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汤梨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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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汤梨认识孙波涛,发生在三十六岁那年。

    三十六岁对女人而言,按说是从良的年龄,是想被招安的年龄。莫说本来就是良家妇女,即便是青楼里的那些花花草草,到这年龄,也要收心了,将从前的荒唐岁月一股脑地藏到奁子里去,金盆洗手之后,开始过正经的日子。这是女人的世故,也是女人的无奈。所以陈青说,女人到这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陈青三十九,是哲学系最年轻的女教授,也是哲学系资格最老的离婚单身女人。这使她的性格呈现出绝对的矛盾性,也使她的道德呈现出绝对的矛盾性。一方面,女友汤梨的年华渐老,让她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伤感;另一方面,又让她有一种同归于尽的隐秘快乐。毕竟汤梨是个美人,用她的光芒以及珠圆玉润的生活,把陈青的人生反衬得黯淡无比。陈青的心情阶段性地呈现出灰色的状态,固然是身边男人们的来来往往造成的,但应该说,和汤梨也不无关系。所以,当汤梨犹抱琵琶地和她说起孙波涛,她本能地拔出剑,要往汤梨的痛里戳。

    然而汤梨不痛。不痛是因为黄花菜没凉,无论是在孙波涛那儿,还是在汤梨自己这儿,温度都刚刚好。

    如果早几年,孙波涛这样的男人,绝对不能让汤梨的内心起什么波澜。不说别的,就说孙波涛的年龄,首先就不合格。对汤梨来说,孙波涛太年轻。汤梨三十六岁了,而孙波涛只有三十二岁。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汤梨幼儿园快毕业了,而孙波涛才出生;汤梨是中学生了,而孙波涛是小学生;汤梨是大学生了,而孙波涛是中学生。这么一想,汤梨会觉得有乱伦的感觉,也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从前汤梨最喜欢讥笑别人老牛吃嫩草的。读研的时候,美学老师马骊,离婚后找了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人(严格地说,还不到两岁,是一岁半),她们这群女研究生,背后就总笑马骊是老牛吃嫩草。她们叫马骊不叫马老师或者马骊,而是叫老牛,叫马骊的老公也不叫余老师或者老余,而叫他嫩草。她们总在宿舍里嘻嘻哈哈地拿马骊打趣,嘿,老牛今天穿了一条大花裙子吔。老牛今天上课时穿的那胸罩,绝对是D罩杯哟。嘁,至少垫了一厘米海绵。不然,那么个老女人,还能如此波涛汹涌——女人糟践起女人来,总是不留一丝情面的,尤其是年轻的女人糟践年老些的女人,更是恶毒。对女人而言,幸福一半来自男人,还有一半来自比自己更年老的女人。当然,在这个问题上,她们对男女也还是一视同仁的,比如对系主任陈季子。老婆死了,续弦,结果续的是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年轻女人,她们更刻薄了,干脆叫陈季子为暮牛——这是汤梨的才华,汤梨说,陈季子是学曹操的《龟虽寿》,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壮心不已呀!

    所以,年轻时的汤梨绝不能对一个年龄比自己小的男人有什么想法。莫说小四岁,就是小四个月,小四天,也不行,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小不小的,不完全在容颜上,而是心理意义上的。她喜欢找年纪大点的男人——当然,也不能大成一树梨花压海棠,而是差不多,四岁,或者四岁左右,左也是一年,右也是一年,超过了这个限度,汤梨就觉得这男女的年龄比例有些问题了。

    然而现在,汤梨的观念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三十六岁的汤梨正在经历一场革命,一场既激烈又隐秘的革命。隐秘是指它的革命形式,它基本上还是地下状态。也就是说,它是秘密进行着的一场革命,就如鱼游水里,就如花开叶下,里面再水波荡漾再如火如荼,面上依然是声色不动的。所以,这样的革命汤梨的老公周瑜飞一点也没察觉。莫说老公没察觉,甚至汤梨自己,一开始也被蒙在鼓里。这样说有些玄了,但革命真是如寄生于汤梨身子里的种子,它自己生根,它自己发芽,它自己暗暗地往上生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汤梨有些感觉,它已经长得枝繁叶茂,眼看着就要开花结果了。

    这有些激烈的意思了,但汤梨不在意,革命只是意识形态的革命,是纯粹主观和抽象的革命,还完全没有落实到行动上。所以即使再激烈,又如何呢?莫说汤梨不在意,就是周瑜飞,每次听到汤梨的谬论,也是一笑了之。人生观变化了,道德观也变化了,这正常!二十岁时的人生观道德观和四十岁时的人生观道德观当然会有不同。有什么东西能一成不变呢?即使一只猫一只狗,过个十年八年的,想法也会变,即使一块石头一个木桩,放在风雨中十年八年,颜色也会变,何况本来就爱七十二变的女人呢?所以变是正常的,不变才不正常呢。

    何况这变化也不是由白变成了黑,由鸡变成了鸭,不是那样显山露水有棱有角的变化。在周瑜飞的眼里,汤梨还是汤梨,还是爱看闲书,还是爱听流言,还是爱眯着眼看人及一切能进入视野的花草虫鱼,甚至那颗鬼牙,也和从前一样,一笑,就探头探脑地向外龇。

    这迷惑了周瑜飞。周瑜飞不知道,汤梨其实又不是汤梨了。

    二

    首先,汤梨对男人的看法有些变了。从前汤梨不喜欢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坚决不喜欢。但汤梨的坚决现在有些动摇了,这或许是受了陈青的影响。陈青男友们的年龄,向来是天上地下走两个极端的,要么是五六十岁的半老头子,要么是二十多的小伙子,几乎没有中间年龄的。中间年龄的男人都死绝了,陈青经常咬牙切齿地咒骂。这死绝的男人里面,当然也包括周瑜飞。然而,汤梨不计较。处于美满婚姻状态中的汤梨,有义务有心情让自己老公牺牲在单身女友的唇枪舌剑里,以此来缓解女友的愤怒和绝望。陈青现在对婚姻,基本不做指望了。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二十多岁的男人,显然都不太适合做陈青的再婚对象——虽然一开始,和那些五十多岁的男人交往,陈青是努力朝婚姻之门迈进的。然而和他们交往着交往着,就不由得心灰意懒起来。毕竟陈青是搞哲学的,对人生,比一般人看得更透彻一些,也更虚无一些,总不甘为了柴米油盐的日子,和一个半老头子苟且余生。而且陈青的身边,也没断过年轻的男人。和那些风华正茂的男人对比着看,本来半老的男人,便成全老了。这使得陈青,愈加下不了再婚的决心。

    结不了婚的陈青只好继续和那些年轻男人暧昧着。对这些年轻的男人,一开始,陈青在汤梨面前总会藏着掖着,不是因为道德的顾忌——对陈青而言,道德之绳总是软弱的,而是有些怕汤梨,怕汤梨的美,会让他们的关系节外生枝。这并非陈青杞人忧天,而是有过沉痛的历史教训。当年周瑜飞,其实原来是陈青的朋友。虽然那时他们还不是那个意义上的男女朋友,但陈青对他,是暗暗有些意思和打算的。但汤梨一出现,所有的打算都成了落花流水。一向在陈青面前颇有男子自尊的周瑜飞,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大蝴蝶,成天地绕着汤梨表现他艳丽的翅膀。陈青觉得十分好笑,也难堪,但好在她和周瑜飞的关系还没有挑破,那么汤梨,就还不算横刀夺爱,朋友因此还能做下去。但陈青在心里对汤梨到底有些怨恨和戒备了。

    戒备了的陈青就会有意无意地把男友藏着,但也藏不久,因为又想要炫耀。陈青尽管是个哲学教授,但那只限于在课堂上,或很严肃地思考人生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也不过是个肤浅的妇人,离衣锦夜行的境界还有些远,所以憋不了多少天,又会把这桩艳遇告诉汤梨。这表面看是陈青的情不由己,其实呢,却是她的处心积虑,是刺向汤梨的温柔之剑。你汤梨不是有个美满婚姻么?不是常常因了那美满婚姻在我面前表现出那该死的优越感么?我就是要让你知道,美满婚姻是女人的华丽外衣,亦是女人的黑暗之蛹。我要让你这个坐在蛹中的夜郎自大的女人,见识见识外面的花花世界。

    汤梨的反应最初有些一惊一乍,但惊乍了几次之后,也渐渐习惯了陈青对男人的口味。女人和女人原是不一样的。有汤梨这样的,也有马骊那样的。陈青显然属于马骊那一类,爱啃青。汤梨笑笑,不再批判了,也有点不敢批判。因为每一次批判的结果,都是被陈青反批判一顿。无论汤梨持怎样的理论,陈青都能把它们驳得体无完肤。没办法,汤梨对陈青只好进行腹诽了。

    即使腹诽,汤梨后来也不能继续了。因为陈青亦用了几乎腹诽的形式,对汤梨进行了更为彻底的反批判。有一次,陈青突然打电话给汤梨,要在江湖酒店做东,宴请周氏夫妇。汤梨没推辞——推辞什么?常常都是陈青到她家来打秋风,现在好不容易有一次反打陈青的机会,跑着去都来不及,还推辞?于是汤梨挽着周瑜飞的胳膊,欢天喜地地就去了。江湖就在学校西门口不远的地方,匀速走,十几分钟的事。一路上,两夫妻还商量着要狠宰陈青一顿,因为吃这家伙的机会实在是少,他们这一次绝不能由了陈青自己点菜,什么家常豆腐什么铁板茄子,胡乱地就打发了他们俩。要知道每次她到他们家,享受的都是点菜的待遇。想吃啤酒鸭了,就告诉老周;想吃清蒸鲈鱼了,就告诉汤梨。两个堂堂大学副教授,生生地被陈青当成了伙夫使唤。所以他们这次也要还以颜色,绝不能去看陈青的眉高眼低,只管点那些江湖名菜,汤梨要吃木瓜雪蛤汤,周瑜飞要吃剁椒鱼头。两人说得齿颊生香。十几分钟的路,他们提着气八九分钟就走到了。可一进江湖二楼的包厢,汤梨就知道,她被陈青暗算了,因为陈青的身边还端坐了一个英俊的陌生男人。男人很年轻,也很有教养,站起来,和周瑜飞打了招呼,又和汤梨打了招呼。汤梨的情绪急转直下。男人看汤梨的眼光太平淡了,平淡得没有一点点其他的内容。那样子,好像看隔壁或菜市场的大婶大嫂一样,这让汤梨觉得羞辱。汤梨向来习惯了男人眼神里的丰富和微妙的,尽管她对那些男人从来都没有任何想法,但她依然喜欢那些男人对她有各种想法。这和风月无关,和道德也无关,她只是把那些男人的眼睛当镜子,照照自己是不是还年轻,是不是还有迷惑男人的能力。虽然她并不想迷惑住哪个男人,可不想是不想,不能是不能,这是两回事。但陈青带来的这面镜子,却把汤梨照老了,照丑了。汤梨忍不住伤心欲绝。她知道她那天的样子邋遢,下午上了三节课,指上还有粉笔灰,身上的黑色西装也是老气横秋的。以为是老朋友一个人,就这样灰头灰脸地来了。谁承想,陈青竟然瞒了她带了一面镜子来。汤梨一下子如坐针毡。木瓜雪蛤汤喝在嘴里,和家里的冬瓜汤丝瓜汤,也没有什么区别。

    同时被那面镜子照老的还有周瑜飞。按说,四十出头的男人,还不能算老的,但一个生理上正在走下坡路和一个生理上正在走上坡路的男人坐在一起,却如一本哲学书,是能让人有一种生命的觉悟的。生命原来没有永远,青春原来也没有永远。年轻时那么俊朗英气的周瑜飞,如今坐在那儿,却有一种暮春的气息,他丰腴的颊和苍白的手指,像即将零落的花瓣一样,让汤梨忧伤起来。汤梨突然有些理解陈青了,她之所以如此迷恋和年轻男人交往,或者不是迷恋年轻男人,而是迷恋年轻,是迷恋生命,她只是借年轻的生命来肯定自己生命的年轻。这是哲学意义上的事情,有些类似于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饭桌上的汤梨,突然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三

    这以后,就认识了孙波涛。

    认识孙波涛是因为市里的一次阅卷任务。汤梨每年都会参加各种各样形式的阅卷,高考的、公务员的、自考的,这些阅卷任务多则一个星期,少则三五天就能完成。老师们把这个当作农民的双抢,6月份的试卷任务一下来,老师们说,收小麦了;10月份的任务一下来,老师们又说,收稻子了。这样比喻不是因为老师幽默,或者无聊,而是两者之间确实有相当的可比性。无论是劳动的强度,还是收成,还是劳动方式,都是农民式的。每次埋头苦干一星期,累得腰酸背痛,也不过挣个千把块钱,还赶不上考办的那些闲杂人员。那些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闲杂人员,一杯茶一包瓜子在那儿坐上一星期,加班的费用,就是这些教授副教授的双倍或双倍以上。被当作民工使的教授们自然也是气愤的,但气愤归气愤,下次阅卷报名,依然十分踊跃。没办法,知识分子的品性,就是贱。

    汤梨也属于这很贱的知识分子之一。不过,她参加阅卷,倒不全是为了那些碎银子,而是喜欢这种劳动的性质。也不用耗费什么脑子,流水作业,几千份卷子,改的都是同一道题,最后变成了条件反射。眼睛一瞥,胳膊一抬,几秒钟的事,一道题的分数就出来了。劳动在这儿变了性质,由脑力劳动变成了体力劳动。大家不是比思维的快慢,而是比翻阅试卷的速度。左右开弓,左手翻页,右手下笔,那姿势,像古老的纺织工一样。汤梨现在就迷恋这样的体力劳动。从前是我思考故我存在,现在是我敏捷故我存在。老师们把自己变成了风,哗哗哗地,往前赶着翻试卷。有些老师一边翻,一边还能开着玩笑,这简直就有点赤壁之战中的周郎风采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曹操的樯橹就灰飞烟灭。这状态这气氛,汤梨喜欢。汤梨自己虽然在阅卷时是不太言语的,但她喜欢听别人言语,那些无意义的言语,如灰色树枝间挂着的鲜红果子,或者在黑色枝丫中绽放的花朵,使得单调机械的体力劳动,呈现出一种生动和芬芳的意味来。

    孙波涛就是在阅卷时绽放的芬芳花朵。孙波涛是另一个学校的老师。这也是阅卷的魅力之一。不是所有的大学老师都能像北师大的于丹,或者北大的阿乙一样,生活得有声有色,缤纷灿烂。实际上更多老师的生活常态是深居简出。他们的生活半径其实很小,从教室到家,从家到教室,再丰富些,也不过把自己丰富到超市,或者菜市场,这当然是寂寞的灰色生活,有些老师,只好学庄子,做精神上的逍遥游,然而那毕竟过于务虚了。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讲究脚踏实地的时代,不流行用想象的翅膀,把自己弄到虚无缥缈的天上去。所以,老师们打发寂寞的方式,就是尽可能抓住各种机会,参与一些范围广泛的社会生活。而普通老师所谓的广泛社会生活,就是指阅卷之类。老师们都来自五湖四海,毛主席说过,五湖四海皆兄弟也。推而广之,也是皆姊妹也,皆亲人也。所以,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孙波涛的问题也就是他同事俞老师的问题。

    俞老师就坐在汤梨的左边。之前她一直都在谈论李安的电影《色·戒》,谈王佳芝对易先生的复杂感情,谈那颗粉红色的大钻戒,谈得眉飞色舞,谈得回肠荡气。汤梨一直带着三分笑意似听非听着。没提防,俞老师陡然话题一转,要汤梨帮孙波涛在师大介绍对象。俞老师说,你看看我们小孙,长得像不像梁朝伟?可惜待在我们那个鬼学校,巴掌大,找不出一个汤唯那样的美人来配他。人家是生不逢时,我们小孙老师却是生不遇地。要是生在香港,怕不也有机会成了李安电影里的人物?哪能到现在还是单身?汤老师,你们学校大,你帮帮我们小孙,找一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人吧?

    汤梨吓了一跳,抬头看孙波涛,孙波涛坐对面,也抬头,两人一笑。一起阅卷好几天了,每天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这是汤梨的习惯,汤梨一向在陌生人面前喜欢端着,在英俊的男人面前也喜欢端着。而孙波涛,这两样都占着。所以,汤梨看孙波涛,从来就没有过正眼。路上遇见了,汤梨就当他是棵树,屋子里遇见了,汤梨就当他是桌椅,眼光一溜,就过去了。孙波涛呢,也是礼尚往来,她当他是棵树,他便也当她是棵树;她当他是桌椅,他便也当她是桌椅。别的老师之间几天下来,玩笑早开得风生水起,可他们两个,却还是树与树的关系,桌椅与桌椅的关系。这当然有些僵,有些不自然,但正因为这不自然,倒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另一种走向的可能。

    何况孙波涛真有几分像梁朝伟。汤梨对戏子,一向是有些腻歪和偏见的,但对梁朝伟,从《花样年华》之后,却偏爱了。汤梨喜欢梁朝伟那安静和忧伤的样子,人群里落寞的男人,如黄昏时天空中倦飞的鸟,如夜里阑珊的灯火,总能动人心弦。孙波涛现在就借了梁朝伟的魅力,让汤梨生了好感。

    所以汤梨真的接了俞老师的话。汤梨说,我们学校,倒是美女如云,只是不知道孙老师,想要哪一类的美女?

    这话自然是问孙波涛。然而汤梨的眼睛,却是看了俞老师。俞老师本是个爱热闹的人,没话还找话呢,何况现在汤梨把话撂到了她唇边上,哪能放过?所以不等孙波涛接词,她先越俎代庖了。俞老师说,哪一类的美女?自然不能真是汤唯那样的。那样的女人有点可怕,又要革命,又要钻石,鸽子蛋大小的钻石呀,靠我们小孙改卷子挣,怕改到下辈子,也挣不到。

    俞老师的声音十分铿锵,这是职业病,做老师的人,说起话来个个都像戏台上的武生,再私密的话经老师之口,尤其是经中年女老师之口一说,都带上了大咧咧的气象。一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气氛陡然被俞老师带进了高潮中。俞老师的话如葡萄酒,把大家弄得带三分醉意了,人一醉,言语便也开始趔趄,一个姓吴的男老师问,俞老师,不找汤唯那样的,那要找哪样的美人呢?俞老师你这样的么?

    这话有些促狭了,因为俞老师不是美人。虽然俞老师外号叫美人鱼,但她这尾美人鱼,和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之所以这么叫她,是因为她姓俞,还有她那双如金鱼一样往外凸的大眼睛,还有她走路的样子。她走路时,两条腿是紧紧夹着的,远一点看,你完全看不到她两腿之间的缝隙。她往前移动的样子,确实像一些两栖的鱼类,还不是那种很婀娜的鱼,而是有些肥大,有些壮实,和美一点也不沾边。所以严格地说,俞老师的绰号应该叫人鱼,而不是美人鱼。

    可是俞老师没有和吴老师计较。他话里的促狭意味,俞老师并非没有听出来。若是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的俞老师,一定要反唇相讥的,然而中年之后,她的胸襟,几乎也和她的胸一样,有些海纳百川了。耳朵也变得如丝绸一样光滑,再沙的话也能哧溜过去。再说她现在情绪好,大家的情绪都好,她不想扫兴。所以她依然笑吟吟地说,我哪是美人呀?我们汤老师才是个大美人呢,现成的榜样。小孙,你也别绕远了,就让汤老师依样描葫芦,按她的样子,给你找一个。

    大家又起哄,戏谑般地去打量汤梨,仿佛汤梨是个陌生的女人。汤梨一时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本来,汤梨的性格是不扭捏的,私底下,言语有时也机智得很放肆得很。但那天,汤梨莫名地有些拘谨。

    这或许是因为孙波涛。孙波涛看汤梨的眼神,真有几分像《花样年华》里周先生看陈太太的眼神。

    四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汤梨突然接到孙波涛的电话。那个时候汤梨刚看完《英国病人》的碟,脑子还完全沉浸在嘉芙莲和艾马殊荡气回肠的爱情里,所以好半天,她想不起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孙波涛说,汤老师,最近好吗?汤梨说,挺好的,挺好的。孙波涛又问,忙什么呢?汤梨说,没忙什么,闲着呢。这样敷衍了几个回合,汤梨依然还不知道对方是孙波涛,但她却没有开口问对方是谁。这是汤梨的教养,也是汤梨的经验,人家既然不自报家门,总是以为你记得人家的声音,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你那么直愣愣问一句,你谁呀?这不好,会伤了人家。反正不着急,多聊几句之后,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的细节冒出来,帮助汤梨记忆。当然,偶尔也有直到放下了电话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的时候,那也没关系,汤梨是个闲散人,说的也基本都是些闲散话,和谁说不一样呢?但这一次孙波涛却让汤梨有些下不了台了,因为聊了几分钟之后,孙波涛突然问,汤老师,你知道我是谁吗?

    汤梨有些恼了。这人怎么这样呢?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要问一开始你就该问嘛,不能等别人和你好朋友似的聊了半天,你再来这一手,太阴险了。

    所以汤梨不作声。气温骤然冷了下来,之前是二十度,现在变成了零度,或者零度以下。

    孙波涛显然感觉到了这变化,一时亦有些讪讪的。

    还是孙波涛先开腔,我是孙波涛哇,汤老师,你不是还要给我介绍女朋友的吗?

    汤梨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只记得他的眼神,至于他的声音,她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五

    两人周末就见了面,与汤梨一起赴约的还有同事齐鲁。

    齐鲁是中文系的老姑娘之一,中文系历来是出产老姑娘的地方,系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来总共才六十几个老师,而老姑娘就有六个,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加上一个预备的(已二十九了,到7月份就三十),占十分之一强。这在师大,是十分奇怪的现象,因为大学里的老师,不论男女,现在的行情还是可以的,按说断没有滞销的道理。但世上的事,总是吊诡的,经济规律也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就有了资料室姚老师的说法。姚老太太说,中文系的姑娘之所以嫁不出去,是因为中文系的风水不好,楼前那株老铁树种坏了。铁树不开花,也不结果,是孤老树。所以姚老师一直建议系主任把铁树砍了,种上几株桃树李树,或者干脆种一株槐树,槐树主婚姻,《天仙配》里的七仙女和董永不就是在槐树下喜结良缘的么?这样的说法在大学里当然是迷信,所以系主任们总是一笑了之。但姚老太太仍然不屈不挠地坚持她的理论——当然要坚持,姚老太太虽然不是教授,只是一个资料员,但毕竟在大学工作多年,教授的习性多少也是染上了几分的,知道什么话都不能胡说,立论之后要有论据。所以姚老太太的论据也很充分,比如从前的叶绢老师,在中文系待了十几年,一直单身,别人给她介绍了不下十个男的,一个也没能成为丈夫。可一调到研究院去,当年就结婚了。还有胡佩佩,人家在成教中心本来有老公的,两人据说还是恩爱夫妻,到中文系不久,却莫名其妙地,突然离婚了。

    然而让姚老太太郁闷的是,她的理论在中文系一直没能成为显学,不仅主任们不信,即使齐鲁她们,也不信。

    不信的表现是仍然执着地相亲。中文系的老姑娘们没有一个是真的单身主义者,即使标榜单身主义的郝梅老师,也是个伪单身主义,因为3月份的时候,还去见了一个新鳏夫。这本来是件极隐秘的事,然而很不幸,新鳏夫的对门,住的是姚老太太的表姨。所以不出一星期,这信息就被姚老太太掌握了。姚老太太掌握了,就等于中文系的老师都掌握了,中文系的老师掌握了,就等于半个师大的老师都掌握了。下次郝梅再在系里系外高谈单身主张的时候,老师们的眼神和笑容就意味深长了。

    六

    郝梅和汤梨是一个教研室的,都研究魏晋文学,按说汤梨这次应该带郝梅去见孙波涛,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这意思。然而汤梨偏偏带了齐鲁去。连周瑜飞都觉得蹊跷,周瑜飞问,你平日不是讨厌齐鲁的吗?你怎么不先问问郝梅呢?汤梨说,为什么要先问她?她郝梅不是人前人后说要单身的么?不是要一门心思做学问吗?我去替她张罗这事,不是掌她的嘴?万一她做乔,拿腔拿调地拒绝,我岂不没意思?

    这说法有些不厚道了。明明知道所谓要过单身生活只是人家的绣花帘子,帘外是采菊东篱下,帘内是姹紫嫣红开遍;帘外是《短歌行》,帘内是《牡丹亭》。然而汤梨偏装作看不懂郝梅的帘里帘外的戏文。这是汤梨的邪恶处,亦是女人的邪恶处。谁让郝梅在姿色上和汤梨不分轩轾呢?谁让孙波涛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汤梨呢?只要这样看过她的男人,在意念里,她就把他当作裙下之臣了。虽然在现实世界里他和她没有任何瓜葛,她也没打算和他有什么瓜葛,然而她还是习惯性地开始争风吃醋了。醋这东西,养颜,有事没事,抿他几口,女人就会艳若桃李。所以郝梅,虽然还不认识孙波涛,却已经被当作对手,被汤梨在虚拟的风月故事中打入了冷宫。

    所以说,从一开始,汤梨给孙波涛介绍女友就有几分不安好心的。

    七

    要说,齐鲁其实也不丑,眉是眉,眼是眼,身段是身段,即使细细地看,你也说不出她的破绽处来——可也说不出她的好,她整个人,就如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文章的语句是通顺的,没有错字,也没有语法错误,甚至标点,也都是对的。然而这全没用,依然是篇平庸的文章,人看过了和没看过,结果是差不多的,尤其在汤梨这样华美文章的参照之下。汤梨那天是盛装而去——所谓盛装,是指态度而言,和珠光宝气无关,和姹紫嫣红无关。汤梨意义上的盛装,完全是陶渊明王维的路数,表面看来,极其朴素,极其天真,其实呢,却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她的脸其实是精心收拾过了的,但看上去,是没收拾的样子,衣裳也是暗色的,似乎是有意要衬托齐鲁的。可不是要衬托齐鲁么?去相亲的是人家齐鲁,她只是介绍人,是配角。配角就应该是配角的样子,你看戏台上,正旦有正旦的装束,花旦有花旦的装束。明明是红娘,却偏要打扮成莺莺的样子,这显然喧宾夺主了,也露了痕迹,不仅让莺莺不高兴,也会让张生多想。所以,那天她是一身青衣,而齐鲁则鲜艳得多。研究明清文学的齐鲁,尤其偏爱《红楼梦》,对《红楼梦》里的饮食及服装文化极其迷恋,经常在家试验各种红楼美食,什么宝玉挨打之后要吃的小荷叶小莲蓬汤,什么晴雯爱吃的豆腐皮包子和蒿子秆,甚至薛姨娘送给宝玉的酸笋鸡皮汤和碧梗粥,她都能做出来——自然是自己的版本,所以口味倒不能多计较的,但因为它们的文化底蕴,终归和一般的家常菜身份不一样。齐鲁是博士出身,习惯以做学问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生活。最讲究用典,讲究考据,饮食如此,穿衣亦如此。她那天穿的是《红楼梦》第四十九回薛宝琴那一身,红色的风衣,样子有几分像斗篷的,白色的狐狸毛围领。狐狸毛当然不是凫毛。可这有什么关系呢?狐狸毛也罢,凫毛也罢,反正她要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只可惜那天没下雪,薛宝琴穿着凫靥裘出场的背景,本是一片冰天雪地的,然而那天却是明艳艳的阳光。这略微有些美中不足,她更欣赏的,是那种强烈的对比美。然而以明艳对明艳,这在美学上,也讲得通,何况还有汤梨的青衣在边上,也算差强人意了。

    说到汤梨,齐鲁这次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这其实有些难得。因为齐鲁是个极严谨的人,严谨到一丝不苟。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别人看着是无可挑剔,然而一旦落了她的眼,仍然是破绽百出。比如汤梨,系里的男男女女,总是把她当个美人看的,说她肌肤胜雪,说她窈窕妩媚。也不错,皮肤是白,可也太白,白得都隐隐地带些蓝青色了,这是病态,不是美;至于妩媚,更是莫名其妙的评价。至少在齐鲁看来,那简直不是赞美而是批判了。妩媚就是风情的意思,风情就是轻佻的意思,这完全是绕着弯骂人,而汤梨竟然没听出来。

    她当然听不出来。汤梨是那种头脑有些简单的人——也不止汤梨,在博士齐鲁的眼里,系里的许多女老师都是头脑简单的。说起来她们都是大学老师,戴着金边眼睛,有多大学问似的。可那学者的样子纯粹只是噱头,唬唬外人的。就那一门两门课,多年来翻来覆去地教,和农民种他的一亩二分地,和家庭主妇打理她的方寸厨房,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她们在学术上不思进取,不读理论书,也不写学术论文。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思辨能力呢?有什么分析能力呢?看问题只能看表层,听言语也只能听表面的意思。而人生与语言是洋葱,一层之下,还有一层,要层层深入,才能抵达本质和真相。可汤梨之流,如何懂呢?

    齐鲁对此嗤之以鼻,然而这一次,齐鲁还是领情了的,好歹她汤梨想到了她,好歹她没有想抢她的风头。尽管她未必抢得了,然而那心甘情愿做背景的姿态,仍然让齐鲁如沐春风。汤梨的那身青衣,真把她穿老了几分的,想必是为了成全她,为了反衬她齐鲁的年轻。这当然有些多余,她本来就比汤梨年轻,完全犯不上她这样画蛇添足。可即便是画蛇添足,人家也是出于好意。她齐鲁这么冰雪聪明的人,还能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

    所以齐鲁那天对汤梨的态度就十分婉约,这在齐鲁亦是一反常态的。她本来是个犀利的人,眼睛犀利,言语犀利,态度亦犀利。无论对学生,还是对同事——当然,对系主任陈季子和教研室主任老庄例外,她十分仰慕他们,前者申报到了一个国家大型课题,课题经费有十几万,她正努力地运作,想加入他那个课题组;后者写了好几本学术专著,是研究先秦文学的学术权威。所以,她每次看见他们,都会表现出十分婉约的女性气质,且尊敬地称他们为“陈老”和“庄老”,至于其他人,她基本上就直呼其名了。不是她没教养,而是她有她的伦理观。在这个系里,论学术水平,她基本上是二人之下,六十人之上,所以她用不着把那些人当作前辈,汤梨更不必,虽然汤梨比她大几岁,但那是生理年龄,若论学问,是她的小字辈。所以,每次她有事找汤梨,都是不客气地汤梨汤梨地叫。

    但她那天叫汤梨为汤老师,尤其在看见了孙波涛之后,她的声音就愈加温柔了。她没料到,汤梨给她介绍的,是如此风流倜傥的年轻男人。她陡然间生出遇到知音的感动。这些年,她的长相,在系里,一如杜甫的文章在盛唐,总是怀才不遇的。她知道自己是阳春白雪,她知道自己是曲高和寡,那些平庸凡俗之辈,哪里能品出她的美?她好长时间都没有相亲了。最后一次是两年前,是姚老太太介绍的——姚老太太已经给她介绍过三个男人了。这个保险公司的经理是第四个,人长得一如既往的猥琐——齐鲁觉得十分纳闷,这个姚老太太的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猥琐男呢?每次见面之后,她都发誓不再见姚老太太介绍的男人了。然而每次她又心存侥幸,万一呢?万一姚老太太看花了眼,一不留神给她介绍了一个长相出色的。她虽然对姚老太太说过,她齐鲁不在意男人的皮相,更重视男人的内涵。可皮相和内涵又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又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她说更重视内涵又不是想找一个丑男人做老公。姚老太太的脑子真是有毛病。她对姚老太太也算是彻底心灰意懒了,之后见了姚老太太,齐鲁的脸就冷若冰霜了。这当然得罪了姚老太太,系里因此也就有了闲言,说她齐鲁不知好歹,说她齐鲁忘恩负义。她懒得理系里那帮老娘们。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然而她真要吃混毛猪了,自那个保险公司经理之后,再没有一个人给她介绍对象了,她们似乎要同心协力地封杀她。这招有些阴毒,找对象不比做学问,可以闭门造车,可以独善其身。或许有些人是可以的,比如她从前的师妹陈燕子,就从来不要什么媒妁之言,出去开个三五天的会,就能开出一朵桃花般香艳的绯闻来;绕着湖边散一圈步,亦能开始一个《罗马假日》般的恋情。这让她叹为观止,然而她没有这样的本事。她倒经常出去开会的,也经常在夜里去那个湖边走,可从来就没有什么陌生男人上来搭讪,更别谈什么艳遇。她本来就不是个交游广的人,平日的生活也基本上是青灯黄卷。然而她到底不是看破了红尘的尼姑,男男女女的那些事,她也想,或者说,她更想。她是熟读了《红楼梦》的,知道宝哥哥和花袭人的风月之事,她也偷偷地读过《金瓶梅》,对潘金莲的淫荡性格和下流生活,抱着十分鄙视的态度。然而鄙视归鄙视,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还是常常会让她浮想联翩。尤其在夜晚,春天的夜晚,那些画面就如电影一样,以每秒二十四格,甚至每秒十二格的速度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把她撩拨得春心荡漾水波潋滟。然而再荡漾再潋滟,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她又不是猫,可以在深夜里跑到屋顶上去叫春;也不是狗,可以在树下没头没脑地绕着圈狂吠。人类进化带来的也不尽是好处,至少在这个方面,她齐鲁竟然不如楼下的那些阿猫阿狗了。

    而孙波涛的出现,如一盏绮艳明丽的灯笼,照亮了齐鲁的暗夜生活。

    八

    灯笼第一次挂在江南茶楼,这是齐鲁的意思。本来汤梨想假公济私地把这灯笼挂在老树咖啡馆的,因为她自己极爱喝那儿的榛果咖啡。然而齐鲁不屑。齐鲁说,好好的茶不喝去喝什么咖啡呢?咖啡是人家西方人的玩意,一个东方人喝咖啡,且不说那味道对不对脾胃,就是那气质,也有些不着调嘛。汤梨一时差点笑出声来,这个女人做学问真是做出毛病来了!不过一杯喝的,竟然也要论出身了,论气质了,难道西方人就不能喝茶?东方人就不能喝咖啡?然而汤梨懒得和她理论,茶就茶呗,无所谓,反正是人家去相亲,至少在齐鲁那儿,她是那样认为的。这样一想,汤梨就有些心虚了,有些内疚了,对齐鲁的态度,竟有几分殷勤起来。

    孙波涛也殷勤,这有点出乎汤梨的意料。在汤梨的印象中,孙波涛应该是个稍微有些冷漠的男人。男人一旦长相好,都容易冷漠的,否则就轻佻了,轻佻成一只楚留香那样的蝴蝶,满世界乱飞。然而学院的气候是不养蝴蝶的,那样鲜艳春色的东西,与学院原本就犯冲的。学院里的男人,常态下的颜色多是一种伦敦式的灰色。所以她以为孙波涛一定会怠慢齐鲁,他那样的一个男人,汤梨竟然给他介绍齐鲁,这是南辕北辙了,这是有眼无珠了。他便是做做姿态,对汤梨对齐鲁,都应该是冷淡的。然而孙波涛偏是另外一种情绪,另外一种态度。虽然不能说他是欢天喜地的,但至少真是礼数周全的,给齐鲁让座,倒茶,还有毕恭毕敬地倾听齐鲁滔滔不绝的关于茶的学问。齐鲁那天光是《红楼梦》中栊翠庵里的妙玉如何喝茶就讲了有两节课的时间,什么绿玉斗,什么梅花雪,听得汤梨差点要打哈欠。这女人也是,一个旧式的绣花书袋,也好意思到处摆弄?都是中文系的老师,谁还能不知道妙玉如何喝茶的么?可孙波涛就做出不知道的样子,听得那个饶有意味。汤梨有些不高兴,想起身告辞,然而齐鲁的话川流不息,汤梨几乎插不上嘴。好不容易等到刘姥姥她们在妙玉那儿把茶喝完,汤梨赶紧站起身,拍拍齐鲁的胳膊,说,齐老师,你和孙老师先聊,我还有点事。齐鲁不言语——她心里自然是巴不得汤梨早点走,可面上到底不好流露出来,便去看孙波涛。孙波涛呢,或许正相反,心下是万般要汤梨留下来的,面上呢,亦不能流露出来,一时脸上的表情便有些怪,仿佛着了《武林外传》中老白的葵花点穴手,完全僵那儿了,好几秒钟之后,才哦了一声。

    孙波涛最后的表情,让汤梨愉快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在厨房正煲着汤,或者在书房正备着课,突然想起孙波涛那遭了一闷棍似的神情,那欲说还休的尴尬,汤梨便会心旌摇荡,仿佛一朵睡莲,在碧波荡漾的水中,一瓣一瓣地,次第开放。这时汤梨便会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情,跑到楼下陈青家的镜子前面,去验证自己的魅力。陈青家的镜子用了近十年了,所以十分抽象,十分写意,十分具有概括力,能抽丝剥茧,能去芜存菁,被陈青称为魔镜。陈青每次开始恋爱之前,或者失恋之后,都会到镜子前搔首弄姿一番的。之前是厉兵秣马,之后是卧薪尝胆,有时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有时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有好几次陈青也想过换镜子——镜面太模糊,她有时施粉都施不匀。然而这遭到了汤梨的坚决反对,汤梨说,物尽其用,你干什么让一面镜子华年夭折呢?可不是?陈青也忍不住笑,人家镜子工作得好好的,凭什么让人家下岗?

    两人女人继续和镜子保持着暧昧的关系。暧昧周瑜飞不喜欢,却是汤梨喜欢的状态。世上的事要那么明白干什么?镜花水月的意境最美,就像现在她和孙波涛的关系。其实,她和孙波涛,严格说,暧昧都还算不上,只能算是前暧昧时期,完全还是山远水远的关系。不过是一起改过卷子的同行,不过是介绍人和被介绍人。然而她知道她在孙波涛那儿,不只是同行,也不只是介绍人。虽然孙波涛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可汤梨就是知道。这方面汤梨天赋异禀。

    九

    若是以前,汤梨到这儿也就打住了。

    汤梨不比陈青。陈青对爱情,总是李白斗酒诗百篇的,一旦开始了,就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人家是自由人,自然有奔流到海的权利,也有不复回的需求。食与色,是一样的,只有饿极了,才有那种不管不顾地去饕餮的激情。而汤梨,因为周瑜飞的关系,这两方面的条件都不具备,所以,只能浅尝辄止。

    即使没有周瑜飞的时候,汤梨对色,也常常习惯望梅止渴。梅子在树上,看看挺好,真摘下来吃,怕酸牙。尤其这梅子还是别人园子里的梅子,汤梨就更不敢造次。然而汤梨还是喜欢和那些梅子有些纠缠的,这是汤梨的毛病。相对于路边无主的梅树,她更倾向于别人园子里的梅子。也不是真想吃,她就是喜欢那些梅向她招摇的姿态,她喜欢和那些梅建立起一种心照不宣的若有若无的关系。也正因为若有若无,她才能如此安然无恙地享受她的三千宠爱于一身。情爱是需要想象力的,意念中的情爱才有不朽的可能。一旦哪个男人要越过意念的界限,要一唱雄鸡天下白,她便来个华丽转身。所以在汤梨的爱情史上,除了周瑜飞,她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在其他男人手中。所有的情意,都是事如春梦了无痕——真无痕。就在前不久,汤梨还在一个饭局上见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从前也和汤梨暧昧过的,见了汤梨,却如陌生人一样,或者连陌生人也不如,只是一碗隔夜的冷饭,生硬得直让汤梨胃疼。汤梨那个气呀,他怎么能这样对她呢?毕竟他曾爱过她的,至少对她有过爱的念头,虽然这爱只有汤梨知道,当然还有他。他们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人一概不知,甚至他的女朋友,汤梨的研究生同学,也一直被蒙在鼓里——把她蒙在鼓里,不难,因为他们其实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除了一些眉里眼里的情意,一些男女授受之间的亲昵,能够成为论据的,还真没有。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学校食堂的舞会上,他略有些紧地搂了她。那时她也不讨厌他的,他是经典的学院男人,安静,十指白而修长。她总是对男人的这两个特征抱有好感,所以就一边侧脸对他女友灿烂地笑,一边又有点心虚地由那个男人搂着。他的女友正站在食堂的角落里,和另一个同学聊天,间或会扭头朝他们看看。舞曲快结束的时候,他突然附到她耳边,低语道,明天,我们一起去婺源看油菜花吧。那时大约是3月末4月初吧,婺源的油菜花正开得十分绚烂,学校的很多恋人都去那儿度周末。汤梨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她假装不明白。一回到他女友身边,她就十分促狭地把那个“我们”扩大化了,结果,两个人的私期密约,变成了一群人的暮春踏青。之后他再没有对她表示过什么,这是读过书的男人的好,聪明,懂得当行则行,当止则止。

    这样的分寸从前汤梨是喜欢的,然而现在却有些动摇了,有些恍惚了。那个男人真爱过她吗?她用什么来证明呢?那些飞鸿踏雪般的情意,不仅被时光抛弃了,也被男人抛弃了。她没留任何把柄在他手上,而他呢,亦没有留把柄在她手上。当初难道都是她一厢情愿?都是她捕风捉影?汤梨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要把爱情弄得满城风雨了,弄得惊天动地了,原来是要个铁证如山——女人的青春与美丽,不都是要由男人来旁证吗?

    三十六岁的汤梨,真是有些仓皇了。

    十

    和孙波涛的约会就这样开始了。

    当然都有齐鲁在场。他们一直玩的,都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把戏,齐鲁是师,汤梨和孙波涛是两个心怀鬼胎的弟子。每次齐鲁都有一个论题,或者讲大观园里的某男某女,或者讲明代的风气和市民生活。明代的人坐什么样的椅子,明代的人用什么样的碗筷吃饭,明代的女人梳什么样的头式用什么样的簪子,齐鲁全知道。能不知道吗?她反正没有老公孩子要侍候,汤梨做红烧鱼的时候,她看两页书;汤梨炖莲藕排骨汤的时候,她看两页书。十几年下来,齐鲁要比汤梨多看多少本书呢?这些书化腐朽为神奇,生生地把一个寻常资质的女人化成了博士,化成了学者。而汤梨饭桌上的那些锦绣文章,却颠倒过来了,化神奇为腐朽,统统化到了汤梨家的TOTO马桶里。

    这让汤梨有些沮丧,沮丧中的汤梨便变得比平日更刻薄了,心想这个女人真是有上课癖的,也不看对象,也不分场合,逮着个机会,就叽叽呱呱地,没完没了。如果由她这样讲下去,大观园里的女子那么多,讲完了正册里的十二钗,还有副册,讲完了副册,还有副副册,讲完了明代的生活还有清代,她要讲到猴年马月?她也不怕汤梨的耳朵听出茧子来?不怕那些茧子里飞出蛾子来?

    然而可气的是,孙波涛却没有烦的意思,明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他修栈道的态度也未免过于认真过于迂回曲折,曲折得汤梨都有些迷糊,更别说齐鲁。齐鲁的话里话外,现在有些嫌汤梨碍事了。可不是碍事么?你一个红娘,一个牵线搭桥的,把张生领到了莺莺这儿,不就要回避了么?总横插在跟前,什么意思?难道还要看着张生和莺莺洞房花烛不成?齐鲁的这个意思,汤梨自然懂。只是谁是莺莺谁是红娘呢?汤梨不禁莞尔。女人总这样,一旦有了男人在场,再大的空间,都会莫名其妙地觉得挤,觉得别的女人多余。现在在齐鲁那儿,多了汤梨;在汤梨这儿呢,又多了齐鲁。当然,多出齐鲁完全是汤梨自找的。那次相亲之后,汤梨问孙波涛,他对齐鲁的印象如何。孙波涛只是笑,不说话,一副什么都很明了的样子。这让汤梨有些恼羞成怒,汤梨便赌气般撂了电话——这一撂,一下子就拉近了汤梨和孙波涛的关系。本来他们之间还是客客气气的孙老师和汤老师的关系,这一撂,就撂成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关系,而且还是有些亲密的能发点小脾气撒撒娇的一男一女关系。这是极具艺术化的手法,类似于京剧里小旦的水袖和书生的折扇,是欲迎还拒,是欲就还推。孙波涛也是学文学的男人,岂能读不懂这个?之后他便打电话约汤梨吃饭,他说,不管成没成,媒总是要谢的。

    幌子上的花朵绣得真是精美,甚至让汤梨都觉得即便单刀赴会也心安理得,汤梨差点横了心去了。可想到要和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坐在灯光迷离的饭馆小包厢里,想到孙波涛那梁朝伟似的意味深长的眼神,汤梨到底有些心虚,有些没把握。临出门的前一刻钟,她还是约上了齐鲁。

    十一

    齐鲁这一次,怕是爱上了孙波涛。

    以往齐鲁也见过不少男人,然而见过了也就见过了,皮影戏一样,灯一暗,影就没了。可这次却不同,灯暗了,影却还在。她看书,影在书上,她上网,影在网上,她索性什么也不干,闭了眼,备起课来——这是齐鲁的看家功夫,是打小练就的童子功,别的同学常常在课堂上摊开书本睁着眼学庄周梦蝶,而她却颠倒过来,闭着眼依然一页一页翻书。书是她的桃花源,书是她的金刚经,即使再心烦意乱,只要她一合眼,顷刻间就与世隔绝了。然而奇怪的是,这一招在孙波涛这儿却有些不灵验了,孙波涛的法力,似乎比书的法力更大。

    这超出了齐鲁的经验。男人在齐鲁这儿,从来都是有些抽象的,有些理论意义上的。有时因为生理上的躁动,她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相思之中,但那种相思是无的放矢的相思,是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相思,今天她思念这个,明天她又思念那个,今天她和这个男人卿卿我我,明天她又和那个男人颠鸾倒凤。反正在意念中,男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孙波涛却让齐鲁的意念变得贞节了。

    而且理直气壮。相思其实也是要有资格的,不是每个男人你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相思。比如她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有段时间她就对她的一个师兄暗暗地相思过,但那相思是完全没有一丁点指望的相思,因为师兄是有女朋友的,且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在另一个学校读书,每到周末,就扭着婀娜的细腰,从齐鲁的宿舍门口经过,两人早就公开同居了的。齐鲁的相思,就变得十分不道德了,十分可笑了。人家明明对你没一点那方面的意思,你却要在夜里和人家春风一度,这简直有点霸王硬上弓了,简直有点不知羞耻了。还有她的玉树临风满腹诗书的博士导师,本来和风韵犹存的师母也是琴瑟和谐的,却在意念中,莫名其妙地被齐鲁棒打鸳鸯了,鸠占鹊巢了。导师后来果真和师母离婚了,只不过霸占师母那只老鹊巢的不是她这只鸠,而是一只更艳丽更年轻的鸠。然而齐鲁每次在校园里看见形容憔悴的师母时,还是会自责。齐鲁是个有强烈的道德意识且敢于反省的人,总觉得导师的变节,与她黑暗中的意念有密切的关系。你没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能脱得了干系?

    可孙波涛呢,情况不一样。他是一个和她有媒妁之言的男人,是一个正在交往并朝着结婚的目标前进的男人。思念他难道不是名正言顺的么?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何况她知道孙波涛对她也有那个意思的,不然相亲之后怎么还会有那一次又一次的约会?虽然每次都是汤梨打电话约的她。不过,他为什么要让汤梨来约她呢?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了,难道还害羞?也不是豆蔻华年,还有闲工夫去唱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戏?那汤梨也不识相,每次还真觍着脸来当那多余的琵琶。照这样咿咿哦哦地唱下去,要唱到什么时候才能花开并蒂?十六岁的杜丽娘在后花园都开始担心她如花美眷抵不过似水流年,可她齐鲁都两个十六了,还有多少春光能这样蹉跎?

    十二

    周二照例是中文系开会的日子。所谓开会,无非是系主任陈季子念几份学校的文件,什么某某领导又不辞辛苦地去哪里考察了,什么科研处又加大了对课题和论文的奖励力度了——一篇SSCI论文奖励一万,一篇CSSCI论文奖励两千,汤梨听得头痛,这个学校的领导真是疯了,他们学校不是教学科研型学校吗?教学在前,科研在后,现在怎么本末倒置了?那么不惜血本地奖励科研,可对教学,却一毛不拔——真一毛不拔,上次汤梨得了个教学奖,以为能拿个千儿八百奖金的,所以笑嘻嘻地站到台上去,结果,只从副校长手上接了本红艳艳的荣誉证书。汤梨那个气呀,当场把证书撕了摔到了校长的脸上——这个动作当然只是在汤梨的意识流中完成的,读了多年诗书的汤梨,再也不可能有那种快意恩仇的江湖性格。然而妄想以教学来与陈青与齐鲁她们争长短的心意却从此淡了灰了,从前在课堂上总是眉飞色舞的汤梨,现在却变得萎靡不振了。

    偏偏陈季子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每次开会都要提科研,这让汤梨十分郁闷。可再郁闷,汤梨也不能溜——早溜,按中文系的规矩,要扣钱的。中文系每次开会,是有五十块辛苦费的,也叫车马费,因为有些老师住在校外,打车过来开会,一个来回,五十块就差不多了。虽然没有哪个老师真会打的来开这种例会,但有了车马费这一说之后,老师们来开这个会就更积极了。本来大家也不真讨厌这一星期才一次的例会,为什么讨厌呢?都是被蛰居苦了的人,好不容易有一次过组织生活的机会,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讨厌?

    尤其是汤梨,如果没有陈季子的聒噪,汤梨其实是喜欢开会的,准确地说,是喜欢扎堆的,这是妇人的天性,即使是饱读了诗书的汤梨,也仍然保留了市井妇人的性情。虽然汤梨在人群里总是一副安静的姿态,但她的安静,不是王维《辛夷坞》里辛夷花自开自落的安静,而是以嘈杂为背景戏台上的安静,带有表演性质的。大学里的女人坐在一起,那情景真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再能侃的女人,在这样的场合下,也唱不了绝对的主角,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汤梨却从不争这风头——也不是真不争,而是汤梨争风的方式与别的女人不一样,别人以言语为剑,舞得天花乱坠风生水起,她反着来,以不言语为剑,端的是月白风清万籁俱寂。

    这样的表演当然要有观众,有观众的表演,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表演。比如现在,汤梨的一招一式,都是演给坐在对面的老庄看的。

    老庄叫庄沛,是中文系最才华横溢最风度翩翩的教授,也是中文系最声名狼藉的教授——因为和女弟子之间风花雪月的事情,庄师母曾经几次大闹中文系。然而有意思的是,庄师母越闹,选修老庄课的女生就越多,去老庄办公室敲门的女生也越多,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且每次再生出的花草,似乎比以前更葳蕤,更鲜艳。

    鲜艳颜色的东西常常有毒,汤梨知道,所以汤梨从前总是远远地绕着走的。然而现在汤梨却不绕了,不仅不绕,而且还有走上前去看个究竟的意思。这意思一下子就被老庄看出来了——人家是风月老手,看懂这个,还不是小菜一碟?对汤梨的态度立刻就有些狎昵了。有时在系里的资料室里,趁姚老太太不在的当儿,他会以探讨学术的口气,说一些亦正亦邪亦庄亦媚的话来挑逗汤梨,或者,有意无意地碰碰汤梨的手。这样的试探,汤梨当然懂,老庄也知道她懂,不然,汤梨何以会笑得花枝乱颤。可也仅止于花枝乱颤,再往前,汤梨的脸又会做凛然状,刚刚还春风4月,转眼就是冰天雪地的寒冬。

    这让经验丰富的老庄有些迷惑,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汤梨亦迷惑。怎么突然之间,身边的男人都变得不正派起来了?不仅老庄,还有新闻系的陈哲,物理系的马德群,每次看见汤梨,都是一副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姿态。

    汤梨私底下问陈青,陈青冷笑。依陈青的米糠理论,这当然是汤梨的事。陈青说,尽管男人都是非洲鲫鱼,贪嘴,然而如果女人不撒米糠的话,它也绝不会方向明确地向你游来。可汤梨是什么时候撒下米糠的呢?或者不经意间,就把米糠当暗器一般地撒出去了?不然人家老庄怎么会轻薄她呢?虽说他名声不太好,可他对她,一直却是正经的。他和她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汤梨在系里读研究生时,他就是她们的老师,那时的汤梨不是更年轻更有姿色?要轻薄不早轻薄了?

    难不成真是汤梨,让老庄变成了一条非洲鲫?

    可好端端的,她去招惹老庄干什么呢?她又不是齐鲁,又不是陈青——她们反正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也权当嗑瓜子解闷了。她又不闲,虽然和周瑜飞早已不再是夜夜笙歌,可寡酒清欢亦不缺,小曲,小宴,隔三岔五地也有,何至于没事作弄出这样的光景?

    即便汤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十三

    孙波涛现在开始用短信和汤梨聊天了。吃了吗?吃了。吃什么了?豆腐鱼头汤,你呢?方便面。正干什么呢?看书呢。这么用功?用什么功呀,看闲书呢。这些话说起来,真如小葱拌豆腐一般清白,即使周瑜飞看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虽然周瑜飞现在从不看她的手机了,但因为从前周瑜飞有那个习惯,汤梨下意识地,还是会把周瑜飞当作一个隐形的可能的读者。万一呢?万一周瑜飞旧病复发,突然检查老婆的手机,看见一些可疑的短信,岂不要大动干戈?人事处的蒋珊珊就是血的教训,她吃饱了没事用短信和一个神秘男人调笑。干吗呢?想你呗!想我什么?你明知故问呀。这样的短信她竟然没删掉——她本来是个行事缜密滴水不漏的女人,不然,年纪轻轻如何能当上人事处的副处长呢?偏偏这一次疏忽大意了。也是,平日对她从来不闻不问蔫不拉唧的老公,谁知道突然间变成了一只上蹿下跳的疯狗呢?蒋珊珊的老公就凭这几条短信,一个月之内就完成了家庭政变,堂堂的蒋副处长被自己的老公亲手搞成了一只破鞋。师大的每一个人,上至校长,下至传达室看门的老头,都对这几条短信倒背如流。干吗呢?想你呗!想我什么?你明知故问呀。这几条短信那段时间成了师大的经典台词,大家有事没事就拿它打趣。一向在师大在家里都是威风凛凛趾高气扬的蒋副处长,从此夹紧了尾巴,开始过她灰溜溜的人生。

    所以汤梨未雨绸缪,何况,蒋珊珊那种格调不高的直白方式,汤梨也不屑。汤梨走的是更加蜿蜒更加迤逦的路线。对汤梨而言,形式永远比内容更加重要,说什么其实无关紧要,但如何说以及和谁说,却是更意味深长的。那些极其琐碎的鸡毛蒜皮的话,若是在汤梨和陈青之间,那就真是小葱拌豆腐。但在汤梨和孙波涛之间呢,那就不止小葱拌豆腐了,它比风花雪月更风花雪月。这一点汤梨明白,孙波涛也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更加让人耽溺。他们之间甚至没有称谓了,从前他叫她汤老师,她叫他孙老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变成了“你”,有时连“你”也没有——刚下课,正去食堂。或者,外面在下小雨,一个人散步,遇上了一只小花狗。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简直是地下工作者摆在窗台上的一盆花,或是晾在阳台晒衣竿上的一件蓝布衫,别人看它不过是寻常生活寻常风景,其实呢,它却暗含各种玄机。

    这玄机,现在让汤梨容光焕发。

    容光焕发时汤梨在家里就有些待不住。家里只有周瑜飞,而周瑜飞,约等于没有了。对周瑜飞来说,除非汤梨会易容术,把自己变成陈水扁和吕秀莲,或奥尼尔和姚明,否则,他的眼睛,再也不可能在汤梨这儿有多余的逗留。他看电脑,看电视,看书,偶尔也看一眼汤梨——却是功能性地漫不经心地看,和看浴室里的毛巾和玄关那儿的拖鞋是一回事,完全没有审美意义上的流连和盘旋。可女人,尤其是汤梨这样的女人,到底不是毛巾和拖鞋,不是王维笔下的辛夷花——人家可怜,身子动不了,所以不能在最绚丽的时候跑到繁华的长安街上去摇曳,让王孙公子青睐,只能在空山中,忧伤地自开自败。可女人长了腿,哪里会甘心辛夷花的命运呢?

    虽然多数时候汤梨不过是跑到了楼下陈青家。陈青家当然不是汤梨的长安街,可比起自己家里,也聊胜于无了。况且言谈中的陈青很有阳羡书生无中生有的本事,一吞一吐之间,故事中的男男女女就挤满了陈青家七十几平方米的房子。两个女人的约会,终是有些冷清的,有了男人的在场——即使是虚拟的在场,那气氛就有些不一样了,陈青最喜欢说的,是她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的男人们。陈青所有的私情,都是不瞒汤梨的,包括细节,几乎是工笔画一样地描绘。每次陈青说得人面桃花,汤梨亦听得人面桃花。

    然而对陈青的叙述,汤梨现在其实是半信半疑的。之所以怀疑,一方面是因为陈青常常出错的时态——有时明明是现在时,她的叙述突然又变成了过去时;明明是现在完成时,说着说着,又突然变成了过去完成时。这种时态的紊乱,当然是破绽。但汤梨不信陈青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陈青突然衰败下来的身子。也就是一二年工夫,陈青的身子简直像冷冻库里拿出来的新鲜荔枝一样,转眼之间,就败了。以前陈青换衣服,从来不避汤梨的。她是略有些丰腴的女人,尤其胸,柚子一样的浑圆结实。这样硕大的柚子,汤梨是没有的,所以陈青经常会故意穿着内衣在汤梨面前晃来晃去。这是炫耀,汤梨知道。而且汤梨完全能想象出陈青穿着华丽内衣在男人面前的样子,她穿着华丽的内衣,一边抽着烟,一边谈论着哲学——陈青最爱和男人谈哲学的,她和女人谈风月和流言,和男人却谈尼采和叔本华。华丽内衣和哲学的奇妙结合,简直就如干将莫邪雌雄剑,龙飞凤舞之间,男人没有不魂飞魄散投怀送抱的。然而现在,那柚子却变了形,像剥掉了瓤的空心柚子,有些干瘪了。这种惊人的变化是汤梨几乎偷觑来的,因为陈青已经有一段时间开始在汤梨面前遮遮掩掩了。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松懈与腐朽是四面楚歌,陈青现在是亡命垓下的项羽了——还不如项羽,人家好歹还有乌江这条退路,只要他愿意,而陈青只能折戟沉沙了。

    所以汤梨有些不信陈青关于她当下的情爱描述。没有饱满的柚子做前提,哲学也是孤掌难鸣的,男人在色面前,从来都是势利的。他们对女人的情爱生活,喜欢锦上添花,不喜欢雪中送炭。

    陈青的悲伤和惊恐隐藏在她绘声绘色的故事里,故事里的虚构和追缅意味,汤梨听得分明。然而汤梨不破她,不破固然是因为汤梨做人一贯体恤,更因为汤梨亦有唇亡齿寒的酸楚。陈青向来是她的旗帜、她的灯笼、她的长城,只要她还在前面英姿飒爽地迎风招展,只要她还在那儿光芒四射地熠熠生辉,她汤梨就不用怕。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年华将老,有更老的陈青挡着。然而陈青却没挡住——那样固若金汤的城池,说破就破了;那样绚丽灿烂的灯笼,说暗就暗了。之前一点端倪都没有,一点风声都没有。汤梨一下子失去了依靠,陷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就在这黑暗中,汤梨收到了孙波涛的手机短信,孙波涛说,喜欢赖声川的话剧吗?

    十四

    齐鲁是在星期一上午11点多钟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孙波涛宿舍的。

    孙波涛还在睡懒觉。头天晚上他在网上和人下围棋,弄到早晨7点多钟,感觉才睡下,该死的敲门声就响了。一开始他以为是隔壁的刘庸,那家伙没事喜欢到孙波涛这儿来串门。他结婚才一年,就无可救药地,开始怀念起从前的单身生活,而且还喜欢跑到孙波涛这儿来做情景交融的怀念,一面赞美孙波涛的自由生活,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他那个满脸雀斑的老婆以及同样是满脸雀斑的丈母娘的坏话。孙波涛对刘庸家那两个满脸雀斑的女人实在不感兴趣,对刘庸妇人式的泄愤方式也不感兴趣,平日听几句,附和几句,无非是出于同事间的礼貌以及男人间的人道关怀。但在星期一的上午,他实在没有这礼貌和人道关怀的心情,所以他兀自睡觉,不理他。然而敲门声却没有停的意思,两下,又两下,鸡啄米似的,声音不高,却很执着,打定了主意要纠缠不休,似乎很笃定地知道孙波涛就在里面。

    这就不是刘庸了,有点像杜小棵的敲门风格。杜小棵以前是孙波涛的女友,现在是市第二医院外科主任的妻子。两人虽然分手好几年了,但一直还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有时趁外科主任值班或者出差的时候,杜小棵会老马识途地回到孙波涛这儿,两人关上门,昏天黑地地做一个上午或者半个晚上。这当然有些不道德。但也正因为不道德,两人本来已经濒临波澜不惊的性生活,重又变得有些风生水起了。

    因为那风生水起,孙波涛的睡意,刹那间成了一只受惊的小鸟。

    然而门外站的是齐鲁。

    齐鲁手里拎着个上课的讲义包。包里放了两本书,一本周先慎的《明清小说》,一本胡适的《红楼梦考证》,齐鲁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放到孙波涛的桌上。齐鲁说,她上午在这边有个讲座,因为结束得比较早,所以顺道过来看看孙波涛。过来的时候,正好路过一个菜市场,于是还买了一些菜——估计孙波涛的午饭还没有着落。果然,不仅午饭没有着落,就是早饭,也还没有吃。

    孙波涛只穿了一件大裤衩,光着膀子,因为以为是杜小棵,一时红了脸,慌忙去找T恤。齐鲁倒没事人一样,也不看孙波涛,只一样一样地从包里往外拿她的菜,一条鲈鱼,几支茭白,还有一把叶子模样有些奇怪的菜。齐鲁说,那是莼菜,也叫水葵,就是西晋张翰在洛阳做官都十分想念的菜。鲈鱼、茭白、莼菜羹,当年张翰为了它们,辞官不做。齐鲁今天就要做这三样菜,让孙波涛尝尝,看看它们到底有多好,竟然能好过洛阳大司马。

    孙波涛有些莫名其妙。但齐鲁不看孙波涛的表情,径自把那些菜拿到走廊上去了。走廊上的书桌上有一个红色的单口煤气灶,是杜小棵的财产,当年两人同居时,也有过一段兴致勃勃的油盐酱醋的生活。杜小棵虽然做菜的手艺不怎么样,但对做菜的形式意义和象征意义,是有相当的认识的。她认为,两个男女做了爱,这说明不了什么,如今的男女,王八绿豆一对眼,二十四小时不到,就有可能在枕上兵戎相见。但两个男女,一起做了饭菜,那意义就有些不同了,他们不再是云里雾里的露水情人,而有天长地久的饮食夫妻的意思了,虽然到头来,他们也没做成夫妻。

    煤气灶如今在走廊上蓬头垢面,齐鲁三下两下,就让它锃明瓦亮颜色如故了。桌上原来的瓶瓶罐罐,也一股脑地,被齐鲁扔进了垃圾袋。所有做菜的配料,包括葱姜蒜那些零零碎碎,齐鲁的讲义包里都有。齐鲁说,他那些东西,都过期了。孙波涛在边上,不好说什么,但下次杜小棵来,恐怕他有些难交代了。女人总是不可理喻的,她自己已是有夫之妇,但每次一旦发现孙波涛和别的女人有交往的痕迹,她都会不顾自己的已婚身份,胡搅蛮缠地拈酸吃醋。

    孙波涛其实不吃杜小棵那一套,但不吃归不吃,面上也还是极温柔待她的,这是孙波涛对女人的一贯风格。莫说对了杜小棵这个和他有过多年肌肤之亲的女人,即使是不请自来的齐鲁,他在最初的惊愕之后,态度亦是行云流水一样的婉转。

    这行云流水的婉转,让齐鲁以为,孙波涛是单对了她的,所以愈加顺竿爬了。齐鲁这个女人,思维方式和别的女人本来就有些不一样的。别的女人在这样的场合,总是会有些不自在的,会有些不好意思的。但齐鲁不,齐鲁来这儿之前就解决了观念问题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而她和孙波涛,是名正言顺的男女关系,她怎么就不能先来看看他呢?怎么就不能到他这儿做顿饭菜呢?

    所以齐鲁在孙波涛这儿进进出出,也如行云流水。两个行云流水的男女,面对面坐了,难免会衍生出一种多义性。这多义性,现在让齐鲁十分幸福。孙波涛的光膀子,刚刚开门时齐鲁是看见了的,尽管是惊鸿一瞥,也足够成为齐鲁想象的材料。齐鲁打小就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女性,而多年的单身生活,又把她这种能力锻炼得更加出神入化登峰造极。一粒沙,她能造出一个世界;一片树叶,她能繁衍出一个森林公园。她能从现在想到未来,能从未来想到未来的未来。所以不到半顿饭的工夫,她不仅和孙波涛的光膀子有了亲密接触,而且还把这种接触由上及下,又由下及上,来来回回地进行得十分彻底和到位。

    孙波涛却蒙在鼓里。齐鲁刹那间变得艳若桃李的气色,孙波涛以为,是喝了半杯酒的缘故。酒是绍兴米酒,齐鲁自己带来的,小小的一坛,用黄纸封了口。齐鲁说,她从来只喝米酒,因为米酒才有中国古典文学的气质。当年李清照和赵明诚在青州,陆游和唐琬在沈园,喝的都是米酒。每次她一喝米酒,都有些神思恍惚,仿佛在和那些古代文人谈文论道,把酒言欢。

    孙波涛也喜欢米酒,这一点,他和齐鲁倒是不谋而合。但孙波涛喜欢米酒没有齐鲁那么多的文化讲究,也没有齐鲁那么忠诚绝对。他喝米酒,也在其他的场合喝白酒和啤酒。从前和杜小棵在一起时,杜小棵爱喝干红,他也跟着喝干红,就着西红柿炒蛋,或者凉拌黄瓜,也能喝得兴致盎然。兴致盎然其实不是因为酒,也不是因为杜小棵做的菜。杜小棵的价值,在于其他方面。

    但齐鲁不同。和齐鲁喝酒,倒是返璞归真了,倒是一心一意了。两个女人,走向正好相反。在杜小棵那儿,酒是过程,杜小棵是结果;在齐鲁这儿,齐鲁是过程,而酒菜是结果。过程男人其实是不太在乎的,男人真正要的,是结果。他现在就十分沉迷于齐鲁制造出来的结果。齐鲁做菜的手艺,和杜小棵比起来,显然是高出一个层次的。清蒸的鲈鱼,上面撒了葱段、姜丝和几根切得细细的红辣椒丝,茭白是素炒,莼菜羹里还放了少许豆腐丁和菌菇丁,看上去完全是花红柳绿的秀丽江南景致。孙波涛逐一尝过来,口味还真不错。虽然比看上去的样子要差一些,但对于一个女博士来说,这样的水平,也算上乘了。

    孙波涛的兴致,也被齐鲁调动起来了。

    十五

    汤梨和孙波涛去看话剧,也是斗争了很久的。

    她知道这件事的轻重,尽管孙波涛问她的时候,用的是轻描淡写的态度。周末一起去看话剧吗?我有两张票。是在聊天快结束的时候,他偶然想起来似的,这么问了句。极随意的语气,仿佛它压根不是件什么事,和“吃了吗”“吃什么了”之类的寻常问话,没什么两样。这种大题小做的方式,汤梨懂。好文章不都这样么?无关主题处,可以洋洋洒洒,可以入木三分,但一到要紧的时候,反要用闲笔,这是四两拨千斤。三十二岁的男人,终归有些经验了,不再像年轻的时候,动不动就摆出一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姿态。

    汤梨也是轻描淡写,有时间的话,就去呗。这话听起来,多半是要去的意思了,但汤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还没打算好。从前和孙波涛出去喝茶,因为有齐鲁在场,她在周瑜飞面前,总是堂而皇之的,在孙波涛面前呢,也是不置可否的。可一旦撇开了齐鲁呢,她还怎么装下去?——男人总喜欢拨云见日的,即使孙波涛这样的男人,最后也一样。而她之前还以为,他能和她就这样云里雾里地多转几圈呢。她要看看,他能不能把她转晕了,晕到不管不顾,晕到分不清东西南北,像嘉芙莲和艾马殊一样,什么婚姻,什么战争,都成了人家爱情的背景。倘若能天旋地转成那样,女人的人生,也值了吧?但现在,她没晕,东是东,西是西,南是南,北是北。

    可她到底也不肯把话说死。虽然她自己做不成嘉芙莲,可她还是希望,他能做艾马殊。做不成一个,做半个也好,不然,过几年,她就成了现在的陈青。那时别说半个艾马殊,恐怕四分之一个,八分之一个,也没有了。

    这念头让汤梨毛骨悚然。没有情爱的可能,女人将以何为生呢?真如《古诗十九首》里那个女人那样唱,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可加了餐饭之后呢?难道为了下一顿加餐饭?这样周而复始的努力,于女人,不太凄凉了些么?

    虽然还有周瑜飞。但周瑜飞现在都靠不上,还能指望将来?他倒是给过汤梨一个美妙绝伦的过去——虽然也不是嘉芙莲和艾马殊那样的美妙绝伦,但也足够让汤梨想念和伤感。记忆如罂粟般迷幻,汤梨总想从头再来一次,可陈青叫她别痴心妄想。陈青说,你以为你家周瑜飞对你的爱情是猫吗,有九条命?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情,从来都只是玻璃缸里的鱼,一旦翻了白眼,再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汤梨也懂,可汤梨还是不甘。

    那你只能找另一条鱼了,找条年轻的非洲鲫,生猛。陈青坏笑着说。

    十六

    中文系最先知道齐鲁老师在恋爱的,是女学生贾小美。

    贾小美考试作弊,被齐鲁生擒。这在以前,绝对要被移交到“刑部”——“刑部”是师大学生对教务处的戏称。作弊学生一旦到了那儿,几乎都是九死一生的,轻则要留校察看,重则直接开除学籍。所以老师们对自己的作弊学生都会有些姑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能在自己手上解决的,就不闹到教务处去——好歹事关人家学生的前程,眼睁睁地看它毁在自己手上,于心总有些不忍。但齐鲁从没有这种妇人之仁,尤其对了贾小美这种自恃有几分姿色就胆大妄为的女生,更是铁面无私。所以女生在齐鲁监考的时候,都格外老实,格外温顺。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如今的女学生,都玲珑得很,虽然在背后一个个对齐鲁都恨得咬牙切齿。

    贾小美那天几乎是被同学吴为陷害的。他趁齐鲁转身的时候,扔给她一个字条。字条落在她的脚下,她假装系鞋带弯腰去捡,没想到,齐鲁的手比她的还快——这个贱女人的屁股上都长了眼睛的。一时贾小美杀吴为的心都有了,这个蠢货吃饱了撑的,在这个变态女人的眼皮底下给她扔字条,这不是找死吗?想讨好她也犯不着用这么铤而走险的方式呀。如果是其他老师,她梨花带雨地哭一哭,还有挽回的余地,可犯在齐某人手里,她的眼泪都省了。

    但齐鲁那天把贾小美带到她的办公室之后,竟然十分温和地说,这次就算了,下次再不要这样哦。

    死里逃生的贾小美一时有些蒙了,这个老女人怎么了?难道她的雌性荷尔蒙有了去处?贾小美几乎狂奔回宿舍,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女生们。女生们欢呼雀跃,立刻打电话叫来了班上的男生。他们用啤酒可乐和各种小炒在食堂庆祝了这个有解放意义的日子。他们甚至为那个还不知名的男人干了杯,正是他无私地接纳了齐鲁老师的荷尔蒙,把齐鲁老师的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才让贾小美逃过了这一劫,也让他们从此告别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小心日子。

    中文系的老师们很快也知道了齐鲁的恋爱。这种事,即使当事人想瞒,也瞒不住,何况齐鲁还十分高调。为什么不呢?她本来就是个高调的人,喜欢东风夜放花千树般的灿烂爱情——烟花般绽放在天空让人仰望的爱情是多么美丽呀!可她的爱情呢,这些年来,却是一个私生子,像土拨鼠一样生活在黑暗中。她受够了那种不能见天日的委屈。

    她恨不得能立刻挽了孙波涛的胳膊,到师大的校园里遛一圈。

    但孙波涛从来不到师大来,每个周末都是齐鲁上他那儿去——齐鲁的周末,现在都是在孙波涛那儿幸福度过的。她在为孙波涛做饭打扫卫生的过程中,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这幸福如此巨大,巨大得如惊涛骇浪,将女博士齐鲁淹没得无影无踪。多年培养起来的做学问的兴趣,竟然软弱得不堪一击,孙波涛的一个眼神,就让它不翼而飞。爱情原来也是个唯物主义者,从前暗夜里所有的意念,现在都长出了脚,到地上来行走了,而且就走在孙波涛的宿舍里。十几平方米的宿舍有些小,对于齐鲁积蓄了三十多年的激情来说。但这是临时的,结婚时他们反正要买套大房子的——齐鲁已经开始计划结婚的事了,虽然孙波涛还没有向她求婚,但那是迟早的事。他已经抱过她了,就在第三个周末的中午。她多喝了两杯酒,他起身送她,她身子一斜,就倒在了孙波涛的怀抱里。她其实不想那么做的,但她的身体或许想了,竟然自作主张地私奔了眼前的这个英俊男人。男人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她无力挣扎,也无暇羞愧,只能闭了眼,佯醉。他们搂抱在一起的时间最短应该有几分钟——几分钟的判断其实是极其主观的,因为当时她根本就神魂颠倒了。似乎有一万年那么久,又似乎只是刹那间的事。有一刻他的手在她的背上动了动,她差点晕过去,以为他想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面去。那天她穿的是件有暗扣的紧身绣花上衣,青灰的底子,上面撒了白色的细碎的花,是《春江花月夜》里“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的意境。买它的时候她还在苏州读博士,二十八岁。有一次,她和师妹陈燕子到另外一个学校去听一个学术讲座,在街角的一家小店里看见了这件衣服,她多看了几眼,陈燕子立刻就怂恿她买。陈燕子是有买衣癖的,而且也希望别人染上这个癖,当下就把它吹得天花乱坠,说它既显身段,又显气质,既有好女人的含蓄自重,又有坏女人的风情招摇,是最能吸引男人的那种衣服。齐鲁嫌她说得难听,当时只矜持地笑笑,没作声,过了两天,自己又偷偷地折回去把它买了。她知道陈燕子在吸引男人方面,是专家。而那时,她正暗恋导师。有一天趁陈燕子不在的时候,她找了个由头,穿上那件衣服去过导师家里一次。师母当时在家,所以她无功而返。但她还是注意到,导师在送她出门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地,在她的胸前停了几秒钟。

    但那天孙波涛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把她扶到他的床上,然后自己就坐到书桌边的椅子上看书去了。这让齐鲁十分诧异,陈燕子不是说男人都是急色鬼么?怎么孙波涛就不急呢?或者他没看见她衣服上的扣子,所以不知如何下手?毕竟他们是头一次有身体上的接触,有些拘谨也是难免的。或者他看她半醉了,不好浑水摸鱼?她差点自己去解了那暗扣,因为身体的激荡,也因为她想早点把生米煮成熟饭。然而她到底也没好意思——《诗经》里说,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自古以来,不都这样么?崔莺莺委身张生,是因为张生爬过了花园围墙;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也是因为司马相如先弹了《凤求凰》;即使潘金莲,也是西门庆先蹲下身子,去摸了她的绣花鞋。而她齐鲁,一个饱读诗书的女博士,难不成连潘金莲还不如?

    所以,吉士不诱,她再想,也不能舒而脱脱兮。

    十七

    汤梨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叫杜小棵的女人来找陈季子。

    那个时候,陈季子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叫杜小棵,女人不说。女人戴着宽边墨镜,有些躲躲闪闪地进了陈季子的办公室。

    美丽的陌生女人突然造访,对陈季子来说,是个惊喜。更惊喜的是,她还带来了一个飓风般的消息。

    汤梨抢了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叫孙波涛。

    中文系有不少老师是认识孙波涛的,因为曾一起改过卷子,而且还有人知道,他是齐鲁的男朋友,是汤梨介绍的。关系一下子十分复杂了。可中文系的老师一向是喜欢复杂的,尤其是复杂的男女关系,越复杂,就越有意思,简直像小说一样,像电影一样。庸常的生活是多么乏味呀,有些传奇出现,它能给人带来多少激动和喜悦呀!

    而且是汤梨这样的女人。许多老师都知道汤梨迟早是要出事的,男人知道,女人也知道,虽然并没有什么根据,完全是一种直觉,但中文系的老师都坚信这种直觉。他们是经过许多文学作品熏陶的,虽然大多数人没有实战经验,可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狐狸即使藏住了尾巴,可气味还在那儿呢。中文系的老师不仅眼睛雪亮,嗅觉也是异常灵敏的。

    还有齐鲁。他们也不相信齐鲁能和孙波涛这样的男人结婚,尤其郝梅她们不相信——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嘛。一个是夏天的蝉,一个是冬天的雪,蝉和雪能相遇吗?一个是魏晋的《世说新语》,一个是鲁迅的《阿Q正传》,阿Q能和魏晋相遇吗?不可能的呀。

    有了杜小棵的这一说,一切才合逻辑嘛。

    中文系的老师一时都如服了鸦片一样,异常兴奋。平日没课总蛰居在家的老师们,现在却蛰居不住了,屁股上都长了疹子,一坐下去就痒。大家都往系里的资料室跑,姚老太太忙了起来。老师们都是来借书还书的,这些借借还还的活,原来都是手工的,是姚老太太得心应手的活。现在都现代化了——要通过计算机图书系统来完成。姚老太太打字的速度本来就慢,人一多,更慢。但慢一点没关系,老师们非常通情达理。你慢慢来,慢慢来,姚老师。陈季子都这么说了,更别说其他老师。别的老师能有系主任陈季子那么忙吗?人家又要搞学问,又要搞行政——而且家里还有个年轻的师母。

    大家就拿本杂志坐在阅览桌边等,一边等一边聊。开始当然是聊学术上的那些事,然而大家都聊得有些潦草有些敷衍,是应景式的聊,就如正戏开唱前,生旦试唱,乐师试乐器一样,声音是有一下没一下,咿咿呀呀的,一点也没有铿铿锵锵的激烈。即使平日最爱争鸣的孟教授,现在也不和人争鸣了,心不在焉地在那儿翻着一本《文艺理论》。没有谁会主动挑起这个话头的,除了姚老太太。姚老太太果然不负众望,手里的活稍有点眉目,就开始忙里偷闲地说起了汤梨。汤梨的背后有杜小棵,杜小棵的背后有孙波涛,孙波涛的背后是齐鲁。文本是十分丰富的,研究价值完全可以和《红楼梦》媲美,都是讲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的故事。陈季子这么说。但孟教授不同意,孟教授说,虽然都是讲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的故事,但我认为《红楼梦》还是形而上的爱情,而这个文本,风格更接近《金瓶梅》,有些形而下了。可姚老太太又不同意了,姚老太太说,我看一半是《红楼梦》,一半是《金瓶梅》。你这是骑墙了,姚老师,做学问可不能骑墙的——当然做女人也不能。孟教授板着脸,态度有些严肃。大家都笑岔了气,陈季子笑过之后,说,老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干吗那么严肃呢?

    于是大家又接着争鸣了。争鸣的中心还是姚老太太的那句话。到底哪半部是《红楼梦》,哪半部是《金瓶梅》呢?姚老太太现在也狡猾了,故意卖关子,不说。悬念总是更让人欲罢不能的,气氛一下子更热烈了。资料室现在成了姚老太太种的一片罂粟地,不仅书架上的每本书,即使空气里,也氤氲着一种让人十分快活且沉迷的气息。

    十八

    那个时候汤梨和孙波涛刚从电影院出来,正坐在一家日式的餐馆里吃章鱼寿司。餐馆的名字叫挪威的森林——自然是由于村上春树那部小说的缘故,老板以前是在日本留过学的,特别迷恋村上春树的小说。但汤梨去那儿,却不是因为那个日本男人或者他的小说,而是对日本寿司别有深情。汤梨是在北方读的大学,对学校门口一家日本餐馆的寿司有着极为美好的回忆——女人美好的记忆总是和爱情相关的,那种五颜六色的异国食品,之所以让汤梨念念不忘,其实也是因为有一个男人曾经的爱情在里面。任何物质于女人,一旦有了爱情的附身,就成了千年不老的蝴蝶化石,在女人今后的人生里呈现出一种斑斓且幽闭的光芒。

    斑斓的东西总是让女人迷醉的,况且汤梨还能在这斑斓的光芒中,温故而知新。

    当然,选择挪威的森林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它清冷的生意。汤梨虽然和孙波涛出来了,但毕竟,也还是有些做贼心虚的。

    可有些事情一旦开了禁,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

    从前汤梨不敢和孙波涛单独喝茶吃饭的,现在敢了;从前汤梨不敢和孙波涛看电影的,自那次话剧之后,也敢了。

    虽然汤梨还是扛着齐鲁这面旗帜。

    但这面旗帜已经渐渐演变成了帷幕,帷幕里面是汤梨和孙波涛,帷幕外面是周瑜飞和其他人。孙波涛现在时不时地也撩拨她的,不是急风暴雨长驱直入式的,而是亦步亦趋循循善诱式的。汤梨吃寿司时打了几个喷嚏,孙波涛说,有人想你了。汤梨说,一个喷嚏是有人思念,两个就是有人骂,而三个就是感冒了,而我刚刚已经打了三个以上。孙波涛说,你感冒了吗?汤梨摇摇头。孙波涛说,可见你那个说法是错误的。我们那儿有另一个说法,一个喷嚏是想念,两个喷嚏是非常想念,三个喷嚏是想死你了。汤梨嗔笑道,谁会想我呢?孙波涛说,我呀。这话有些过了,但仍然可以当作玩笑的,所以汤梨还继续和他绕下去,说什么想我呢,明明是想齐鲁了吧?再说,你不是就坐在我对面么?想念是远方的事情。你坐在这儿,可以想念那儿的齐鲁,齐鲁在那儿,可以想念坐在这儿的你,由此及彼,由彼及此,但此是不会想念此的。这有些饶舌了,不像汤梨平日的风格。然而女人在爱面前,就如在凹凸镜前一样,总是有些变形的。孙波涛其实也一样,孙波涛现在也一改平日的不苟言笑,有些喋喋不休了。孙波涛问,知道阿巴斯吗?阿巴斯?那个拍了《樱桃的滋味》的伊朗导演,不仅是导演,他还是诗人。他说,即使面对爱人,我仍然思念;即使身处现实,我仍然想象。

    光芒又一次穿越汤梨的身体,刹那间,汤梨也变成了斑斓通透的化石。

    汤梨失语。转脸看隔墙上的装饰画,画上是一个着绯色和服的妇人,微微地斜站在一株绚烂的樱花树下,树下是缤纷一地的花瓣。

    日本人总这样,绚烂和凋零纠缠,快乐和悲伤纠缠,川端康成也好,村上春树也好,甚至更通俗的渡边淳一,小说里弥漫的都是这种亦菊亦剑的精神。

    所以才能放纵吧,因为想到了不久的凋零。那么一个小小的岛国,生命本来就是无常的,何况如花的女人的生命,有什么理由不恣肆地绽放呢?

    做个樱花般的日本女人如何呢?或者,做一回陈青。从前她是极同情陈青的,因为陈青老公的背叛,然而现在却隐隐有些嫉妒了。男人的背叛原来也是亦菊亦剑的,让女人死,也让女人生。被背叛之后的女人,才能成为两生花。电影《蓝》里的朱丽叶·比诺什,丈夫出车祸死后,很长时间,她是困在过去爱情之蛹里的一只蛾,虽生犹死,直到有一天,偶然发现丈夫生前的另一个女人,她才破蛹成蝶。

    可汤梨做不了蝴蝶。

    因为周瑜飞的守身如玉,汤梨这么对陈青说。陈青笑得花枝乱颤,说,男人的守身如玉,原来也是女人的丈二白绫。

    这话有些反动了,如果是以前,汤梨又会对陈青腹诽一番了,但现在汤梨不。腹诽什么?即便汤梨自己,也隐隐有这个意思。然而还有一层意思,汤梨没说出口,那就是蝴蝶的短命。美丽的蝴蝶能活多久呢?两周左右而已,一些热带蝴蝶,在交配后,两三天就死了。

    凋零在前面,死亡也在前面,女人和樱花与蝴蝶毕竟不同,女人要在这人世间走上几十年,几天的光芒真能安慰和温暖女人漫长而清冷的一生吗?每次看到形单影只的陈青,看到系里那群恓惶待嫁的女博士们,汤梨不禁又黯然神伤铩羽而回。

    也只是回到半明半暗的街口。孙波涛年轻结实的身体,在暗夜里,散发出一种迷香一般的气息,一种春天的树木生长的气息,一种雄昆虫热烈向雌昆虫求爱的气息。

    汤梨几乎沉溺。然而贞洁是惯性,也是女人的铠甲。安娜脱了铠甲,安娜死了;包法利夫人脱了铠甲,包法利夫人死了;还有嘉芙莲,嘉芙莲把铠甲变成了蝴蝶的翅膀。可美丽的蝴蝶能活多久呢?两周左右而已,一些热带蝴蝶,在交配后,两三天就死了。

    汤梨不想死于非命。

    十九

    那段时间,齐鲁一直奔波在这个城市的各个楼盘之间。她没想到这个城市的房价飙升到了这个程度,水天一色那个楼盘竟然要一万块钱一平方米,因为它是临江楼,而住在江边是齐鲁的人生理想。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多少美丽的古典诗歌,是在江边生发的。海德格尔说,人,要诗意地栖居,齐鲁就想诗意地栖居在江边。可没想到的是,诗意地栖居原来是要有条件的。

    以她现在的经济,在水天一色只可以买到三十几平方米的公寓。三十几平方米的房子当然不够住,但想到可以和孙波涛在雨天或有月亮的晚上相拥着临江远眺,她又觉得十分美好了。售楼小姐说,现在酒店式公寓是很流行的,城市里的单身白领住这儿,又时尚又方便。谁是单身白领?齐鲁狠狠地剜了售楼小姐一眼,立刻放弃了买公寓的打算。

    西雅图齐鲁也去看了好几次。西雅图的名字虽然很洋,其实是家郊区楼盘。楼盘的围墙外面,还有农民种的青菜和豆角。那浓郁的田园风情,让齐鲁觉得十分喜悦。既然不能在江边诗情画意地生活,那就学陶渊明走田园路线好了。田园生活也是诗意的生活,至少比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更朴素和诗意,而且房价也是更朴素和诗意的,只有四千五一平米。这样一来,齐鲁就能买套大一点的房子。大房子当然是必要的,她和孙波涛结婚后肯定要有孩子的,而有了孩子之后,当然要请保姆。所以至少要有三房一厅,不,四房一厅,一间主卧,一间儿童房,一间保姆房,还要有书房——她一个博士,总不好书房都没有的。

    但齐鲁也还没有下定决心买西雅图,没有下定决心是因为一个未来可能的邻居。那天齐鲁和售楼小姐在看一套房子的时候,对面那套房子里也来了一对看房的夫妇。夫妇俩都很热情,看完了自己想要的那套,就到了齐鲁这边。两人身上都散发出强烈的鱼腥味。女人一边笑嘻嘻和齐鲁打招呼,一边大声大气地和售楼小姐讨价还价,你多让我一个点嘛,就一个点,下次你到对面的菜市场买菜,我给你挑最好的鱼,给你最好的价钱哦。男人也附和说,是呀,是呀,你让个点,我们马上下定金。原来是对鱼贩子夫妇。

    齐鲁对西雅图的兴趣一下子又消失了。说起来,齐鲁打小就读过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有强烈的人民情怀和底层情怀,知道不能瞧不起劳动人民。可一想到以后她和孙波涛要和一对鱼贩子夫妇门对门住着,他们的爱情和婚姻生活也不可避免地会掺杂进各种各样鱼的腥味,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适。

    或者应该和孙波涛商量商量,齐鲁想。如果孙波涛也有一些积蓄的话——他应该有的,工作那么多年了,怎么会没有一点积蓄呢?那样的话,他们说不定就能在水天一色买个小四房一厅了,反正只要首付,剩下的就按揭好了。

    二十

    周瑜飞向汤梨提出离婚的时候,已是冬天了。

    杜小棵事件早已在师大传得沸沸扬扬。但周瑜飞之前毫不知情,是陈青告诉了他,当然是以辟谣的形式,陈青把流言中的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有枝有叶地向周瑜飞复述了一遍。流言这个时候已升级到第四版了,在第四版中,汤梨和孙波涛被杜小棵捉奸在床。

    周瑜飞铁青了脸,在书房闭关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蓬头垢面的周瑜飞一言不发地把一张离婚申请书摆到了汤梨面前。

    汤梨在陈青家,哭得梨花带雨。

    发表于《中国作家》2009年第1期

    转载于《中篇小说选刊》2009年第3期

    连载于《作家文摘》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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