什么平哥哥对我好,我觉得恶心。”
轮到雪芷吃惊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这是为何,你恨我便罢了,为何恨平哥哥?”
“要我说出来吗?”清秋忽地学起另一人的口气:“我真的不想去边关,不想离开越都,不想离开你们,只是不得不去。秋秋那里,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我怕她不会原谅我。”
会叫她秋秋的,只有高家小子。雪芷只一瞬间便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脸色怪异地问:“你听到了?”
清秋点点,这件事她尽量回避不想,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那日她不过是无意中提早离开琴院,又折回去拿东西,才看到院墙外那一幕。初见时她还在纳闷,怎么一向不和地二人居然会安安生生地说话,没等她听清楚,就见到雪芷抱住了高弘平:“别去,我不想你去,哪怕这辈子你不睬我一眼,不跟我说一句话,哪怕你跟清秋姐姐成亲生子,我只要看着你就好!”
究竟雪芷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高弘平的?很长一段时间,清秋都在想这个问题,那日她静悄悄地退下,想到他情绪异常已经有一段时间,不知是为了不得不去边关左右矛盾,还是为了……雪芷。
不管为谁,都不该再被提起,今日她的生辰也不得安生,清秋觉得自己仁至义尽,看了看门外,也不知苏妙与灵玉小姐去了哪里,这半天也不见回来,口中说道:“你说我恨他也好,恨你也好,反正我求求你,别再来打扰我了,成不成?”
雪芷低下了头,紧紧攥住衣角,直觉告诉她清秋只看到了自己抱着平哥哥那幕,没看到后来被推开狼狈跌倒的情景,她眼中闪着精光,却不抬头,只用柔弱又带着歉意的声音道:“是我不好,我真没想到……”
“好了,没什么不好的,我只求你能放过我,别总揪着过去不放,你看,如今事已至此,大家都挺好的,我真心祝你和宁宗主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清秋说完要出去找苏妙二人,被雪芷挡住去路,抓住她的手臂,认真地问:“你当真早已不再记挂着平哥哥了?”
清秋有些无力,她记不记挂一点也不重要,为何雪芷非要这么执着于此等无聊的问题?
“绝对是这样,我记得你不日便要成亲,有什么不放心的。可以放开我了吧?”
“最后一个问题,”雪芷仍是揪住她不放:“我知道世子对你有意,那你呢,你可也钟情于他?你若早些能觅得夫郎,我也好安心些。”
敢情她的终身大事还要累雪芷来操心?清秋冷哼一声,怕是她不放心自己,若是如此,她该去跟宁思平商量才是,难不成自己得立马嫁个人来让她放心吗?
清秋冷冷地道:“这事不劳您费心。”
“不,你告诉我,求求你。”
“好,我就告诉你,世子真心待我,我自然也会待他全心全意,我与他两情相悦,此生是不会分开的。”她一口气说完,雪芷也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臂,低低地道:“但愿你能记住你的话。”
清秋不再同她理论下去,转身出了染香阁,刚跨出门口便愣住,门侧不知何时立了一堆人,将二人方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中清秋只认得两个,却都与刚才她与雪芷谈话的内容有关。
宁思平靠坐在一张轻便的软椅中,四名褚衣近卫抬着软椅并未放下,显是怕惊动她二人说话,应该已站了半天。卫铭负手立在一侧,一袭墨绿的光面锦袍,上面缀着大团大团的银丝云纹,不知用的什么料子,那银色丝线衬着暗暗的绿锦,竟耀得人眼花。
原来卫铭一早出门,却是来了思秋园,不知他来做什么,显然不是为公事而来。他听到了多少?清秋不敢与他直视,吸了口气,回头看了眼还在门里站着的雪芷,见她立在那里没有半分惊慌。这里只有自己的身份低微了,只得冲世子与宁思平行下礼去:“清秋见过世子爷,见过宁宗主。”
雪芷当然不会无缘无故与她拉扯闲话,说那些旧事给她听,一曲《秋风词》便是为引得宁思平来听一听,谁才对他情真意切,再逼得清秋自表绝情,可谓是用心良苦。难为他们来得无声无息,几个大男人齐刷刷地站在门外听壁角也不嫌脸红,清秋想了又想,似乎刚才也没说什么不妥当的话,甚至连宁思平的身份这样敏感的话也没牵扯到,不禁佩服雪芷,难怪她讲到与宁思平重逢就没讲下去,原来她早已想好了。
雪芷抬脚跨过门槛出了染香阁,阳光照得她眯了眯眼,看到卫铭后微一屈膝行礼:“原来是世子爷来了,想必是一刻也放心不下清秋才来的这里,这下可曾放心了?”
她意有所指,言下之意竟有邀功的意思。也是,若不是她,卫铭也不会听到清秋能说出全心全意,不离不弃这样的字眼来。要让清秋这种走一步迟疑半日、近情情怯的人说出那样的话,怕不知要等到何时。即使心中有情,也只会强调自己绝不做妾,才不会说以心换心这样肉麻的话。他料想清秋此刻必定极窘,满脸笑意一口认下:“是,这会儿用完了饭,雪芷大家也该将人还与我才是。”
说罢上前几步牵住清秋的手,发现她只是垂眼瞧着地面,破天荒地没有忸怩不安,看样子是真的吓到了。今日他是被宋珙拉来秋思园,宋珙不能常常到世子府去会佳人,今日专程到思秋园与灵玉“巧遇”一回,后几人闻得琴声觅来,宋珙半路遇上了被苏妙拉出去的况灵玉,于是只剩宁思平与卫铭二人同行。到染香阁外时,琴声早歇,正逢雪芷讲到自己离开越都去边关之事,耳听得雪芷对那个“平哥哥”情真意切,满腹相思,卫铭与近卫们的眼光忍不住往宁思平身上瞟,暗想这位雪芷大家要糟,马上就要嫁入天府,居然被未婚夫得知有些旧时情事,实在不幸。
宁宗平脸色当然很不好看,并不是为听到自己的未婚妻曾心有所属动怒,因她所说的他是哪一个,他当然清楚,犯不着吃自己的醋。他怒的是雪芷对清秋说这些的用意,更有些担心这二人说到自己的身份,卫铭就站在他的身边,若是稍有不慎,让他知晓了什么才是麻烦。
越是这样,越是心乱如麻,宁思平既想立时进去打断她们的谈话,又忍不住想要听下去,他想知道清秋会说些什么。只听了一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就变了数回,伤心感慨懊悔嗟叹交替着来,突然明白了为何他这次回来,清秋待他冷漠无情,甚至决绝到连见也不想多见他一面,竟为了多年前那一幕,他有心进去分辨,只是真说得清吗?
有风吹过,吹得几人袍角微扬,雪芷轻轻走到宁思平身旁,关切地问:“今日好多了吗,这日头看着好,可只出来正午这一小会儿,待会儿便要起风,你如今可经不得风,还是回房得好。”
这话多镇定,神情多自然,如此情形还能当没事人一样,真真叫人佩服。卫铭知宁思平伤在胸前,今日这档事不会气得他伤口爆裂,心神受损吧?和谈的事不能再拖了,他早一日好起来,和谈也能早一日结束。
清秋轻颤着眼睫偷偷瞧了宁思平一眼,他半靠在软椅上,从始至终没有说话,似全身无力地半合双目,两手拢在袖中,听到雪芷地话动也不动。直到离开多时的苏妙等人回来,卫铭开口告辞,他才抬起头拱手道:“世子慢走,不送,不送。”
那双眼闪着幽光,看得清秋很不安,这人如今变了许多,她刚才说不会记挂过去的人和事,不是虚应雪芷,而是真的没有惦记那个早已死去的人,但愿他能听进去,不要再来找她。
曲终人散,雪芷送了几人一程,知宁思平定还在染香阁,又回去见他。如她所说,暖阳已缩回云层里,天色稍稍阴暗,连带着染香阁里也有了冷意。
两人无言相对,雪芷坐到自己的琴台前,当没事发生一般:“左右无事,我弹琴给你听,可好?”
“直到今时今日,我才知道你这么能干,也是,能独自在望川山过活,成名于天下的,岂是无能之辈。”他一出口,便是冷冷的话语,毫不留情地道:“你也不必弹什么琴,这方面你比清秋差得远了。”
她猛地抬头,像无法相信他会无情到这个地步,蓦地笑了一声:“自然,我做什么,都比不上她在你心里的位置,你们,早已见过,是不是?”
“难道我不该见她吗?”
“该,你最该见的人就是她!不错,我早该明白,你这次回来,为的就是她,什么和谈,什么迎娶我,都是假的,你全是为了她。”从小她苦练琴艺,总得不到师傅一句夸赞之词,如今她成名成利,得天下人敬仰,可最在意的人仍不认同她,她心里已经不是恨,而是浓浓地失望,却仍不认输:“可是你没想到吧,她变了心,你也看到了,人家身边有世子那样出色的男子,坦荡的英豪,即使见了又如何?”
“世子真心待我,我自然也会待他全心全意,我与他两情相悦,此生是不会分开的!”
这句话宁思平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他不信也无法。看着雪芷冷冷地问:“做这些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她惨惨一笑,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滑落下来:“我只要你听了那些话后,会绝了那份心,想起我一点点,我对你同样是全心全意,不离不弃。”
那日他说要与她成亲之时,她便觉得不真实,甚至想能那样守他一辈子未尝不是幸运,一生都看着他,把他放在心里头,可是他不要,还利用她这份心意。
那些眼泪对宁思平无用,他用一只手撑着头,默了半晌后又开口:“我有多久没听到她弹琴了?”
从他离开从小到大生活过的越都,边关诈死后远赴北芜去接手自己的天命,只不过与清秋分开了六年,却觉得像隔了一生,人生在世,就是有这么多无奈的事,如果他不回来这一趟,只永远在心里想着远方的她,该不会这么痛苦。
她以为他听了她的心意,在用心她曾付出的情意,哪里想到他毫不在意,反而在想着清秋的琴声,如同在她流泪的心上又刺了一刀,果真无情到了极点。正想问他又为何替自己挡下刺客的那一刀时,却见伤重不能动弹的他缓缓地从软椅中站起身,走到琴台前,轻轻拨弄琴弦,先前清秋便是在这架琴上弹了多年未奏的《秋风词》,她还记得那词: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宁思平回过身无视雪芷吃惊的眼神,轻轻一笑:“不管怎样,今日还是要谢谢你,总算知道清秋几次三番无情待我,竟是那样的缘故。”
说罢拍手让屋外的四名近卫进来,复又坐进软椅,一副恹恹的病弱模样任人抬走回去休息。雪芷怔怔地立了半晌,喃喃道:“不会的……他明明替我挡了一刀,重伤未愈……”
终是明白,她不过是一厢情愿那样以为而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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