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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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王 [1]

    十

    她看着他进门,拉开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去,头和手臂都垂着,目光掠过她的脸,随即也垂向桌面。她等他说什么,他却一直沉默着。她盯着他看了很久,也觉得无话可说了。

    “都过去了。”他突然说。

    她惊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仍垂着。

    她把手肘放在桌子上,十根手指绞在一起,扭动着,每根指头都像有话要说。指甲刚刚剪完,被她剪得很深,露出指尖一圈粉红的嫩肉,红得好像已经渗出了血,红得就像十张小嘴唇。她仍没说话。

    他起身,去柜子里找东西。是一包创可贴。

    她的十根手指被拉开,一只手被迫却也顺从地平放在桌上,创可贴一个一个贴在指尖上。他贴得很小心,但她还是疼得厉害,从齿缝里吸进一口气。剪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得疼呢?她想,原来那种慢慢踱来的疼痛才最可怕,它迟到是因为它太庞大。

    然后是另一只手。十个指尖都贴上了创可贴,那十道粉红的嫩肉在胶布里疼着,十张小嘴唇被封在里面,疼也张不开口。

    他把她的双手捧着,看着它们说,“这件事别再想了。”

    她反而倔强起来,偏要问了。“怎么处理的?”她声音不容置疑。

    “院里赔偿了十万块钱。”他看到她的眼神,只好接着说,“他们拿到钱,马上风平浪静了。”

    她目光移开,叹口气,“唉,十万块钱。”

    “少是少了点儿,可是毕竟,责任并不在院方,他们也明白。”

    她重又盯着他,可他已经低下头去,眉间慢慢皱起。她心中陡然升起的质问也缓缓地回落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那样子,我突然觉得很心酸,觉得他们才是最可怜的人。”他扬起脸,直接仰上去,对着屋顶的角线。

    “都是因为我?”她这句话还是说了出来,但是已经没了硬度,甚至软得要瘫下来。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这件事,他们的人生在本质上不会有任何改变,一样麻木,一样空洞,一样没有温度……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就像……”他的视线顺着她的脸庞慢慢垂落,滑向她黑色衣领中间那一截V形的苍白肌肤,“就像……”他重复着,盯着吊在她胸骨前的项链坠,犹疑地说道,“就像被上帝遗忘的人。”

    她抽出一只手来,按住自己的项链坠。“不……”她轻轻说。

    他等她说出后面的话,可她只是摇着头,不知是在否定自己,还是否定他。

    他手心里的那只手像团冰一样。他揉搓着那只手的掌心,说:“没有人想成为那样的人吧……”

    “我们又是怎么样的人?我们就高尚了?也许你是高尚的,你救死扶伤。可我呢?我都做了什么!我戴上十字架就真的是义人了?犯过的错就不算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上帝也忘了信他的人吗?”她一口气说完,嘴唇在颤抖。

    他不说话,不看她。她一直凝视着,终于迫他升起目光,与她对望着。

    他们用眼神说话。从彼此那里获得了安慰。

    “谢谢。”她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去找他们说清楚。”她又说。

    “有什么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去说清楚又有什么用!对他们有什么用?他们要的已经得到了。对她又有什么用?她要的也已经得到了。你想干什么,说清楚了你就得救了?你这是自私你知道吗?我呢?你想过我没有?”他晃着她的手臂喊,声音嘶哑但又凄厉。

    “对不起,对不起……”她直直望着他哭起来。“对不起……”她不停地说。

    他用手指挡在她嘴唇上,不让她再说,然后他说:“对不起。”

    她自己擦去泪,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真的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她坚定地看向他。“可是,我真的很抱歉,害得你被停职……”

    “别这么说,只是停职一个月。我觉得挺好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治病,一看到人首先想到他的心肌、血管、瓣膜……”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很高兴能有时间想想更多的事。”

    她也回应了一个短暂的笑,然后又担心地问:“他们那边呢?不是说要起诉你的连带责任?”

    “拿了钱就没事儿了,还要请我吃饭呢。”他摇了摇头,接着说,“医院内部也有了结论。院里成立了调查组,认定我是没有责任的。其实,我也有责任,我没能救她的命。”

    她攥紧了他的手指,指尖很疼。

    他说:“这是她的命。我就算治好她的病,也救不了她的‘命’。”

    “你也信命了?”

    “我一直都信。就像我遇到你,这就是我的命。你所经历的,也是命中注定。”

    她低了头。指尖的疼她已经习惯了,好像那疼已是她的一部分。她拿十个贴着创可贴的指肚摩挲他的手掌心儿。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信命。只是,这倒是一个好借口。人类为了安慰自己,竟想出这么个无可挑剔的理由,让你想辩白都找不到证据。

    他再次说:“别再想了,过去了。”

    “嗯。”她说,但马上接着问,“那水滴和韩冬他们呢?那天晚上他们值班。”

    他还是回答了她:“韩冬不是她的主治医生,没什么。水滴麻烦些。水滴是她的责任护士,当天晚上又值班。他们当时咬住水滴不放,也要一同起诉她,要让她当不成护士。当然,是想让她个人再出些钱。”

    “那怎么办?”她替水滴着急。她喜欢那小护士,刚分来不久,纯真又麻利。

    他捏捏她的手,示意她别担心,“你知道水滴的脾气,她当即说‘让我当不成护士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辞职好了’。”

    “她辞职了?”

    “没有。领导没批准。这种情况下批准她辞职,就是承认她有责任,她有责任就是医院有责任。可院里也觉得有问题,调查组私下找水滴谈了话。水滴一口咬定,她那天突然病情好转,可以自己下床。那一星期水滴是她的责任护士,没人比水滴更了解她的情况。调查组相信了。”

    她苦笑着说:“原来水滴也说谎。”

    “谎言是真实的一部分。”他把右手从桌面和她的左手间抽出来,伸向前去,轻轻捏住了她隐在衣领中间的项链坠。是个小十字架。

    他用拇指慢慢抚着,把十字架的表面擦得更亮了。似乎有些晃眼,他眯起眼睛说:“其实这条项链并不是我捡到的,是水滴。她偷偷地塞给了我。”

    她僵住了,愣在那儿。

    项链坠被他放开了,只晃动了一下就紧紧贴在她身上,好像也愣住了。

    他又捧起了她的手,这回捧起来举到了唇边。他轻轻地,一个一个地,吻着十个创可贴包裹的指尖。最后一个指尖离开了他的嘴唇后,他看向她,说:“水滴看到了你们。她说,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就什么都没有做。”

    她想抽出自己的手,他抓紧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她不再挣扎。他把她的手放在桌面上,轻轻拍了两下,让它们别动。然后,他的手伸出去,两只手都伸出去,捧住她的脸,两根拇指抹着她脸颊上的泪水。可泪水不断,两根拇指像雨刷一样缓慢而均匀地摆动着,她整张脸都被抹得湿漉漉的。被捧在掌心中的嘴唇颤着,最后,下了决心吐出那句话:“我做的是对的,是吗?”

    他站起来,隔着桌子亲吻她的额头。却不说话。

    她的头在他手掌中摇着。

    他抱得更紧,不让她动。“水滴说,也许……你是对的。”他说。

    “那你呢?你说!”

    他用胳膊环起她的头,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领窝里,没有回答。

    她啜泣起来。

    他脸颊蹭着她的头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资格评价这件事,这件事太大了,真的是……太大了……太大了……”他声音低下去,最后几个字像栽进了她的发根。

    她放声哭起来。她挣开他的手臂,趴在桌子上,又推着桌子,椅子滑向后面,她从椅子上跌下来。她没有站起来,侧躺在地面上,一只胳膊扬起来,又砸下去,遮着脸,像个撒泼的野妇。哭声越来越响亮,她觉得自己早就应该这样大哭一场,为什么一直没有呢?为什么要等到今天呢?她扯开嗓子,哭声从胸腔深处奔涌而出,一头黑发散在地上,仿若喷洒出去的悲怆。

    他没有动,他心里震颤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完就忘了吧。哭吧……”他的嗫嚅淹没在她的号啕声中,更像是自言自语——他的泪也在流。

    过了很久,她的哭声渐渐弱了,变成抽泣。又过了很久,抽泣才停下来。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像被洗过一样,显得很明亮,明亮得刺眼。眼睛又紧紧闭上,眼仁滚烫。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她伸出手来,那只手便过来握住她的手。

    他将她扶起来,直接揽进怀里。地面很凉,她身子冷冷的,他摩挲着她的背。

    她僵直地挺立着,一直紧闭双眼,脑海中不断回放那一幕。“我只能那么做。”她说。

    他的思绪也远了,远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孤苦的老人……“也许……也许你是对的,你帮她实现了愿望。”他喃喃道。

    她抓扯着自己的发根,头狠狠摇晃着,“不不,不是这件事。是那件事。”

    他问:“哪件事?”

    “就是那件事,那件事!”她喊起来。

    他懂了,把她的头摁在自己的肩膀上,不让她晃。“我知道,我知道。只能那样做。你是对的。他懂的。”他抚蹭着她的头发说。

    她安静下来,睁开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竟看到父亲站在门口。

    她愣愣地看着父亲。父亲没有说话,怜爱地看她。

    整个世界都了无声息。

    “真的吗?”她轻轻问,像创世之初的第一声鸟鸣。

    父亲笑着朝她点点头,慈爱得让她无比安静。

    他背朝着门口,不知道她在跟父亲说话,听了她问,扳过她的脸,语气焦急地说:“真的!我的话你也不信了吗?”

    “信!我一直都信你!”她看看他,目光又飘向门口。这句话,她是对两个人同时说的。

    他很感动,更用力地裹紧她。

    她感觉身体慢慢变得温暖,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降临她的生命。她想叫父亲进来,她知道父亲喜欢他,一直期待着他们的婚礼。可刚张开嘴,就见父亲把食指竖在唇边,调皮地眨眨眼睛,无声地说:“嘘——”她觉得父亲的气息袅袅裹向她,她深吸着气,对父亲笑了。父亲看着她的脸和他的背影,面露欣慰,朝她摆摆手,悄悄离开了。

    他觉察到什么,回过头,只看见一瀑阳光洒向地面。

    她的泪又流下来。

    “别再折磨自己了,求你了。”他哽咽着说。

    “我是心疼你。”

    “没事了,都过去了,不是告诉你了?别再想了。”

    “不,不是这个。你当医生多少年了?”

    他愣了一下,还是在心里算了算,回答她:“从博士毕业算起,做临床整整十年了。”

    她低下头,抹去自己的泪。她不想哭了,想理智一点谈论一下这个问题。

    “怎么问这个?”他接着问。

    她轻轻推开他,让自己跟他保持一点距离。“十年了,你见过多少人的……死?”

    他摇摇头,见她的眼神固执地等待着,无奈地说:“很多。”

    “那你怎么做到的?”

    “什么?”

    “你看着他们死去,怎么能做到那么平静?”说到“平静”两个字,她让自己的语气尽量也平静着,像一场学术探讨。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圈慢慢变得红红的。他们四目相对。她觉得自己错了,不该这么逼他,别过脸,说:“对不起,我……”

    可他打断她,“丛山。”她近在眼前,可他用呼唤一个在天边的人那样期待和旷远的声音。

    她回来了,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再次扑进他的怀里。

    他顺势将她的头抱在胸前,紧紧地。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得见他心跳的声音。

    他问:“你听到了什么?”

    “心跳。”他们贴得那么紧,她感觉自己的心跳与他的分不清彼此,咚咚入耳,整个人都跟着那节奏震颤。她用双手环住他的腰,想嵌进他身体里。

    可他双臂反扣过来,抓住她的手,绕到身前来推远她。四只手架起两道桥,一边是他,一边是她。她疑惑地看他。

    “这是计时器。”他说,“倒计时。”

    她看到他红着的眼圈里漾着泪水。她不忍看,低下头,手指用力抠住她的手背。指尖的疼直入心房。

    “你能让它倒转吗?”他认真地问。

    “别说了……”

    “你不能。我也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所以我只能谅解自己,也谅解每一次……”他哽咽了,停顿了一下,说出那两个字:“死亡。”

    丛山向他走近了一步,他们中间的桥弯曲了,她注视着他,轻轻地悠长地叫他的名字:“张楠。”

    张楠也向前走了一步。他们挨着了,四只手紧握着在他们的胸前,不再有桥。“哎!”张楠应道。就一个字,却那么郑重。

    他们同时伸出臂膀,再次紧紧抱在一起。

    丛山的头埋在张楠胸前,心跳声重入耳鼓,像倒计时的钟表,逼得她紧张。

    她的呼吸急促进来。她抬起头来,看着张楠,眼睛却又猛地闭起来,一滴遗留的泪被挤出眼角。十,九,八,七——她在心里倒数,起初数得很慢,然后她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剩下的数字也快起来,六五四三二一——丛山抬起眼帘,像打开一道门,她说:“我们,结婚吧。”

    九

    丛山坐在床边,把刚削好的苹果切成像橘子那样一瓣一瓣的,再将每一瓣割成更小的几块,一次喂一小块给母亲。母亲慢慢地边叹着气边咀嚼,每一口都吃得像一生中最后一口那样庄严和沉重。丛山时而用纸巾擦擦母亲的嘴角。其实是毫无必要的,因为母亲吃得极为干净,一点汁液也没有淌出来。每当感觉到嘴唇又被一张纸巾突然抹过,母亲都睁开眼睛生气地瞪一眼丛山。但丛山并不知道,她根本就不去看母亲的眼睛,只盯着母亲有些乌紫的嘴唇,看着它费力地一张一合。除了用来咀嚼苹果,母亲还要用嘴来喘气,她的鼻孔里塞着氧气管。

    走廊里乱哄哄的,脚步,吵嚷,叮叮咣咣不知什么撞什么,还有各种细小的分不清来源的窸窸窣窣,丛山手里擎着苹果,等待着这些声音停止。

    歇了一会儿,母亲又吃了一小块,就不肯再吃了,把头轻轻别向一边。丛山把剩下的大半个苹果吃掉,将苹果核放在手心里揉捏,满手都是黏黏的苹果汁。母亲紧紧闭起眼睛,眉头皱着,表情痛苦,显得很苍老。丛山看着母亲,把手放在嘴边,伸出舌头舔着。甜里混着些许咸味儿,那是丛山手心里的汗。

    终于安静下来了,丛山按响床头的呼叫器,护士很快走了进来,边走边看着手中的药瓶,念上面的名字:“梅影红。”

    丛山应道:“是的。”

    护士换上药水,对丛山笑笑,轻轻走出去。

    这瓶药水是棕红色的,点滴管中剩余的透明药液变成淡黄又变成棕黄,很快完全成了棕红色。丛山看着药水一点一点注入母亲的血管里,扔掉苹果核,执着地把自己的手舔得没有了一点滋味。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医生走进来,站在丛山的身边,侧对着她,脸朝着床上的病人。丛山一动不动,让自己看起来像没有人站在一边那样自然。

    梅影红睁开眼睛,没有表情地看向医生。医生对她短暂但很真诚地咧开嘴角笑了一下,并俯身替她掖了一下被子。虽然被子的形状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梅影红似乎对医生这一举动很不满,她突然变了脸色,故意很费力地踢开被角,把一条小腿伸出来,表示自己很热,不需要盖得那么严实。

    医生还是笑一笑,对他这个特殊的病人请求般地说:“我要跟丛山说几句话。”

    梅影红微微抬起那只没有打针的手,向丛山不耐烦地摆了摆,让她出去。

    丛山站起来,又替母亲掖了一下被子才下定决心似的一转身走向门口。

    梅影红气愤地再次蹬开被角,骂道:“蠢货!”

    刚要移步的医生转过头看看她,还是笑一笑,这一次笑得有些尴尬。

    梅影红闭上眼睛,眉头皱得更紧。

    丛山走出来,靠着墙,看自己凉鞋里钻出来的脚趾。脚趾一翘一翘,像按大小个排列的小虫子。

    “崔明月死了。”那医生说。

    “噢……我听护士说了。”

    “她从卫生间的窗台上跳下去的。”

    “我知道了。护士说过了。”脚趾还一翘一翘,丛山心里也不安定。

    “她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竟然爬上那么高的窗台。”

    “嗯。”

    “你不想告诉我点儿什么吗?”

    “我听不明白你说什么。”脚趾不动了,丛山将头抬起来扭向一边,看长长的走廊。

    “你真的觉得你是对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真的吗?你真那样想吗?”

    丛山转身要走,被拉住了胳膊。丛山打掉那只手,突然激动地说:“难道你敢肯定怎样是对的?”

    医生沉默了,松开手,向两边看了看。

    丛山深呼吸,努力压下喉咙那儿涌上的疼痛。“你怎么知道的?”她低声问。

    白大褂的口袋里伸进一只手,掏出一条项链来,坠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丛山盯着项链,没有碰它,也没吭声。

    医生说:“在楼下草丛里。幸好……”

    “幸好什么!我不怕,什么都不怕!我没做错什么!”丛山已经掩住脸,她忍着不想哭出来,可肩膀耸得急促,像刚开动起来的力不从心的老火车。

    医生担忧地看着她,把项链重新放回口袋,双手用力按住那对瘦削的肩膀。丛山扭动着想要摆脱,还是放弃了,最后干脆抵靠在他的胸膛上。

    “她最后……说了什么吗?”医生迟疑着,轻声问。

    丛山埋在医生怀里的头使劲地摇晃。她抽泣起来。

    医生不再问,搂着她不动。有护士和病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医生对看他们的人笑笑。

    “我们出去走走?”

    丛山还是摇头。她现在渐渐平静一些了。她说:“我回去了。”

    “你这个样子进去不好。”

    “没关系,我没事了,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丛山把身体从他怀里抽出来,脸别向一边。

    “你别这样,我也没办法。我只是个医生,不是……”医生把手伸进口袋,再次掏出那条项链,小小的十字架在手心里闪光,“……不是上帝。”医生看着那十字架说。

    丛山低下头,也看十字架,咧开嘴苦笑了一下。她说:“我觉得我当了一次上帝。”

    “你怎么能这样想?你没有权力……”医生表情痛苦。

    丛山打断他:“可她有这个权力。”

    丛山抓过那条项链,自己戴在脖子上。然后她仰头直视她面前那个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医生,挺起胸。胸前的十字架在太阳光下闪着光,也像个明亮的眼睛看着医生。

    医生沉默着,跟十字架对视。仿佛过了很久。

    医生轻声说:“我不知道。”

    这一句让丛山绷紧的身体突地委顿下来,她挺着的胸膛塌下去,后背跌在墙上,向下滑去。衬衫被墙面蹭起了皱。她眉间也起了皱。“其实,我也不知道。”她说。声音里竟是企求。

    医生明白了,不忍心再说一个字。他扶住丛山的臂膀,撑起她。

    护理站的铃声响起来,一个男人从走廊另一头的病房里冲出来,焦急地大喊:“大夫!大夫!”

    医生朝男人望去,又转回头看丛山。

    丛山站直了身体,面孔恢复了坚毅。她没有说话,但拨开医生的手,将他向男人冲过来的方向推去。

    医生于是快步迎着男人奔了过去。

    丛山又突然喊道:“张楠。”

    张楠停下来,回头看。

    丛山并不说话,只是望向他。两个人都眼神凄楚。

    丛山挥了挥手,转身推门进了病房,背靠着门将它关严,站在那儿不动。

    躺在床上的梅影红呼出一口长气,不耐烦地说:“今天这又是怎么了?”

    丛山一抖,一边向母亲走去,一边轻轻地说:“我以为你睡了。”

    梅影红从鼻子里哼一声,“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了?”

    丛山正走到病床前,突然砰地跪在地上,抓住母亲的被子,用力盯着她说:“妈,你放心,你要是死了,我陪你一起死。”

    梅影红瞟一下她,重新闭上眼睛,不说话,按着自己的胸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两滴泪分别从她脸颊两边滑下。

    丛山看着母亲,展开双手,一左一右擦去那两行泪,顺势捧住母亲的脸。她跪着向床边移近,哽咽着问:“妈,你恨我吗?”

    梅影红没说话,泪汹涌起来。

    丛山把脸贴在母亲脸上,两个人的泪汇在一起。

    梅影红的手臂慢慢抬起来,在半空中矗立着,颤抖着,终于重重地拍在丛山的背上,然后,将她紧紧地搂住。

    八

    她们坐在窗台上。她们都很累。她们相互靠着。她们的手握着。她们的头发被风吹动,风是暖的。

    她说:“风是暖的。”她眯起眼睛,很享受那风。

    另一个她瞪大眼睛,看着夜空,说:“嗯,是暖的。”

    她们的背都凉凉的,医院的中央空调在送着冷气。一个她把一只手臂伸过来,从背后抱着另一个她,怕她冷。她说:“不冷,以后都不会冷喽。那地方应该总是春天,也用不着空调。他们总是开着空调,搞得整个医院都阴森森的,跟个大太平房似的。”说完,她自己笑了。

    抱着她的那个她也笑了。

    沉默了一会儿,被抱着的那个她突然指着远方说:“丛山,你看。”

    丛山顺着那手指看去,是一片密集的灯火。天上月朗星疏,大地上的灯火更加璀璨,也显得格外温馨。远处看,它们是风景,近了,却也是一个个爱恨情仇。

    丛山更紧地搂着怀里的她,说:“崔姨,你说,他们在干什么呢?”

    崔明月疲惫地把头靠在丛山肩上,虽然有丛山的帮助,但爬上窗台也几乎耗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看着灯光里那些看不见的他们说:“他们好像都在看我们呢。”

    丛山于是对着那片灯火微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对“他们”问好。

    “丛山。”崔明月把两只手合在一起,扣住丛山的手,“崔姨对不起你。”

    丛山重重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

    “我不该让你这么做。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一个人,做不到。”崔明月被自己呛到了,咳嗽起来,她不敢放声,抻起衣襟捂住嘴。

    丛山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孩子,柔声劝着:“我知道,我知道。”她想起另一个人,想起他那漫长的无助,泪涌出来了。

    “别哭。你该为我高兴。”崔明月替丛山擦泪。

    丛山带着泪笑给她看,说:“嗯。”

    崔明月拍拍丛山的脸。“谢谢你。”她庄重地说。

    丛山看着她,看到她的眼睛亮亮的,像两颗星。到处都有星,天上,远方的大地上,身边的脸庞上,到处都有,闪闪烁烁的,微微的光,却总归是光。

    丛山没拒绝那句感谢,她沉默着,微笑着,接受了。

    她们依偎在一起,说不清是谁靠着谁。月亮在走,或者是云。月光慢慢隐在云后,又慢慢地洒出来,洒了满天,满地,洒了两个人满身,满脸。她们的脸也泛着月亮那样的光。

    “他让月亮给我照路哩。”崔明月抬起头看天上。她望着天空说,“我要走了,一想着马上就能见着他了,我真有点儿着急。”她笑了,笑得很甜蜜,还有些羞涩。那表情真美。丛山在心里感叹那美,觉得前所未见。

    丛山看着她。她看着天。

    她把头转向丛山,再次说:“我要走了。”这一次,她表情凝重。

    丛山有些慌乱,她猛然地攥紧崔明月的手。攥住了又松开,双手托起坠在胸前的项链吊坠。是一个小十字架。她把十字架放在唇边,她没有吻它,而是咬住了。她拿牙齿狠狠磨咬着那十字形的金属。

    牙齿和金属都不会疼。它们相克着,像是想要互相说服。

    丛山的额头上渗出汗了,窗外扑来的热风已经吞噬了窗内的冷气,冷和暖的分界线绕过了她们的身体,向她们身后的空间推进着。一个世界将要覆盖另一个世界。

    崔明月替丛山抹去额上的汗。丛山感觉到那手已不再是冰凉的,柔柔暖暖的在额前抹过去,很怡人。丛山松开牙齿。她深吸进一口气,空气带着植物和泥土醇厚的味道。每一个身体,最终都会盖着这味道睡去,它是世上所有人的被子。这被子裹着丛山,让她迷醉。她觉得自己将要睡去,永远睡。丛山微眯着眼,慢慢解下自己颈上那坠着十字架的项链,拉过崔明月的手,轻轻放在她手里。她说:“再见。”她的身体向前倾去。

    崔明月拍着她的手背叫她的名字:“丛山。”

    丛山被这声呼唤叫醒,猛地撑住窗框,汗更多地涌出皮肤,是冷的。她打了个寒战。深色的树影在她脚下微微晃动。她知道,那些树很高,可现在,它们在她脚下,树冠小小的,一团一团,显得柔弱,那轻轻摇曳的姿态惹人心疼。她突然感觉到手心里多了什么东西。她展开手掌,看到她的十字架亮晶晶的,闪着光,像星。

    她听到崔明月说:“傻孩子,这个我不能要,我带不走它的,而且,我也不信上帝。”

    丛山看向夜空,目光突然澄澈,好像刚刚明白了这个晚上在发生的事情。“上帝……”丛山重复着那两个字。

    崔明月拍拍丛山的大腿。她们的小腿吊在窗台下——两双并列着的,但将要分离的小腿。

    “我看到他了呢。”过了片刻,崔明月忽然说。她望着前方,满目深情。

    “上帝?”丛山惊讶地转过来看她。

    崔明月轻轻摇着头,温柔地笑着,“不是。是他……”

    丛山明白了,她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来自虚空中的安慰。这是比人世间任何话语都强大的力量。她变得从容起来,她心也从容,身也从容,那对从容的眼睛于是看出了崔明月脸上那奔向新生的决心。

    新生,此刻就是她们的信仰。分不清谁更虔诚,她们跟对方一样笃定。

    她们互相望着,眼里都带着清明的温暖的流光。

    崔明月点了一下头,丛山也点了一下头。

    丛山的右手缓缓抬起,郑重地贴在崔明月的背上,手掌下压着她衣服上的一朵花儿。

    那朵花儿从指缝里探出花瓣,给丛山留下一缕馨香,便舒展身姿,向夜空中飘去。

    七

    连日来天空都阴着,却并不下雨。天气闷闷的。丛山看着母亲的心脏监控器,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云罩着,不见日月地闷。她叹了口气。

    梅影红动了动。

    过了一会儿,丛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次声音也更大了些。

    梅影红闭着眼睛拍拍床。

    丛山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便起了身俯在她脸上看她的表情。

    梅影红不睁眼也知道有张脸凑了过来,她显得很厌恶地偏过头。丛山只好又坐回去,呆望着天空。

    她看到灰色的云在慢慢地一片跟着一片走,大队伍似的没有边际。转回头,她又叹了口气。

    梅影红终于一把将床头搭着的湿毛巾扔到了地上,“有病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叹什么叹,搞得我心里这阵堵。要叹出去叹!”

    丛山愣在那儿几秒钟,接着默默捡起毛巾到卫生间里去洗。洗好毛巾,丛山用它擦了把脸,想了想,把毛巾又泡回盆里,悄悄开了房门,走出去。

    726房间总是开着门。丛山悄悄走进去,坐在床边儿,才听见京剧的声音咿咿呀呀从枕边的小录音机里传出。

    崔明月闭着眼睛静静躺着,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睡了,半边脸上瘀青着。丛山默默坐着。

    “大王啊!”这一句唤得凄切,让丛山觉得心惊肉跳,她枕着自己的胳膊伏在崔明月的床沿上,听到录音机里接着唱道:“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崔明月抬起手,轻轻抚着丛山的头。丛山没有动,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背上突然温热了起来。坐直身体,丛山看到阳光洒了进来。

    崔明月也睁开了眼睛,看着明亮起来的天空轻声说:“是时候啦……”话是对丛山说的,丛山却不想听,她捂起耳朵跑出门。

    母亲一整个下午都在嘟嘟囔囔地骂父亲。丛山听着母亲一声狠一声又柔的咒骂,耳朵里全是那一句——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阴云渐渐都散尽,阳光整个下午照得丛山心慌意乱。她想跟父亲谈谈,可不知为什么他一整天都没有来。

    到了晚上,月亮果然清朗地挂上夜空,竟然,还是一轮满月。丛山拿着本书坐在窗前,眼睛凝视书页,身体僵硬地挺着,好似不堪忍受月光的炙烤。

    一集电视剧播完,梅影红从电视上移开目光,投向丛山,隔了很久,还是故意咳了一声。

    丛山回过神来,看向母亲,等她说话,却等来一个白眼。丛山把打开的书反扣在窗台上,站起来,肩胛处喀嘣一声脆响。她活动着肩膀说:“我出去走走。”不等母亲回答,便快步走了出去。

    下了楼,丛山的脚步慢下来,她不知该向哪里去,慢慢踱着步子,突然看到楼前的凉亭里坐着一个人。他捧着一本书,正专心在看。

    丛山跑过去,坐在那个人旁边。他抬起头来看着丛山微笑,问:“她还好吧?”

    丛山点点头,“好多了。就是一下午都在骂你。”

    他大笑起来,“还是老样子。怪不得我耳根子发烫。”

    丛山也笑了,然后指着他手里的书问:“这么暗,能看到吗?”

    他抬起手,向上指了指,说:“有月光。”

    丛山把脑袋凑过去,却看不清一个字。书页上灰蒙蒙一片。“什么书?”丛山问。

    他把书合上,给她看。封面上的字大,丛山勉强看清了,是叶芝的《幻象》。她恍然应了一声:“唔——”

    他敲敲书本说:“好书。”接着把书举起来,翻动着,停在一页,“在这儿, 157页。”他点着书页示意丛山看。

    丛山笑着摇摇头,“我看不到。”

    他于是捧着书念了起来:“伯克莱认为,当他合上眼睛时他的书桌依然存在,只可能是因为某种他称为‘上帝’的更强大的神的思想。但数学家普安加雷认为,时间和空间是我们祖先的作品。由于我坚信这个信仰,我必须说所有的祖先都还活着,假如他们合上眼睛的话,时间和空间都会消失……”

    周围很静,他的声音显得空旷辽远,丛山抬起头,看到楼群消失,眼前一片旷野,绿草和鲜花簌簌生长,天空碧蓝,那轮满月像太阳一样明亮。

    他合上书,抱着丛山的肩膀。丛山靠在他怀里,叫他:“爸。”

    “嗯。”他慈爱地应着。一个字就像一个世界。

    本来丛山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可现在她不想说什么了,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任晚风把脸上的泪吹干。

    “早点儿回去吧,别让你妈妈担心。”父亲拍拍丛山的肩。

    丛山睁开眼睛,住院楼还在那儿静静矗立,天空深蓝,月光皎洁而温柔。她能看到母亲病房的灯光。她对父亲说:“您也早点儿回去吧,别着凉。”

    “不会。我现在身体好着呢。”父亲挺直胸膛对她说。

    丛山注意到他身上的格子衬衫,她扯过父亲的衣襟,“这衬衫不是破了吗,怎么还穿?”

    “你不是帮我补好了吗?你看。”父亲拎起衬衫的下摆,给丛山看。

    丛山凑过去,抚摸着那一丛细细的针角,很满意自己的手艺。“对呀,我忘记了呢。”她欣喜地说。

    父亲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才知道我女儿还有这手艺。”

    丛山觉得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她调皮地朝父亲吐吐舌头,站起来,跳开去,摇晃着羊角辫上的粉色头绫,右脚抬起来,左脚在地上错着步蹦一下,右脚落了地,左脚抬起来,右脚又错着步蹦一下。就这么颠跳着进了校门,回头朝父亲摆摆手,鸟一样叽喳着喊:“爸爸再见,爸爸再见……”

    走到住院楼门口,丛山没有回头,虽然她知道父亲在看着她。

    回到病房,丛山看到母亲正要下床,她忙过去扶,可母亲看到她,却摆摆手,又躺回床上。丛山于是责怪自己离开得太久,她猜测母亲是要出去找她。她对母亲歉意地笑了笑,心里涌上感动。

    梅影红的目光闪动了一下,迅速从丛山脸上移开,举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

    夜渐深了,该睡了,丛山紧张起来,她慌慌张张地铺床,洗漱,伺候母亲睡下。

    关掉灯,丛山走到窗边拉窗帘,看到窗台上扣着的书,封面上静卧着两个黑体字——“幻象”。丛山将拇指插在打开的书页里,把书翻过来——月光下,她竟然清晰地看到了书角的页码——157。

    她合上书,躺到床上,一动不动地等着。

    等着。

    梅影红服了半颗安眠药,渐渐睡沉,轻轻打起鼾。丛山睁着眼睛,听母亲轻微的鼾声,数到一百,又数到三百,再从头数,数到了十,然后又倒着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她终于深吸口气,坐了起来。

    丛山故意没有将窗帘完全拉严,现在月光从手掌宽的缝隙里透进来,把床前两只拖鞋照得轮廓清晰。她顺利地毫无声息地穿上了它们。

    走廊里的灯还是明晃晃的。崔明月病房的门半掩着——护士们为了便于照看她,总是不把门关严。丛山走进去,从里面把门锁上,动作慢得随时像要停止。丛山站在门边不动,等眼睛适应了,才看到房间里并不黑暗。窗帘大敞着,月光洒在崔明月青肿的脸上,让丛山突然有些惊惧。她转过身,把手再次放到门把手上,迟疑的时候,听到崔明月叫她的名字:“丛山。”

    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喜悦,像呼唤归家的游子。丛山心里一颤,她走到床边,回应那声呼唤:“是我。”

    “我真害怕。”崔明月说。

    “那……”丛山的声音里有些如释重负,可话还没说出就被打断了。

    崔明月说:“我是怕你不来。”

    丛山沉默了。月光一动未动,却让丛山心跳加快,似天上投来一道质问的眼神。

    崔明月抬起胳膊,指着一个地方。月光大亮,丛山看到白色的柜子。她走过去,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衣服。丛山把衣服抖开,抱在怀里,虽然看不清,但她知道它的颜色和样式。崔明月在床上扭动身体,想坐起来。丛山赶紧过去想去扶她。一只手搭在崔明月的肩膀上,丛山又突然将它缩回来,捂住自己的嘴,她怕哭出声音来。

    “丛山,你怎么了?”崔明月小声问。

    丛山等自己平复下来,才回答:“没怎么。”

    “崔姨,你想好了吗?”停了一下,丛山问。

    “想了很多次了,怎么想都是这个结果。”崔明月坐不起来,只能把头和肩膀靠在床头,窝着,像一只倒下的拐杖。

    丛山摩挲着怀里的衣服,低头不语,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愈发紧急。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窗格里的月亮,给了它一个肯定的回答。

    再低下头时,丛山看到崔明月月光下朦胧的面庞,觉得她额头和左脸那大片的瘀青正随着眉眼的舒展变得浅淡随和,也像朵花儿,与丛山手里那件花衣服交相辉映。

    丛山抖开怀里的衣服,向崔明月走过去。她撑开衣襟的手臂有些微微颤抖。那对微微颤抖的手臂和衣服一起展开,环抱住崔明月瘦成两块尖石的肩。

    穿衣服仿佛耗掉了崔明月许多力气,她靠在床头急急地喘了几口粗气。丛山要帮她系扣子,她挡住丛山的手,自己摸索着衣襟上的纽扣,一颗一颗系上,像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都系好了,崔明月看向丛山,问:“好看吗?”

    “好看。”丛山直视着她的眼睛说,“真好看。”

    月光映着衣服上的花儿,花瓣好像轻轻在颤动,好像有香味儿飘出来。丛山吸了口气,真的闻到了花香。

    崔明月笑了,有点儿羞涩,像个禁不起夸的新娘子。

    “来,我给你梳梳头。”丛山找到木梳,坐到床边,把崔明月的头轻轻揽到自己胸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洋溢着一种慈祥。

    崔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白了。”

    满头的白发在月光下像清澈的水流,在梳齿中淌过。丛山小心地拢顺每一根发丝,慢慢地梳了好久。

    “你看,月亮真好……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呀。”崔明月扶住丛山的手,将它从自己头上拉开,放在两个掌心里握着。

    丛山看着月亮,淡黄色,晶莹圆润,如同有生命一样让人觉得亲近。

    崔明月拍拍丛山的手,说:“走吧。”

    丛山愣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她推过轮椅放在床边,锁住轮子。又去扶崔明月。

    崔明月伸开双臂递给丛山,像一个孩子需要母亲的怀抱一样迫切。

    丛山接住那双手臂,让崔明月撑在自己身上,抱紧,将她稳稳放到轮椅上。

    崔明月在轮椅里调整好坐姿,抻平了衣服,将双手放在身前,右手握着左手的手指,等着丛山帮她穿好鞋。“走吧。”她优雅地颔首说。

    丛山看看她,走到她身后,将手扶在轮椅上,又移开,两只手在胸前握住,又松开,紧握着轮椅扶手,推动它。

    轮椅两个高大的轮子滚动起来,让丛山无端感受到飞机升空时的晕眩。

    到了门口,丛山绕到前面,轻轻打开门,探出身子向走廊里张望了一下。她一瞬间希望有人看到她,可是没有。她也发觉自己并不是真的希望那样。她转回身,迎着崔明月渴望的目光点点头,推起轮椅出了门。

    在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公用卫生间,因为病房里都有卫生间,所以这里不常有人来,尤其是夜里。崔明月为自己选了这个地方。这里有两道可以上锁的门,还有一扇宽敞的没有钉死的大窗。

    轮子碾过地面,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有些惊心动魄。她和她相视而笑,被彼此鼓励着坚定前行。

    六

    丛山呆呆地望着床上的一团被子。被子是白色的,但又不是那么白,上面隐约有些斑痕。它们都是什么留下的?血?汗?菜汁?某种饮料?药液?一摊羞愧却无奈的便溺?虽然经过水洗和消毒,但它们在这被子上顽固地印下身影,被子下一具具陌生的身体由此而亲密。丛山被自己的想法牵引着贴近床边,伸出手去抚摸被子边沿一个红褐色的斑点。被子蠕动起来,里面传出声音:“别碰我!”

    丛山收回手,转身走离那声音。被子猛地被掀开,露出梅影红一张五官都惊慌的脸。

    那张惊慌的嘴巴发出惊慌的声音:“你别走!”

    一双惊慌的眼睛盯住丛山,里面已经酿好了泪,丛山一动,它们就会流出。

    两条惊慌的眉毛向中间挤靠着,像是要拉起手来而变得更加坚强。

    那个惊慌的鼻子两翼翕动,跟嘴巴一起用劲。

    一对惊慌的耳朵一动也未敢动——整个头,整个身体刚才都钻到被子下,主要就是为了保护它们,现在它们又听到了那不想听到的声音,它们不会发声,不会流泪,也不会动,只能凄然地等候着丛山的帮助。

    丛山转过来说:“我不走。”她在原地站着,不知要不要走近她的母亲。

    梅影红再次说:“你不要走。”

    丛山于是走过来,斜着身子坐在床沿,一只胳膊绕过母亲的脑后,另一只蜷起来,这样,她的两只手就能刚好捂住那对惊慌而无助的耳朵了。

    梅影红像她女儿的女儿一样蜷缩在她女儿的身边。

    丛山像她母亲的母亲一样搂着她母亲。

    她们用这种颠倒身份的方式暂时达成了和解。

    丛山听得见。她听到一场战争就在隔壁打响。她理解母亲,这场战争早晚也会把母亲卷入其中,而且她知道,所有人最后都会战败,胜利最终属于死神。恐惧一直是母亲最忠诚的伴侣,甚至比父亲还要忠诚,丛山对它无能为力。

    母亲在发抖,丛山感觉到,抱紧她,把脸贴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黑发深沉、悲痛,白发冰冷、无助,母亲的发丛真是一片忧伤地,让丛山百感交集,她想永远这样抱着她。

    可是梅影红却突然挣扎着移开了身体。丛山奓着双手,看着她卷着被子蹭到床的另一侧,翻过身去。一张窄床,却在她们之间留出一片宽大的空隙。丛山只好站起来,她走远两步,还是又回来,轻轻扳住母亲的肩膀,想让她离床边远点儿,舒服些躺着。梅影红的肩却狠狠耸了一下,身体更向床的另一边靠去。

    丛山不再坚持,她转身走向门口,回身望望,见母亲并不理她,一把拉开门,奔了出去。

    一个护士端着托盘正跑过门口,丛山赶紧贴到墙边。走廊里聚集了很多人,远远近近地站着。护士边跑边喊了一句:“都进房间去,别影响医生工作。”没人动。护士已拐进了丛山左边的病房,726。

    丛山靠住墙,向右边看看,右边就是母亲的病房,又向左边看看,左边病房里是那个叫崔明月的老女人,她凌晨时突发急性心力衰竭,在抢救时却多次扯下氧气罩……丛山感到左臂阴冷,她不敢再看,转过头闭上眼睛,她感觉到死神正站在她旁边,跟她一起靠墙站着,好像他们是同盟。

    护士们先出来了,然后是医生。那医生在丛山旁边站定,对丛山点了点头。

    丛山惊愕地发现,自己并不感到欣慰。她用右手抱住左肩,她知道她的同盟撤走了。

    医生移动脚步,目光还留在丛山脸上。

    丛山迎着那目光,“你……还不如不救她。”

    医生的脚步停下来,他转身抓住丛山的肩,五指紧扣着。丛山有些疼,可执拗地任他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听见他用很低却蓄了力气的声音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丛山伸出手,扯住医生白大褂上的一只扣子,她狠狠揉捏着那只扣子说:“张楠,你比我更清楚她的情况,你比我更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张楠的手指松了,他垂下手臂,“可我是个医生。”

    丛山轻轻摇了摇头。“你只知道救命。”她说。

    “我救不了别的。”张楠的语气坚定起来,他再次说,“我,是个医生。”他不再看丛山,转身快步离去。他身上白大褂的衣角向两侧轻轻掀起,两肩向前扣着,显得匆忙而疲惫。

    丛山看着他的背影在转弯处消失,捂着胸口蹲下,额头抵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儿,她用膝头蹭去脸上的泪,站起来。

    刚才聚集在走廊里的人多数已经散去,还有几个装作漫不经心地聊天或散步,眼睛瞄向那个一直倚在726病房门口发愣的年轻女人。他们对这女人与病房里那个刚被抢救过来的老人的关系作了许多猜测,却都没有猜对的。

    可她们之间的关系那样紧密,连她们自己也都没有想到。她们现在互相望着,并看不清彼此的眼睛,但是这并无关紧要,她们已经互相召唤。

    人们看到那年轻女人走进病房,背对门口坐在老人的病床旁边。他们看到她们好像在说话,但那声音特别轻,特别轻,轻得没有泄露一个关键词以供联想。他们茫然地失去了窥探的兴趣,很快就忘记了726里发生的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每一个在医院里的人都有更重要的事要放在心上。这样一来,丛山就觉得身后的世界变得空荡和深邃了。她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直到她的手被一只苍老干瘪的手握住,她才再次看清眼前的一切。

    这一切只有一个老人。

    那老人的嘴角抽搐着,仿佛也为自己说出的话而震惊,可她却并不想反悔,她握着丛山的手,看着她,像看着一条前路的分岔口。

    丛山抽出手来,默默地抚摸着老人青肿的额头。

    “我没用了,连撞死的力气都没有……”崔明月叹着气。她凌晨时将头撞向窗台,撞了很多次却连皮肤都没有撞破,昏倒在地上。

    丛山低低俯下身,把脸轻柔地贴在崔明月的额上,闭上了眼睛。

    崔明月也不再说话。这样过了许久,丛山默默走出了病房。

    丛山这一天更频繁地往返于两个病房。一个时刻恐惧死去的老人和一个一心求死的老人同样让她心碎。她来来回回,似乎手中扯着一根线,穿进来,扯过去,在努力缝补自己碎掉的心。这使她有点儿恍惚,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母亲。

    “妈。”丛山打了开水走进病房,突然发现床上躺着的是崔明月。

    “你出去!”崔明月向她吼着。

    丛山愣住了,以为自己这声错误的呼唤伤到了她的心,却突然闻到屋子里一阵隐隐的臭味儿。她放下暖瓶,走到床边,看着崔明月死死扣紧被子的手,说:“松手。”

    崔明月不动,别过脸去。

    “松手。”丛山再次大声说,掩饰着声音里的哽噎。

    崔明月的手指在被子上揉搓着,终于缓缓地放松了。

    丛山掀开被子,看到床单已被洇脏。“为什么不跟我说?”她气愤地说。心里充满痛楚。

    崔明月没有回答,丛山帮她脱下裤子,给她擦干净,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抽搐。

    “我去叫护士。”丛山刚要出去,衣服却被崔明月扯住。“我去叫护士换床单。”丛山补充道。

    “帮帮我。”崔明月企求地望着她。

    “我当然帮你,可我得去要一条干净的床单,而且我一个人也抬不动你,我去叫人来。”丛山转身握住她的手,像对一个孩子那样说话。

    “不,帮帮我。”崔明月的手指死死抠着丛山的手背。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只手上。

    丛山突然明白了,她慌张地扯掉那只手,看着它死尸一样垂吊在床沿,转身跑了出去。

    当她和护士们一起给崔明月换床单的时候,丛山感觉到崔明月的目光一直照在自己脸上。丛山躲闪着那目光,既像太阳躲着乌云,又像阴影躲着光亮。

    回到母亲的病房,丛山给母亲倒水,努力控制着自己仍在发抖的手。

    “你怎么回事儿?”梅影红盯着丛山,心里担心她,口气却故意还是很强硬。

    “没什么。”丛山也故作平静。她把水端给母亲,手却愈发抖得厉害,水洒出来,弄湿了被子。

    梅影红赶紧接住杯子,却又咚地搁在床头柜上,不由分说地扯过丛山,摸向她的额头。

    丛山一把打掉母亲的手。“我没发烧!”她朝母亲喊道。

    梅影红惊愕地望着她。

    “我必须要做一件事。”丛山的声音低下来,低到她自己都听不清。

    “什么?”梅影红焦急地问。

    丛山已经向外走去,她不知道,身后,母亲捂起脸默默流了一掌心的泪……

    “我答应你。我帮你。帮你。”丛山说。她站在崔明月的病床前,说出了这句话,她发现自己颤抖不止的身体安稳了下来。

    “不不,丛山,我想……”

    “我已经决定了。”丛山在床沿上坐下来,倚靠着崔明月的身体,看向窗外,说:“小月亮,我们找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好不好。”

    崔明月把头向丛山靠了靠,向往地,也望向窗外。“小月亮,小月亮,我是你的小月亮……”她对着窗外说,好像那里有一个人。

    一直坐到晚上,丛山才离开,回到母亲的病房。拉开门,母亲向她投来一眼就又转过头去。丛山觉得那一眼穿越了时光,让她回到了少女时代的某一个夜晚。那天她跟母亲吵了架,跑了出去,一个人在街上晃到深夜才回家。她小心地扭动钥匙,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母亲站在那儿,看了她一眼,便垂下眼帘,走进卧室。餐桌上摆着饭菜,热气腾腾,不知热了多少遍。少女丛山第一次失眠,因为整夜都为母亲的目光心痛。

    这个晚上,丛山一夜未眠,却觉得理由庞杂得让她无从整理。

    母亲在梦里啜泣,丛山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叫醒。她跪在母亲床边,看着她夜色中灰暗憔悴的脸悲戚地抽成一团,丛山隔着被子轻轻抱住母亲,内心里突然对自己今天下午的决定产生了深深的惊恐。

    五

    门被咣一下推开,一个护士走进来,径直到梅影红床边换下已经空了的药瓶,挂上另一瓶。她应该念出药瓶标签上病人的名字,等病人或病人家属确认后再换药,尽管她跟丛山母女很熟悉,但她也一直是这样做的,这是规定。但她今天不吭声。她一直轻手轻脚,但她今天动作粗重,拔下针头插进新药瓶里的时候像捅刀子。

    丛山站起来走到那护士身边,说:“水滴,你不该同他们吵,没有用的。他们……也不容易。”

    水滴没回答她,但叹了口气,伏下身子对躺着的梅影红说:“梅姨,对不起啊。”

    梅影红将手在床上轻轻拍拍,“你没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是她。”她的下巴朝丛山一耸,眼睛却还看着水滴。

    水滴尴尬地看看丛山。丛山无奈地朝她笑笑。

    等水滴调整好了输液器的速度,丛山跟在她后面走了出去。

    “我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儿女。”水滴气咻咻地说。

    因为母亲刚才说的话,丛山一瞬间以为水滴在说自己,怔在那儿不知所措。但她马上明白过来,扭头看着旁边726号房的方向问:“走了?”

    “走了。”水滴叹口气,也看向726的房门,“他们把崔姨的房子给卖了,她现在无家可归了。”

    丛山突然觉得有点儿冷。“为什么总是开着空调?”她嘟哝道。

    “什么?”水滴没听清。

    “没什么。”丛山抱住臂膀。

    “其实,就算房子还在,也不是家了。”水滴抽抽鼻子,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你们把726的窗户都钉死了?”

    “嗯,钉死了。”水滴不解地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这中央空调总是开这么足,想关房间里又没有开关,你们医院就算不怕费电也该为病人着想着想吧。”

    听丛山这么一说,水滴也感觉到冷,她徒劳地向下拽着夏装制服的短袖,又无谓地向上看看没有影子的空调风。然后朝着丛山耸耸肩,又撇了撇嘴。

    她这年纪的人是看着欧美剧长大的,这个动作学起来自然流畅。丛山看着她,觉得她的样子很可爱,突然笑了。“韩冬是不是在追求你?”她问。

    水滴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是……可我不喜欢他。”

    “我看挺好的啊。”

    “是挺好的,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水滴眼里现出憧憬,丛山看出她心里是有喜欢的人了。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丛山顺势追问。

    水滴不假思索地回答:“像张医生那样的。”

    “张楠?”丛山很惊讶。

    水滴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抓起丛山的手说:“你别生气,我真的很喜欢张楠,可我不会拆散你们。况且……他也不喜欢我。”

    “喜欢。”丛山停了一下说,“我们都喜欢你。”

    水滴松开丛山,将双手插在制服的衣袋里。衣袋一鼓一鼓,手指在里面搅动。

    “张楠呢?”丛山想起他。崔明月的儿女们刚刚在走廊里把张楠围在中间破口大骂,说是因为他治疗不力,才将崔明月逼得要自杀。

    “在值班室,锁着门不让我们进去。”

    水滴想劝丛山去看看他,刚吐出一个“你”,丛山却盯着水滴的制服口袋打断她说:“你们把窗户都钉死了,崔姨想开窗透口气儿都不行了。”

    “我们也没办法,院长让的。”水滴再次看了看726的房门,又蓦地转向丛山问:“你们为什么不结婚?”

    丛山却移开目光去看726的方向。看着那道门,她还是决定回答水滴的问题。“我害怕。”丛山真诚地说。可不等水滴再问,她又说:“崔姨最讨厌空调房,阴森森的,你们真不该把窗户钉死。”

    “我也觉得这不是办法,可是不钉死她万一又想跳下去怎么办?上次要不是发现及时,她就跳下去了,小半个身子都已经悬在外面。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有那么大劲儿,我们四五个人才把她拽上来。她……”水滴焦急地说着。

    丛山悠悠地打断她,“人要是一心向死,是拽不回来的。”

    “拽回来了!”水滴认真地纠正。

    “拽不回来。”丛山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水滴懂了,不再辩白。她想起了自己最初的话,重复道:“她现在无家可归了。”

    丛山还是不想持续这个话题,只有沉默能表达她对此的心情。于是就沉默着。

    水滴也不再言语。相对站了片刻,两个人没打招呼,就默契地分开了。一个走向护理站,一个走向了726号病房。

    丛山低着头在726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咳嗽声,刚想推门进去,却被父亲拦住了。她愣在原地,“爸?”

    “你想好要跟她说什么了?”父亲盯着她问。

    丛山摇摇头。

    “告诉她要挺住,人老了都有不堪的这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

    丛山看着父亲,又摇头。

    “说要放宽心,儿女不孝不要紧,就当没生过他们?”

    丛山低声道:“这是什么话!”

    “劝她向前看,不要沉溺过去,再找一个老伴儿好好过完以后的日子?”

    丛山犹豫了一下,再次摇头。“这不可能。”她替崔明月回答。

    “给她背《圣经》,对她说她这样做神会不喜悦?”

    这次丛山想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她不相信有上帝,没有用的。”

    “那你是要跟她说你赞同她,她有权力决定自己的生死?”父亲不依不饶地问。

    丛山盯着父亲的眼睛,慌乱地,更用力地摇头。她不想再听父亲说什么,捂起耳朵,咚地用身体撞开门,疾步踏进去,把父亲关在门外。

    病房比走廊里还凉,丛山一进来就发起抖。崔明月盖着被子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只柴棒一样枯瘦的胳膊伸出被子,手背上连着输液管。

    丛山走过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小心地扯着被子盖住那条胳膊。

    “谢谢。”崔明月说。待跟丛山的目光碰上,崔明月还朝她笑了笑。

    丛山没料到崔明月是如此平静的。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刚刚在这病房里共同指责她的自杀行为丢尽了他们的脸面,而后三家人又因为医药费如何分摊的问题互相唾骂,吵作一团,而且,他们还卖掉了她的房子。

    丛山惊愕地盯着崔明月的笑容,想回应她,却无论怎样都笑不出来。

    “别担心,我没事儿,真的。”崔明月看向天花板。

    “嗯。”丛山应着。

    “房子卖就卖吧,早晚是他们的。家,我都带着呢……”她拍拍自己的心。

    丛山想说点儿什么,可是想起刚才父亲的质问,一句话都不敢出口,齿尖咬着下唇,垂下眼睑。

    “噢,还有。”崔明月眼睛亮了,像小孩子准备炫耀自己的好东西,将手伸向枕下。

    丛山知道崔明月“还有”的是什么,她怕见到它,她想走掉,可仍是没有动。

    崔明月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里,她颤抖着拿出了一本影集,把它抱在胸前,对丛山说:“我想看看他。”

    丛山看过这本影集,里面全都是双人照,照片上的男人死于半年前。她害怕看到那已经破灭的美好。七年里,张楠向她求过几次婚,可她都拒绝了。那枚求婚戒指上晶莹闪亮的钻石,在她看来,却像是一滴苦涩的孤泪。

    丛山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帮崔明月打开影集,展在她面前,一页一页,慢慢地翻过。

    崔明月看着照片,满脸幸福。“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叫我小月亮。”她说完,抿着嘴唇笑,竟笑得止不住,又连着串咳了起来。

    丛山放下影集,站起身来用手臂垫高崔明月的头,轻拍她的背。

    崔明月边咳边摆手,接着又把手指向对面的柜子。丛山把枕头立起来给她靠着,走到柜子前,拉开门看着崔明月。

    “那件花衣服。”崔明月指着前面说,眼睛里充满渴望。

    丛山看到了,捧出那件衣服,走过来递给崔明月。

    “给我穿上。”崔明月说,不容置疑的语气。

    丛山依着她,先把输液瓶摘下来,从袖口小心地穿过去,顺着输液管,拉出她打着针的那只手,套进一只袖子,再把她扶起来,穿另一边。崔明月努力配合,虚弱地喘着粗气,却满眼执着,让丛山不忍停下来。

    衣服穿好了,崔明月一只手上上下下抚摸着衣襟。“这是他给我买的,好看吗?”

    丛山使劲点了点头。她今天剩下的时间里都不想再说话。

    崔明月裹紧衣裳,陶醉地呢喃道:“小月亮……小月亮……”

    丛山忍着泪水,也在心里这样唤她。她想起父亲有时也会叫母亲:“小红……”

    “丛山,你能帮帮我吗?”崔明月突然看向她问。

    丛山还是点头,等她接下来的话。

    “真的?”崔明月惊喜地问。目光望向钉死的窗户。

    丛山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扇窗。她倏地向后退去,凳子被她碰倒,她却没有力气将它扶起来。

    四

    床推到门口,推不动了,丛山以为是轮子卡住了,她正低头看,听到水滴说:“梅姨,您松开手呀。”丛山这才看到,母亲的一只手紧紧扣着门框,由于用了力,嘴唇憋得紫黑。水滴和另一个护士一起扳梅影红的手指,一边扳一边劝着。

    丛山没动,也没说话,她疲惫地扶住额头,心里涌上绝望。

    “丛山,耐心点儿,她就这个脾气。”父亲在身后拍着她的肩膀说。

    丛山回头看看父亲,对他无奈地笑了笑。转过脸来,笑对着母亲。她探过身轻轻握着母亲的手,哄她说:“妈,听话。”

    梅影红扫了女儿一眼,手指松动了,手被护士从门框上拽开,塞进被子里裹住。

    丛山朝父亲点点头,推着床出门,拐向走廊。梅影红仰头想对女儿说话,可丛山却不理她,故意走到前面去,一只手背在身后拖着床。梅影红看出女儿不会理她,就放平脑袋对走在床侧扶着输液瓶的水滴说:“我不做,我不做手术。”水滴说:“别怕,就是个小手术,一会儿就好了……”

    梅影红又拿眼睛去找另一个推着床的护士,可她直视前方,根本不看自己。梅影红不再企图说话,叹了口气。她知道说什么都是白说,手术是一定要做的了。

    丛山跟着母亲进了手术室的外间,一个穿着手术服的医生过来把床推到一边,让两个护士先回去。水滴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伏下身子对梅影红说:“梅姨,我一会儿来接你。”

    梅影红正生她的气,孩子一样“哼”了一声。水滴抬起身来,与丛山相对着会意地笑笑,摆摆手出去了。

    医生拉下口罩,对丛山说:“放心吧,都安排好了。”

    丛山点点头。梅影红却喘着粗气对医生说:“我不要你做。”

    医生笑了,说:“我知道我知道,您放心,是韩医生主刀。”

    梅影红瘪着嘴,唇角牵动。丛山看着她,知道她还要说什么话的,只是在忍着。毕竟是一个手术,虽然心脏搭桥技术成熟,危险性不大,但这个时刻还是有种告别的意味,丛山希望母亲能理解她,说一句话来表示与她尽释前嫌。

    但她的希望落空了,她听到母亲说:“我可不能死在你们俩手里!”

    丛山差一点儿站不住,扶住旁边的柜角,对那医生小声说:“张楠,对不起。”

    张楠看她一眼,有些嗔怪的意思。又转向梅影红,毫不介怀地仍是笑着。

    梅影红把眼皮瞬地耷下,转了脸在另一个方向抬起,把眼白留在这边。

    手术室里面走出一个护士,手里拿着几张纸叫梅影红的名字。丛山应着。

    梅影红的身体一下子又绷紧起来,她没法儿控制住自己目光的恐惧和企求,那目光在张楠和丛山两人身上游移。可他们俩都不看她,一个在护士递上的几张纸上唰唰地签上名字,一个将一个塑料的包装袋打开,抖开一顶无菌帽套在她头上。梅影红顶着无菌帽,看上去更加紧张,手在身旁张着向丛山够来。丛山心疼地伸出手,刚来得及触一下母亲的指尖,那张床就被护士推向另一道门。她挥着手说:“妈,别怕。”母亲的表情已看不见。

    走在后面的张楠说:“放心,有我呢。”

    丛山想跟他开个玩笑,说她怕的就是你。可是她现在没有心情把任何玩笑的话说出口。

    时间一点一点地拉长,长到丛山担心它要从中间绷开。她坐在ICU的门口,本是平静的,却越来越焦灼。她强迫自己坐着不动,实在受不了,腿开始不由自主地颠起来,然后便左顾右盼,像极了她平时讨厌的那种无法安分的人,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开始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逡巡。她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出现母亲将离她而去的预感,巨大的悲痛仿若重演,那么熟悉,那么让人空洞,丛山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消失,只剩下一颗痛楚的心脏。她无法继续等待,又跑去手术室的门口。刚把脸无谓地凑在门缝上,紧握着的手机响了,是张楠。她赶紧接听,张楠在电话里问:“你去哪儿了?”

    “我在手术室门口,怎么了?”她紧张得要哭出来,没拿电话的那只手紧紧捏住胸前的十字架。

    “手术顺利,已经送到ICU了,各项指标都正常,估计四十八小时就可以转回病房。”张楠说。

    原来他们已从另一处电梯下楼。丛山笑起来,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傻。她奔到电梯前,看了看显示的数字,没法儿让自己等,从楼梯跑下去,转弯时手扶着扶手,让身体飞一样旋过去。“妈——”她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热切地呼唤着,一声接着一声。

    梅影红还没从麻醉中苏醒过来,但她能听到女儿的呼唤。“妈——”她听到丛山一声接着一声地叫她,从门口跑进来。“回来啦,快吃饭吧,看妈妈给你做了什么?”她听到自己对女儿欢快地说,然后又看到自己将一盘糖醋排骨自豪地端到女儿面前,在她鼻子底下晃了几晃,砰地放在餐桌上。女儿飞快地把手伸向盘子,手指捏起一块排骨。她抓起筷子打在女儿的手背上,“馋猫儿,洗手!”女儿故意哇啦哇啦地大叫。书房的门打开来,一张笑盈盈的脸看着她们娘俩儿。梅影红看到那张脸,幸福得流下泪来……

    “她的手指在动!”丛山激动地抓住母亲的手,看向张楠。

    张楠对她做了个收声的手势,然后轻声劝她出去。丛山慢慢地向门口踱步,头一直扭回来看。她突然看到两滴泪从母亲的眼角滚落,立刻折回来扑到母亲身上。

    张楠刚要对她的任性生气,丛山已经飞快地替母亲擦掉眼泪,直起身,径自走了出去。

    张楠对她的背影笑了。一个倔强的女人,他们恋爱七年,她始终不同意结婚。他问过:“为什么?你还没那么爱我?”她的回答是:“不,是因为太爱了。”

    张楠相信她的话,而且也懂得。此刻,他也懂得她倔强背后的脆弱。

    三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丛山不想动。停下了,过了一会儿又响。丛山懒洋洋地撑起身子,听到母亲拖在地上的脚步声,就又躺下去。

    “喂。”母亲的声音虚弱又烦躁。

    “不在!”梅影红气愤地挂掉电话,身子陷在沙发里,瞪着丛山半掩的房门。

    丛山从床上爬起来,拉开门,就看到母亲一双蓄着泪水的眼睛盯着自己。她知道,肯定是张楠的电话。她不说话,别过头,忽略母亲的目光。

    一碗面在茶几上,已经凝成了一坨。丛山走过去,想拿过那碗面。她穿着白裤子的腿绕过母亲穿着黑裤子的腿。穿黑裤子的腿也迅速地往旁边一闪,主动躲开白裤子。

    白裤子进了厨房,站在微波炉旁,两分钟后,移到餐桌边。

    丛山拿筷子搅开面条,慢慢地吃。面是早上做的,她一碗,母亲一碗。但母亲不吃她做的饭,母亲自己做,自己吃。丛山仍旧做,她吃掉母亲上顿剩下的那份,然后做新的再端给她。丛山想,你总有吃的一天。

    吃完面,丛山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排骨。冰箱里堆满了东西,丛山一次性从超市买回了一后备厢吃的,上上下下好几趟才都搬进来,然后她就再没下过楼。她请长假,不被批准,索性就关了手机。她决定跟母亲一起度过这最艰难的日子,就她们两个人,不被打扰,也不互相打扰。

    她把排骨放在水盆里化冻,然后撑着下巴坐在桌子旁,看着盆子里的排骨,一只胳膊撑酸了,换了另一只。她现在已经不需要时间,就这样无所事事,她才觉得心安。

    水盆里的水渐渐变得混浊,冻在一起的排骨块散开来,血沁进水里。丛山将排骨一块一块拿在水龙头下冲洗,每一块都洗很长时间。

    糖醋的香味比别的味道灵透,不醇厚,清脆尖锐,不用使劲吸便从鼻子游进去钻到脑门。丛山端着一盘糖醋排骨和一碗新做的白米饭,觉得脚下也轻快了不少。她走到母亲卧室的门口,鞋尖磕了磕门边,算作敲门,没有回音,她也不需要回音,等了一下就用肩膀顶开门。

    梅影红正在床上向内侧躺着,一只手放在枕头下,一同放在枕下的还有她刚刚塞进去的一本影集。影集被突然合上,里面的照片脸对脸地紧密地贴在一起,某一页塑料隔皮里还夹扁了一滴泪珠。

    糖醋排骨轻轻进了屋,在床头柜上稳稳地放好,朝旁边床上的人散发着讨好的香气。门被重新关上,等门外的脚步走远了,糖醋排骨被端起来,又原封未动地被放下。

    丛山在自己的房间里缝补一件衬衫的衣角,她盘腿坐在床上,衬衫肥大得把她的白裤子遮得严严实实,好像她穿着一条格裙子。格衬衫稍有些旧,衣角刮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但仍很体面,丛山想起父亲穿着它的样子——他还时常在外面罩一件灰西服。灰西服没什么好缝补的地方,它质地优良,丛山仔仔细细找了半天,很满意地把它挂回了衣柜。

    前些天在整理父亲衣物的时候,丛山发现有件毛衣的肘部磨脱了线,她心疼起父亲来,想到他穿着坏了的衣服不忍心,便抽了毛衣里面缝角的线,将磨破的地方细细地连缀起来。她缝了整整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到睡觉的时候,觉得眼睛都要变花了。此后丛山找到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她后悔没早些这么做,这比上班有意义得多。她开始检查父亲所有的衣服,剪去脱出的小线头,缝好每个细小的开口,钉上每颗掉落的扣子。她平常很少做这些事,拿起针线来手指又僵又笨,但她不着急,做不好就拆开重做,动作慢慢锤炼得古典而妩媚。

    母亲的房门打开了,丛山让手里的针停在半空,侧耳听着。她听到母亲进了厨房。针再次游动起来,钻进格衬衫的布纹,又升上半空。

    梅影红打开冰箱,看了看,也取出一盒排骨。然后把排骨放在水盆里化冻。就是刚才丛山用过的那只盆,已经洗净放好,现在又被放入冰冻的排骨摆在桌子上。梅影红坐在女儿刚才坐着的椅子上,耐心地等待排骨解冻。她却不看盆子,目光跃过餐桌,期待那张对面的椅子上能突然出现那个熟悉的人,来等待与她共享午餐——哪怕那不是人,而是鬼魂。尽管人和鬼魂都始终没有出现,梅影红做好糖醋排骨,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摆上了两套碗筷。她坐下来,先给对面的碗里夹了一块排骨,然后才捧起自己的碗,慢慢吃了起来。她吃了很长时间,却只吃下了一块。

    要做晚饭前,丛山端着母亲床头那盘糖醋排骨走进厨房,看到了餐桌上那盘糖醋排骨。她把两盘放到一起,先吃了一块自己做的,又吃了一块母亲做的。然后她就再也分不清哪盘是哪盘——味道竟然一模一样。

    丛山咽下嘴里嚼得毫无汁液的排骨肉,才注意到对面那只盛着一块排骨的碗,她盯着那只碗,泪水从睁圆的眼睛里没遮挡地簌簌往下流。她没有想什么,泪流得像是被装满的蓄水池里漫出水来那样自然。等她想到什么时,泪却停住了。她抽张纸巾,认真而郑重地擦干濡湿的面颊,决定给母亲做好饭之后就坐下来吃排骨,两盘,差不多有一斤,但她准备全部吃完,替父亲和母亲,全部吃完。

    她想给母亲做碗西红柿蛋汤,便拉开冰箱,取出两个柿子来洗。洗好一只,刚拿起另一只,她突然好像听到母亲说话,关掉水龙头仔细听,又没有声音。她觉得是幻觉,十几天来母亲都没和她说过一个字儿。柿子洗好放在砧板上,菜刀刚拿到手里,丛山再次听到母亲的声音。她扔下刀跑进客厅,听到蜷在沙发里的母亲说:“把救心丸给我拿来。”

    丛山翻着抽屉,因为太紧张,几次都错过了手边的救心丸。等她终于看清那个小瓶子,把药粒倒出来塞到母亲嘴里,母亲的额头已满是冷汗,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得没了界限,不见吸气,只见不停地呼出。丛山四个手指按上母亲的手腕,脉搏乱得她心一惊,缩回手不敢再摸。

    救心丸没使母亲平静下来,她按着心脏,紧咬着牙。

    丛山说:“上医院。”

    梅影红说:“不去。”

    丛山说:“那叫张楠过来。”

    梅影红睁开紧闭的眼睛,狠狠盯她一眼。

    丛山说:“那叫120。”她去够沙发旁边的电话,刚抓到手里,梅影红就一脚将电话机扫到了地上。丛山要去捡,梅影红挥过胳膊挡住她,说:“我说不去就不去,你是不是想我死了才甘心。”

    这句话提醒了丛山,她撤回身跑进厨房。菜刀亮闪闪地摆在砧板上。丛山提起菜刀,撂在自己的手腕上,迟疑了一下,又抡起架在肩膀上。她走出来,站在母亲面前,菜刀刃向脖子上噗地一贴,她说:“你是不是想我死了才甘心?”

    二

    这天的天气太好了,明媚温暖,春意盎然,让很多人脸上不自主地洋溢着祥和与幸福。可他们走到她面前,突然就悲伤起来,眉头拧着,眼睛里迅速泪光闪闪,紧紧握住她的手。丛山没有哭,冷漠地任凭他们安慰。这些人她大多不认识,有的是父亲的领导和同事,有的是他的朋友,还有的来自母亲那边,她原来教过的学生或者别的什么关系的人。他们都来看父亲,尽管父亲再也看不到他们,尽管父亲即使活着也未必想与他们相见。

    丛山转过身来找母亲,看到她正靠在舅舅的怀里哭,眼皮红肿,两腮却深深陷进去,完全像是另一个人了。舅舅与父亲的关系并不怎么样,他狡黠自私,是父亲很看不起的那种人,他几乎每次见到父亲都会引起不愉快的场面,可现在,丛山觉得他很愉快,虽然他也流出了眼泪。那个流眼泪的舅舅刚与丛山对上目光,却发现丛山向他挤了挤眼睛,一下子愣在那儿。

    门前的一只凳子上,摆着一个装满小白花的纸箱,每个小白花的下面都缀着四个字:沉痛哀悼。一只只这样那样的手伸进纸箱,拈出一朵小白花来别在衣襟上。衣服多是黑色的,也有其他的颜色,但都是深色系,衬得小白花很耀眼。

    丛山抬头看看天空,是一种淡得清澈的蓝。一朵云停在那儿,白白的,白得像小白花。

    工作人员在里面用麦克风说话:“请参加丛树生追悼会的客人到忠义厅。”

    丛山听到了,竟噗地乐了,问站在身边的那人:“谁是谁的客人?”问得没头没脑,那人没有回答,却抱住了她的肩膀。

    丛山靠在他怀里,才觉得这个人熟悉起来。从凌晨她来到这个地方开始,就觉得她见到的人都那么陌生,而且遥远。她努力听着工作人员跟自己说的话,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她挥挥手说:“跟他说吧。”就是这个“他”替丛山安排好了所有的事,丛山只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父亲的衣服,抚摸他的脸。直到她被人拉出来站在门口,才发现天已经大亮。她发现是个好天气,双手拍在一起握在胸前,舒了口气。她替父亲高兴。

    麦克风又响起来:“请丛树生的家属就位,追悼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丛山抚掉搂在她肩膀上的手,站直身体,看着“他”说:“张楠,谢谢你。”

    张楠点点头,说:“嗯。”

    丛山很喜欢他说“嗯”,而不是“不客气”或者“没关系”,或者“你跟我提什么谢谢”一类的话。她抓起张楠的手,也点点头,说:“嗯。”然后她扯着他的手走进去,站在里面家属区的最前排。

    梅影红见丛山和张楠站在了旁边,从队列里斜出来,踉跄着扑到张楠面前,推他,“你出去。”她力气不大,倒像个孩子在撒娇。

    张楠忙抬脚要走,被丛山一把拖回来。

    “要不要我也出去?”丛山看着母亲问。

    “你也给我出去!”这一次梅影红激动地喊起来。

    丛山却不动,她的话坚硬,可看着母亲的目光却是瘫软的。她想倒在母亲怀里,让母亲紧紧搂着自己,也让自己紧紧搂着母亲,可她仍没动。这一片刻很安静,一只花圈站立不牢,无声地倾向一边,摆动了几下,还是稳住了。

    左右的亲戚们已经从惊愣里回过神,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劝。丛山屈起肘,抬高双手立在胸前,向后推了推。没碰到哪个人,她在推那些话语。然后她猛地拖起母亲的胳膊,挽在怀里。

    梅影红愣了一下,看了眼女儿,但女儿不看她,只是与她贴得更近。梅影红于是把身体撑在女儿的手臂上,霎时变成了与她一致对外的姿态。劝架的人了无生趣,觉得自己多事,回去重新站好。

    追悼会开始的时候,梅影红却又狠狠抖掉了丛山挎在她臂弯的胳膊,她收住抽噎,抹去泪水,拢好自己的头发,挺直了身体,温柔地看向躺在棺材里的男人。

    丛山仍没看母亲,她的目光在父亲脸上与母亲的目光交会。父亲单位的领导上台念悼词,这人是父亲快退休时从外单位调来的,他对父亲并不了解,当然也不可能有感情。丛山听着那些与父亲毫无关系的悼词,很后悔同意搞这个追悼会,她好不容易为父亲保留了最后的尊严,她做得那样艰难,却没想到被消解得如此容易。看到父亲孤零零地躺在中间,像一场游戏的道具,丛山悔恨丛生,突然很想放声大哭,但是她逼着自己忍住了。

    别人却在哭。丛山想看看都是什么人在为父亲哭泣,眼前却一片模糊,所有的景象都像水中倒影一样迷离。她不想抬手擦泪,也不肯让它滴落,就那样瞪着眼睛,固执地跟蓄满眼眶的泪水较着劲。悲哭伴随着悼词里华丽的排比句进行,一唱一和,倒显得异常和谐。哭的人跟父亲都是什么关系,他们之间又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丛山发现自己并不真的了解父亲的世界。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对不起。”

    到最后,念悼词的领导也禁不住哽咽,全场一片唏嘘涕零。丛山又感到了疏离,她想可能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悼念的人,那些人借着父亲的追悼会又被哀悼了一次。

    默哀后,来宾们排着队依次从父亲身边走过,哀乐奏响,父亲的几位老友扶在棺边痛哭不止,丛山不愿父亲看到那些人哭得皱成一团的脸,上前搀扶他们离开父亲身边。

    假装悲伤与真悲伤的脸,都显得很丑。丛山觉得这里唯一美好而真实的面孔,就是躺在水晶棺里的父亲。

    追悼会结束,走出告别厅的人按照习俗在门口用白酒洗手。除了留下的亲属们,其他人很快就散尽,留下一阵浓厚的酒香。丛山回身看着空荡的告别厅,举起手里的半瓶白酒,一饮而尽。

    红晕很快在丛山脸上泛起。她脚下打晃,走到父亲身边时,羞涩地对着他拍拍自己的脸颊。

    “爸,你笑话我。”丛山嘟起嘴嗔怪父亲,在她眼中,父亲正在慈祥地对她绽放笑容。

    工作人员过来催促,张楠怕丛山耍脾气,挡在她前面。丛山推开他,朝着来人温和地说:“知道啦。”她这时看这世界竟然一切都是好的了。

    丛山和母亲一左一右扶着父亲的棺木,缓缓走向火化间。三个人都很安静。一个是永远的祥宁,一个沉浸在虚幻的幸福中,梅影红则侧弯着腰,边走边认真地看着丈夫的身体,她没流泪,是不敢流泪,她不想用哭泣浪费掉看他的时间。这是这一家人最后的相聚。

    当火化间的门即将关上的时候,丛山倏地清醒了。她这才发现自己酒量很大,跟父亲差不多。她静静站着,目送父亲,心里却觉得他并不会真的离开。

    梅影红跟女儿并肩,向丈夫挥着手,说:“再见。”她笑着,嘴角有些颤抖,但还是努力向上弯成好看的弧。即使老了,她也没让自己颓败过,况且她从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她不会让丈夫看到自己不美的样子。

    门合上了,母女俩互相看看,没有对话,但都为彼此的庄严和优雅而欣慰。泪这才静静地又流下来。

    等她们走出殡仪馆的门口,梅影红突然停下来盯着丛山看,她觉得女儿跟刚才不太一样,想了一阵才发现,丛山裹着黑色毛衣高领的脖颈上,多出一条闪亮的坠着十字架的项链。丛山抚着十字架吊坠,从容地对母亲说:“是他给我的。”丛山指着前方,她已看到,父亲正笑盈盈地向她走来。

    一

    “你决定了?”他问。声音小心得像擎着一块玻璃。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她需要指引。

    “我……”他想了想,还是避开了这问题,“你再好好想想。”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抓住他的衣襟,再次问。

    他犹豫了许久,还是说:“面对现实吧。”他不忍心正面回答。

    丛山突然扯着衣襟疯一样摇晃他,却说不出话来。

    他把她拥在怀里。

    她挣脱开来,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耸动着。

    他也蹲下来,劝她:“丛山,别这样。”

    “张楠,你说的对,我得面对现实……”丛山抬起头来,已满脸泪水,她突然不想再说,挥挥手,“你让我静一静。”

    张楠站起来,望着她,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紧闭上,点点头,倒退着向后走了两步,转过身离开了。

    丛山坐在了地上,背靠着那扇门。门里面是她的父亲。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的血还是热的,虽然要借助呼吸机,但他毕竟还有气息。已经四十二天了,丛山不是没想过这件事,自从张楠第一次告诉她父亲的真实情况后,她就陷在这里面。她知道张楠的话是负责任的,他早已是她的亲人,只有亲人才有勇气承担这责任。她和母亲都问过别的医生,他们都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其实他们的表情已经表达了真实的想法,只是丛山和母亲都被内心强大的愿望遮蔽着双眼,她们努力维持着自己对自己的欺骗。

    有时候丛山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可决心总是下了一半就塌下去。她知道母亲也受着折磨,她曾想跟母亲好好谈一谈,可是刚开了头母亲就狠狠地吐出两个字:“闭嘴!”母亲仍旧每天来看父亲,每次来都带着她精心做好的饭菜,她是希望父亲能醒来对她说“我饿了”,可是父亲从未醒来过,那些饭菜又都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母亲越来越憔悴,比父亲还憔悴,丛山觉得自己也迅速地衰老了,心底一片没有尽头的苍凉。

    有人拍她的肩头,丛山睁开眼,是一位护士。

    “你没事儿吧?”护士问,语气是担心的。可丛山在意的却是她眼睛里的漠然。丛山也漠然起来,没有对她认为礼貌但缺乏真诚的关心有任何回应,只是站起来,让出了房门。

    护士没再说话,向身后的一位男护工挥挥手,两个人一同走进门去。

    丛山站在门口,仍恍惚着。愣了一阵儿,才回过神来,推开门。

    护士抬头看看她,示意她把门关上。他们正在换床单。

    丛山看到父亲的被子已被整个掀起,他赤身裸体,下身插着导管,一条惨白的长腿掉下床沿,无助地耷拉着,脚尖已经垂到了地上。丛山心里一疼,差点儿哭出声,她捂住嘴,忍了回去,然后指着那条腿说:“腿。”

    正在抖床单的护工看看丛山,还是等把床单抖完,放在一边,才一把抄起那条腿扔回床上。丛山觉得心又被戳了一下。

    父亲的身材高大,抬起他很吃力。护士和护工一个推住肩膀,一个扳住臀部,喊着一二三,将他的身体掀了过去,父亲半侧半趴地挤在床的边沿,任他们将一侧的床单卷起塞到他的身子下。护工拿起一条湿毛巾,欲擦拭父亲的背部,丛山喊道:“凉!”护工不满意地回过头说:“他又没感觉……”

    丛山怔了一下,虽然他说的是真的,但她不能原谅。

    “你出去!”丛山对护工说,她克制着,声音里的凄凉比气愤更多些。

    护工望望护士。护士对他说:“出去打一盆热水来。”

    护工拿了盆,从丛山身旁走过,没抬眼,神情有些愧疚。

    丛山走过去,小心地抬起父亲硌在床沿的头,把枕头拽过来给他垫上。

    热水端进来,放在地上,护工不知自己该去该留,站在那儿小心地看着丛山。丛山拿起毛巾,泡在盆里,水温刚好,她抬起头对护工笑笑说:“谢谢,我自己来吧。”

    护工迟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而且,你说的……是对的。”丛山拧好毛巾,贴在自己胳膊上试了试,然后才贴上父亲的后背。她知道父亲没有感觉,而且以后再也不会有感觉,这具身体现在对父亲已经没了意义,但对她有意义。

    护士和护工出去,又打了两盆更热一些的水,放下来,他们互相看看,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丛山擦得很轻柔,很仔细,她不会对着父亲哭,每一次洗毛巾时,都让自己的眼泪刚好滴进盆里……

    门被推开,梅影红提着饭盒进来,看到这场景,一下子扑到床边。“醒了?”她惊喜地喊道,带着颤音。

    丛山看着母亲,轻轻摇摇头。

    梅影红受不了这一瞬间的失落,哭起来。

    丛山没有劝她,指指身旁的新床单,说:“帮我一下。”

    梅影红擦了泪,放下饭盒,走过来拿起床单,手是抖的。丛山也当作没看见。她与母亲一起把床单铺到床的一边,多余的部分卷进父亲的身下,然后把父亲的身体放平。丛山想扯出他身下的旧床单,扯不动,她伏下身来,一边推父亲的肩膀一边轻声在他耳边说:“爸,来,我们动一下,换个新床单啊。”像对一个孩子。

    旧床单拽出来了,新床单也扯过来了,好像父亲真的听了自己的话移动了身体,丛山笑着对他说:“真乖。”

    梅影红找了另一条毛巾放在盆里洗净,坐在床沿上捧起丈夫的头,给他擦脸。手掌轻轻拍拍他脸颊。“瞧你瘦的。”她怜爱地颤抖着声音说。

    母女俩一起认真地擦拭着她们最爱的男人的身体,一边擦,一边跟他说着话。她们沉浸在这没有回答的对话中,心里暂时忘却了事实,忘却了悲伤。擦好了,她们给他盖好被子,殷切地看着他等待奇迹。过了很久,她们才从虚幻中回过神来,意识到奇迹不会发生,都无法支撑自己,不由自主地奔向对方,抱在了一起。

    “丛山,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梅影红把头埋在丛山怀里痛哭。

    丛山的手在母亲背上拍拍,停住了,隔了一会儿,又更用力地拍拍。“就快好了。”她的目光从母亲肩头掠出,看向父亲。“爸,我不能让你们这样下去了。”她在心里对父亲说。

    梅影红只把女儿的话当成安慰,她们一直这样互相鼓励,她不知道这次丛山的话有特别的含义,她慢慢收住了呜咽,转身定定地看着丈夫。

    丛山把母亲一个人留在病房,临走前她说:“妈,今天你多陪他一会儿吧,跟他多说说话,万一……”

    梅影红转过脸来,看着丛山,目光却像穿透了她,望向一个深渊,恐惧而绝望,“我每天都害怕是最后一次见他,我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我每天都在跟他告别……”

    丛山不敢看母亲的眼睛,退后两步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她没离开医院,在医生办公室,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的手抖得太厉害,笔握了几次都握不住,“丛”字只写出一个“人”,她就使掉了浑身的力气。她扔掉笔,靠在椅子里,泪像雨帘一样铺了满脸。张楠站得很远,他双手的手掌并在一起,两只拇指托着下巴,低着头,两行泪从手掌两侧流下,滴到手腕上。另一个医生站在丛山背后,伸出手来按住丛山的肩,问:“要不要再想想?”

    丛山的目光像在洞中看到了抛下来的绳缆,可随即又黯淡下去,不过她还是问:“真的没有价值了,是吗?”

    那医生看看张楠,张楠手掌分开,抹去泪,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久久不语。久得让丛山以为有了希望,可突然,他点了点头。

    丛山企求地又看向身后的医生,那医生按在她肩上的手拍了拍,然后也点点头。

    丛山于是再次拿起笔,盯着笔尖看了半晌,倏地落笔,飞快写完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夺门而出。

    在住院楼旁边的凉亭里,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几个小时。初春的风还很刺骨,这里没有人来,在没人打扰的寒寂中,丛山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

    天色已经有些发灰,住院楼里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丛山站起来,双腿的麻木却让她动不得,她扶着亭柱,看到一辆写着“龙华殡仪馆”的灵车从前面驶过,开到住院楼门口停下。门口很快抬出一个鼓着白布的担架。一个女人刚从门口出来,似乎被灵车吓了一跳,几步绕开,脚步却乱了。丛山想过去扶她,腿却不能动,只好望着她蹒跚地走远,那拎在手里的饭盒萧索地垂荡着。

    丛山也蹒跚着,走了很久才走到父亲的病房门口。她在门外站着,手按住门把手,却不敢动。她知道这次打开门,她就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她的心跳像耳边的钟表一样清晰,她数着它,终于还是推开了门,一步,一步,向父亲走去……

    “爸,我觉得我还是像你多一点儿。你看,我的眼睛、鼻子都跟你一模一样。”

    丛山的手指轻轻抚过父亲的眼睑和鼻翼,又划过他的嘴唇。

    “还有嘴唇。”她说。

    父亲的嘴唇很干,没有血色,上面爆起一层糙皮。丛山的指尖抖个不停。她缩回手,两手放在一起用力搓蹭着。“爸,我手凉。”她对父亲笑笑说。泪水在眼圈里转,丛山背过身,去拿暖壶,倒水的时候装着撩头发擦掉了眼泪。她觉得父亲在看着她。她倒了水,一边用小勺舀些温水轻轻润在父亲唇间,一边说:“我不能哭,爸,我今天要好好跟你说说话。到今天我才发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我真舍不得你,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丛山停下来,使劲咽下升到喉咙口的鼓胀的疼痛。“我想从今以后每天都看着你,跟你说话……”她又说不下去了,握住父亲的一只手,使劲儿地摩挲着。

    “爸,你的手指真好看,又长又有力,还那么巧。我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编辫子,编得又快又好。我天天赖着你,让你给我梳头发,结果到现在自己还不会打理,你看,乱蓬蓬的。”她低下头,双手擎着父亲的手掌,把他的手指插在自己的头发里,从前额梳到发梢。她伏在父亲的身上,把脸抵在被子上挡着要流出来的泪。可泪终于还是流出来了。她伸出手,够到父亲的另一只手。她把父亲的两只手握着贴在自己脸上,替自己擦掉眼泪。“说好了不哭的,爸,你别让我哭。”丛山抓着父亲的手,在自己脸颊上拍了拍。她笑了出来,说:“爸,你在夸我乖是吗?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把我当成小孩儿。”

    丛山挨个抚摸着父亲的手指,把它们放在自己唇边,一根一根轻轻吻过。“爸,现在你的手上有我的味道了,你走到哪儿我都一直在你身边。你别怕,我陪着你呢。我会天天想着你。我们会以另一种方式在一起。而且,总有一天我们会永远不分开的,是不是?”丛山把头枕在父亲的臂窝上,听着他被呼吸机鼓动的胸呼啦呼啦扇动,就像在听父亲的回答一样认真……

    第二天一早,太阳照着父亲的脸庞。丛山亲吻了那张阳光中的脸,直起身,在心里倒数:十,九,八,七……她抹掉泪水,接着数:六,五,四,三,二……一。她看着父亲,关掉了呼吸机。

    注 释

    [1]. 王小王,1979 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小说、诗歌及文学评论散发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大家》《山花》《诗刊》《长篇小说选刊》等。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短篇小说集《第四个苹果》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得《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年度奖、《广西文学》评论奖等。现居长春,供职于作家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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