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我与世界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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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栋梁 [1]

    1

    阳光穿过窗棂,光线里极其微小的尘埃浮动着,就像有着生命的律动。桌案上一只叫不出名的小虫子在爬行,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叫什么,在忙碌些什么,从我打开台灯到日光涌进窗户,一刻不停。窗外,垂柳细长的叶子在小风中翻转着,叶子的两面,向阳的一面墨绿,背阳的一面银白,翻转中反射出耀眼的光亮,就像孩子手里晃动着的镜片。碧绿如毯的草地上,有一群麻雀蹦蹦跳跳,就像潭中泛起的泡泡,一位大婶推着小推车,车内的小孩粉白如藕,这是上午九点,太阳还不暴烈,小推车的凉棚还没打起。几只小狗在追逐打滚。

    写下这个题目,我的手颤抖了。时光退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上午,语文课上的是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一下课这个题目就成了我们的口头禅,纪念孙武群君,纪念顾原成君,纪念王道远君,纪念张啸君,纪念王老二君,纪念牛老四君,当然,肯定说过纪念李春生君,纪念王志浩君。我们知道纪念的意思,但我们没有跟死亡联系起来,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真会写一篇纪念李春生君的文章,更没有想这么早。

    2

    大哥翻建老地方,打电话说你那些古董要不要,不要就扔了,占地方。我忙说留着,留着,我回去拿。大哥笑着说多少年都没动过,还宝贝一样。周末我回去了一趟。大哥所谓的古董主要是一个榆木箱子。看着榆木箱子,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述的亲切。箱子是母亲的陪嫁。我们那一带木头奇缺,结婚时女方家都兴陪一对箱子,漆成大红色,上面有黄漆画的富贵牡丹、报春蜡梅之类的图画。小学毕业,中学要去草鞋公社读,离家四十余里山路,要住校,就得一个箱子,把重要东西锁起来。所谓重要东西就是馍馍和炒面,至少要吃一周。家境贫寒的学生多,馍馍和炒面不锁起来就会被偷吃。母亲便给了我一个箱子。这箱子伴随我整整十年,至现在,又过去二十年,里面装的应该是些古董了。不过我想,除了课本和作业本,箱子里大概不会有别的东西。

    箱子一直锁着,放在老屋的一个旮旯,从我考上大学就再没打开过,我的记忆中已没有了钥匙。我问大哥,大哥说你用的箱子问我找钥匙。我又翻腾着找,大哥拿来锤子,说找啥,砸了去,多少年了,有钥匙估摸也锈死打不开了。我不想砸了,翻转火柴盒大小的锁子,侧壁的漆被剐过,我笑了,这是一把我曾丢失钥匙的锁。一个疯疯癫癫的少年,丢钥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砸这样一把小锁当然容易了,可砸了还锁不锁,那时间哪有多余的钱买新锁。丢了钥匙我们自有办法,找出装弹簧的一侧,剐掉漆,封弹簧的铝铆钉露出来,用刀尖挑出铆钉,倒出铜珠和弹簧,刀刃插进锁孔一转,“吧嗒”一声锁就开了。再找一把长短宽窄一样的无用钥匙插入锁孔,将铜珠和弹簧依匙牙深浅装进去,拧转能开,再用铝丝砸封弹簧孔,就又是一把好锁了。我找了一把小刀,正如法炮制,爹掮着锹回来,扔过一串钥匙。这串钥匙足有一斤重,大大小小钥匙几十把,有些钥匙已没锁可用了,可他还带着。因为翻修老地方,大哥和爹在许多方面意见相左,比如时间,爹想推后两年,说人一辈子能盖几次房,急惶惶做啥,大哥不允。再如父亲说门窗用木头雕花的,可大哥要用塑钢的。凡此种种。光阴交到大哥手里,大哥就是家长,父亲便有了寄人篱下的感慨。两人正拗着一股劲,大哥当然不知道爹有钥匙。

    打开箱子时我想该是蟫丝纵横,书虫惊遁,然而箱内干净整齐,课本、作业本码放整齐,连卷起来的角都拉展抚平,报纸、牛皮纸包着的书皮依然。我明白了,父亲经常翻看这些课本。父亲在农民扫盲夜校识了些字,能勉强读这些课本的。

    从一年级到高中的课本竟还都在,尽管有些挼得已经很破旧了。我是个细详人,这是这些年人们对我的一致评价,当然,这与我们没书可读有关,那时候我们最快乐的三件事是开学、发新课本、看电影。而发新课本更让我们激动,因为课本是我们唯一的读物,不像跟我们同年纪的城里孩子,有《365夜》《童话大王》《少年科学》《少年文艺》《十万个为什么》《安徒生童话选》这样的书可读。我从一年级课本开始一本本地翻阅起来,对于一个已入不惑之年的人来说,儿时的课本最是怀旧的。大哥嘿嘿笑着说还真是宝贝啊。

    “爷爷七岁去讨饭,爸爸七岁去逃荒。今年我也七岁了,高高兴兴把学上。毛主席教导牢牢记,阶级斗争永不忘。”这是小学一年级《语文》第一册中的一课。“红小兵,地头坐,贫农大爷来上课。/资本家,狗地主,害咱穷人代代苦。/干革命,把枪拿,毛主席领导打天下。/红小兵,心里亮,阶级斗争永不忘。”这一课是《贫农大爷来上课》。那时忆苦思甜是一门很重要功课,请“贫农大爷”“上课”是经常性的,“贫农大爷”讲的都是熬活受罪的故事。现在想来,这不应该是语文课,而应该是政治课。那时候所有的课里都包含着政治因素,比如算术吧,就有算剥削账的题,一个长工给人扛活一年,地主打了多少粮食,长工分回多少粮食,然后求地主剥削了多少粮食。而但凡开批斗大会,学生也必须列队参加。

    在箱底我翻出三张照片,因为是夹在一本作业本里,又压在一箱书下,照片没有发黄。照片背景是草鞋公社中学生锈的铁大门,一张是我、李春生、张啸、李生玉的合影,一张是我和李春生的合影,一张是李春生的单人照。照片是普通的四寸大小,四边被裁成波浪式的花牙。两张合影上方均有一行字,写着名字和日期,这是那时候流行的风格。两张合影照上李春生面带微笑,单人照上李春生表情坚毅冷峻。他有一头密而长的头发,且向左边梳着。这一点与众不同,那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梳三七头,头发都是向右梳的。单人照正面能看出背面有字,翻过来看,是那时候十分流行的两句诗,或者说是格言、对联: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诗句是竖写的,低诗句两字有一破折号,写着与王志浩君共勉,李春生,1980年8月25日。王志浩就是我。不可否认,李春生是我们几个中字写得最好的,潇洒中透着钢劲。这当然与他父亲有关。他父亲读过私塾,那时候村子墙壁上的毛主席语录、标语都出自他手。

    记忆会篡改历史,但照片会复原过去。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竟过去了三十年,倘若不是翻出这张合影,我的记忆中是不会有这张照片的。端详照片,过去浮现。

    8月25日,对于我们是一个正常的日子,这是草鞋公社中学一年一度开学的日子。可1980年的8月25日,对于我们是一个非正常的日子,这是我们第一个复读年开学的日子。吃过早饭,父亲拉出家里的灰驴备鞍子。给灰驴勒肚带时,父亲一只脚蹬在鞍子上,两只手使劲往紧拉肚带,灰驴都给他扯得趔趄着几乎倒地。四十多里地,翻沟越岭的,肚带勒不死,在颠簸中会转鞍,驮着的东西会掉落,因此要将鞍子和驴身尽量勒成一体。

    爹勒紧了肚带,李春生掮着一袋黄米,他爹提着铺盖卷进了院子。春生爹说来,吃烟,让他们两个弄毬去,考不上大学,一辈子就得弄毬这些事。这话自然饱含着激励鞭策我们的意思。因为我们已经历了一次名落孙山,他们当然会抓住时机对我们旁敲侧击。

    他们蹴在一边吃烟,我和李春生往驴背上搭黄米和铺盖卷。铺盖卷轻,把握好绳子长短适度勒成驮子往上一搭就行了。可两袋黄米每袋120斤要扎成驮,在一路的颠簸中不掉落,是不容易的。我们把米袋袋口扎捆在一起,觉得很扎实了才搭上驴背。父亲说拉着驴在院里走两圈。我就拉着驴在院里走,两袋米就像吊着的两个沙袋,而米袋又是塑料编织的尿素袋,很滑溜,越吊越长,最后垂在驴肚子下面,碰得驴腿都迈不开,还没走上两圈,两袋米就掉到了地上。

    我们脸红了,又弄了一遍,然结果雷同。我们羞愤啊,连这最起码的活都做不好。父亲走过来,一把推开我,他把每个米袋解开重新扎过,拦腰掂匀,横着用绳子从中间扎死,将两袋米捆成驮子,搭上驴背,拉着驴走了。春生爹说我也去。父亲说你去做啥,一个人够了,白跑路费鞋。我们两家前后院住着,自上中学以来,去学校几乎都是我爹送我们俩。春生爹说往年他们是上学,我不去,今年是复读,我得去啊。这又是在鞭策激励。你不能不承认我老家那些人,平平常常一句话都有话外音。

    到了村巷,我看到张啸爹拉着驴,后面跟着张啸和李生玉。他们两家房前屋后住着,每年开学他们的父亲交替送他们。张啸爹把缰绳递给张啸说我不去了,让你王叔把驴捎回来。因为春生爹去,张啸爹当然不去了,他们之间矛盾很深,根源在于大队权力之争。我们上初二那年,大队来了社教队,春生爹几个人抓了张啸爹的奸,张啸爹丢了大队长,春生爹当上了会计,两家就结下了仇冤。这自然影响到李春生和张啸之间的关系,不过到了学校,家庭仇冤体现在他们身上也仅是互不说话。

    草鞋公社中学是车马大店改出来的,学生宿舍是以前喂牲口的箍窑。每间能挤六个人。学生住宿舍都以村庄为基础,因此,我们四个住在一个宿舍。铺好了炕,把口粮交到了灶上,报了名,我们就去照相了。因为,复读生要交照片。每年毕业班都要合影留念,参加高考需要照片,条件好的同学之间也会合影,而同学之间送单人相片在当时也是很时尚的。那时候学校有几个老师已有了经济头脑,买了照相机,争着揽学生照相的活。照了要交的一寸照,老师说你们一个村的,照张合影留念吧。照相是要花钱的,尽管我们连看的钱都没有,可不照怕老师不高兴,我们四人照了合影。李春生拉我合影。相比之下,李春生家条件是我们四个中最好的,他家里人口少,爹是会计,他又是独子。我俩合影的钱是他掏的,我不想欠他人情,卖了几斤饭票——饭票就是米,那时间有来学校买饭票的贩子。我给他钱,他不要,我硬给,他齁了。齁是我们西海固方言,大意是指一个人被激怒,发脾气。例如齁死我了(气死我了)。他说你咋这号人,这么生分以后还咋处?咱们是兄弟,一辈子的朋友。我说对,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兄弟。

    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这话说了不到一月,我们就分道扬镳陌如路人。问题不是出在我们身上,而是出在家里。大队部选了新址盖起了房,从老庄子搬了出去,大队部老院子处理给了李春生家。李春生家老院子要处理,我家志在必得。我们弟兄四个,院里只有三孔窑洞,把李春生家院子买到手,“以后就再不用求爷爷告奶奶批新地方”,父亲如是说。前后院住了这么多年,两家没有生过口舌,用亲如一家形容也不过分,我吃过春生娘的奶,春生大我半岁,我生下来娘没奶,春生娘就奶着两个,直到我娘下奶。而李春生家缺劳力,自留地、家里一些活计我们一家都搭手做。因此我爹觉得春生家老院子卖给我家是十拿九稳的事,他对春生爹说不说价,多少钱我都要了。可是春生爹没把院落卖给我家,更让爹气愤的是卖给了大巴掌家。大巴掌一直跟我爹不对火,顶着一股劲。爹一怒之下去找大队支书,说他买下老大队部,大队就该把老院子收回。可春生爹是会计,谁会理会他的说法。爹把事没扳回来,倒落了个告人的名声。这当然影响了我和李春生的关系,我们疏远了冷漠了,尽管从小学到高中我们有十年的同桌之谊,可少年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脆弱和无奈。在读书的事上,父亲说不出啥来,也从来不说啥。但与李春生家有了矛盾,父亲问我你跟宝子谁学习好?宝子就是李春生。我说说不上。父亲说这咋能说不上?自己的锅大碗小没个把握?我说学习不是干活,有力气没力气一眼就能看出来。父亲呃了一声,狠狠地咂了几口烟说咋也得往宝子前头赶。我狠狠点头。只要成为对手,互相就是一种激励。李春生成了我的坐标,也成了我的动力。

    与我和张啸都不说话了,李春生处境可想而知,我和张啸私下说他可能会调换宿舍,然而,他没有调换宿舍,而是直接转学了,转去县一中复读。经过几年高考助推,转学已蔚然成风,有关系的都转进了县城一中二中三中,在别的县有关系的,转到几百里以外的县城中学。爹也努力想把我转到县城中学去复读,可复读生太多,又没关系,没办成,父亲很沮丧地说朝中无人,啥事都办不成啊。这话在我听来,依旧带着鞭策的意思。

    我清楚记得李春生离开草鞋公社中学是中秋节。那时间中秋节不放假,午休时我和张啸、李生玉去河谷瓜园偷瓜。如果偷不上,我们就凑钱买一个西瓜过中秋节。中秋时节西瓜已经扫园,但河谷地势低洼,瓜园里还有未熟的秋瓜蛋子,有一个老汉守着。出了校门,碰上了英英,让我们等她,她把书放回宿舍就来。我们站在柳树下等英英,李春生背着铺盖卷从校门出来,我们故意高声说笑,显得无比快乐。李春生转进县一中,我们当然嫉妒,谁不想去县一中复读啊,现在想来我们之间的冷漠与仇恨由此而生,嫉妒是一种卑鄙的仇恨。张啸恶恶地说我们一定要考上大学,我和李生玉狠狠点头。

    李春生看着我们,许久,他狠狠咬着嘴唇走了。后来我想,他原是想等我们走了悄无声息地离开学校的。看到我们在柳树下有说有笑,他认为我们是专候在那里等他离开,以表达对他的不屑和鄙视。现在想来,他离开草鞋镇中学时的背影孤独而忧伤,毕竟我们有着十年同窗之谊。

    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会是我们今生的最后一面。

    从李春生转入县一中复读到离世,二十多年的光阴,同住一个村庄,复读那几年,假期都是回家的,后来都在外面讨生活,但逢年过节也都是回村的,应该说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我们竟再没见上一面。现在想来他是把自己封闭在家里,躲避着与我们的相见。

    3

    你读过高六高七高八高九高十吗?如果你是“80后”“90后”,肯定没读过,但“60后”“70后”绝不陌生。我想你也明白了,我说的是复读。1977年恢复高考,人们说对于下乡知识青年意义重大,事实上对于整个农村意义更为重大,更为持久。高考为我们乡下人打开了一条突破森严的城乡二元体制壁垒的重要通道,让我们看到了改变命运的曙光。因此,我们称为鲤鱼跳龙门。多少学生匍匐在通往高考的路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事隔多年,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1981年那个上午发生在学校的事。我们正在上课,忽然校园里闯进几个人,他们拉着一头黑叫驴(公驴)。那叫驴辔头全是绾着红绸,挂着铃铛,备着鞍子,上面搭着裁绒褥子,黑叫驴昂首挺胸,“昂昂昂”地叫着,甚是英武。四个汉子也都穿了新衣——一色的天蓝色中山装,显得干净利索。他们扑进我们教室,对正在上课的田秀秀头上苫了一方红绸子,抱起来就走,出了教室像搭一口袋粮食将田秀秀架上驴背,驮着走了。田秀秀已经订婚三年了,她哀求过男方,说等今年高考结束,考不上立马就结婚,可人家已经等了三年,不愿意等。她就从家里偷跑出来,人家到了日子,直接来学校娶人了。

    多年来对于高考经历我羞于启齿,近知天命之年才坦然面对。2012年9月一个下午,一位大学同学自驾游来看我,喝过酒,又去茶楼喝茶醒酒。茶楼的窗口正对着二中的大门,大门内高高竖起的大红光荣榜就像照壁,金色的名字光芒四射,晃花了我们的眼睛。正是一年一度红光荣榜更新时日,榜前人山人海,莘莘学子高仰朝圣的头颅。师兄感慨万端,说那是什么?那是龙门啊。端起茶杯往外一扬说以茶代酒,敬他们一杯。师兄跟我上下铺,高我三级,恢复高考他就参加了高考,复读了整整八年,与我同级进入大学。我们聊起复读。师兄感慨地说八年,抗战才八年啊,以前羞啊,我都不敢跟人提及,现在我到处给人讲,那不是耻辱,是我锲而不舍的精神象征啊,何况我们那时的老师,一大半都是工农兵大学生,有的高中都没上过。

    他打开手机念道:全国高考1977年录取率4.8%,1978年录取率7%,1979年录取率6.1%,1980年录取率8%,1981年录取率11%,1982年录取率17%, 1983年录取率23%,1984年录取率29%……2012年录取率75%,而2012年全国硕士研究生录取率3.2∶1,他拍着桌子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盛况空前啊,你说咱们考的是不是研究生?博士研究生!

    我上过高六。那时候高中两年,那么就是说我复读了四年。尽管第一个复读年,我们都像闹钟的发条,拧得紧得不能再紧了,但1981年的高考我们又落榜了,我差了五分。一年一度的8月25日又到了,一大早父亲就给灰驴备鞍子,他哼着秦腔《大登殿》。五分之差让父亲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他说五分嘛,一年咋都挣够了。他觉得那就是生产队挣工分,他哪年都比别人多挣几百个工分。他并不知道之于高考,0.1分之差,全国会有多少学生落榜。与李春生家有了矛盾,极大地促进了我们两家的关系,父亲去送我和张啸。李生玉不复读种地去了,李春生照旧去县一中复读。然而,接下来的两年高考,我都落榜了。

    不可否认,高考完全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成为一个城里人,成为一个国家干部,甚至成为一个作家,走上了一条有追求的路,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倘若不是李春生,我和那些名落孙山的同学一样,和我的父亲兄弟一样,这阵子或正在打牛后半截唱山歌,面朝黄土背朝天,或正在城市那些脚手架矗立的地方,顶着炎炎烈日黑水汗流地为城里人建设着美丽家园,绝对不会坐在装有空调的楼房里,喝着茶,抽着烟,读书写作。完全可以说没有李春生,就没有我的今天。因李春生这个坐标,我别无选择,我的父亲别无选择。有一次,和张啸说起来,张啸也是这样认为的。

    1983年我高考落榜,父亲已经不像前几次落榜那样恼怒了,他很宽容地对我说读书人啊是出在坟里。这是老家一种宿命的说法,言下之意考上考不上都是命。当我们谋事不成命运不济,我们都会归于命上,归于命就只能认了,认命了一切就都想通了。整个假期父亲没有提复读的事,我想父亲已经认命了。说实话,尽管我不甘心,但我也认命了。复读,多么可怕的字眼,朝六晚十二的生活,就差头悬梁,锥刺骨了。门板上、墙壁上、手心里、胳膊上甚至是腿棒子上都写满了公式、定律、生词、成语、单词,分子式,走走站站我们手里拿着书本死记硬背。最让我们羡慕的是同宿舍的朱长山,他说胡话竟然都是在背课文。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五年,除了煎熬,我再想不出词来形容。复读让学生处于崩溃的边缘,自杀和精神分裂的同学每学年都有。看榜后有疯癫了羞丑不顾的,有跳井上吊的,英英的哥哥就是用裤带吊死在一棵树下。至今我依然清楚记得刘耀庭坐在井沿上唱歌,劝慰不进,无法接近,直唱了一个下午,最后吟咏着“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飘然落井,打捞上来已气绝身亡。那是明朝就有的一口老井,深幽,水旺。说也奇怪,自刘耀庭跳下去,井水日渐沉落,最终枯萎。复读让我苦不堪言,濒临崩溃,我不能保证比那些自杀的复读生更坚强。

    一年一度的8月25日又到了,我早早吆着一对牛去犁地。这时间已经包产到户,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户,我家分到了八十多亩地,犁地是一项长活。到了地里套上牛,才犁了两个来回,娘到地里来换我,说你大已经拉着驴驮着铺盖和口粮去学校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赶着羊出村时,在村巷碰上李春生爹送春生去学校。父亲把羊赶回家圈进圈里,让娘去地里换我。

    1984年,老天开眼啊,我在高六的高考中终于上线了,且进入了一本线。那时候可没有现在的估分,只有榜出来才知道结果。看榜归来,没有见到父亲,有些奇怪,尽管看榜的日子正值麦熟豆黄,绣娘下床的季节,但每年我看榜这天归来,父亲都蹴在大门外场沿上,像一只老鹰,盯着崾岘口的路,那是从草鞋镇到张王庄的路。我是在麦地里见到父亲的,一家人都在拔麦,我扑进麦田甩开膀子拔起来。父亲已经拔到半地了,到地头我竟然追上了父亲,这是从未有过的。和父亲一起拔麦,他拔出了地头回过来捆麦子,我还在半地里拔着。我想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我激情澎湃,二是父亲沮丧颓唐。父亲蹴在地头上,表情格外的亲切,竟然递给了我一根烟。他点了烟说,这读书人啊出在坟里。我复读了四年,参加了五次高考,这句话别人已经说过多次了。黄昏收工,回到家中,喂了牲口,堵上鸡圈门,我才告诉父亲,我说我中了。我觉得说我“中了”就像《范进中举》中的范进,至少像课堂上我读时的那种感觉。父亲靠着墙根歇缓,“突儿”像一只麻雀飞了起来,他说中、中、中了?我说中了。他说你个狗日的咋不早说噻。我说不收麦呢嘛。他说收个锤子,迟收一天两天,就是不收又能咋样,这是多么大的收成啊,你狗日的也能憋住。他双手搂住我的头扭了又扭,就像小时候惯我一样,我说做啥做啥。要知道我已是二十三的人了。父亲嘿嘿一笑说你说老爷也有弄不准的时候,啊。那天我才知道,每年看榜那天我前脚出门,父亲后脚出门,去老爷庙里求一根签。五年间他拿回了五张签条,一个上上签,一个下下签,两个中平签。这年他抽到的又是下下签: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若问收成有无有,春花秋月一场空。

    这一年张啸也幸运地被省城一所中专录取,李春生依旧名落孙山。

    4

    四年师范大学毕业,我分配到了县一中,学校安排我带复读班。按说带复读班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可是复读班一班班主任陈老师在给学生报名时忽然脑溢血,学校考虑到我是正经八百的师范大学毕业生,就安排我接替陈老师。复读生真是多啊,教室有限,就把几个大仓库腾出来做补习班的教室,一个班一百四十多人,站在讲台上,下面就是人山人海。

    名单拿到手里,我看到有好几个复读生都是我的同学,三个还是同班。1985年,乡镇高中全部撤并进了县城,他们只能到县城来复读了。李春生的名字也在其中,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张王李赵,李姓是大姓,而春生又是多么普通的一个名字。周耀斌曾是我的同学,现在是我的学生,他告诉我李春生来复读,一听我带复读班,又回去了。我心里冷笑,也有些怅然。

    关于李春生,周耀斌告诉我李春生有一次晕倒在了考场里,自杀过一回,看榜后把自己吊在了宿舍的房梁上,正值假期,校园没人,倘若不是两个讨吃翻进学生宿舍窗户寄身,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周耀斌还告诉我,李春生写诗,经常发表。我心里冷笑,在黑板报上、校办小报上发表也叫发表。可周耀斌说《星星》《飞天》《绿风》《青春》……老多刊物上都有,常拿稿费。这让我惊愕了。

    十年浩劫,万马齐喑,朝政更替,诗潮暴风骤雨般席卷着神州大地。全国各地诗刊林立,文学期刊都设了“校园诗人”“校园诗歌联展”等栏目,自发组织的民间诗社、诗歌团体璨若星辰,内部诗报数千家,县一中就办有《长风》诗报,油印,对开八版。有人用盛唐以誉当时盛况。那时候手里拿一本诗集或诗歌刊物是一种时尚,一种风潮。诗潮兴于大学,也席卷了中学,在中学生中产生了持久而广泛的影响。1957年1月创刊的新中国最早的诗刊《星星》, 1979年的复刊(1960年10月被停刊)风靡一时,成为文学界一个标志性事件,县一中仅订阅《星星》就超过百本。学校、工厂、机关,公交客车、公园小径,人们手捧的不是《读者文摘》,而是《星星》,《星星》成为学生的《圣经》。1983年李春生就在《星星》上发表诗歌,一年四次上刊。“《星星》知我心”,李春生在日记中如此称颂《星星》。至我到一中教书,李春生已在《星星》《飞天》《诗刊》《绿风》《诗神》《诗潮》《诗歌报》《青春》等几十家报刊发表了两百多首诗作。在1986年由全国中学生参与投票评选十大中学生校园诗人活动中,李春生虽没当选,但票数很高,足看出他名气之大。

    我的大学时代正值诗风大兴,学校一半学生都畅游在诗歌的海洋,我自然也不例外。我虽然发表诗歌不多,但大量阅读诗歌,当时风行一时的诗歌刊物学校阅览室都有订阅,李春生发表这么多诗作,按说我应该注意到他,可我没有印象。周耀斌说他用的是笔名“春生”。这就对了,“春生”这个诗人我是熟悉的,在我的笔记本上抄有他不少的诗,只是我没有跟李春生联系起来,我没想到他也写诗或者说他会写诗,而“春生”像秋生、冬生、建国、建党、建军,又是多么容易被重复的一个名字,我们班里就有两个名叫春生的,后来我在网上搜过,叫“春生”的人几十万,叫李春生的就有数万。

    李春生离开县一中去了市一中复读,帮他转学的是市一中校报《云河》的主编,也是市一中高三语文组长。《云河》虽是校报,可与省市文学报刊关系密切,刊登的作品常被选载,在学生中颇有影响。到了市一中,李春生成为《云河》报副主编。李春生在市一中复读的情况我了如指掌,因为我有几个同学都分配进了市一中,李春生的语文老师就是我同班同学,也以诗人自居。市一中有好几位老师写诗,他们有时会和他在某家刊物同一期上相遇,这让他的诗名像一只鸟在一中飞翔。转入市一中不久,李春生就在《诗刊》上发表了一组八首诗,是栏目的头条,而我的同学只有一首五句的诗刊登于这一期,还在尾巴上,像个补白。在市诗坛有着大师之称的落叶松专门为李春生搞了个庆祝酒会——小酒馆摆了一桌,李春生的座位被安排在主席之位,他的几位老师则屈居下面。就在这一年,省委宣传部和文联联合举办诗歌征文,李春生斩获一等奖,李春生去省城领奖,宣传部长亲自给他颁发奖状和一百元奖金,还和他合了影。当介绍到他还是个高中学生时,会场上掌声雷动。记者采访了他,他激动而紧张,脸红气粗,说得结结巴巴。颁奖仪式后有一个诗歌沙龙,与会的诗人有许多白发苍苍的前辈,拍着他的肩膀用小兄弟称谓他,用才子、新星赞扬他,还跟他合影。第二天报纸刊登了领导给他颁奖的照片,还登了好长一段他的话,但他觉得很陌生。回来学校校长表扬了他,《云河》为他做了特刊。那时间假以诗歌名义的活动甚是繁荣,李春生受到广泛的邀请。他又如何经得住诱惑,频繁参加活动。现在想来,或许李春生是借写诗逃避复读的重压。复读让多少人心力交瘁,精神崩溃,痛不欲生。但不可否认李春生的诗是越写越好了。

    诗名滋养了李春生的孤傲与自信,让他高考连续落榜而垂下的头颅又烈士就义般昂起来。从他剪贴本上剪贴诗刊社每届青春诗会名单上可以想出,他最大的愿望是参加一届青春诗会。

    “他已不在复读状态。”同学告诉我。

    5

    到市一中复读的第二年,李春生暗恋上了宫闱。因为在学校举办的文艺联欢会上,宫闱朗诵了他的诗。这一年迟志强的《铁窗泪》大肆流行,学生把这首歌词改成:是谁制造了高考,你在世上称霸道,有人为你疯疯癫癫啊,有人为你去上吊,一次次高考,一双双镣铐,高考,人人对你离不了,高考呀,你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复读生压力巨大,精神分裂、自杀事件频发,引起社会的关注,教育部门要求为学生减压,学校就经常举办一些歌唱、舞蹈、诗朗诵、运动会等各种形式的大小型会演,每个复读生都要出节目。宫闱出的节目是诗朗诵,朗诵的是李春生的诗。宫闱可是校花啊,又属于学校内测的准大学生,极其冷傲,目中无人,同学送外号冰雪公主,但她朗诵了李春生的诗,且连简介和通信地址都朗诵了出来,听来显然是特别强调,这便有些暧昧了。要知道那时候大龄复读生很多,我们班上最大的二十六,关系暧昧的不在少数。

    李春生孤傲的心里涌起阵阵涟漪,就连宫闱不流畅的朗诵在他看来也是别具风韵,从此宫闱走进了李春生心里梦里。要知道李春生虽然是个诗人,但腼腆内秀,孤傲而自卑,他当然不会约请宫闱吃冰棍轧马路,更不会献诗倾诉,他把爱深藏在心底。当然他也明白,要想赢得宫闱的芳心,必须彻底征服宫闱,而要彻底征服宫闱,他没有别的资本,只有诗。他要献给宫闱一个大礼——出一本诗集,在扉页印上“献给宫闱”,定然能征服宫闱。一方面他对自己的诗很自信,一方面他想宫闱既然选择朗诵他的诗,最后还那么强调了自己,对他自然是有意的。因此出一本诗集的愿望便急不可耐。

    李春生把发表的诗整理出来,取名《向缪斯致敬》,背着便去了出版社。他很自信;另因为圈子里有几位诗人都已出了诗集,签名赠送,意气飞扬,对他们的诗他是不屑的,那样的诗都能出诗集,他的诗当然没问题。连落叶松都说那些臭屁诗都能出诗集?然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编辑只是走马观花式地翻翻他的诗稿,摇着头说除非是汪国真、席慕容、北岛、舒婷、顾城这些人的诗。李春生有些蒙了,后来他拿出了几个诗人赠他的诗集,老编辑告诉他这都是自费出版的。李春生说自费出版是什么意思?老编辑告诉他自己掏钱呀。他说不看……诗的质量?老编辑笑了,说现在的诗哪还有质量,无病呻吟,胡言乱语,无非一句话多断几次句罢了。李春生没想到老编辑会这样说。他嚅嗫半晌问自费需要多少钱?老编辑说书号三千,至于印刷费那是根据页码、册数、纸张等来定。他拿起一本诗集问就印这样一本。老编辑翻翻,说得一万吧。

    一万啊,当时的万元户那就是大款了。这时家里已帮不了李春生。1981年包产到户,谁的日子谁过,会计的意义就不大了。1983年公社改为乡,大队改为村,班子改选,春生爹又失了会计,大病一场,一病半年,身体彻底垮了。医院说是肺心病,不能生气,不能劳累,李春生娘承担起了地里的劳作。然而,麻绳从细处断,几年间娘累倒在炕上,不久便去世了,家里光阴便日薄西山。

    李春生没想到是这样的,从出版社回来,他沮丧地写道:“缪斯高贵的头颅上正落满了鸟粪。”

    李春生很苦恼,找落叶松倾诉。尽管落叶松有市诗坛人大师之称,在李春生看来很名不符实,因为他没见到落叶松的诗,落叶松在市诗坛的地位是建立在他有全国、海外的许多诗刊、副刊的投稿地址和编辑姓名,与全国许多著名诗人、编辑有广泛的联系,常给刊物编辑推荐诗人诗作,这怎么能称得上大师呢?但落叶松对他不薄,只要有活动,落叶松总会叫他,说个丢人的话,饭都白吃了多少顿。落叶松提了两瓶酒,两人就着花生米和榨菜喝,几杯酒下肚,李春生便稀里哗啦倾吐了自己的苦恼。落叶松拍案而起,怒斥出版社的唯名唯利,最后拍着胸膛说你别灰心丧气,我给你推荐到香港、台湾出版社。李春生是千恩万谢。一周后,落叶松告诉李春生,香港一家出版社对你的诗大加赞赏,决定出版。李春生简直是感恩戴德,在当时香港、台湾那可是诗的圣地啊。他紧握着落叶松的手说大恩没齿不忘。但落叶松又说不过,出版社要收管理费,人家那里管理严格。李春生问需要多少钱?落叶松说人民币3000块,这还是通过关系得到的优惠价。3000块,这不就是交出版社的书号费吗?可李春生不这么认为,管理费与书号费是两码事,书号费是买书号,管理费则是另一回事。李春生决定要出,可3000块钱的管理费从何而来?李春生十分害羞地向落叶松讲述了自己的窘境,落叶松说你愁什么?以你的名气,诗集出来还怕卖不掉?这是投资,你想想一本书定价30块,卖100本就回来了,先借上嘛,诗集出来我替你卖去。还说这样,我赞助你500块,你掏2500块的管理费,诗集出版挣了钱请我喝两场酒就行了。这已让李春生万分的感谢了。李春生吞吞吐吐说大师,请替我保密。虽然他认为管理费与书号费有着本质性差别,但交了钱传出去终归不好。落叶松说明白,咱们互相都不说,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事实上落叶松没给李春生说明白,印刷费将是个大头。

    2500块钱的管理费从何而来?李春生从一个复读同学身上得到了启发,这位同学爹瘫了,娘是个哑巴,靠卖血供自己读书。李春生开始卖血,卖够了2500块,给了落叶松。然而书号还没拿到手,落叶松在扫黄打非中被抓了,罪名是套用盗卖假书号。落叶松供述一个香港书号他拿到手只需要300块,卖到2500—3000块,还有一些书号是从书上盗用的。而他举例说明就以李春生为例,大讲特讲。当问及你写过什么?落叶松说我什么都没写过。又问及什么都没写过为啥被称为大师,落叶松说我只不过搜罗了些诗刊地址和编辑姓名,其实那些编辑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都被诗歌洗脑了,都成神经病了,最好哄骗。李春生被叫去录了口供。一时间大报小报电视都报道了,这让李春生无地自容,羞愤至极。他哭了,哭得晕了过去。他在日记中写道:“繁华过后,沉渣泛起,骗子披着诗歌华丽时尚的外衣……缪斯正在蒙难。”

    就在第二天,李春生从阅报栏里报纸上看到海子自杀的消息。李春生又卖了一回血做路费,去了山海关。他在日记写道:“1989年3月26日凌晨,女娲娘娘补天的彩石掉了一块,世界坍塌了一角……在山海关与龙家营之间的火车道上,一位声名显赫的人静静地卧在钢轨上,风为他梳理那头浓密的长发,原野所有的花朵都向他微笑,以馥郁的香气为他沐浴……自远方而来的火车,像一把罪恶的利剑切开了他的身体……他的身旁边留下他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诗句:我叫查海生,是北京大学政法系的教师,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有一个鲜艳的橘子目睹了他的离世,我没有见到那个橘子,它被世俗吞噬了。”

    他抄录了海子的《我请求:雨》:我请求熄灭/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我请求在早上/你碰见/埋我的人//岁月的尘埃无边/秋天/我请求:下一场雨/清洗我的骨头//我的眼睛合上/我请求:雨/雨是一生的过错/雨是悲欢离合

    他写下一首诗:

    海子

    死了

    像一首纯粹的绝唱

    我还活着

    苟且

    像一只流浪狗

    海子

    我还不能乞求一场雨

    清洗我的骨头

    合上我的眼睛

    还不能请求熄灭

    与光同尘

    在这尘世

    还有两粒微尘

    依附在我的身上

    一个伤痕累累的父亲

    和一个将为我换回婆娘的

    苦命妹妹

    他们在我的阴影下

    如光线中浮游的尘埃

    不由自主

    苦海无边

    从山海关回来,李春生背着铺盖卷黯然离开市一中。落叶松一案在市一中掀起的冲击波他是能想象出的,他觉得自己遭遇了这世上“最龌龊而耻辱的事”。

    6

    结束了复读生涯,李春生并没有回张王庄,而是踏上了去省城的班车。到了省城,他在一家打印社自己设计印装了所有发表的诗歌,这花掉了他卖一次血的钱。他背着自印的诗集去作协、编辑部、文化厅、报社、出版社等与文化有关的单位推销自己,他以为这些单位需要像他这样的人,他很自信。然而,他太不了解这个社会了,他不知道社会上有一种叫编制的东西,不知道这些单位严重超编,更不知道找工作需要背景和学历。这就使得他去这些单位找工作显得滑稽而另类。更为重要的是这年已是1989年,起于1979年的诗潮波澜壮阔地持续了10年,已呈颓势,诗坛过度繁荣导致鱼目混珠,诗歌殿堂的穹顶正在坍塌,世俗之潮正汹涌袭来,“诗人都是神经病”已在社会上广泛流行,而他却沉溺于诗歌世界对此一无所知。在经历了一次次“婉拒”之后,李春生算是长了点见识,在日记中慨叹:“社会原来是这样的。”

    在李春生看来找工作比征服宫闱要容易得多,却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这打乱了他人生的设想。按他的设想,找到工作后,工资加上卖血,献给宫闱的诗集很快就会面世,诗集一面世,他就胆气十足地去见宫闱,然而工作没找上,让他的一切都没了着落,吃喝都成了问题,他不知道下一步的路该如何走,深藏在心底的爱恋又让他寝食难安。他决定去见宫闱,向宫闱表白,宫闱已考入省大一年,再不表白就辜负了宫闱对他的爱。

    李春生又卖了一次血,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来到了省大校园。他还准备了和宫闱去名典咖啡语茶去喝咖啡的钱——尽管喝一回咖啡要花吃三天饭的钱,但他觉得值。校园有一个湖,明媚的阳光在湖面洒金点银,湖边成双成对的学生把倒影投进水中。李春生对着清澈宁静的湖水调整了一番心情,在走向教学大楼的时候,他看到宫闱向着湖边走来。李春生悲欣交集,什么是缘分,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就是缘分啊。他想象了一百种与宫闱的相见,却没有想象过如此天意的邂逅。宫闱倚着一棵金叶榆,哼着《爱如潮水》。一直等到宫闱哼完,李春生才走过去,轻轻叫了声宫闱。

    宫闱看了李春生一眼说你叫我?

    李春生往前跨了两步,又叫了声宫闱。

    宫闱说你是……

    李春生觉得是自己打扮得过头了,说宫闱,我是……

    宫闱说你先别说,让我想想。

    李春生从这话听出宫闱是在跟他开玩笑,就说宫闱……

    宫闱说想起来,你是诗人,叫什么春,对李春天。你也考上了,哪个系?

    李春生脸一红说我没考上大学,我是……

    宫闱噢了一声,说那你在这里干什么?修剪草坪?

    宫闱是在跟他开玩笑吗?李春生疑惑了。

    李春生叫了声宫闱……

    这时一个男生走过来,抚摸了宫闱的脸蛋,宫闱说再见。挽了男生的胳膊走了。

    李春生呆痴痴地站在那里,他听到那男生说他谁呀?宫闱一笑说一个诗人。男生说神经病。宫闱说你才神经病哩。男生说诗人不都是神经病吗。宫闱咯咯咯地笑了,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春生一阵发晕,脸色一片苍白,忙蹲下去,卖血时人家说他卖得太勤了,会要命的。他不相信这就是他的宫闱,他给宫闱写信,专门送到了数学系。宫闱回信说对你我没有什么印象,一间教室坐了一百多人,满打满算几个月时间,你又能记住几人。至于朗诵诗的事,我不喜欢诗,我读不懂你们那些所谓的诗。朗诵你的诗是因为我忘了带准备的朗诵稿,临时抓了一张垫屁股的报纸救火,且我不知道那是你的诗。如果给你造成误会,请你原谅,我不是故意的。李春生蒙了,真是这样吗?宫闱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或者为世俗诱惑,才做出如此残忍的背弃,他又写信说你为什么要说谎?宫闱回信说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呢,说穿了复读就像一个驿站,我们只是过客,请你忘记我。李春生写信说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信,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受到了什么样的刺激、诱惑、威胁?宫闱回信说别再给我写信了,请你放过我。李春生又写了信,表达了这几年的思念之情,还说为她献礼的诗集即将面世,最后说请你回心转意。宫闱失去了耐心,回信说请你远离我,别再纠缠我,否则我……报警了。李春生再写信就石沉大海了。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宫闱,我是多么的熟悉啊,多年后,我转行进入纪检部门,宫闱就和我同一个单位,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李春生的初恋,因为宫闱已是个非常世俗的人了,说闲话,打小报告,双腿架在桌子上斗地主,内裤都露在外面。后来,我曾在桌子上放了一本诗集试探过宫闱,她看到后说你喜欢诗。我说你也应该有诗缘,咱们上大学时正是诗潮澎湃的时代。她摇摇头说我不喜欢诗,读不懂。但接着,她来了兴趣,“要说起诗,还闹了个大笑话哩。”她当笑话地讲起李春生。

    她说我不是追诗的天使,我是学理科的,不懂诗,选择了诗朗诵这种形式是因为诗短,我要朗诵的是徐志摩的《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那时间徐志摩的诗风靡校园,连同学告别说的都是“沙扬那拉”。临近上台时,我发现抄好的诗找不见了,急得抓耳挠腮,一同学从屁股底下抽出晚报,说这上面有一首诗,我就拿了晚报上台应急,“结果连诗后面括弧内作者简介和通信地址都朗诵出来,我还当也是诗句哩。”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傻子还以为我对他有意思,后来纠缠过我一段时间哩,开始我还觉得好玩。”她挠着头说:“他叫什么来着,对,李春天。”我说李春天是他妹妹,他叫李春生。她说你认识?我说我们是同班同学。她说你那同学咋那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我想李春生如果相信这是阴差阳错,那么他所受的伤害要轻得多。他又去学校找宫闱,在省大校园徘徊几天,看到了宫闱和那男生出双入对,他的心碎了,他抄写了泰戈尔的《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写上了“致宫闱”,贴在了教学大楼大厅的黑板报上。结果被宫闱的男友携人架到学校保安处,遭遇了批评、教训、警告、严重警告,如果他再踏入大学校园就报警。

    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踌躇满志,二是万念俱灰。不幸的是李春生都遭遇了。被从大学校园像流氓一样驱赶出来,李春生心里百味杂陈,他把准备和宫闱去喝咖啡的钱全买了酒,把自己灌醉在一家小旅馆里。

    第二日,李春生离开了省城。他再没有联系过宫闱,但把第一本诗集献给宫闱的初衷没有改变,他要把诗集摆在新华书店的书架上,让宫闱在看到诗集之后悔青了肠子,诗集改名为《献给宫闱》。

    7

    离开省城,因为一件事迫在眉睫,李春生回了家。开学李春生去学校时父亲就告诉他,今年考上考不上,都必须结婚。李春生已二十七,在老家这年龄都是几个娃的爹了。市场经济的推波助澜,张王庄方圆彩礼已达三四万了,就他家现在的境况,娶媳妇成了大问题。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在李春生家的体现就是给了他一个灵秀漂亮的妹妹。李春天已长成大姑娘。于是,换亲成了解决眼前危机的唯一出路,已在父亲运作之中。

    换亲在张王庄方圆传承数百年,是天经地义的事,换亲多数情况下一是家境贫寒;二是男的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对于已是一个诗人的李春生来说,这无疑是天下最残忍最耻辱的事。他严厉拒绝了换亲,为此父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李春生对父亲说三年内,我娶个媳妇回来服侍你。父亲说我还要能活三年。李春生明白如果不给妹妹找个如意郎君尽快嫁了,父亲就不会停止愚昧的换亲,即使不是以女易女的换亲,父亲也会找一个有钱人家,以妹妹的高价彩礼包裹他的亲事。李春生问妹妹有没有心上人,妹妹说哥,你带我去趟城里吧,我想看看楼。是啊,妹妹到现在还连县城都没去过。他说县城的楼有啥看的,哥带你去省城看楼。到了省城,李春生才知道妹妹并不是想看楼,而是要进城打工。他说那你不给哥明说。妹妹说要让爹知道,连门都出不了,这几年人都进城打工,爹就是拦着不让我去。李春生问为啥?妹妹说怕学坏了。李春天在一家餐厅找了个端盘子的活,心里万分悲凉,妹妹长得这么漂亮,到城里却只能干端盘子的活。李春天说哥,咱们一起打工,娶嫂子也用不了几年。李春生说你好好照顾自己,找个如意郎君,哥的事不用你操心。

    李春生也留在城里揽活打工。在省城打工三年,他遭遇欠薪、欺骗、讹诈、侮辱、嘲弄,至离开省城他已是伤痕累累。他写了一组诗,标题是《天堂的阴影即地狱》,题记用了肖伯纳所说:地狱是名誉、义务、正义以及其他恐怖道德的故乡,地上的恶事都在它的名义下所犯。在这组诗中,他诅咒了这座城市。离开省城时,留下了一截指头,带回了一把藏刀。这把藏刀是他在一家藏族小屋买的。西藏是人类的天堂,更是诗人的圣城,李春生梦想着去一趟西藏,甚至想为西藏写一本诗集。他当着欠他八个月工钱的老板的面用这把藏刀剁下了一截指头。日记中他写道:“尽孝十年。”

    李春生一头扎进南窑儿小煤窑,开始了挖煤生活。南窑儿一带下面全是煤,公家开,私人也开,大大小小的煤矿加上煤窑上百家。公家开的矿安全系数高,事故少,且进去了就是工人,用老家人的话说那就等于一头扎进公家的怀抱里,啥都有保障,出了事公家也要养你一辈子,可公家开的矿没有关系进不去。私人开的小煤窑进去容易,但事故频发,啥都没保障,用老家人的话说那就是干阳间的活,拿阴间的钱,有力气挣,还得有命花,出了事就只能归于命不好。李春生原本觉得下窑三年就可以娶个媳妇,解放父亲的苦难。然而,时代进步得太快了,彩礼一年一涨,等他挣够一个媳妇的彩礼,在小煤窑度过了六年时间。下窑六年给他留下了痛苦记忆,从他一百多首写下窑生活的诗中可以看出:

    “那个睡在我身边的倒霉蛋,即使白炽灯能溶化太阳,在他的眼里看不到一丝光明”“世上最亮的,不是太阳公,是煤,它能燃烧出富丽堂皇的光明;世界上最黑的,不是煤,是挖煤人,他的眼神都是黑暗的……”“世上所有的煤都在燃烧,挖煤人却在最黑的暗中。”“那天,我才认识到人皮的伟大,它像母亲的子宫,包裹着已经化了水的筋肉,如婴儿般粉红……”

    六年间李春生从死神门前走了三趟,一次冒落一次透水,好在私人小煤窑都不深,给掏了出来。一次瓦斯爆炸,他被窖了洋芋,埋了整整七天,挖了出来后就像火塘里烧焦了的洋芋蛋,皮皱得像揉捏过的丝绸,到处是褶子,一身的肉脱了,皮松得拧住往起一提能提一拃高。李春生缓了一个月,免费的肉尽饱吃,皮鼓紧了,肉瓷实了,脸上的褶皱也绷展了,又在阴凉瓦屋,人也白了许多。这次老板大方,补给了李春生一笔钱,李春生就有了整整六万块,提前三个月结束了下窑生活。

    揣着六万块钱回家,李春生就要带父亲去北京。一是给父亲看病,父亲手抖得厉害,吃饭已不能用筷子,像个娃娃用勺子,他知道父亲得的病是邓小平得过的帕金森综合征。二是父亲有个愿望,去北京看看毛主席。父亲对毛主席有着深厚感情。可父亲死活不去,说我最大的病是心病,你娶了媳妇,成家立业,爹的病就好了,手就不抖了,等你媳妇娶了,自己过上光阴,爹就去北京瞻仰毛主席。为此他跟父亲争吵,可一争吵父亲就浑身哆嗦,他只能妥协了,也明白他的婚姻大事确是父亲最重的一块心病。在张王庄他家是寒姓,单门独户,父亲逃难逃到张王庄,一直在张家拉长工,新中国成立后落在了张王庄。自古以来都是户大欺孤,一家人看人眼色仰人鼻息生活,父亲就希望多生几个儿子壮大门面。可母亲生他后血流不止,身体拤了亏,缓了好几年,才又生了妹妹,再就没生养。

    对自己的婚事,李春生心里已有一个人,当然不是宫闱,宫闱之于他已只是一个幻影,一个意象。在一同下窑的任福的婚宴上,李春生见到了黄梅英,他自信地想到了郎才女貌。黄梅英是任福媳妇的表妹,李春生请任福去提亲。任福停顿了片刻说她不适合你。李春生说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我?任福想想说她没上过学。李春生说没听过女子无才便是德?任福说我跟你实话实说了吧,我表叔那人难缠,你对付不了。李春生说我跟黄梅英过,又不是跟他过。任福说这样,你先去唐庙访访我表叔那家人再说。李春生说能有多难缠,别废话了。任福提亲回来说彩礼要八万,这也太夸张了,你还是……李春生点了一根烟抽完,说八万就八万。任福说你、你这要创纪录呀,咱这方圆彩礼也就五万,最高不上六万,我表妹是漂亮,可……要不咱们再打捞打捞,姑娘多的是。李春生咬咬嘴唇,又说八万就八万。

    亲事说定,父亲拿出了两万给他。李春生知道这是父亲为自己攒下准备后事的钱。李春生回到南山梁,在澡堂里泡了大半天,洗净了指甲缝肉皱里的黑垢甲,去洗脚屋削去手上脚上木结一样的老茧,去洗头房理去了蒿蓬一样的头发,便去了市场。南窑儿一带盗贼猖獗,市场里就有卖防盗裤衩的,牛仔的,前后四个大兜儿,装得下十万二十万的,黄澄澄的铜拉链,有马莲叶子宽,看上去都防盗。在南窑儿的银行,李春生跟柜台内的女子有一番争持,因为取出来的钱全是黑乎乎脏兮兮的,连女子数钱的指头蛋都像羊粪豆豆一样黑明黑明的,钱挼得都没精神了,绵沓沓乌突突的,弹、甩都没了脆响,李春生要换号码都没乱的新崭崭的钱。那女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说没新崭崭的钱儿,又跟了句,人不日样,还毛病多得很。这句话尽管说得声小,但李春生还是听见了。李春生取钱要去办喜事,怕触霉头沾晦气,不想跟女子喊架,就赔着笑脸说咋能没有新崭崭的钱儿呢,你箱子里有腰带(封条)都没解的钱。他说得和蔼可亲。可那女子戳了他一眼,继续数她的钱。女子有些欺人,李春生有些恼怒,想跟女子好好骂一仗,可女子头都不抬,后面人又催,李春生掉头骂日他娘的催命啊催,跟后面人干了起来。门口的保安过来,说请你过来。李春生说日他先人,我日他八辈子先人。理都没理那保安就走了。他觉得只有粗话才能表达他的愤怒。李春生坐了班车往县里的银行来了。虽然多花了三十六块车费,但他想值,这事就得有派头,弹一下“咯咂”一声,甩一下“咯咂”一声,这样的钱才有派头。在县银行,他说我要新崭崭的钱。小伙二话没说,就给了他新崭崭的钱,连腰带都没解。他又把爹给的两万也换成新钱。新崭崭的钱有香味,李春生把钱贴在鼻子上,美美地吸了几口,悠悠地吐出来。到黄梅英家,李春生把八匝子号码都没错的票子压在了黄梅英爹眼前的炕桌子上,头一扬就把黄梅英订下了。两个月后,李春生娶回了黄梅英。

    8

    我是在李春生的葬礼上见到黄梅英的。黄梅英确实长得漂亮,有端庄的五官,修长的腰身,乌黑的头发,白皙的肌肤,纤细的手指。她没有化妆,但却嘴唇鲜艳,睫毛上翘,眉毛茂密,加上一身黑衣,更显得卓尔不群。

    嫁给李春生这年,黄梅英已二十二岁了,在唐庙庄及周边世界,女子十六七岁就嫁人了,最大年龄没有超过二十的。当然不是黄梅英人长得不迎人,有什么缺陷,不出对象,相反,正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对象出得稠,才没嫁出去。黄梅英前后订过五次亲,都悔婚了。当然不是她悔婚,而是她爹和她弟。

    关于黄梅英的爹和弟弟,从人们送给他们的绰号就可略知一二。黄梅英的爹大名叫黄彦宝,可唐庙人都叫黄拐子、老赖。其实他腿不瘸,拐子是一个带诅咒意味的绰号,意思是非让人打折腿不可。大人叫黄拐子,娃娃也叫黄拐子,大人听到了却不加以制止,这就足以说明黄拐子的为人处世。即使在后来警察的笔录中,也记录的是黄拐子。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十个字人们全用在了他身上。在南窑儿耍小姐给警察抓了,罚款,还扫了几天大街,名声更是扬了一路。黄拐子是个不务正业的人,大集体时一直当民兵营长,从不务劳庄稼,包产到户后家里的地荒芜着。唯一的本事就是打婆娘,喝了酒就打,输了钱打,无缘无故也打。

    黄梅英的弟弟黄小兵人送外号小赖、瘟神,用唐庙人的话说和他爹是一个鬼背着送下的。年轻力壮的都风风火火进城打工揽钱去了,黄小兵却守在村上,村里只剩下老人娃娃女人,黄小兵就有了用赖之地,偷鸡摸狗,从村巷走过,能变成钱的见啥拿啥,连老爷庙里的大钟都偷着卖了。他要借东西你不借,他会当着你的面偷你家的鸡,跟他理论,他会说你家鸡,有啥证明,明明是我家鸡吗,我刚喂了几只虫子,要不咱们割开鸡嗉子查看,虫子说不定还活着哩。再不就说是我家鸡把鸡蛋下到你家鸡窝里,孵出的鸡你说是你家的还是我家的?不仅赖,还二,腰里常别一把尖刀,跟人弄事就拿出不要命的架势。有道是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谁不惜命呢,蝼蚁尚且偷生。要命的与不要命的生事,不要命的自然要占上风,黄小兵正是把住了人们惜命的心理。凭着“赖”和“二”横行乡里,黄小兵通吃唐庙周边,成了村霸。

    黄梅英十四岁就进城打工,她想一辈子不回来,处对象后,她不回来相亲,爹就打娘。黄梅英担心娘,只能回来。黄梅英长得漂亮,自处对象以来,爹和弟就把她当成了摇钱树,从她的终身大事上连赖带骗超过六七万块,用唐庙人的话说,“长下的礼行(礼物)都能置个家了”。

    李春生提亲前的一次悔婚男方是钱川的钱家。定亲时彩礼说了五万。彩礼上齐,日子都定下了,黄拐子又提出一万离娘钱,对方不应,说离娘钱有上万的?离娘钱是个规矩,但给多少是人家凭心举愿的事。为此两亲家打了一架,婚事自然告吹。按规矩事出在女方,彩礼应全退,可黄拐子耍赖,只退三万,为了表示自己有理,黄拐子使出惯用伎俩又坏那娃名声,说是耍小姐让人家捉了,赌博让人家罚了,这长那短的为自己争理。这钱家却不像前四家,守在门上骂上几天大街当亏吃了事。钱家在镇上开一家铁匠铺,四个儿都是彪形大汉,名字就叫龙虎豹彪,日日抡大锤,个个胳膊像松椽,肌肉像岩石。退亲时钱家父子五个都来了,拿出一个账单,跑路费、改口费、青春损失费等等,一项一项算得清楚,连抽一根烟叫一声爹都算了钱。黄拐子才骂了一句,就给人家摁住,拿鞋底掌嘴,掌得满嘴喷血。黄小兵拔出尖刀扑过去,给钱家老大一锤打了个狗吃屎,刀也甩了出去。老大一笑说爷耍刀的时候,你还是你爹卵泡子里的!那老大拿起尖刀,说刀出壳,要见血,老子打了一辈子刀,规矩不能破了。说着抓起黄小兵的手,扬起尖刀剁下去,一截指头就落地了,又在脸上一拉,一道口子翻开,血就冒了出来。黄小兵屎尿拉了一裤裆,爬起来就跑开了。这一回,一分没长下,还倒赔了一万块和一根指头。

    每次悔婚对黄梅英都是一次伤害,男方气愤不过,造了不少谣,什么做过小姐、父子乱伦、养过私娃子(私生子),啥话都说得出口,名声传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第五次悔婚后,又处了两次对象,彩礼直往下掉,出的彩礼都不超过两万,黄拐子跟人家拍桌子,说日你妈的你是来娶寡妇啊?人家却说都悔过五次婚了,跟寡妇有啥区别,两万元彩礼够数了。

    任福来提亲,先跟黄梅英说人你是见过的。黄梅英没有印象。任福说看上你了,我给你打包票,人没麻达,牢靠得很,就是家里寒了些。无论家庭条件如何,不论瘸子瞎子,黄梅英都不在乎,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嫁出去。可爹狮子大开口,彩礼八万,按行情彩礼最高也就五六万元,这么高的彩礼,自己又是那样的名声,黄梅英对这门亲事就不抱啥希望了。然而李春生却应了。

    从订婚到入洞房黄梅英都有一种恍惚感。在待嫁的日子里,她一直担心爹悔婚,没想到这次爹真把她嫁了。她对李春生是心存感激的,能掏这么大价钱娶她,证明是爱上她了,爱上了就会珍惜,她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了寄托与信心。但她明白虽然爹把她嫁了,但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她不是爹的女儿,是摇钱树。爹不是一般的难缠,打骂威逼,寻死觅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哥哥就是看明白了,结婚后连新娘回娘家站对月这样的规矩都不讲究,就和嫂子进城了,一去音信杳无。因此,她打定主意,一结婚就和春生带着娘进城打工,远离这个家。婚事是腊月里办的,过了正月十五,黄梅英就提出进城打工,然而李春生否决了。

    李春生再也没有出门打工的想法了,打工的日子他已过够了,给他座金山他都不去,城里能挣钱,可过的是下贱日子,受那窝囊气,种地有啥不好,日子自己做主,自由自在。重要的是他要写诗,这几年虽然没断,但整体上说来是荒废了,诗坛都把他遗忘了。当然这话他不跟黄梅英说,黄梅英没念几年书,恐怕不知诗为何物。他对黄梅英这样说,自娘去世,爹是趴锅趴灶的,又借酒浇愁,身体亏得厉害,都瘦成一把柴了,我老觉得某天早晨一睁眼,爹已走了,我们进了城,爹要真的一口气上不来,就真让蛆唼了,落一辈子骂名。爹这辈子没享上福,咋也得在家伺候上几年,尽尽孝,让爹享几年天伦之乐,人么活的也不光是个钱,钱随时都可以挣,但是,给老人尽孝错过就永远补不上了,咱们的当务之急是生个儿子,得让爹见上孙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进城打工吃了上顿找下顿能要娃,爹这身体状况,迟了我怕爹等不住,见到孙子说不定爹就精神了,像冲喜一样。

    李春生说得合情合理,黄梅英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可她知道待在村里,她爹和黄小兵就是罩在头上的阴影,走都走不出来。黄小兵二十了,婚事就在眼前,要说家里的情况,不说悔婚昧下的彩礼,就是她的彩礼给黄小兵娶个媳妇绰绰有余,可爹是一分不会拿出来的,至少会给他们摊一半儿花销,这她太了解了。但她又不能把爹和弟的无赖细说给春生,只能说人活的不光是钱,这话没错,可是咱在家里伺候着爹就享福了?咱们出去把钱挣下了,给爹好吃好喝好穿戴,带爹去看病,这么待下去只能越待越穷。

    李春生说在家里照样误不了扒光阴,人都进城打工了,窝子地都撂荒了,挑好的地种上几十亩,日子不难过,只要天照顾,给一年收成,抵得上打几年的工。

    黄梅英说天照顾?这几年天照顾过几回?被窝里偷着吃馍馍,自哄自。

    李春生说你给我一年,我跟老天爷打个赌。

    黄梅英就不好再说了,毕竟她还是新媳妇。不过她也想黄小兵对象还没说下,从说到拉扯咋也得一年。黄小兵名声太坏了,媳妇肯定不好说,就说那咱们说好了,就一年。

    李春生笑着说你咋这么爱进城,城里就是天堂吗?你不要爱慕城市“肮脏的虚荣”,我会让你拥有一个光华四射的世界。在李春生看来,黄梅英这般急于进城就是爱慕城市“肮脏的虚荣”,这是从城里打工回来的人共有的毛病。

    这一年天没照顾,种了近百亩地,没有一点收成,李春生长吁短叹的,黄梅英却是开心的,正好为说服李春生进城打工打下了基础。然而,还没翻年,家里的事就找来了。黄小兵骑着摩托来说闲月,找她娘去。她知道又打下了什么坏主意,不想去,可嫁过来眼看一年了,不回趟娘家惹人笑话。

    黄梅英回到娘家,屁股还没坐热,爹就把事情摆了出来,你弟找下对象了,现在彩礼大得吓人。黄梅英没有说话。爹说拉扯了你嫂子家里力尽汗干,还欠了一屁股债,你弟娶媳妇的花销你和你哥就摊了吧。黄梅英说我结婚还没一年,他家啥光阴你去看看。爹就发火了,老子把你养大……黄梅英转身就出来了。爹追出来说你去哪里?黄梅英说我总得回去商量商量。爹说有啥商量的,你得把事扛起来,让小兵把春生叫来。她掉头就走,还没出大门,就听见娘的号叫声。她只能回来了,这是爹惯用的伎俩。

    李春生来后,连续咂光了三根烟,眼睛没有离开过黄梅英,黄梅英承受不了那样的目光,起身出去了。黄小兵跟出来,黄梅英说跟着我吃屎吗。

    黄梅英坐在园里的果树下呜呜咽咽,身子一抽一搐的。李春生仰天长叹一声,掉头进去对黄拐子说我认下了。黄拐子清清嗓子说回去拿钱吧。李春生说我、我们刚结婚,拉下的账债还没还上,家里没钱……黄拐子说这事急,那面等着礼了,现在好姑娘不多了。黄梅英说你当我家里开银行,应下了还得给你挣去。说着拉了李春生就要走,黄拐子一脚踢翻了凳子说急等着用钱哩,钱拿来了你再回去。黄梅英明白爹这是在逼他们,没理会走了。李春生抽了一根烟说爹,这边能不能借上,我认账。黄拐子一拍桌子说你让我给你借钱去?我借钱要你做啥?日你娘给我耍心眼子?李春生咬着嘴唇说好好,我回去借去。黄小兵说现在借钱比挣钱难,你只能拉高利贷。李春生看了黄小兵一眼,忽然笑了,说都替我想好了,你给我拉上吧。黄小兵却嘎嘎一笑说我给你拉上,那不成了我拉下的?拉高利贷得你拉,我给你联系,你等着。不一会儿,黄小兵领来一个人带着借据和钱。写借据的时候,李春生拍拍四匝人民币说这钱连号码都没乱。黄小兵说刚从银行取的。李春生说这附近有银行?能取到号码都没乱的钱?李春生知道这是他娶黄梅英的钱。黄小兵说利息一月一清,迟一天可是驴打滚地翻哩。

    回去的路上,黄梅英哽咽着说谁让你认了,谁稀罕你认了。李春生说那你说我该咋办?还不是为了你好,一头是你爹你弟,一头是我,还不把你难肠死了。又说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你娘家就剩下这一桩事了,肯定得出几个,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多。这话深深地感动了黄梅英,她趴在李春生的胸前哭了。

    回到家,黄梅英说我们一块儿进城吧,两个人打工还起来也快。李春生说爹咋办?你看他现在还能照顾自己?黄梅英说咱们把爹带到城里去。李春生说带到城里能养活得了?高利贷不还了?再说爹愿意去城里?黄梅英不说话了,李春生说咱两个人进城打工,不及我一个人下窑挣得多,你就在家伺候爹。黄梅英说下窑那是挣阎王爷的钱哩。李春生说我都遭过三次难了,事不过三,老天爷终不会在一个人头上响炸雷,我信命。

    李春生下窑,黄梅英种地。这年倒赶了个好年成,黄梅英苦得脱了相,结果把孩子小月(流产)了,孩子都能看出来模样了,是个儿子。李春生回来大放悲声,哭着说你咋这么傻啊,多好的收成也不及我们的儿子。两个哭罢,李春生叹口气说唉,我给娃把名字都取下了。黄梅英说啥名儿?李春生说明天,男娃女娃都叫这名。黄梅英说这哪是个人名。李春生说明天咋不是个人名吗,人们说起来总说美好的明天。李春生下窑三年,加上黄梅英种地的收入,四万元连本带利还清。两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无事地好好过了个年。

    三天年过了,李春生对黄梅英说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得下窑挣点钱带爹出去看病。然而,爹睡倒了,几次晕厥,醒来便一声接一声地咳,都咳出血了。李春生往医院送,爹死活不去,硬拉到县医院,找老赤脚做了全面检查。老赤脚那年来队上接受劳动改造,因是个医生,到了队上就做了赤脚医生,春生爹是会计,多有照顾。老赤脚说肺癌,晚期,你爹这病几年前我就让他看,他不听话,别枉花钱了,拉回去吧,想吃啥让吃点,想喝啥让喝点。李春生想了想,就给妹妹打了电话。李春天回来,要送爹去北京看病,爹说花那钱做啥,老赤脚是大医生。回家的时候,春天要跟回去伺候,爹说春天,你别回去了。春天说爹,我知道。跪在地上就磕了几个响头。爹睡了四个月炕走了,临走把一个存折给了李春生说这是春天寄回来的钱,我没花一分,在县城我想给她,怕伤着她,你要急用就用去,不用就给她,我死了别给她说。李春生哭得一滴泪落地跌八瓣,说爹,你就原谅春天吧,她也不易,让她见你最后一面吧。爹说你长个猪脑子呀,她回来人家唾沫星子都会把她淹死啊,让她回来受那气?我都要死了,还有啥不原谅的,我死了你们就进城去打工吧,以后也有个照应,你就一个妹妹。爹又掏出一封信说你给春天吧,她念了小学,读得下去。后来,李春生看了信,这是一封由三封信组成的信,时间跨度十多年,从暴怒到无奈再到原谅,信是爹含泪写的,眼泪把字都洇花了。

    公公的死令黄梅英内疚心寒,娶她花掉了十几万,这钱要带着公公去看病,公公也不至于这么早就过世了,就是病看不好,去北京大医院看上一回,也算是把孝心尽到了,春生就不会这么难受。虽然春生不说啥,但她心里明白。

    送埋了老人,黄梅英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看到了进城的希望,看到了好日子。李春生把黄小兵的婚事看成家里最后一桩事情,她不这么看。爹和弟弟还会想方设法地剐他们的。不过,她没有立刻和春生谈进城打工的事,老人走了要送七,这份孝心是要尽的。一七七天,七七四十九天,就秋末冬初了,也不是出门的时候。但翻年他们就带上娘进城。可公公的七七还没过,娘也走了。娘走前来了一趟家里,娘说春生是个背重的男人,是你的福气,是娘拖累了你们,娘死了你们就像你哥远走高飞,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待在村里一辈子就陷在泥坑里了。娘回去的当天晚上,就用毒鼠强结束了被男人拳打脚踢的一生。黄梅英知道娘早就不想活了,只是放心不下她,要不然几个娘都不在人世了。娘走了,黄梅英明白娘是照着春生的爹活着,春生的爹死了,她就成了他们唯一的拖累,才走了这条路。

    爹又摊给他们三万,说你娘跟我一辈子也没享个福,我想送她送得好一些,八个阴阳三昼夜的经,柏木棺材,花销你们兄妹三个摊,一个人三万。黄梅英咬咬嘴唇没有说话。晚上黄梅英对李春生说抬埋娘这份钱应该出的,你别不高兴。李春生说我知道,我心里有准备,女婿外甥半个儿,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会让你夹在中间两头受气的。黄梅英偎在李春生怀里说我们三个摊,每人三万就是九万,一个白事有花九万的?爹在娘身上连三万块都不会花的,就等于我们抬埋了娘吧。李春生说这是积德的事,也是你家眼下最后一桩事吗。

    依旧拉了高利贷。不过这回李春生没有下井挖煤,三次死里逃生,不怕死那是假话,老天爷真要眷顾他这样的人,这世上便没有这么多的苦难与不平。李春生想再和老天爷赌一把,挑了几块窝子地,一开春就拉粪犁耱,样样做得精心,窝子地歇得油渣一样肥壮。可老天爷没下一滴雨,麦子豌豆没种进去。黄梅英说我们进城打工吧,三万元的高利贷天天都在吃钱。李春生说我觉得今年有一年好收成,老天爷总不会在一坨耍歪使狠,我再跟老天爷赌一把,种秋庄稼。然而,种胡麻、荞麦、糜谷的日子过去眼看半月,老天爷依然没有给一场雨,连一些老汉都绝望出门寻活去了。李春生犯了倔,把所有的地都种上了胡麻、荞麦、糜谷。几天后,一场雨铺天盖地地来了,直下了三天。雨是下下来了,如果霜冻推迟上半月,庄稼就能收上;就霜来得早,收不果实,草长起来,买些羊回来育肥,也是好收入。

    好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胡麻、荞麦、糜谷长得水灵灵的,张王庄一带要通电了,来了拉电线的。山梁上架电杆,山大沟深的,再牛的现代化机械也使不上,只能雇人和牲口往山头上拉运电杆、磁娃娃、电线、螺丝,人挣的是人的钱,牲口挣的是牲口的钱。李春生拉着两头牛跟着通电队走,大半年时间挣下了一万多。而庄稼地里更是一派风光。庄稼自种进地里,风调雨顺,庄稼长得疯了一样,霜冻比往年迟来了近一月,庄稼收成了。胡麻油有抗癌症的功效,荞麦、糜子含糖低,是糖尿病人最好的食物,小米连城里人月婆子都吃,可见多有营养,城里人细粮把身体吃坏了,把粗粮当药吃,自然就贵了,这几年价格翻了几番。年底一算收入顶得上打工几年的收入,三万块钱的高利贷还清了。李春生对黄梅英说你说不比打工强,进城里打工,让人家像牲口一样吆喝?虽然这一年辛苦,但与打工相比他活得自由自尊,更为重要的是他恢复了诗人的状态,一年写下了四百多首诗,发表了几十首。娶黄梅英他看到了三宗事,小舅子娶媳妇和抬埋两个老人,现在两宗事已经了结,就剩下外父百年一件事了。从外父的精气神看,还有些年。因此,还完这三万高利贷后,他全身心放松了,他需要宁静自由的生活,他要彻底地回到诗的境界中来。他吟出了“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他唱出了“翻身农奴把歌唱”,他写出了“山里的生活,就是风、花、雪、月……”李春生从精神上回归诗歌了。

    9

    对付这样一对父子,李春生写诗的头脑是远远不够用的,黄梅英却看得清楚,黄小兵结婚,娘去世,家里看上去暂时是没事了,事实上事正轰隆隆碾压过来。她断定爹等不到娘过了一周年就会再娶,爹跟周寡妇已不是一年两年,周寡妇三十多岁,三个儿子,老大十六岁,老小八岁,个个都是他们的账债,那就是一个无底的泥潭,会将他们闷死。黄梅英打定主意,翻年进城。可她怀孕了,有了孩子没有三五年脱不开身,她不想生下孩子,可已小月了一个,再流产一个怕以后再怀不上,且春生肯定不同意。思来想去,她决定进城去生,翻年进城她还能打几个月工,坐月子也能干计件工资,把活领回来做,日子挡不住。如果春生不愿进城,她就自己先进城,春生一个待在家里,爹和黄小兵想纠缠,没了她这个抓手拿不住春生,春生耐不住寂寞,自会撵到城里来的。娘的七七正好是正月初八,初九就进城。只要进了城,再回来就不可能了。主意就这么拿定了。

    过年黄梅英没打算给爹去拜年,可李春生说咋能不拜年呢,老人再过分,咱们不能失了礼数。黄梅英叹了一口气。两个人到娘家还没喝口水,黄拐子就说还想着你们不来让小兵把你们找来哩,你们来了,就把事说了吧,你也看到了,人老了没个伴儿难活,再啥不说,吃都吃不到嘴里,我想把你周婶娶过来,这次给摊五万吧。黄梅英说我娘七七没过,坟头土都没干,你就要再娶,等不及了,不怕人笑话?黄拐子说日你娘,老子苦得没明没夜把你们抓大,就是要你给老子气受的?黄梅英说不知道自己多大年岁了,比你小二三十的女人嫁你一个六十多的老汉,图个啥,不图你的钱,还图你的人,没负担的寡妇多的是。黄拐子给了黄梅英一个嘴巴,黄梅英的嘴被打烂了,起身就走,黄拐子说事还没说完,你走哪里?黄梅英说有啥说的,你想娶那是你的事,跟我们说啥?盯着我们一家剐?看春生好说话?一分没有。黄拐子干号着说别人养的是儿女,我养的是冤家,我活得还有啥意思。黄拐子又在房梁上拴了绳环要上吊,黄梅英说死了埋死的,还能埋活的。黄梅英知道谁都可能上吊,爹都不会上吊,她铁了心要走。爹却扑出门去咔嚓一声把门锁上了。黄梅英跺着脚连哭带骂,一个前庄后店的人都睡过来的婊子,你还当宝贝往家里娶,这些年你填他们家多少钱?为了那个婊子你把我娘当过人吗?你的心瞎实了?!她把这些年积攒下的怨恨全泼洒了出来。

    李春生靠着墙根吃了半包烟,说把门打开。黄拐子说钱拿来了再说。掉头就走了。李春生一拳打在窗玻璃上,窗玻璃碎了,他的手鲜血淋漓。他去摸窗扇的插销,才发现窗子是钉死的,原来早有预备。李春生踢了几脚门,黄小兵过来说拉高利贷吧,爹那人你还不知道,不就五万吗。李春生抡圆了胳膊,一个砍脖子将黄小兵打了个马趴说拿老子的钱给老子放高利贷是不?黄小兵趴在地上半天,爬起来拔出尖刀就冲李春生刺过来,李春生一脚踢在黄小兵的胳膊上,尖刀落在地上。李春生抓起尖刀插在门板上说狗日的再给老子玩阴谋诡计,老子让你全吐出来。

    整个过程黄梅英看呆了。李春生下窑后,家里就只有公公和她,公公常和她闲扯,说得最多的是春生。公公说春生是独子,脾性不好,砖头碰疼了脚趾头,提斧头将砖砸成沫子,树枝垂直下来扫了脸,提砍刀将树砍成秃子。公公说脾性不好,在这社会上会吃大亏的,原本打算把春生送到王木匠那里去,不是想让他当木匠,就想把脾气往下挼挼,木匠活最能挼人的脾性,可他一直在念书。公公说以后你要多担待,他生气了别跟他对着干,堵在气头上会把事做冒头了,闯下大祸。还给她说根娃就是给女人堵在气头上,一锤子把女人砸死。结婚这几年来,家里这么逼他们,没见春生发多大脾气,春生逆来顺受,在她看来是生性懦弱,不是个有血性的汉子。还以为公公在吓唬她,怕她以后对春生不好,今天她算是见识了,春生不是懦弱,而是为了她在忍,在熬,就像一个失眠的人熬等天亮。然而,那是一条黑暗幽深没有尽头的隧道,她后怕了,爹这样剐他们,逼急了春生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大事来的。

    要说李春生的倔犟脾性,我是见识过的,别的不说,上学时他的作文好,几乎每篇老师都做范文给我们讲读,如果有一回不讲读他的作文,他就把作文撕了吃下去。

    黄梅英说春生,你走吧,别管我了。李春生蹴在墙根,舔着自己手上的鲜血说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黄梅英抹着眼泪说走吧,你放心,我会好好生下明天的。李春生站起来,仰头朝天咆哮了一声走了,让黄梅英觉得怪异的是,他冲她抱抱拳,像电影上那些江湖人。

    李春生又下窑了。七个月后,黄梅英生了个儿子,李春生兴冲冲扑到黄家去看儿子,却被黄氏父子阻在大门外,黄拐子告诉他五万块钱拿来女人儿子都是你的,拿不来钱女人儿子都不是你的。李春生强忍着,哀求只看一眼,黄氏父子却丝毫不给通融的余地。黄梅英说你走吧,出去散散心,别挂念我和明天。说着在明天屁股上拧了一把,明天哇哇大哭,哭声嘹亮。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李春生怀揣下窑挣下的钱,像个游僧,云游去了。他需要一次全身心的释放,也需要行万里路。有儿子了,爹娘在九泉之下该瞑目了,他也卸下了一副重担。既然黄拐子不让母子回家,那就让她在娘家住着,正好让儿子往大长长。黄拐子再是个没有人性的无赖,总还不至于把自己的女儿外孙卖了杀了。因此,他走得很轻松,但从心里他认下了那五万块,回来就下窑种地。

    李春生这一走就收拾不住了,他追寻经典诗歌中的名山大川,遍走名胜古迹,他去了海子到过的德令哈,去了舒婷到过的神女峰,他拜访诗人、编辑,参加诗会,他写下了一千多首诗。不过,李春生在感受到诗带给他的荣耀时,也受了打击,在日记中他这样写道:“他们把我称为农民诗人,诗人还分农民、工人、干部、小商贩?诗人连派都不该分,要么是诗人,要么毬都不是。娘希匹,欺人太甚!!!”

    李春生回来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了。他先到唐庙,想接回黄梅英和儿子。在村巷里碰上了黄小兵,黄小兵张口就骂你驴日的是人还是鬼?日你娘你一走几年不见,婆娘还会等着你?你以为你是个啥?毬毛都不是,我姐已经嫁人了,我警告你,别再骚扰我姐,我姐生活得很幸福。李春生蒙了,傻了,乱了,恍惚了。回到了张王庄,李春生更是大吃一惊,他家的院落、土地都已归了王志远。王志远对李春生说是黄梅英卖给我的,她说你死了。李春生心里乱石崩云,恍如隔世。他蹴在院墙下吃了一包烟,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这桩婚事起初就是一个阴谋,一家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个婊子(他开始把这样的词语用在黄梅英的身上)正是这个阴谋的主要一环,从头到尾都在骗他,十几万都花在了这个婊子身上,看他榨不出油水了,让他出去散散心,然后编谎说他死了,带儿子嫁人了,真是构思完美啊。他想到了南窑儿那些嫁死的女子,她们嫁给一个下窑的,等着男人下窑出事,然后拿了命钱走人。最毒妇人心啊,这么一个绝情寡义的婊子,他竟看成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黄梅英,这个名字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咬牙切齿,李春生心里升起一股彻骨的寒凉,把对黄拐子、黄小兵积攒下的所有仇恨全集中到了黄梅英的身上,他要剁了这个婊子。

    李春生之死自然是黄小兵捏造的。黄小兵媳妇龚玉英家屋后是高山家。高山开着几个小煤窑,很有钱,坐的车是悍马。可高山小时候被狗追急了上了树,往下溜时,被枝杈挂了卵脬,把两个蛋挂掉了。娶了老婆,没有生育,最后还跟上人跑了。高山打算抱个娃。按说可以在医院去抱,城里有的是私生子,可怕抱个有病的娃回来。高山的娘托许多人留意,能有个知根知底死了爹的一岁左右的娃最好,娃一岁左右就能看清有没有问题,又还没有记忆,谁抓养跟谁亲,叫谁爹。如果女的要好,就一并娶进门来。黄小兵动了心思,李春生必须死了。李春生两年多没音信,可不就跟死了一样。人命不值钱,就像下窑的人死了,只要活着的人拿到钱,有谁追究过咋死的,且李春生家里又没人了。可故事如何编,正抓耳挠腮,南窑儿发生了个命案,是贩毒的黑吃黑。自南山窑小煤窑多起来,这方圆贩毒越来越猖獗,煤矿、歌舞厅、洗头房吸毒的人多,经常出命案,黑吃黑的事经常发生,墙上“贩毒枪毙”之类的标语都写满了。黄小兵就编造了李春生贩毒,结果黑吃黑,死了。连龚玉英也瞒了。龚玉英不信,黄小兵发了毒誓,如果我说假话,不得好死。黄小兵让龚玉英约黄梅英去南窑儿逛集见高山,高山请龚玉英和黄梅英吃饭。之后,黄小兵去找高山,高山问你姐夫咋死的?黄小兵说贩毒,黑吃黑。高山说我咋没听说。黄小兵说这些事都是背地里的事,谁敢张扬,捂都捂不住,万一败露了怕把我姐我们一家牵扯进去。高山拍拍黄小兵的肩膀说事成,姐夫给你一辆车。黄小兵当然喜出望外。

    黄小兵和三朋四友散布李春生死了的消息,李春生的死讯就像一场风刮进了张王庄、唐庙。黄小兵知道黄梅英对李春生是在乎的,对黄梅英说爹摊派了五万块钱,李春生吃不了下窑的苦,就去贩毒,结果黑吃黑被捅死了。黄梅英说尸首呢?黄小兵说你傻呀,黑吃黑还哪有尸首,你看电视上,倒上汽油烧了,扔进海里喂鱼。黄梅英还是不信,黄小兵说都在说,能是假的?黄小兵知道黄梅英会去张王庄探听,就跟王志远说你就说是李春生家把院落土地卖给了我,说需要钱做大生意。黄梅英到了张王庄,王志远按黄小兵的话说了,黄梅英抚着院门嗷嗷大哭,说他把整个家都卖了,为啥不跟我商量。黄小兵说他为啥要给你说,你们又没领结婚证。

    李春生和黄梅英要去领结婚证时,爹说领啥结婚证,计划生育紧得啥似的,爹生了你一个儿,等生下儿了再领结婚证。李春生不想拗父亲的意愿,反正村里都是这么做的,娃娃到上学的年纪报名要看户口簿才上户口。黄梅英倒问李春生为啥,李春生笑笑说我爹的意思让我们生一个生产队哩。黄梅英没笑,咬咬嘴唇没说什么。

    后来黄梅英跟我说,她一直怀疑李春生的死讯,但她想嫁给高山,如果李春生活着,她完全能为李春生娶一房女人在城里置个家,也算是一种补偿,和李春生过下去她看不到出路,只看到泥潭。在娘家两年多了,因为拿不到钱,爹和弟对她和明天的多嫌及言语间的屈辱让她死的心都有。而高山求亲时又说明天这么聪明,跟着我的将来你是看到的,我会让明天得到最好的教育,让他有大出息。她想自己和李春生日子过成这样,不能让儿子也过这样的日子,她答应了这门亲事。

    我是在县拘留所见到王志远的。王志远是我的堂弟。父亲打来电话说你给说说,好汉护三庄。我说那个狗食,搞得四邻不安,还要护吗。父亲说你叔在家里不走,老实人嘛,哭得鼻塌嘴歪的。正好我在县上调研,我问了一下情况,王志远是李春天送进去的,罪名是霸占家产,调查中发现还犯有讹诈、强取豪夺等罪。老刘告诉我,把一个命案排除了,要不然麻达。老刘说无知啊,那命案说来简直可笑,几个家伙愚蠢到认为银行职员回家包里肯定装钱,看到那女子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以为装满了钱,抢包时那女子紧抱着包叫喊,那个黄小兵就戳了一刀,那女子失血过多死了,结果包里全是卫生巾。唉,恶有恶报,那个黄小兵也让宰了,不宰也活不了。我问黄小兵的案子咋样了。老刘说还能咋样,没进展,乡村图财害命的案子都不好破,反正也不是个好东西,已经死了嘛,破不了就破不了。看了笔录,我笑了,王志远供述说抢人那天他没去,是因为他看了皇历,诸事不宜,他就装感冒输液去了。

    按规定没判刑之前不能见,王志远判刑后,我想还是去看一趟,这也是老家人的讲究,有病、遇事村上人家家都会去看,表示慰问。王志远说哥,你把我捞出去吧,你是省上的干部,一句话的事。我说看把你说得容易的,你当出去比进来还容易。王志远说我没啥大事,我就是个小混混。我说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减刑,立功了给我打电话,我再来捞你。王志远说哥,你让他们给我弄个皇历。我说干啥,在里面还想看日子做活?王志远说这立功减刑也得个好日子噻。哥,你别不信,可准哩,你以后做事也看看皇历,保准以后当官一帆风顺。

    10

    李春生去了高山的小煤窑,才知道高山和黄梅英住在省城,又去了省城,高山和黄梅英却旅游去了,就又坐了末班车往唐庙而来,一路上他脸色阴郁,手里始终捏着那把藏刀,整车的人都惊恐地看着他,鸦雀无声。

    到草鞋镇下了班车,已是黄昏,踏上去唐庙的路,走了没二里地,遭遇了一场沙尘暴,一堵移动的黄土墙铺天盖地迎着他压过来,刹那间昏天暗地。我们那一带沙尘暴是很频繁的,老天爷不高兴就会卷起一场沙尘暴,时常发生人羊鸡狗猫猪被卷到数里之外的事,遇上了都要到沟里、崖下、洞中、树上躲避。李春生没有躲避,他的满腔怒火顶着飞沙走石。去唐庙的路在山谷间穿行。山谷就是风道,风受到夹阻,刁野威猛,呼隆隆地就像火车驰过,携裹着的沙粒石子啸叫着打在脸上手上如针刺锥扎,耳孔鼻孔所有的窟窿都灌满了沙子,一张嘴便满嘴沙子,风将呼出的气顶回去,呼吸非常困难。李春生背过身倒退着走,就像风扇叶子,不时给风打得转个圈儿。风入村庄,受到更多阻碍,失去了方向,冲撞卷旋,发出犀利的尖叫。

    因为沙尘暴,从草鞋镇到唐庙,李春生比往时晚了两个多小时。唐庙人已经睡了,村巷一片漆黑。黄拐子家大门已闩上,李春生只能翻墙进院。黄拐子前列腺不好,周寡妇又杀了个瓜,一劈两半,结果尿就多得不行。黄拐子正尿着就听到“腾”一声,大喝一声谁。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李春生一跳,应了声我。黄拐子顺手拉亮了檐灯,虽然黄风土雾,但两百瓦的灯泡还是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黄拐子还没尿完,他并不避讳,直冲李春生浇着吼着,是你个驴日下的,你还跑来干啥?你给老子滚,这个家跟你还有啥关系?

    李春生来干什么,黄拐子心知肚明,他要把李春生镇住,要窝了他的尖,不然以后会西瓜皮擦沟子没完没了。黄拐子撒完尿,把家当冲李春生抖着,吼道深更半夜翻墙进户,老子就怕了你?也不尿泡尿照照!羞你先人去,就你,老子一泡尿和的泥捏你狗日的几个。

    羞辱人是黄拐子耍赖的主要法宝,不用动脑子遣词造句,张口即来,因为啥话他都能骂出口,许多人正是忍受不了他的羞辱才在对阵中落荒而逃的。十年间李春生的不争不辩逆来顺受,在黄拐子看来就是一个窝囊废,日囊。因此即使把女儿和外孙一同嫁了人,他也毫不留口德,更无软话。

    李春生血往头上涌,做了这么缺德的事还这样嚣张,他的骨骼发出咯巴咔嚓的脆响。

    黄拐子唾了李春生一口说羞你先人去,你李家坟里把驴埋下了,爷父俩娶一个。

    信口捏造莫须有的事,尤其是这样的乱伦,更是黄拐子的惯用伎俩,就像绯闻更多的人会信以为真,这会让自己站在理上,而一些人会因此家院起火。

    李春生打个寒战,爹已入土,他还把这样的屎盆子往头上扣。李春生就像个煤气罐“嘭”地被点燃了,他“噌”地拔出藏刀,在檐灯的光芒里,藏刀发出一道凛冽的寒光。

    黄拐子“嗤”了一声,啧啧啧,个驴日下的,长能耐了,提刀子老子就吓你咧?刀子也是你耍的?啧啧啧,以前老子只当你驴日的是个日囊,今儿才知道你驴日的还是头蠢驴,你也是给人拿刀子扎势的?!还反了你不成,不给你驴日的颜色看,你当马王爷三只眼哩。

    黄拐子冲进屋,抄起门后的铁棍冲了出来。经常和人生事,黄拐子准备了一根可手的铁棍,一头极其锋利。黄拐子端着铁棍向李春生戳来,李春生躲开了戳来的铁棍。黄拐子太胖,又用力太猛,失去了重心,一个跟头整个人扑向李春生,压倒了李春生,黄拐子一声叫唤,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让李春生打个冷战,全身瘫软,他推开压在身上的黄拐子,看到手里端着的藏刀全插进了黄拐子胸膛,李春生慌乱拔出刀子,一股血喷了他一脸。

    一切都出乎意料,李春生瘫坐在地上,休克了一般,他是来算账讨债的,再打折黄拐子一条腿,他带藏刀是用来耍横的,不是来杀人的,他真正要杀的人是黄梅英,不是黄拐子。黄拐子是自己扑在刀尖上的,可他能说得清楚?谁又相信他呢?李春生把手搭在黄拐子鼻子上一试,黄拐子已经断气了。接连抽了几根烟,他搜尽黄拐子身上的钱,又进屋撬了箱子,翻腾了一遍。

    走向黄小兵家,满身的血腥味让他心里翻江倒海,李春生有点飘,翻墙时腿软得几乎爬不上墙头。来到黄小兵家门前,正要踹门,听到黄小兵和龚玉英在说他,黄小兵:那就是头瞎驴,推磨连蒙眼都不用准备,我姐那么水灵,是他娶的?那是要嫁城里人,要嫁大老板的,你看我姐生了明天,高山那么大的老板不照样娶她?龚玉英:高山是为了儿子才娶的你姐。黄小兵:你只知一不知二,像姐这样带儿子的寡妇多的是,高山过了多少个,都看不上眼,他是看上姐了。龚玉英:我给你说高山娶姐,主要是姐夫家没人了,明天是孤儿,没有后遗症。黄小兵:不管咋说,高山娶了姐,这是咱们的福气。龚玉英:我总觉得姐夫死了这信不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黄小兵:黑吃黑,敢张扬?我朋友知根知底,实实的,黑道上杀人能让你见尸体,电影上演的都学会了。龚玉英:唉,要说起来,不是你爷父刮地皮一样刮,姐夫家日子好着哩,你算算前前后后从姐夫跟前弄了多少钱?黄小兵:那是他自找的,跟他个苕爹一样,苕得连个眉眼都看不出来,不刮他刮谁?龚玉英:我总觉得这事不踏实,你给我说实话,姐夫的死是不是你编的?黄小兵:咋、咋成了我编的?龚玉英:人都说是你爷父编的。黄小兵:不说了,睡觉,睡觉,快脱噻。龚玉英:不说实话一辈子休想。黄小兵:你还长脸了……龚玉英:咋?你动我一指头我看看。黄小兵:好好好,我睡了。龚玉英:你爷父做得可够缺德了,姐夫不是个弱人,我看得出来,他要回来……黄小兵:呸,他回来能咋,不要说他一个,就是十个我也没看在眼里……黄小兵大叫一声:你用锥子戳我,这么长的锥刃子,你想戳死我呀,心这么狠。龚玉英:记得你赌过的咒吗?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你要敢跟我撒谎耍心眼子,我就给你娃下毒,用锥子戳你娃算是轻的。黄小兵:我的姑奶奶,不编谎,高山能娶姐吗?咱们能有车坐吗?龚玉英:做这么缺德的事,就是给你飞机,坐上心里能安?黄小兵大叫一声:你还用锥子戳我?龚玉英:这么大的事你都敢瞒我,不戮你戳谁?

    李春生抬脚就踹门,用尽浑身力气在踹,铝合金门窗发出地震时的哐啷声。走向黄小兵家,他没有杀黄小兵的想法,他依旧是来讨债算账的,黄拐子是自己扑到刀尖上的,没人会相信,他也心里无愧。这阵压在心底的杀气升腾起来,他起了杀心,要杀了这个杂种,千刀万剐了这个杂种,他可以骂他,侮辱他,但不能苕种苕种地侮辱他爹。

    黄小兵吼着说妈的谁呀,狼撵到沟子上了。李春生说你先人。黄小兵一把拉开门说是你个二货,苕种,找死呀。李春生掏出一根烟点了吃着说骂吧,多骂一阵,错过这阵就没时间了。黄小兵说老子骂你了,你能把老子咋样?你不但是个二货,苕种,还是个软蛋,瘪货。说着一拳就打过来。李春生抬起一脚,就踢在黄小兵裆里。黄小兵弓腰嗷嗷大叫。黄小兵抬起腰来说你驴日的等着。李春生说老子等着哩。黄小兵也从门背后提出一根铁棍戳来,李春生一把攥住铁棍一扯,黄小兵一个狗吃屎趴在地上,他又一脚踢在黄小兵的腰里,黄小兵嗷嗷大叫,冲龚玉英骂道你驴日还不搭手,看着让你爹把老子往死里打。龚玉英却屁股担在炕沿上嗑起瓜子来。李春生吃着烟,看着黄小兵从地上爬起来,黄小兵说你个驴日下的,你要能活过明天,我把黄字倒着写,老子让你明儿就去见你那苕爹。李春生火冒三丈,拔出藏刀,黄小兵扑通跪下了,说姐夫,你……李春生一刀捅进去了,说爷怕你说出让爷恶心的话来。黄小兵大吼了一声爹。李春生说他在去黄泉路上等你哩。

    龚玉英吓呆了,她当李春生只是要揍黄小兵一顿,没想到他杀了他,清醒过来就往外跑,李春生大吼一声,龚玉英站住了,一个寒战接一个寒战地打着。李春生说知道我为啥不杀你灭口吗?龚玉英摇摇头。李春生说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们说话我听到了。忽然问你怎么就嫁给了这样一个人。龚玉英结巴着说我……爹和……他……爹一……样。李春生说另嫁个人活吧,他就是你的祸害,会把你卖了的。

    李春生抽了根烟,说我走了,你就报案。龚玉英说我……不报……案你……快逃吧。李春生说你不报案,事情咋交代?龚玉英说这……么大……的风,天昏地暗的,我……也是高中生,知道咋说,你……快逃吧。李春生出门时,龚玉英说我……也没想跟……他过多长时间。又说黄梅英……也蒙在鼓里,她……啥都不知道。又说你……去……个没人烟的地方吧。

    11

    离开唐庙,李春生抄近路到了公路边。喷溅在身上的血沾上了沙子,牛仔衣硬如牛皮,他翻过来穿了。站在公路边,他手里拿着一张百元大钞拦住了一辆去省城的大卡车。跑长途运输的私营个体多,驾驶室里经常带客,收个生活费。到了省城,李春生吃了一碗烩肉,住进一家名叫艳阳天的小旅馆。尽管杀人的恐惧袭扰着他,但路上他还是睡了一大觉。他盘腿坐在潮而发散着怪味的床上,就像是参禅打坐,脑子里却一片懵懂混沌。眼界是很开阔的,朝阳斜照在那些历经风霜而略呈塌陷的参差屋顶上,近处园中斑驳的树叶和远处幽静的苍山交织成了一片。小旅馆开在城中村,城中村是城市的贫民窟,他曾在这里住过三年。虽然小旅馆经过装修改造,但周围的物景是熟悉的。熟悉的物景最能复原记忆。美国伊利·威塞尔说过: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做到拯救人类,那就是记忆。然而,恰恰是记忆彻底打开了李春生的复仇之门,两条人命在身,他摒弃了生的挣扎,宿眠在记忆深处的仇恨就被激活了,三年省城烙在他记忆上的那些黑点便跳跃出来。

    他想警察对他的搜捕已经展开,即使龚玉英不把他供出来,黄梅英也会把他供出来。他不低估警察的能力,他不想被抓,即使抓了有活下去的可能,他也没了活下去的欲望,对这个世界,他已没有丝毫的留恋,这个世界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要抹去记忆中的黑点。

    李春生走了一个半小时后,龚玉英报了案。草鞋镇派出所的人和县刑警队的人陆续赶到已是早晨十点,两具尸首几乎给沙尘暴掩埋了。问询龚玉英时,龚玉英说啥也没看到,啥也没听到,只听到风在尖叫。黄梅英是第二天才从外地赶回去的,警察问黄梅英有可能是谁干的。黄梅英只是摇头。因为黄拐子家的箱子被撬,龚玉英又说黄小兵身上有两万元。村民也说那爷父俩张狂得很,装着钱倒处放板(高利贷),肯定眼红的人多。折腾了两天,最后定性为谋财害命。

    省城烙在他记忆上的第一个黑点是一个女人。就像那歌里唱的,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十几年前,就是在29路公交车上,一个女人给了他刻骨铭心的羞辱。那时间他在建筑工地干活,住的地方去工地要乘坐29路公交车。29路车穿越繁华的解放大街,总是很拥挤。那天,上车后,他前面站着一个女人。女人不时看他一眼,皱眉头,捂鼻,一脸厌恶,就像他满身生满散发着恶臭的疮痍。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衣着时髦,丰乳肥臀,身上散发着浓郁的化妆品气息,他确有一种冲动,但他很清醒,努力往后扯着身子,保持着距离。他并没有注意到他挎包里露出来的瓦刀把随着车的晃动和人群的涌动,在女人屁股上一戳一捣。在十字路口,绿灯已开始闪了,司机想冲过去,却又临时改变主意,一个急刹车,人潮水一般涌动,他被挤得趴在了女人身上。女人一个猴子偷桃,一把薅住了他的家伙,声嘶力竭叫着抓流氓。正值夏天,他只穿一条很薄的裤子,那女人攥得很紧,他被攥得弓下腰去。女人那张嘴好生了得,吼叫出一番理论,车上的人被激怒了,砸他、踹他、抓他、唾他。女人还不依不饶,打了110。在派出所,他又被警棍狂揍。他只是牢牢记住了女人的“音容笑貌”,其他一无所知,他只能在公交上来撞她。

    几天了,李春生像个城市观光客,坐着29路公交车上来往穿梭。然而,李春生不是在观光,十几年了,即使这三年多的游历他也再没踏足省城。省城变化很大,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熠熠生光,马路宽阔,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一派繁华景象,但这与他已没有关系。可女人没有出现,十几年了,他知道变数很大,搬家了,单位挪地方了,工作换单位了,甚至病死了,毁容了,都有可能不再坐这路公交。

    这天,李春生挤上车时,前面一个人操普通话训斥说挤什么挤,没长眼睛,讲点文明礼貌好不好,什么素质。李春生说你很有素质嘛,像个干部。那家伙说干部咋啦,至少比你有素质。

    李春生本想从那家伙身边挤过去,可现在他不想往里挤了,就站在那家伙对面,直盯着看。雪白的半截袖,垂垂的黑裤,乌黑发亮的皮鞋,油头粉面,有些发福,李春生断定是个干部。打工,下窑,他不止一次见到过这样的干部耀武扬威地来检查工作。有一回,他去一个土烤炉前买饼子。他爱吃土烤炉烤出的饼子,饼子像鞋底,里面卷了小茴香和盐,主要是斤两足,又是死面的,耐嚼,抗饿,不像发面饼吃了消化快,容易饿,且价钱便宜。他买了饼边吃边端详那烤炉,烤炉极其简单,把汽油桶盖揭了,里面套上三四寸厚的泥土,装上炉齿就成了,和冬天套取暖的铁炉子一样。饼子就贴在炉壁上烤。饼子也简单,面和好,擀开,撒点盐,卷上茴香,再擀成鞋底样。生意很火,买的人不少。他也想置这么个炉子卖烤饼,这样的烤炉他置得起,只需要一个废汽油桶和一辆架子车。废了的汽油桶值不了几个钱,架子车家里就有。正想得入神,摆摊点的商贩一阵骚动,他还没看清状况,腰里重重挨了一下,他腰一软,趴在炉子上,炉子很烫,他的手立刻烫焦了一层皮。还没站稳,腰里又重重挨了一下,接着又挨了几脚,他倒在地上,往起爬时,一只脚狠狠地踩着他的手。人渣!给我带走。他抬头一看是一个干部。他说我咋了?犯什么王法了?没有人回答他,他被反剪着双手塞进车内。有人说科长这烤炉咋办?科长说砸了。他从车窗看到几个人推倒了那炉子,一会儿烤炉就被砸成一堆。在一间小房间里他们连审带问,直到确定他不是卖烤饼的,科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走吧。他说就这么走了?科长说还想待就待着吧。当时他竟屁也没放一个就走了。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日他妈就该有脾气!

    李春生审视着眼前这个家伙,觉得很像那个科长,真是他?这么巧?他有了挑衅的欲望。他知道他们骨子里对他这样的农民工的鄙弃与不屑,他大张着嘴冲那家伙呼气,咳嗽,那家伙一手掩鼻,想挤到别处去,可他阻住了他的路,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他希望来一个急刹车,他会重重地踩在他擦得明光闪电的皮鞋上,会撞过去压在他身上,他要激怒他。正这么想着,就来了一个急刹车,他狠狠地踩在他的脚上,且全身放松压在他身上,那家伙立时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瞎了。

    一个人说李处长,好了好了,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李处长说我要他道歉,向这辆车上所有的乘客,向整座城市道歉。

    毕竟是干部,不像一般人的吼骂,他运用极富煽动性的语言,就像领导讲话,借题发挥,上纲上线,站在维护城市文明的立场上,把一次公交车上的普通冲撞提升到城市文明的高度,演变成城市与乡村、文明与愚昧的标准演讲。干部进入了演讲状态,拿捏有度,大义凛然,还配有手势。看得出干部对自己的口才很满意,越骂越顺,口若悬河,理直气壮。他在激发人们的共愤,希望人们互动,在他看来公交车上所有的乘客都会站在他这一边,都是他的支持者。他甚至想如果不是车上太挤,人们一只手要抓住扶手,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要捂住自己的包或口袋,以免遭窃,定然会是掌声雷动。

    李春生一声不吭,他恍惚了,这不就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女人吗,声音尖锐,频率极快,且话也是那女人的话。李春生一把从包里抽出藏刀,说演讲这么长时间乏了吧,好好休息休息。说着一刀捅进了这位李处长的肋间。

    有人大叫杀人了,停车,停车。

    车停了,所有人闪开一条通道,李春生下车时,又在另一个干部嘴上划了一刀,说你他妈的是那种人。

    十分钟后,警察赶到,凶手逃走,乘客不再恐怖,谈论起来,有人说这个李处长很有水平,那道理讲的,一套一套的,没重话,将来肯定能当大官。有人说太能说了也招祸哩。有人对警察说这案你们破不了,那是个厉害人,杀人时面带微笑。

    120把伤者拉走后,警察质问公交司机为什么打开车门放走罪犯。

    公交司机说你的意思是他杀的人少了?

    警察说你啥意思?

    公交司机说把他箍在车内,他提着刀,再捅死几个你负责?说话没个掌握。

    公交司机不怕警察,何况那只是个小警察。

    调查中警察没从乘客口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说去几个人到所里协助调查。

    人们纷纷散去。

    公交车一车的人,没有见义勇为,更没有人拦阻,而是闪出一条路让他逃走了,而在警察的调查、记者采访中,因为害怕报复,有人躲避不配合,没人愿意描述凶手,又引发媒体的一番谴责热潮。

    这天晚上,李春生寻找的那个女人在新闻中看到整个事件,公交上有监控,李春生离得太远,形象模糊,可场面和过程看得明白。录的音虽然嘈杂,但干部声音清晰。女人的父亲说不就是踩了脚,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公交哪有不挤的,人们坐公交为啥不说坐公交,而说挤公交?非要上纲上线,盛气凌人的。父亲还叫了一声巧思,你就是这号人,污辱一个人等于杀过这人一次,脾气要好好改改。巧思说我的脾气改得还不够好吗。父亲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万丈深渊啊。新闻报道重伤者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12

    省城烙在李春生记忆上的第二个黑点是大马牙。大马牙真名叫马满钵,大马牙是他给取的外号,因为大马牙两个门牙像小铲一样,在他见过的牙中,马牙是最大的。大马牙坑了他八个月工钱,为讨回血汗钱,他已挨了几次打。那时候农民工进城刚刚开始,劳务市场一片混乱,欠薪、赖账很严重。大马牙说我有钱,但我就想坑你的血汗钱,你能怎么样。他就去告大马牙了,可人家要务工合同,要在大马牙公司打工的证明,要这要那要了一大堆,他一样也拿不出来,人家说那就受理不了。再去找大马牙,大马牙就使个眼色,几个人就揍他,说狗日的再去告呀。他最后一次找大马牙,大马牙说告我得有人,你懂不懂?有人才会有人受理,你有人吗?有人受理还得花钱,你有钱吗?球都没有你还耍牛×,滚,再往我这里跑,我就让你进去,妈的,反了你不成。进去他懂,就是关进牢房。他瞪着大马牙。大马牙说你不信?我的大哥大丢了,我报警警察就来了。不信?大马牙拍着大哥大说我可以说丢了呀,你说警察信你还是信我?他承认警察信大马牙,大马牙跟警察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大马牙喝醉了,警车送回来都是常事。大马牙就是这么嚣张。李春生掏出了那把藏刀,大马牙笑了,哟嗬,耍刀子,跑到我这里耍刀子,知道人们把我叫什么?老刀子,为啥叫老刀子吗?就是老子的天下是耍刀子耍出来的。李春生手起刀落,半截小拇指掉在大马牙的老板桌上。大马牙脸唰地白了。李春生说以后你要提防九指的人。

    去见大马牙,李春生去商场买了一身西装、一条领带、一双皮鞋,花去了一千块,这钱花得他心疼,他平时穿的都是几十块钱的东西。可是要找大马牙,他不这样装扮一番连大门都进不去。老板手下都是势利眼,看人下菜碟子。何况大马牙已成了大老板,在几天的找寻中,他知道大马牙已是什么劳动模范、十大杰出经济人物等。还得有一个手包,一看比一身西装还贵。他没买。一条小巷卖包的小店很多,跟去商场里款式一样,才二十块钱,就买了一个。他知道那是冒牌的,可有那身西装、那双皮鞋,谁又会说这包是假的呢?

    然而,见大马牙并不像他想得那样,他一直走进大马牙办公室也没遇到一个人阻拦。大马牙办公室一片狼藉。大马牙躺在老板椅上,双目紧闭,一脸萎靡。李春生看了大马牙一眼,吃惊不小,瞬间有种不敢面对的恐惧感,因为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这么说吧,如果十几年前他见到的大马牙是个屠夫,现在的大马牙就是个吸毒者,这个曾经壮实肥硕的家伙如今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张皮了,只有大脸盘还肥腻浮肿,就像一个大柿饼,眼泡松弛,连眉毛都耷拉下来。他闻到一种非常难闻的气味,在当晚的日记中他写道:“那是一种死尸糜烂的气味,我熟悉这种气味,在下窑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闻到过这种气息,我以为只有人死了才会发出这么难闻的气味,没想到人活着也会发出这么难闻的气味。我以为那种气味是一种幻觉,被仇恨逼出来的幻觉,我揉揉鼻子,但那气味是真实的。”

    大马牙抬起周围搐满核桃纹的眼睛看着他,说九指。这让李春生很吃惊,他竟然还记得他。大马牙笑着说坐,坐坐。他没有坐。大马牙说,是来要我的命的吧,那天你剁了手指,我就知道我逃不过你的刀尖,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尿了裤裆,我记着那泡尿。后半截话让李春生颇有些失落。

    大马牙说包里装的是那把藏刀吧,我看看,我有一个手下,睡了我的女人,怎么处置呢?我就想到你剁手指的刹那,我也想剁他一只手指,我也买了把藏刀,可硬是剁不下来,就是割他的一只耳朵,也费了好大的劲。

    李春生没想到自己真把藏刀掏出来,在递给了大马牙的一刻,他紧紧攥住了刀柄,大马牙把一条腿搭在桌子,高高抹起裤腿,他吓了一大跳,那哪是条人腿,完全是一条腌制过的胖胖鱼,生满了鱼鳞,散发出阵阵臭味。大马牙说闻到死鱼的味道了吧,糖尿病并发症,痛风晚期,癌变了,我都这样了,还怕我?

    李春生把刀递给了大马牙。大马牙抽出刀来,说真是把好刀,还是以前货真价实啊,现在的东西真不如那几年的了。大马牙拿着刀子在老板桌上一下一下扎着,说欠你的是三千五百块是不?你不知道,前几年我财门大开,真是财源滚滚啊,我也清过一些赖账,可你没来,三千五百块算个啥,一百倍偿还你都不是问题。李春生说晚了,现在老子视金钱如粪土。大马牙笑了说是晚了,你看到了吧,整个满钵大厦贴满了法院的封条,要拍卖了,我倒闭了,知道我非法集资套进去多少人吗?数以万计。

    来找大马牙的路上,李春生很困惑,不像见黄拐子的时候,他的目的那么明确,讨回自己的钱,废他一条腿。见到大马牙他该做些什么呢?只是讨回钱,剁一根手指?还是再干些啥?他不能明确。现在看来,他什么都不用做了,大马牙活不了多久了,就让他痛苦地活到死。

    大马牙依旧把玩那把藏刀,说哎呀,没想到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你。

    大马牙口里扑出来腐肉的气息熏得他头晕,他要走了,伸手要自己的藏刀,可大马牙用刀子点着自己的胸膛说杀一个人要来第二刀是非常痛苦的,我杀过人,因为没找准地方,第二刀手软得实在戳不进去,我放手了,结果就是他——一个我欠过账的人下的套把我害成这个样子了。这里进去是心脏,你不用来第二刀,我也少受点罪。

    大马牙站起来,走到窗前,说你说我这大厦,三十八层高,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会从这儿跳下去了,该是粉身碎骨了吧,世事难料,我建这大厦的时候没想过要从这里跳下去。说着把刀子递给李春生,你来得正好,我满足你的愿望。李春生接过刀子,马大牙忽然抓住他的手,把刀子捅进了胸膛,像死猪一样躺下去。李春生怒火万丈,在大马牙身上扎了几十刀。在日记中他这样写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非也,恶人将死也不善,还想着害人。”

    13

    李春生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黄昏。这是这些天来他睡得最深的一觉。拉开窗帘,才发现夜里竟下了一场大雨。雨后的世界还是很清爽的。黄昏的阳光透过蒙着旧尘的玻璃,一片昏黄。李春生点了一支烟。许多人临死之所以忧伤,烦躁,慌乱,恐惧,挣扎,是因为他还没有绝望,还没看到生命的尽头。李春生放弃了生的欲望,就看到了生命尽头的安详与优雅,他只是有些疲累,像一个长途跋涉者到达终点的那种疲累。

    李春生走出小旅馆,他没有伪装,而是素面对人。从小旅馆出来,碰上了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靓丽女子,芳香扑人。他知道她们是小姐,租住在城中村拉客接客,价钱比洗头房、歌舞厅、洗浴城便宜得多,因为她们直接交易,干吃净落,不用给这老板那老板提成。

    雨后的空气清新潮润,马路上有些积水,城市的街巷很正,米黄色的阳光从西铺过来,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惶惑感。雨后街上的人比往日多,一个个托着长长的影子,就像一个个游魂。

    经过上岛咖啡店时,他站了站,走了进去。里面光线黯淡,顾客不是很多,大厅隔成了一个个小雅间。一个女子坐在临窗的雅间,透过玻璃窗光线暧昧地斜搭在她的肩上和修长的黑发上。女子施了淡妆,五官搭配匀称,肤色白皙细腻,嘴唇自然红润,粉衣灰裙,随意得体,却又有些俏皮。女子可以说精致风韵,但能感到她那难以掩饰的冷傲,她连瞥他一眼都没有,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她,或者说这个世界只是她的。她专心把玩一杯红酒,摇晃转动着酒杯,握着酒杯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应该涂了油,随着手的晃动发出贼亮的光,划过他的眼睛。他想起了宫闱。他在斜对面的一个小雅间坐了下来,中间只隔着逼仄的过道。有一股淡雅的幽香,他知道来自这个女子。

    上岛咖啡全国连锁,这几年他游历在不同的城市进过几家,音乐都是循环播放萨克斯管的《回家》,整支乐曲都成了片状的混沌,只有那女的手上的玉镯与石质的桌面碰撞出的声音是清晰的,像一个俏皮的音符。一首曲子短时间的循环重复,都会成为催眠曲,让人昏昏欲睡。

    她是一个人来坐坐,还是在等人?

    他点了一杯咖啡,一份牛排,一份比萨,店里又赠送了一份罗宋汤。才喝了一口罗宋汤,来了一个男人,夹个皮包,应该有五十岁了,从装束上看出不是老板就是官员。李春生听到男人一声压抑的亲爱的,手摸在女子的脸上,他们不是对面坐了,而是坐在一排,女子靠着男人肩膀,手从男人的裤腰插进裆里。李春生站起来呸了一口,骂了声晦气,站起来就走了。他很后悔到这个破岛上来了。

    不远处有一家门面很小的面馆,李春生要了盘炒肉和腌萝卜皮,又要了半斤装的糜子酒。吃过喝过,在大街上走着。雨后的夜晚,有些寒意,但大街上依旧灯红酒绿。来自不同方向的光让他有了几个影子,他就像个车轮,每个影子都是一根辐条。街心矗立着不锈钢雕塑,给灯光照耀得颇为辉煌,雕塑极其抽象,不知道是什么玩意,雕塑的基座铺了大理石台阶,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台阶折叠得像手风琴。

    在宾馆的楼道里,他遇到一个女子,她冲他一笑,叫了一声哥。这一声哥让他浑身一抖,本已被他抹掉的省城烙在他记忆中的第三个黑点又浮现出来。他三十岁生日那天,三十而立,他却一事无成,他忽然感到忧伤悲凉,万念俱灰,他把自己灌醉了,半夜渴醒过来,屋内燥热难耐,他走出了小旅馆,在巷里遇上一个女子。女子叫了他一声哥,跟我走吧。他去了,却被设了圈套,他刚扒光衣服,就扑进俩小伙,因为他身上只有三十二块钱,他们羞辱了他,还羞辱了他的身体,更可恶的是他们当着他的面做事,那女子就像一只猫一样吱哇吱哇地叫,最后他们把一泡尿尿在他身上。对那个女子他已模糊了,只记得她名字叫花旦。花旦是戏角,他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名,小姐和作家、诗人一样都会有笔名。那场羞辱不比那女人和大马牙带给他的污辱,但是,后来他努力地忘却了,或者说原谅了,因为妹妹也做了小姐。

    回到旅馆,躺在床上,打开电视,省台正报道着大马牙被杀的消息。如今的新闻可够及时的。新闻结束了,他翻开一本诗集,是年度诗歌精选,里面选了他的两首诗。宾馆的房间是隔出来的,隔音效果差,隔壁啊噢噢啊的叫唤声和床哼哼唧唧的吱咛声很夸张,这是典型的性骚扰,他有些烦燥不安。他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可那声音依然清晰地传来。他下了床坐到沙发上,那声音依旧骚扰着他。声音终于没了,他上了床,可又传来两个人的嬉笑怒骂声,继而又是夸张的啊噢噢啊的叫唤声和床哼哼唧唧的吱咛声,他跳下床抽出藏刀,却传来敲门声。他拉开门,是楼道里碰上的那个女子,她又叫了一声哥,说我能进来吗?还不等他应答,她便进来了。他闻到淡淡的奶味,他想可能是位正在哺乳期的母亲。

    小姐还没走到床前,已经扒光了,当她回过头来时,看到李春生手里提着的刀和灯光下青灰阴森的脸,小姐吓坏了。这两年小姐被害时有发生,就在不久前她的一个姐妹还被人害了。浑身颤抖起来,她尖叫着别杀我,我没钱。因为靠近窗口,窗子开着,她越窗而出。

    小姐的惊叫让李春生打个寒战,背起包就冲出门去。慌乱之中,那把藏刀落在小旅馆里。他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去五星级宾馆,司机说好几家五星级宾馆,你要去哪家,李春生说最远的一家。

    这天晚上,李春生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她进门的一刻,我想起了我的妹妹,说不定她们认识,且姐妹互称。我已原谅了我的妹妹。出生在我们那样的家庭,她能有什么样的出路。自古就是笑贫不笑娼。她把自己的生活改变了,下辈人的生活命运都将随之改变,她有什么错呢?我曾经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还是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所写,说一个国家直接打出标语口号:牺牲一代少女,振兴我国经济。旁边还配有标语图片。倘若属实,一个国家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弱女子。对于小姐,我们不该以道德的眼光去看待,应该看她背后的、背负的东西。日他妈,社会把我们分成了城里人和乡下人,这就为我们的生活贴上标签,城市文明让多少人受尽屈辱却不愿回到乡下?”

    接下来的一天,李春生都在为那个小姐担心,他盯着电视新闻,而宾馆送来两份报纸,都没有相关报道。他住在小宾馆四楼,他想落下去该是骨头都碎了。李春生并没注意到他住的那间房正在旅馆正门上方,二楼升出个玻璃平台。小姐落在平台上,就等于从二楼摔到一楼,只是左大腿骨折,因赤身裸体,擦伤厉害。

    14

    紫金城别墅区在城市的西边,算算时间,黄梅英应该还没回城,人死了要过七七,头七过了才几天。但李春生还是来到紫金城别墅区。或许,黄梅英没有把明天带去,或许他们请了保姆带着明天。别墅区的门卫很敬业,李春生说了许多话,还是进不去。不过这难不住他,围墙不是传统的砖石砌筑,是高而粗的铁栅栏,通过铁栅栏就能看到高山家的别墅和门前的小院。明天三岁多了,会跑会疯了,不会总待在屋内,保姆会带到小院里来,会带到小广场上来。他到现在没见到明天,肯定认不出来,但保姆会叫明天。街上有卖望远镜的,他买了一架望远镜背着。他没别的意思,只想看看儿子,远远地看看儿子,也看看黄梅英,对黄梅英他已没有任何怨恨,倒有些悲悯,也是个不幸的人啊。他不会靠近他们,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命债,不想自己的罪恶伤及儿子和黄梅英。

    然而,他看到了黄梅英,一身黑衣,戴着孝。儿子已经那么半截了,简直就是个小兔子,跑得黄梅英撵不上,明天明天地叫着撵着。他围绕着别墅区的栅栏,从不同的角度欣赏着儿子和黄梅英。他看到了儿子的笑容,看到了黄梅英的泪水。他的泪水流了下来。晌午了,他们进去了,应该吃饭,午睡。他在一家面馆吃了碗面,又来到栅栏前。靠着栅栏抽烟。黄梅英带着儿子出来,已是下午三点。仅仅一个小时,太阳斜过中天,就起风了,已是深秋,起风就有了寒意。黄梅英说明天,回家,感冒了要打针,就上不了幼儿园了,老师就不喜欢你了。于是他们就回去了。幼儿园、别墅,儿子现在的生活是他没有为儿子设想过的生活。

    李春生回到宾馆,给李春天打了电话,李春天在电话里哭了。李春生在宾馆西餐厅订了餐,要了焦盐牛排、比萨、乌冬面,要了咖啡,还有一瓶红酒。多年不见,兄妹的激动是可想而知的。但他们都没有哭泣。李春生一直抽烟,喝酒,喝咖啡,看着妹妹吃。妹妹用刀叉很熟练,叫服务员时很文明,他笑着。李春生给李春天讲自己第一次喝咖啡像喝茶一样,端着杯子喝,根本不知道要用小勺搅着喝。李春天咯咯咯地笑了,说我第一次喝咖啡不知道放糖,我还跟人说这么苦,还贵得要命。李春生觉得不好笑,但还是嘿嘿嘿地笑了。李春天说哥,你别老抽烟,吃呀。李春生说你吃,哥午饭吃得迟,不饿。李春天说那你点这么多。李春生说你多吃点。李春天说我减肥哩。减肥,这是城里人的日子。李春生笑笑说今儿就别减了。李春天说哥,少抽点烟,慢慢戒了去,城里人抽烟的越来越少了。李春生点点头。

    李春天掏出一串钥匙说哥你去住吧,我还有一套房。李春生拿过钥匙,钥匙链很精致,上面有个小熊猫吊坠,钥匙磨得明晃晃的。他故作轻松把钥匙抛上去接住,抛上去接住。最后把钥匙递给李春天说哥还得出趟远门,得些时日,回来就去住。李春天说那你把这宾馆退了,今晚就住去,花这钱做啥。李春生说哥还约了几个朋友要见,等哥回来就去住。李春天说哥,我开了一家烟酒批发部,你经营吧,地段好,人气旺,收入挺不错的。李春生说哥知道,我去过批发部,春生烟酒批发部,我回来就经营。

    为了轻松,李春生扯起过去的话头,他们说啊说啊,但都没说起黄梅英。李春天不知道怎么说,又觉得跟哥哥这么多年的第一次见面,怎么能说让人揪心的事,她连明天都没提,反正哥哥回来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而李春生不想给妹妹增添心理负担,他倒想说说明天,最后也没说,他知道自己不说妹妹也会视明天为生命的。

    李春生把一张卡递给妹妹。卡面除了他身上所有的钱,其余全是妹妹这些年寄给爹的,他没有告诉妹妹这里面有她寄给爹的所有钱,那样等于是在妹妹的心中扎刀子。他也没有告诉妹妹爹临死说的话,只是说以后清明,回去给爹和娘上坟。李春天就哇地哭了。他的眼泪在汹涌,但他全咽进肚里去了。李春天说哥你装着,我不用。李春生说让你给哥存着,密码是你的生日。

    李春天又把钥匙和一叠钱拿来,说哥,你拿着,回来就去住。李春生把钱和钥匙推回去,说我回来就去找你。李春天说哥,钱你带着,穷家富路。李春生说:哥身上还有钱。李春生说哥约的朋友到酒店了,你回去吧。李春天说哥,你的手机号我记一下。李春生说哥的手机号是外地的,等这段时间忙完,回来办了本地号就告诉你。事实上,李春生并没有手机。李春生送妹妹出来,拦下一辆的士,李春天哭着,上车时,李春生说春天,像春天一样好好生活。

    回到房间,李春生就翻出通信录,给我打电话,然而我正在大山深处访贫问苦,这是我的常规工作。大山深处是没有信号的,即使科技再发达,也无奈大自然崇山峻岭的隔阻。他又给张啸打,通着,可没人接。张啸已在服刑。张啸中专毕业后,追求并娶到了一位局长的女儿,留在了省城,进入城建局,奋斗到局长之位,后来分管城建的副局长出事,他也受到牵连。自服刑以来,张啸只接固定几个电话,其余的一概不接,连信息也不看,遁世入禅一般淡定。李春生给我们每人各打过三次。李春生通信录里有我们的号码,我想他有过联系我们的念头。

    这个夜晚,李春生写过十几页纸的诗,但最后他都一行一行地画掉了,只留下一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黎明时分,李春生离开了宾馆。他选择走海子的路,去北京的铁路就从城市穿过,他沿着铁路走到郊外,但两次卧轨都让人叫了起来。再往前走,他看到了黄河,他放弃了卧轨,选择了投河,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希望黄河把自己带入大海。他沿着黄河一直走到黄河拐弯的地方,芦草飞雪,鸥鸟翔集,正值秋汛,黄河水汹涌混浊,他蹬上一个石嘴,抽了最后一支烟,纵身跳了下去。

    李春生没有被黄河带入大海,两个小时后他就被打捞上来,黄河大桥桥墩之间淤积了大量杂物,交管部门在疏通时发现了他。李春生背的是户外防水包,里面还没进水。警察从包里翻出通信录,拔了李春天的号码。或许是包里只有书的缘故,警察只是把李春生当成了一个溺亡者或自杀者,并没跟近期接连发生的案件联系起来,倘若他们翻看包里的日记,也就不用再为破几个案件费心劳神了。

    我是在回省城的路上,才知道李春生“没了”。电话是李春天打来的,她泣不成声,说志浩哥,我哥没了。我蒙了,说咋就没了?李春天又说我哥他跳河了。

    我是在火葬场的殡仪馆见到李春生的。化妆后的他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地躺在那里。李春天哭成了一摊泥。如果在别的场合碰见,我是认不出她的,自从她进城后我就再没见过。从小在我家出进就像出进自己家,她特别黏我,管我叫哥,我背她抱她,我娘还和她娘争说这是我的女儿吗,你看跟我儿亲的。见到我,她哭出了声,我多么希望她扑过来偎依在我的肩头哭泣啊,可她没有扑过来。如果是小时候,她受了委屈就会扑到我怀里来,眼泪涎水鼻涕肆意落在我的身上,即使是李春生惹了她。我们隔膜了,原因在我,不在她,我到城里这些年,没有给她一毫一厘的关怀,连打听打听她都不曾有过。悔恨像一把刀,剜着我的心。我跪了下去,泪水喷涌而出。张啸来了,李春天扑过去,偎依在肩头号啕大哭。张啸虽在服刑,但他做局长多年,关系四通八达,自由是有保障的。

    我说要火化?李春天说火化。我说老家忌讳火化……李春天说那都是老家人的破规矩,城里人兴火化,咱为啥就不能火化,我哥一辈子想做个城里人,我给我哥买了公墓。我呃了一声,我想他或许更想回到张王庄,去过一个山民“风、花、雪、月”的日子。李春天又说过两年,爹十周年,我就把爹和娘一块儿搬到公墓里来。

    我觉得最具中国文化精髓的一个词语是争先恐后,大街小巷半夜三更都能看到争先恐后排队的人。上天堂也一样,据说第一炉对死者活者都有诸多好处,为了能第一炉火化,李春天送出去了一万块钱达到了目的,司炉同意加班,提前一小时开炉。这还要偷偷摸摸,严守口风,因为第一炉是个领导。当那耸向苍穹的巨型烟洞喷出烟雾时,李春天跪了下去,我也跪了下去。那缕烟飘散在了城市玫瑰色的上空。

    公墓依山坡而建,山坡百草萋萋,野菊花灿若星辰,山风贴着地皮刮过,软草匍匐在地,硬一点的山刺、冰草、蒿秆、芨芨挺立风中,把风划破了,就像丝绸从刺蒿上拉过,发出撕裂的声音。高一点的树被风压弯,柔枝抚地,强风过后,枝子又纷纷弹回天空,天空中不时有候鸟群向南而飞。

    送走了张啸和黄梅英,我说春天,去我家坐坐吧,认个门,以后……李春天说哥,改天吧。我说春天,如果你还记得小时候,就原谅哥,还把我当哥吧。我哭了。李春天说哥,我不是那意思,我哥的头七过了吧,咱们那里讲究,不过头七不能进别人家门,不吉利。我说城里不讲究这些。李春天说哥,咱们以前有过这讲究,还是讲究吧,我怕出事。我伸手想去摸她的头,小时候我老是摸她的头,但我的手最终落在自己头上。

    15

    我不知道李春生是不是刻意选择了星期天去赴死。按老家人死了送七的习俗,每周的星期天,我都去送七,还有张啸、李春天、黄梅英,我们在李春生的墓前坐着。

    李春天是李春生的三七过了来家里的,她带来了李春生的包,我和老婆都说去外面吃,春天说就在家里吧,外面吃得没一点胃口,我来做吧,老家的吃食,哥,小时候你可没少吃过我做的饭。要做顿老家的吃食还真不容易,因为老家的吃食多以杂粮为主,而家里没有杂粮,只能做顿土豆雀舌面。李春天要出去买东西,我说算了,以后吧,一个减肥的,一个吃零食的,你当像咱们小时候那样?吃饭就是个意思。春天的土豆雀舌面做得很正宗,老婆大加赞赏,她不是恭维,她也是我们那一带出来的。女儿虽没说啥,但她吃了两碗。

    吃过饭,老婆要上夜班,女儿要去补课,就剩我们,我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这些年不要说关怀,连打听她都没有,这让我觉得说什么都是虚伪的。李春天说这几年我也想认个门,可是你们是啥人,我是啥人……我说春天,哥……我噎得说不出话来,我他妈的还有话说?还有脸说?李春天说哥,我给你说说我吧,你要还在村上待着,我不会给你说;可你是城里人了,我想给你说说。又说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

    是啊,谁不需要倾诉呢?我有两个朋友,他们不信天主教,但他们会去教堂倾诉,可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你一倾诉他们不是笑你矫情,就是第二日传得沸沸扬扬。教堂是适宜倾诉的地方,他们说倾诉对人生大有裨益。

    和所有做了小姐的乡下女子的经历没什么不同。李春天遇到的第一个老板是个北京人,他发现了李春天的美貌,说这丫头,卖相好。卖相好,老板怎么会轻易放过呢。因此她没干多久就走了。她换了几次活,老板都垂羡她的美貌,她只能一遍遍反复找活。活换得越频繁,越是挣不到钱,因为试用期工资很少,只给个生活费。她渴望挣到钱,她知道哥哥下窑了,那是挣阎王爷的钱,她担心啊,出个事她就把大孽造下了。她把自己的第一次卖了,做了小姐……我惊讶于她的坦诚,没有任何的掩饰和避讳,这需要勇气,我更惊讶于她冷漠的口吻,就如说着别人的事,暴力、虐待、抢劫、强奸……她遭遇的苦难远比我们对一个小姐想象出来的要多,而她只有自己扛着,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连个想靠的肩头都没有。她没有流泪。她需要这样的倾诉,她说爹发过毒誓不认我,哥发过毒誓不认我,我熬啊熬啊,我就像一个失眠的人,熬等天亮,他们认我了,我的天就亮了,可夜是那么的长,他们认我了,我的天亮了,可他们都死了,哥,你说我是不是家里的灾星啊,我挣钱就是为他们挣的,可他们一分都没花上,爹那么大的病,哥被逼得下窑,他们都不花我的钱,哥,你说我活得有意思吗?她哭了,我说春天……她说哥下窑那几年,我睡不着,睡着就做噩梦,我怕哥死在窑下,那就把爹的命要了,我们这个家就完了,我去找过哥,他不见我,我等他,他打我……哥没死在窑下,可他这么死了,哥,我不该出来,安安生生地给哥换个媳妇回来,哥也不会出事,咋活还不是一辈子呢……

    我说春天,过了不惑之年,我也才活明白,这世上多数人走的路,都不是自己想走的路,但都在走,往尽头走,你在城里待了多年,也该是明白的。老家人信命,把一切都归在命上,以前我认为那是一种迷信,是一种无奈,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人活一世,哪有不无奈的时候,归到命上,还有啥想不通的,还有啥苦吃不下的。我摸了一下她的头,说春天,说到爹和哥,他在你肩膀放了担子。李春天说我知道,明天就是我的命。我说明天会更美好。

    李春天走后,我迫不及待打开李春生的包。包里有十几本中外著名诗人作家的诗集、散文集,他亲自设计的三本诗集,一本是献给宫闱的,书名变化最大,《向缪斯致敬——献给宫闱》《献给宫闱》《灵魂的倾诉——致宫闱》《征服——致宫闱》,另两本诗集为《天堂阴影》《我与世界的距离》,有一本自己的散文随笔集,取名《尽头》,七本日记。李春生的日子记得很细,几乎每天都有记录。不了解他的人,读了日记就能看到一个鲜活的他。说我是个细详人,李春生才是个细详人,包里还有许多老照片,有我们从小学到中学的合影,几个人的合影,也有我们的单人照,许多照片不要说我保存下来,我连记忆都没有。照片后面有编号,想必他打算插于书中,因为他的诗和散文集有相当一部分写的是儿时的岁月。在摄于1980年8月25日我的单人照背后写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与李春生君共勉。王浩东。

    按老家人的说法,七七过后死者就在那世安定下来了。李春生七七这天,已是初冬,塞北的冬日无风便是好日子。我们躺在向阳的坡上,太阳暖烘烘的,张啸揪了一截芨芨在嘴里嚼着,说我是在应酬时见到春天的,一个老板带着她。那一刻是个啥感觉,就像一桶汽油迎面泼来,接着被点燃,我的心都着火了,那是在我们的房前屋后耍大的啊,见到我,春天掉头要走,老板火了,给了她一个耳光,那哪里是给她一耳光,那是给我一耳光啊。我把老板揍了,一酒瓶,老板头上开了一拃长的口子。回到家,我把自己揍了,我对着镜子扇自己,对着镜子骂自己,张啸啊张啸,大会小会上你讲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好汉护三庄啊,从小打群架你最爱说的一句话啊,你把羞先人当喝凉水啊,你威风八面,人五人六的,你毬都不是。第二天,我打电话叫来了春天,我说你有多少钱。她说十来万。我给李老板打了电话说你去买房吧。春天很聪明,她说哥,我想买门面房。这几年她也有几套房了。下一步的路我给她指好了,到别的城市去。这城市她待下去咋办?她得找对象,她得嫁人啊。

    我说谢谢你。

    张啸捣了我一拳说你有没有想过跟我打一架?我想过,不止一次,就像小时候为了一颗羊粪豆豆,妈的打他个头破血流。

    我笑了,羊粪豆豆满山遍野都是,可当成为赌注,那就跟金银财宝一样有价值。在山野我们经常玩的一个游戏就是赢羊粪豆豆。

    张啸说你们结婚为啥不请我?我当了大局长你买房为啥不找我?你的朋友圈子里为啥没有我……多了。就因为咱们之间你是本科我是中专惹出来两家不合那些烂事?在这城里,你看看我们张王庄出来的有几个人?

    是啊,我是本科,张啸是中专,村上人是最现实的,有比较才有鉴别,于是便有许多话,说来说去全成了闲话,我们生分了,两个人生分了。

    张啸说我们有杀父之仇吗?我们谁把谁家的祖坟刨了?我们谁把谁家的娃搡到井里了?你说我们到底谁把谁咋了?有多大的仇恨?我们一起长了整整十七年啊,他怎么就不找我们啊。

    我说可我们也没找过他啊。

    张啸长叹一声,说我们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我们没有想到高山也来了。他们带来了酒肉,我们就在李春生墓前吃喝。

    回去的路上,李春天说哥,我想把明天争过来抚养,他们肯定不会同意,高山就是冲儿子才娶的她,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说你还没跟你嫂子谈吧。她说没谈过,我哥七七没过,我哥又杀了她爹她弟弟,咋跟她谈唉,她也可怜。我想她读了哥哥的日记,我说确切地说,他只杀了黄小兵,但黄小兵也有人命在身,活着也可能是个死,你别心里这么想。李春天说有人命也该国家杀,他不该杀。她说哥,明天我一定要争过来,肯定得打官司,花多少钱都行。她掏出个卡递给我,我推回去说用不着钱,我先跟黄梅英谈谈,或许我们把事想复杂了。

    七七过后的一天,我约了黄梅英,我先对她父亲和弟弟的死表示了不幸,黄梅英说我知道是他干的,我不会说出去,但我恨他。我说你爹是撞到刀尖上的,你弟……也有人命在身。黄梅英看看我,停顿了片刻说就是我爹我弟该千刀万剐,也不该他动手啊。他让明天以后咋活?我以后咋活?她哭起来,说今儿他的坟,明儿我爹我弟的坟,我这两个月一直在上坟,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人咋骂我吗?丧门星,扫帚星,呜呜……我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是命。

    等她平复下来,我说起明天,黄梅英说明天是我的骨肉,我不是后娘。我说春生……黄梅英说我知道你们的想法,明天就是春生的儿子,他就姓李。我说高山……她说我嫁他时说清楚,明天不能姓高,他也同意。又说我嫁高山就是为了明天能活个好人。我说那高山……她说高山娶我不是为了儿子,这几年结婚离婚的也烦了,他就想娶个老家的女人,单纯、实诚、守家,不像城里女人总想弄点啥,春生死了,他哭了。他不是人们说的小窑主,坏良心的那种人……

    我想起李春生日记里的一句话:真相在真相之外,真理在真相之中。

    注 释

    [1]. 季栋梁,1963 年出生。自创作至今已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出版散文集《和木头说话》《从会漏的路上回来》,长篇小说《本命》《胭脂巷》等。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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