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好日子-庐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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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从北方已经有些萧索的秋意到南方的绿树繁茂,思存面无表情地坐在临窗的座位上,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坐了一天一夜。对面带着小孩的妇女给她削了一个苹果,思存摇头不接。

    “你这一路都没吃东西哟!”妇女说。

    思存舔舔干裂的嘴唇,“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坐火车很累的哟。你这是去哪里?”妇女把苹果喂给孩子问道。

    “庐山。”思存说。

    妇女高兴地说:“我也去庐山。好地方哟!你是去旅游?最近很多人去庐山旅游。”

    思存不置可否地笑笑。去庐山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庐山恋》海报上张瑜和郭凯敏的笑容诱惑了她,曾几何时,她和墨池也有过那样灿烂的笑。现在,她却只能从墨池的眼中读到不尽的愁苦。

    她不知道该如何挽回这一切。上车前的那一刻,她在想,也许,庐山会给她答案。

    “我去庐山探亲。”妇女笑着说,逗弄着孩子的小手,模仿着孩童的语气说,“我们去找爸爸,是不是呀?想不想爸爸?”她的脸上洋溢出甜蜜的笑容。

    思存艳羡不已。这样的幸福,她和墨池还会不会拥有?

    妇女笑着对思存说:“我丈夫在庐山脚下当兵,这次休探亲假,他让我带着孩子去庐山玩几天。和他结婚五年,我却还没去过庐山呢!”

    思存点头。妇女问道:“看你这么小,肯定还没结婚吧。”

    思存说:“结了。”

    “哟,真不像,你看着跟个大学生一样。”妇女惊讶地说。“你怎么自己出来旅游了?现在都是小两口儿一起去庐山旅游。我丈夫说,今年旅游的人比往年多多了。”

    思存不再说话,扭过头去看风景。妇女也不在意,抓了一大把瓜子放在思存的面前,“嗑点儿吧,解闷。”

    思存不忍拂了这位妇女的好意,小声说:“谢谢!”

    妇女道:“看你愁眉不展的,不会是小两口儿闹别扭了吧?别在意,两口子哪有隔夜的仇?前几年我跟他爸爸也总闹,我让他转业,他不肯,有两年探亲假都没放完他就气走了。现在我也想开了,两个人感情好比什么都重要。看,现在我们的宝宝都快两岁了。”

    思存微微笑道:“真好。”

    妇女笑道:“过日子嘛,最重要的就是互相理解。”

    思存点点头。妇女说:“看你脸色不太好,是累了吧?要不,你睡一会儿?路还长着呢,到站了我叫你。”

    思存确实累了,点了点头,靠着车窗沉沉睡去。

    再醒来,夜幕已经降临。对面的妇女笑道:“正要叫你,你就醒了。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到庐山了,一会儿下车你和我走,我丈夫开车来接我,顺便送你到山上。”

    思存感激地说:“谢谢。”

    “谢什么,列车员不是说了吗?在车上咱就是个临时大家庭,都是一家人。你帮我抱会儿孩子,我收拾行李。”说罢,把那个沉甸甸的小宝贝放在了思存的腿上。

    思存紧紧地抱着孩子。小宝宝一点儿也不认生,抓着思存的手就啃,咬得思存的心麻酥酥的。她突然想,要是她和墨池也有这么个小宝宝,那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宝宝的妈妈站在椅子上取下大包小包的行李,不好意思地笑道:“他在庐山当兵,总想吃家里的土特产。我一年就来这一回,多给他带点儿。”妇女的幸福溢于言表。

    列车停在九江火车站,妇女抱过孩子,思存帮她拎着行李,一起下车。

    妇女的丈夫是部队的司机,开着吉普车来接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妇女指着思存,对她丈夫说:“这位小妹要上庐山旅游,天这么黑,我们送她一程吧。”

    男人爽快地说:“好啊!”

    妇女亲切地叫自己的丈夫为“张班长”。从九江到庐山,路程不短,一路上妇女和张班长有说有笑,小孩子也兴高采烈地跟着咿咿呀呀。一个小时后,张班长把车停在一处环境幽雅的招待所前,笑道:“这里是游庐山的起点,景色美得很。你今晚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就可以玩个痛快了。”

    思存和这对热情的夫妇道了谢,独自来到招待所,用学生证开了一个单间,服务员把她送进房间。思存立于窗口前,外面黑洞洞的。

    这是南方的夜空,她已经离家千里之外!一路上没有停止的思念突然变得无比强烈!她从没有离墨池这么远过!空间和距离的拉开,仿佛扯开了她的心,从X市到庐山,扯得她撕心裂肺!墨池的心是不是也这样痛?被无止境地撕扯,鲜血淋漓……

    思存泪流满面。

    女服务员敲门送水,思存不愿别人看到她的眼泪,赶紧闪到浴室,打开喷头。热水喷到她的脸上,混合着决堤一般涌出的泪水,又咸又涩。借着水声的掩盖,她从哽咽到号啕!离家短短的三天,只相当于一个星期的一半,她却感觉过了三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要怎样才能温暖墨池死寂的心?

    服务员走了,思存擦干身体,疲劳至极地倒在床上,噙着泪珠睡了过去。

    次日,阳光明媚。思存走出招待所,虽已是深秋季节,山路两边却还是花团锦簇,绿树成荫。山上的美景一点儿也不能化解她心中的思念。

    她突然想起昨天车上那位热心的大姐,就像她说的,山上的游人并不少,很多年轻的情侣成双结对地从她身边走过。他们的笑容那么灿烂。

    一对穿着运动服的青年男女拉着手从她身边跑过,跑进远处一个凉亭。女青年的脸红扑扑的,抬手给她的爱人擦汗,男青年握住女孩子的手,两人幸福地偎依在一起……

    思存羡慕地看着,快乐属于他们,却并不属于思存。

    她来到了庐山,看到了别人的爱情,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回她自己的爱情……

    走到一处平坦宽阔的地方,许多游人散坐在石凳上休息。路边有国营商店、国营饭店,扩音器里放着优美的音乐和庐山旅游解说词。思存听而不见,她的思念转化成了强烈的担忧。她跑了出来,身体不好的墨池却只能待在家里。他瘦了那么多,脸色那么差,不知道现在怎样了?要是发现她失踪了,他会不会急疯了?

    思存心慌意乱,她好想听听墨池的声音!哪怕是听到他还平安就好!

    瞥见旁边竟有一个邮局,思存再也按捺不住,冲进邮局,大声说:“我要打长途电话。”

    服务员给她一个号牌,她钻进靠窗的隔间,战抖着拨通了墨家小楼的电话。

    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了起来,思存听到墨池沙哑急切的声音,“思存?”

    思存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哽咽得说不出话。墨池的声音提高了好几个音调,掩饰不住的焦急,“思存,你在哪里?”

    思存恍如隔世,她只叫出了两个字:“墨池……”

    墨池听到思存的声音,仿佛安心了许多。他再次问道:“你在哪里?”他听到了背景播放的“欢迎您来到旅游胜地庐山”,不等思存回答,惊讶地问道,“你在庐山?”

    他急切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好像恨不得随着电话线追到她身边一样。思存没想到墨池会这么焦急,流着泪说:“墨池,我又错了,我不该离开你,我不该来庐山……”

    “你别乱跑,”墨池说,“我去接你,你就在庐山等着我。”

    “你别来!”思存喊道。这一路的颠簸辛苦,他怎么受得了?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思存连忙又要一个号牌,再打过去,家里的电话已经无人接听。

    墨池放下电话,匆匆留下一张纸条:“前往庐山一游。”

    墨池到达庐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晚上。长途旅行让他疲惫万分,却不敢休息片刻。他懊悔自己太心急,没有问清思存住在哪里。他怕错过思存,不敢再坐车,艰难地架着拐杖,从庐山脚下一路上行。天黑路险,借着月光,墨池仅凭一腿之力,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执著前行。

    走了不远,看到一个人影飞快地扑过来,大喊他的名字:“墨池!”

    是思存!墨池加快脚步,不料脚下一块碎石一绊!

    在摔倒的一刹那,思存扑到他的怀里,及时扶住他,墨池的拐杖落在地上。他顾不得这些,牢牢地抱住思存,力气大得让她喘不过气来。他却还嫌不够,使劲地抱着她,要把她融进骨血里。

    思存紧贴着他的怀抱。她那天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往家打电话,终于接通后,陈爱华告诉她墨池已经前往庐山,让她在庐山好好等着。她哪儿也不敢去,就在进山的路口等着,第一天,她没有等到墨池,晚上她回到旅店喝了点儿水,吃了两个馒头,第二天天不亮,就又来到路口。她蹲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前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次次地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地希望落空。第三天,她算着时间,墨池也该到了,就更加目不转睛地盯着。果不其然,天色刚刚黑透,她就看到了那个拄着拐杖孤独前行的人影!

    墨池抱着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找了你那么多天,快要急死了……我真该死,你被人欺负了我还那么对你……去了你学校我才知道你受了多少委屈……我真怕再也找不到你……”他快没有力气了,全身的重量几乎都落到了思存的身上。

    思存扶住他,流着泪说:“是我不好,总是做错事让你担心……”

    不等她说完,墨池用嘴唇堵住她的嘴。他的嘴唇是冰凉的,却温热了思存的心。

    她虔诚地迎合他,用自己的唇瓣温暖他。他们那么用力,似乎要吸尽对方肺里的空气。

    猛然间,思存只觉一沉,墨池毫无声息地滑倒在她的怀里。

    在庐山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思存把墨池送进庐山脚下的诊所。墨池当天没有赶上X市开往庐山的火车,他心急如焚,取道北京,在候车室生生坐了一夜,才登上列车。一路上水米未进,身体早就如同强弩之末,只是找到思存的信念让他一直支撑到庐山。医生狠狠地批评思存,“他的身体这样,你还和他来庐山!”疲劳过度、精神紧张、营养不良,加上残腿一直无法愈合的伤口,使墨池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护士为他输液的时候,墨池醒了过来。他虚弱地笑着,对医生说:“您别骂她,是我自己非要来的……”

    思存坐在他身边,轻拭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他前些日子刚大病了一场,现在要是发烧,对他的肺部是很大的伤害。

    墨池靠在床头,问思存道:“你住哪里?”

    思存道:“香山缘招待所,离这里不远。”

    墨池自己动手调快了滴液的速度,“输完这瓶药水,我们回你住的地方去。”

    思存说:“不行,医生说你的身体很虚弱,不能再劳累。”

    墨池声音很柔软地说:“几步山路还累不坏我。”

    话刚说完,墨池就累得睡着了。思存偷偷地放慢了滴液的速度。一小时后,一瓶药水滴完了。护士来换药的时候,墨池又醒了过来。他把手藏到背后,死活不让护士扎。他要拿着药水回招待所。

    医生问讯赶来,带着怒气说道:“看你这倔脾气,是谁家的大少爷?诊所是你家开的?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墨池笑嘻嘻地求医生,“诊所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我回去能比在这儿好得快,您就让我出院吧!”他用一双纯净深邃的眼睛看着医生。年轻的女医生拗不过他,只得让他拿几瓶药水,又给他开了注射器,同意他出院。医生嘱咐,一定要把液输完。墨池看着思存,笑着说:“您放心吧,她就是个好护士。”

    墨池一整天都没顾上吃东西。他用拐杖勉力撑住自己,握着拐杖的手却在不自觉地战抖。思存接过他左手的拐杖,把他的胳膊绕到自己的脖子上,再用右手扶住他的腰。墨池身体三分之二的重量都落在了思存的怀里。他每移动一步拐杖,右腿缓缓地跟上一步,一步一挨走回香山缘。

    一进房间,思存赶紧把他安置在床上。这个时间,餐厅早已关门,思存求服务员从家打来了热乎乎的小米粥,墨池虚弱得连碗都端不住。思存喂他把粥喝了,扶他躺好,又为他输上了营养液。

    弄好这一切,思存蹲在墨池的床前,虔诚地看着他,就像守护着自己的生命。

    墨池握住她的手。他的手也是苍白冰冷的,力气却还是那么大,思存都被他攥疼了。墨池小声说:“我再不会放你离开了。”

    思存又惊又喜地说:“你原谅我了?”

    墨池摇摇头,思存的心又沉了下去。墨池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我只是怪自己,残废得根本没有办法保护你。我嫉妒江天南,他那么健康,可以爱得不顾一切……”

    思存说:“可我爱的是你!”

    墨池的眼睛暗了下去,缓缓地说:“我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完全忽略了你的感受,所以才会那么冷淡地对你。那天我发现你走了以后,急得去学校找你。你不在教室,也不在宿舍……那么晚了,天很黑,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我听到了很多关于你的冷言冷语,不堪入耳……妈也很担心你,她跟我说了你们的谈话,我快疯了,你在学校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回到家妈妈还骂你……我又那样对你。你怎么还能在家待得下去!我没命地出去找你,去每个我们走过的地方……妈把我拉回来,让我等电话,她派了很多人出去找……”墨池说到激动处,胸口禁不住一阵阵痉挛。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思存轻揉着他的胸口,不让他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墨池的情绪稳定了些。思存起身,他拉住了她。他的手苍白冰冷,说:“哪儿也不许去,我不会再让你走开……”

    思存赶紧回到他身边,轻轻地拍着他又消瘦了许多的脸。“我只是想给你倒杯水。”

    她说。

    “那也不许去。”墨池说。

    思存心疼地看着他,“好,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墨池费力地往里挪了挪,让出地方,思存心领神会地爬上床。植物般清新干净的气息让她的心安定了下来,那是属于墨池的气息。墨池用输液的那只手牢牢地抱紧她。

    思存紧张地抓过他的手,生怕滚了针。墨池像个任性的孩子,不让她看,肆无忌惮地抱着她。思存不敢再乱动,安静地蜷缩在墨池的怀里。他们之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甜蜜的宁静,他们就那样互相偎依着,安睡在庐山寂静的夜里。

    恍惚了一会儿,墨池不安地醒来,有些慌乱地看向身边。月光照进窗子,他看到思存像个小猫似的睡在他身边。他放心地笑了,打了个舒服的哈欠。思存被惊醒,猛地想到墨池还在输液,赶紧打开台灯,查看他的手。墨池笑着指指输液架,针管早已被他拔下,药水顺着胶管流了一地。思存自责地说:“我真该死,医生说你必须把液输完,我却睡着了。”

    墨池说:“不要紧,我的身体很好。”

    思存摸着他消瘦的脸,“瘦成了这个样子,要怎样才能补得回来?”

    墨池道:“只要你不嫌我,补不回来又怎样呢?”

    思存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疼惜地蹭他的脸,“我从来没有嫌过你,从来没有。”

    墨池抱着她,“我知道。那些天,是我自己嫌自己了,我以为我的样子让你丢了脸。我自卑了,不知道该怎么把这条残废的腿和这副丑陋的样子藏起来,我无法面对我自己,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把自己装进了套子里……却忽略了你才是整个事件最大的受害者,我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流言蜚语……对不起思存,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当了逃兵……”

    思存拼命地摇头,“你怎么会丑呢?于小春都说你是她见到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墨池摇头说:“连最起码的完整都没有,又怎么会好看?”

    思存说:“就是好看。其实你一直是我的骄傲,我很想告诉所有人,我有个最好的丈夫,博学多才,宽厚善良,还是个美男子。可是,他们都以为我没有结婚,我就不好意思说。刘秘书也不让我对别人说我是市长的儿媳妇。”思存红了脸。

    墨池不说话。思存以为他还在介意自己的错误,忙补充道:“是我犯了错,不许你再为我犯的错误去责备你自己。”

    墨池把她拉到身边,揽过她的小脑袋,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思存说:“你真是个笨蛋,病成这样还要到庐山来。”

    墨池说:“媳妇跑了,我能不追来吗?”

    思存甜蜜地把头靠在墨池的怀里,夜凉如水,他们都不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偎依着,很快又睡了过去。

    墨池的身体到底还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劳累,第二天,他发起了低烧,全身无力,连床都起不来。他死活不肯去医院,思存便求着诊所的医生来招待所为他看病。医生还是那句话,身体太虚弱了,需要吃药、输液、静养。

    庐山是个休养的好地方,墨池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平安,带着思存在山上住了下来。

    招待所紧邻如琴湖,环境幽雅,空气清新,几步之遥就是著名的花径,花草繁茂,曲径通幽。思存当起了临时护士,每天三大瓶地帮墨池输液,一丝不苟。病中的墨池行动更为不便,她便每日在房间里陪着他,给他讲从服务员那里听来的庐山典故。墨池说,等过几天身体好了,一定要带着思存好好游庐山。

    墨池不喜欢整天躺在床上,精神稍好点儿的时候,他让思存搀扶着他走出招待所,沿着如琴湖慢慢散步。从花径走到锦绣谷,石板铺就的路面对常人来说十分平坦,石头的光滑对墨池的拐杖却是严峻的挑战。思存不由担忧,墨池却毫不在乎。思存这才发现,墨池的平衡能力很强,通过变换拐杖的角度和右腿着力的轻重,几乎能做到如履平地。

    锦绣谷中湖光山色,繁花掩映。路过的游人看到墨池的残疾,总不免多看他们几眼。思存心疼地望着墨池,生怕他又被触痛。墨池淡淡地笑着摇摇头。

    游玩了半个小时,思存怕墨池疲劳,找了处石凳扶他坐下。他们随身带了清水和糕点,随便吃了点儿,不再往远处走。墨池顺手拈一朵小花,别在思存的耳际,把思存的脸蛋衬得更加娇艳粉嫩。

    墨池怜爱地拂去她脸上的发丝,思存顿时羞得红了脸。墨池笑道:“真是人比花姣。”正笑闹着,有游人兴奋地叫道:“起雾了!”思存向下一看,薄纱似的云雾从山底悄悄地漫了上来,她高兴地喊道:“墨池,快看,庐山云海!”墨池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云雾袅袅腾腾,缠缠绵绵,胶着着,连绵着,慢慢散开,拉出了一层薄薄的青纱,遮住了延绵的山峰,笼住了碧蓝的湖水,人仿佛置身仙境中,被云雾缭绕着。

    云雾不断变幻形象,时疏时密,时薄时厚。

    墨池注视着思存,在云雾中分辨妻子的模样。思存感受到墨池火热的目光,也不再看云,而是注视着他。云雾的笼罩下,他瘦削的脸更加英俊迷人,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宛若仙子。思存突然怕他就这样羽化成仙,离她而去。她扑进他的怀里,忘情地吻上他的脸。更浓重的云雾升腾起来,温柔地把他们笼罩其中,仿佛置身于爱的仙境。

    墨池带着思存在庐山上住了十来天,低烧缠绵了多日,把他折磨得浑身无力。他却总是兴致勃勃地要拉思存出去玩,思存最远只让他到花径散步半小时,其他时间,逼他卧床静养。

    墨池说,来到景色秀美的庐山,却整天待在四壁雪白的病房里,简直是“入宝山而空回”,“暴殄天物圣所哀”。思存不忍心看到他失望的样子,便把庐山的好景色带进了房间里。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淡绿色的床单,小屋的各个角落盛开着鲜花,窗口插着几丛剑兰,桌上摆着庐山奇石。一屋子的美景甚至引来了窗外的小鸟,落在奇石上欢快地唱歌。小鸟一点儿也不怕生人,歪着头打量着他们,思存也歪着头看小鸟,逗得墨池忍俊不禁。

    思存跟服务员打听到了庐山的美食,便去餐厅买回来给墨池吃。有一天,她端来了一盘小鱼炒鸡蛋,那小鱼竟只有绣花针大小。墨池这几天被她喂刁了胃口,笑道:“这么小的鱼,我不吃。”思存嘁了一声,说道:“亏你读了那么多书,连庐山石鱼都不知道。这庐山石鱼,生长在庐山深涧的溪流里,别处花多少钱都买不到,非常难得呢!”

    墨池笑着说:“都说庐山三石最有名,石鸡、石鱼、石耳,我就想不明白,这么小的鱼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名气?”

    思存用一口石鱼炒鸡蛋堵住他的嘴,“光名气大有什么用,好吃才是硬道理,尝尝味道。”

    那小鱼竟是鲜香异常,美味四溢,墨池连连赞叹。思存忙又喂了他几口,说道:“多吃一点儿,这石鱼是滋补元气的,说不定你吃完还能长胖点儿。”

    墨池说:“再这样喂下去,也许过不了多久我真要变成大胖子了。”

    思存竟红了眼睛,“认识你这么久,就没见你胖过。这次又熬瘦了这么多……”

    墨池连忙哄他,“瘦有什么要紧,最重要的是和你在一起……亲爱的媳妇,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庐山三石,你只给我吃了这一石。”

    思存杏眼一瞪,“一石?昨天还吃了石鸡和石耳!”

    墨池惊讶地说:“昨天根本没吃鸡!”

    思存说:“明明吃了红烧石鸡,你还说味道不错,就是骨头太多呢!还有石耳炖排骨,你不是说石耳比排骨好吃吗?”

    墨池也瞪圆了眼睛,“你说昨天吃的那个烧田鸡是石鸡?还有,炖排骨的不是蘑菇吗?”

    思存调皮地显出崩溃的神情,“墨池同学,你枉读了那么多书,原来只会纸上谈兵。你以为石鸡是鸡,石耳是耳朵?”

    墨池知道自己闹了笑话,狡辩道:“我以前又没来过庐山。你哪儿也不让我去,我可不就只能纸上谈兵?”

    思存又喂他一口饭,“你这不是身体还没好吗?等你好了,我巴不得和你出去玩。告诉你,这庐山三石都是补身体的,石鸡长力气,石鱼补元气,石耳是润肺的,对你的身体最好了。”

    墨池说:“媳妇同志,我的身体真的好了。明天我们去五老峰看日出怎样?”

    思存吓出一身冷汗,“五老峰,你疯了!大半夜爬山,你还想要命不?”

    墨池说:“谁让你半夜爬山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一路走一路玩,晚上住在五老峰,等着清晨看日出。听说啊,对着庐山初生的旭日许下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思存摇摇头,“我没别的愿望,只要好好和你在一起,你的身体健健康康的,我就满足了。”

    墨池把手一挥,霸道地说:“我说去就去。我是你丈夫,你得听我的。”

    第二天上午,墨池带着思存出发了。庐山与其他险峻的名山大川相比,实在是开发得最彻底的一座山。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山上,不但有平坦的公路,还有人烟稠密的街道,甚至藏着繁华的城镇和集市,大大方便了行动不便的墨池。

    他们去了仙人洞,聪明泉,龙首崖。在聪明泉的时候,思存舀起泉水,咕噜噜喝个不停,墨池怕她喝坏了肚子,忙和她抢。她说:“我这么笨,总惹事让你操心,我要多喝点儿这聪明泉的水,赶快变得聪明起来,等你惹了事,也能保护你。”

    墨池笑道:“都是男人保护女人,再说,我能惹什么事?”他看到泉边石刻的一首诗,“一勺如琼液,将愚拟圣贤。欲知心不变,还似饮贪泉。”

    思存说:“这是什么?”

    墨池道:“这是唐朝诗人皮日休的诗。说的是晋朝时候的事儿,名士殷仲堪来东林寺访问高僧慧远,两人边走边谈论《易经》。殷仲堪才思不凡,口若悬河,慧远指着路边清泉说:‘君之辩如此泉涌。’”

    思存歪着脑袋说:“我倒喜欢这后一句,欲知心不变,还似饮贪泉。”她咕噜咕噜又喝下一瓢泉水。墨池忙夺过水瓢,说道:“你可不能再喝了,小心拉肚子。”

    思存嚷道:“拉肚子我也不变心。”

    墨池扑哧乐了,自己也舀了一瓢泉水要喝。思存拦住他,“你身体还没好,不能喝冷水。”

    墨池说:“这不变心的水,我必须得喝。”

    思存说:“那你只能喝一口。”她竖起一根食指。

    墨池仰起头,把水灌了下去,思存见状,连忙抢过来,一番抢夺后,他们捧着那瓢泉水,你一口我一口地慢啜着。思存喃喃地说:“喝了这泉水,谁也不许变心。”

    墨池刮她的鼻尖,“小傻瓜,我们都不会变心。”

    再往上走,不远处只听得水声阵阵,空气中湿意扑面,寒意袭人。墨池笑道:“快走,很快就到庐山瀑布了。”

    思存拉住他,为他紧了紧领口。山路渐陡,一级级石阶高耸入云,墨池把一根拐杖交给思存,自己只拄一根,另一只手拉着思存,缓步攀登。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从后面赶上他们,赞许地竖起大拇指,“小伙子,好样的,加油!”

    墨池抹了把汗,笑着答道:“谢谢您。”

    走了不远,他们到达了三叠泉,雄伟壮观的白练挂于山中,经过山川石阶,折成三叠,层叠分明,飞流直下。

    思存被这雄奇的美景震撼了,不禁吟起李白那首著名的《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瀑布轰鸣、震耳欲聋、水花飞溅,思存下意识地挡在墨池的身前,怕冰冷的水花伤到他。墨池拉开她,笑道:“我还没那么弱。不远处就是五老峰了,我们一鼓作气登上去吧。”

    思存点头,搀扶着墨池,向峰顶拾级攀去。墨池如果不失去这一条腿,一定是个很有运动天赋的人。他的体力不好,但耐力和平衡性都超强,思存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却还神色如常。有时思存脚下一软就要倒,还要墨池拉住她。墨池的一根拐杖成了思存的登山杖。她一边保持自己的平衡,一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墨池,护着他的安全。

    黄昏时分,他们登上了五老峰。雾气从山下的鄱阳湖缓缓升起,把绵延的山峰罩得影影绰绰。峰顶有招待所,他们住下了。思存佩服墨池的细心,登山居然还带着结婚证。他们开了一间大卧房,思存又买来了吃的,给墨池吃了,催着他赶快上床休息。

    墨池很累了,靠在床上说:“凌晨一定要叫我起来看日出。”

    山顶很凉,思存跟服务员多要了一床被子,把墨池包成了一只暖和的小熊。她笑着说:“放心吧,我不睡,守着你。”

    墨池舒服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又睁开了,“不行,你现在不睡,半夜一定会睡着的。来,上来和我一起睡。”

    思存说:“我现在睡了半夜才会起不来。”

    墨池不容分说,把思存拉进被窝。思存静静地伏在墨池的身边,墨池拨弄着她的发丝,又捏捏她的小脸。她瘦了很多,往日莹润的小脸变得削尖,下巴显得更加单薄。

    墨池心疼地吻着她的耳垂,把她吻得浑身酥麻,止不住地战栗。思存扑腾着,“好墨池,别动手动脚,这可是在旅馆!”

    墨池嘿嘿坏笑道:“我们是合法夫妻,旅馆怕什么……”

    ……

    他们一直嬉戏到深夜,登顶的游人渐渐上来了,外面人声鼎沸。尽兴的墨池疲惫不堪地睡着了,思存拉他,“好墨池,起床啊,太阳要升起来啦!”

    墨池迷迷糊糊地握着她的手,说:“我不要日出,我要你。”

    思存说:“你不是还要对着日出许愿吗?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啦!”

    墨池把思存搂回怀里,含糊地说:“我只有一个愿望,永远和你在一起……”

    思存甜甜一笑。她的墨池就在身边,永远在一起,看不看日出又有什么要紧的?

    她钻回被窝,抱紧墨池,静静地聆听他的心跳。

    窗外徐徐升起了红光,照红了整个天空。今天庐山是个大晴天,很快,太阳从鄱阳湖里喷薄而出,红光四溅!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山底的湖,都被染成了鲜红,炫目的霞光毫不吝啬地洒向每一个角落。金剑般灿烂的霞光千道万道地涌进小屋,暖暖地照在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金红色的边。

    相拥的墨池和思存,像两个静谧的天使,微笑地熟睡在这庐山的日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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