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不知道情况的梁氏,还在担心这批鱼是否能赚钱,能赚到多少钱。
安七墨没有立即回答梁氏的问题,而是抬头看了眼李云月,见她在低头吃饭,他便也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了。
他忽然之间,什么也不想说,便也埋头吃饭。
梁氏以为他不乐意听自己的话,便念叨:“我这么说,也是为你们好,现在整个石河村,花钱最大的就是我们安家了,辛辛苦苦喂了那么久的鱼,却要在即将长成大鱼时卖掉,这不是故意不赚钱么?”
“云月,你孩子再要不了几个月,就要生下来了,最是花钱的紧张时刻,你得好好跟七墨说说这事,不能着急,赚钱得慢慢来。”
被点到名字的李云月,咬了咬筷子,然后道:“婆婆,现在七墨鸡棚鱼塘两头跑,委实太辛苦,鲜少与家人聚在一起,我支持他卖掉。我们家鱼多,一批一批地卖下去,只怕这批卖完,下一批就会长大,再下一批就会更大了,不能等全部老了,再卖掉,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梁氏诧异地看着李云月,她向来觉得李云月是很理智的,什么事儿都得一步一步来走,完全没想到,她会就这样支持安七墨。
既然如此,那便作罢,她一个老人便不说那么多了。
安七墨也看向李云月,感觉自己的心事,都被她看穿了,有点心虚,便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
只是晚间睡前,安七墨还是忍不住,问道:“阿月,吃饭时候,你说的话……是真的?”
“什么真的?我说的话不在理吗?怎么你要问真假?”
“……我的意思是,你是真的支持我,在这个时候,将鱼卖掉吗?”
“嗯,支持,卖了,家里就能有一笔存款了,你也能放心些。”
安七墨又不说话了,两人都知道彼此在谈论什么,可他们却又没有直白地点出来。
第二天,安七墨就开始着手,将鱼一批一批地运到夷州城内去卖了。
他竟然只花了三天时间,就将鱼塘里的鱼全部处理完了。
傍晚李云月从书院回家的时候,就见他正在解水水身上的马车,将其立到一边去。
若是换做往日,李云月在书院忙了一天回家,见他在院子里必定会开心的,可现下她笑不出来。
“阿月,你把书本放下之后,就到房间里来,我有事想和你说。”
“哦,好的,马上。”
李云月放下书本,简单地洗了手,就去了房间,安七墨已经在里边等她。
“你叫我来干啥?有什么急事要告诉我?”李云月心中有点紧张,害怕他下一瞬就告诉自己,他要走了。
然而,她说话的时候,却故作淡定,假装什么也不害怕,这样安七墨就会不用害怕说出他的决定了。
“没有什么急事,我就是想要告诉你,这今天卖鱼拿到了多少钱,我将这些钱都拿来给你,你是我们家的女主人,钱都给你收着,遇到什么急事你可以直接拿去用,不用问过我。”
安七墨将一个荷包拿出来,将里边的铜钱、碎银都倒在桌子上。
声音哗啦啦地响着,听起来格外的清脆刺耳。
李云月没有走过去,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
安七墨坐在桌前,说道:“我数过了,有八两碎银,外加三百二十文钱,够家里生活一阵子了,也能够你给书院的孩子们,发几个月的生活奖金了。”
安七墨脸上带着笑,一副“为媳妇儿做事好光荣”的模样,让李云月见之忍俊不禁。
她悄悄擦拭一下眼角的些些泪水,走到他身旁去坐下,伸手抓起桌上的一把铜钱。
“夫君,你真能干,短短时间内,就给家里拿了那么多钱回来。现下鱼塘不需要忙了,这两日你便在家中好好歇息吧。”
安七墨却说:“鱼塘虽然不用忙了,但鸡棚那边,还是有好多事情要忙的。”
“鸡棚那边事虽然多,但都是琐事,平时婆婆可以帮忙的。到了休沐日,我和志柏也可以过去帮忙,你不需要那么累。”
安七墨浑身震住,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为了不让李云月看出自己的异常,他便转移话题,“阿月,将这些钱都收好,然后我们下去吃晚饭吧。”
话语间,他主动找来木质盒子,将碎银和铜钱都装进去,然后将盒子递到李云月的面前。
她看着他,然后将盒子接过来,转身将盒子放好,放到她平时存钱的地方。
放好之后,她转身,就见安七墨要步出房间了,她急急地喊住他的名字。
安七墨身躯微颤,立即回头看她,“怎么了?”
李云月往前走两步,主动抱住安七墨,“七墨,还记得当日在夷州城,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当时马将军刚离开夷州城。”
安七墨绞尽脑汁地想,也想不出来她当时告诉自己什么了,他满是歉意地说道:“阿月,抱歉,我不记得你当时说什么了,你再跟我说一次,我保证不会再忘记。”
李云月忽然想起来,自己当时说的那句话,是在他睡着之后说的,故而他压根就没听到她说了什么。
心头弥漫着悲伤,可她却差点被自己给逗笑了,她说:“你当时睡着了,所以没听到我的话,但我想……我当时应该能够想到,你虽然住在石河村,却并不完全属于石河村。你是我的夫君,却又不完全属于我。”
安七墨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现在他还听不出她话中的具体意思,她到底想说什么?
“在和平的日子里,你是我的夫君,可现在战争爆发了,那个地方需要你,你就不只是我的夫君了,你还应该是战场上的将士。七墨,我知道你的抱负。”
她像是说不下去了似的,抿了抿唇,过一会儿才继续道:“与其我整日提心吊胆,你什么时候会告诉我说,你要离开了。倒不如我主动开口,让你离开。”
她将脸从他怀中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不打算再逃避了。
她在安七墨的眼中,看到不舍、挣扎,还有对她的理解的感激。
李云月便知道,自己这样决定是对的,他内心深处是想走了,可如果她不支持他的话,他只会痛苦挣扎。
他们夫妻的日子,将会不好过。
若是大齐能保住,那就还好,倘若大齐就此灭亡,想必他们夫妻的情分,也要跟着灭亡了。
安七墨张开双臂,再度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该怎么告诉她呢?
身为大齐男儿,纵使当年他被皇权伤害过,战争是天下人的战争,是百姓的生死存亡,也是他、他的家庭的生死存亡。
也许战争因皇权纷争而起,可皇权却无法阻止战争。
如此的种种,让他深刻地认识到,倘若他不上战场,他整个人都将不会完整。
哪怕他知道,战争会摧毁一个人,但凡参与过战争的人,都会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但他,责无旁贷。
“阿月,在家中等我,我会安然归来,回到你和孩子身边。等战争结束,我们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李云月闭了闭眼睛,阻止眼泪流淌出来。
好不容易将流泪的冲动给压下去,她才道:“那你要永远记得,我和孩子在家中等你,无论你走了多远,都要记得回家。”
她声色清浅,仿若只是在交代一件普通小事,他们都在尽量将战争带来的压抑感给压缩到最小,甚至尽可能地当其不存在。
安七墨继续交代,“我离开之后,你在家中,代替我照顾我们的母亲,抚育我们的弟弟,阿月,真的……辛苦你了。”
沉默许久,李云月说:“只要你回来,就能抚平我所有辛苦。”
“我一定会回来。”
对于此事,他们的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是如往常一样的晚餐,再便是上床睡觉。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昨天一样,但安七墨和李云月都知道,一切都已经变化。
从第二天开始,安七墨就不断地收拾鸡棚那边,将鸭子全部卖了,能卖掉的鸡也都卖了,只留下五只母鸡。
数量少一些,到时候李云月他们照顾起来,压力也不会很大。
如此过了三天,晚上吃饭时,梁氏问道:“七墨这几日在干啥?我咋听别人说,你要把鸡棚给撤掉了?你把我们家的鸡都给卖掉了吗?这三日你拿回家的鸡蛋也少了。”
梁氏不去鸡棚那边,也不知道安七墨在干些啥,这些事儿她还是从邻居嘴里听来的。
想来是邻居看到安七墨拿鸡去卖掉的事情了。
安七墨老早就想好了说辞,“娘,鸡太多了,很难保证它们都很干净,会成瘟鸡的,所以,我就卖了一些,留下几个最健康的,到时候再发展起来。”
“要成瘟了吗?这事儿你先前咋没和我说?哎,家里头就喂这么几只鸡,还得担心成瘟鸡,也是上天不眷顾我们家。”
晚饭过后,安七墨和李云月一起收拾饭桌,李云月去厨房洗碗,安七墨便在客厅里坐下。
梁氏在灯下穿针,眯了好几次眼睛,都没穿进去。
安七墨就道:“娘,我来。”
“诶。”梁氏将针线给他,没一会儿,安七墨就给她穿好了。
梁氏不禁感叹:“人老了,眼睛不好了,但是也不怕,我有两个好儿子,可以给我穿针,再过不久,我就要抱孙子咯,再过个几年,孙子就能给我穿针啦。”
梁氏的语气里,满是对生活的憧憬。
听得安七墨心中一阵酸楚。
安志柏也在灯下看书,他不时地抬头看安七墨,总觉得这几日兄长大人很奇怪,具体怎么个奇怪法,他却又说不上来,只是心中很是惴惴不安。
母子三人在客厅里坐下一会儿,安七墨仿佛听到很多声音,却又好像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在猜想着李云月可能就要从厨房出来了,安七墨便打算将准备好的话,给说一说。
“娘,前几日,有个朋友来信告诉我说,他家中遇到一些困难,需要我去帮助,我可能要离开一些日子。”
“哪个朋友?遇到什么困难了?你只是个外人,能帮得上什么忙?要去多长时间?”
梁氏一叠声地问,反应比较大,就连安志柏都停下看书的动作,愣愣地看向自家兄长。
“是平阳城中的马将军,具体遇到什么困难了,我并不知道,他在信上也没表明,说起来有些复杂,他只请求我,快些过去,不然……也许会出人命。”
安七墨语气低沉,说完后,不大敢去看梁氏的眼睛,但他还是逼迫自己,和母亲对视,否则她不会相信的。
“你要去平阳城啊?你可还记得,当日……当日的圣旨里,可是说过,我们安家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入夷州城一步?你还记得吗?”
“娘,我记得啊。但是马将军说了,他会给我安排好一切,不让人得知我去平阳城的,况且,我自己也会小心谨慎,不让自己落入危险之境。”
梁氏满含担忧地看着他,“儿子,马将军在平阳城有那么多好友,若他真的深陷危难,他那些朋友会不帮着他吗?从这里去平阳城多远啊,等你赶到的时候,还能救下他吗?儿子,你就不怕这是一场鸿门宴啊?”
“娘,儿子与马将军交情甚笃,儿子相信,马将军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就请娘让儿子前去吧,不然儿子此生都会活在不义的自责当中。”
梁氏往厨房的方向看了眼,期待这会儿李云月能出来,劝说劝说安七墨,然李云月好像在厨房里继续忙着什么,一直没有出来。
“七墨,你娘子再要不了几个月,便生产了,你不是一直很担心她?那你此时怎能离开她身边?这去平阳城一来一回,再加上你在平阳城要解决一些事物,也得耽误小半年的时间吧?”
安七墨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在梁氏的面前跪下,额头贴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给梁氏磕了个头。
梁氏愣住,下意识要站起来,旋即想到什么,她便没有动作了,继续坐在椅子上,却没有再继续手中的针线活。
“儿子离家的这段时间,还请娘照顾一下阿月,还有她即将出生的孩子,儿子感激不尽,求您。”
他说完,便又磕了头。
纵然他向李云月承诺,他会回来,可上战场这件事,他怎么可能不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呢?
活和死的几率是一半一半,既然如此,他这个儿子,给母亲磕头谢恩,自是应该。
但梁氏却完全不知,他已经做了死亡的心理准备,只当他是铁了心要去平阳城,当下不由得内心慌乱、挣扎。
“七墨,娘若是不许你去呢?你是不是要在这地上,跪几天几夜?”
安七墨的额头仍旧贴在地面上,“求娘成全。”
梁氏气得蹭地站起来,用力跺脚,“你这是不要你母亲、你弟弟、你媳妇儿还有你未出生的孩子了,是吗?平阳城是怎样的艰险之地?那里杀人从来都是不见血的!我不愿你再过去!”
安七墨倔强地跪在地上,没起身。
“你这么倔强,那就跪着吧!”梁氏跺了跺脚,举步离开客厅。
说来也是奇怪,她准许安志柏读书、日后要去平阳城考取功名,可安七墨一说要去平阳城,她就各种不乐意,总觉得无数的危险在等待他。
那对安七墨来说,是个不祥之地,梁氏不愿意再涉足。
本身他们家就不隶属于夷州城,可皇上一道圣旨下来,他们连自己的家乡也回不去,只能待在此处老死。
想起来,梁氏对那皇家,还是恨得咬牙切齿的。
梁氏回了房间,就没有再出来过。
安志柏走到安七墨身边,“哥,你起来吧,我看娘是不会答应让你去平阳城的。”
刚好这时,李云月走过来了,安志柏求助地看向她。
就见她上前,伸手将安七墨从地上搀扶起来,“你要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她不答应你的请求,只是因为不想让你涉险而已,她太爱你了。”
安七墨说:“我知道,我理解,我没怪她。”
接下来便是沉默,许久后,李云月道:“志柏,你先去睡觉吧,我和你哥谈谈。”
安志柏:“……哦。”
安志柏走后,夫妻两个就坐在灯下,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最后安七墨开了口,说的却是:“阿月,我们也去睡觉吧,明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李云月点点头,起了身,提着油灯上楼,进了屋子。
她却没着急睡,而是在衣柜里翻找东西,她将安七墨的衣服抖出来,叠好放在旁边。
“这两身衣裳,你带在身上,记得勤换洗,这样不轻易生病。”
“路途太遥远了,脚上穿一双鞋子,身上带一双吧,换着穿,若是穿坏了,就花钱买新的,别担心没钱,我生产和坐月子,也就休息一两个月,之后又可以继续赚钱了。就算我不能亲自劳动,我也会有其他法子,你照顾好自己就成。”
“还得带一件厚些的衣服,虽然这些日子暖了,可别处天气如何,我们都不知晓,下雨或者夜里天气冷,也未可知,有件厚实的衣服在身边,也能随时拿出来御寒。”
李云月说的这些话,就好像安七墨只是出一趟远门,再过不久就会回家。
两人都不愿意将气氛渲染得太过伤感,可这种逞强,却让安七墨看得心痛不已。
她还在将他的衣服拿出来,叠好,安七墨就已经忍不住上前,轻轻地拥住她,俊俏刚毅的脸,埋进她的肩窝里,蹭着。
李云月手里还拿着他的一件衣裳,没有回应他的拥抱,只是定定地站着。
过了好半晌,她才轻声说道:“我找个包袱给你装起来。”
安七墨捉住她的手,“我自己来,阿月,我自己来。”
片刻后,李云月将手抽出来,还是主动去找包袱,将他的衣服都给装起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好了,可以睡觉了。”她说,然后从床头拿起自己的睡衣,便脱下衣服换上,率先躺进被子里去。
被子是薄薄的,现在已是夏季,夜晚也有点热,只是快天亮时,有些凉,睡觉可不盖被子。
但李云月不习惯不盖被子睡觉,便弄了个薄薄的被子。
安七墨在床边看了她几许,才吹灭油灯,才上床在她身边躺下。
谁都没有说话,时间久久,李云月睡着了,安七墨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扭头看向旁边桌上的包袱,许久都睡不着。
次日天还没亮,李云月就感觉身边的人在行动,她没有睁开眼睛,他也没有点灯,屋子里还是一片昏暗。
这个时候从窗外吹进来的风是凉的,是最适合睡觉的温度。
安七墨悉悉率率穿了衣服,然后在桌上放了个锦囊,在锦囊旁边放了一张纸条。
“阿月,如果廖奇伟下来找麻烦,你无法解决这件事时,就打开我留给你的锦囊。”
他轻声地说着,知道她听不见,但是没关系,他留了纸条,她会看到的。
“另外,水水我就留在家里,帮你们干活,若你身子不便,想去夷州城买东西,便请人给你赶马车,不要担心浪费钱,我会打下很多很多猎物,偿还咱们家的债务。”
他说得很轻很轻,就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有些字句,被外面的风一吹,就消散了,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头印下轻轻一吻,便拿着包袱转身下楼去。
他到楼下,李云月就起来了,轻步走到窗边,看到他已经走到院子里,他牵着水水的缰绳。
他说要将水水留在家,水水是个极有灵性的马,他会骑着水水走一段路,再让水水回家,他知道水水找得到回家的路。
而他此时,正面向家门,目光凝视大门许久,嘴唇翕合着,不知道在说什么,李云月距离他太远,没有听到。
但想必,是在告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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