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回复:对不起。今天也要加班。不回来吃晚饭了。
正文/我带遥香回娘家住一段时间。不用回复了,也别打电话给我。
祥子把出国旅游用的旅行袋往铺路石上一放,抱稳怀里的遥香,按下门铃。母亲从格子门后探出头来,一看到她便问:“哎,你这是在干什么?”
“让我在家里住两天吧。不,让我一直住在这儿吧。”
母亲拿起茶壶,往祥子专用的茶杯里倒茶,用不明所以的语气说道:“我不知道你受了什么委屈……孝之知不知道你在这儿?”
“嗯。”
上新干线之前,祥子就给丈夫发了短信,发完立刻关了机。
“给,你带来的礼物,自己也吃点吧。”祥子在东京站买了盒蒙布朗蛋糕,说是带给家人的礼物。母亲一猜就知道那是她自己爱吃的东西,拿了一个给她,还顺便泡了茶。
“那你婆婆呢?”
“跟绘手纸[14]社团的人泡温泉去了,所以我才把日子定在了今天。啊……真好喝。茶啊,果然还是静冈的好。”
“还有心思品茶呢……跑完这一趟,你也该消气了吧?我们早点吃晚饭,你吃完就回去吧。”
遥香替祥子回答了她:“啊嚏!”到了母亲耳朵里,这两个字大概变成了“我不干”吧。
“但我说了,怕是也没用……”
“嗯,我才不回去呢。”
“你爸要气死了……”
“关他什么事,是我们夫妻俩的问题。”
打开手机一看,有两个孝之打来的未接来电,但没有留言,因为他平时也不用这个功能。老婆都离家出走了,才打两个电话?这也太少了吧。
“就算他把电话打到这里,你也别让我接啊。”
祥子没说出孝之的名字,而是用了“他”这个显得生分的代词。现在的她,不是“江藤祥子”,而是出嫁前的“椎名祥子”。
“那怎么行……”
“我就睡原来那个房间。”
祥子结婚前一直住在这栋房子里,二楼有她的房间。带着孝之和遥香回娘家探亲的时候,一家三口也总是睡在那个房间里。
“啊,可是,二楼不是已经……你知道的。”
“什么?”
“给辰马他们住着呢。”
辰马是祥子的弟弟。事情是这样的——三个月前,他带着老婆住进了这栋房子。他们没办婚礼,只办了登记手续。辰马原本在东京当自由网页设计师,日子过得跟飞特族[15]没什么区别。现在他放弃了没有前景的事业,回来帮父亲打理自家的果园。毕竟,他老婆丽亚正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
遥香已经睡着了。祥子把她和旅行袋都搬到了一楼的里屋。那是一间榻榻米房间,有壁龛和固定在墙上的佛龛。这个房间属于六年前过世的祖母。
跟奶奶问个好吧……祥子起身想给奶奶上香,却连一炷香都找不到。
佛龛下面有一个很大的橱子。拉开两扇门,扑鼻而来的是收纳和服(或者神经痛药膏)的橱子的气味。那就是奶奶的味道。
橱里装满了木箱、纸箱和纸袋。除了盂兰盆节用的全套器具,剩下的基本都是没能装进棺材的个人物品。
为了找香,祥子把箱子和袋子都开了一遍。有一看就是便宜货,却被奶奶视若珍宝的戒指和项链。有一双木屐,是奶奶专门为祥子的成人礼准备的,无奈尺码太小,最后没穿上。还有装了一沓信的小盒子、死亡证明的复印件、奶奶在世时偶尔会拿出来翻一下的老相簿。
翻看这些东西,就像在窥探别人的隐私一样,总觉得过意不去。忽然,祥子产生了一种感觉——“我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她把那东西写在便笺上,用图钉固定在脑海的角落里,却想不起便笺上写的到底是什么。那个东西对她来说应该很重要。是什么来着……哎,现在可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得先上香啊。
祥子把箱子和袋子堆在旁边的壁龛里,查看橱子的深处。但还是一无所获。七周年法事才办完没多久,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祥子望着空空如也的佛龛下面,心想:在我心里,奶奶是个很好的人,可是母亲眼里的奶奶呢?她不止一次听到母亲向父亲抱怨奶奶的不是。如今祥子再明白不过了——恐怕在儿媳妇看来,世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好婆婆。
啊,找到了。真是的,所有备用的佛具都放在只有十厘米高的狭窄的柜子里。
刚点上香,遥香就哭了。那明显是要吃奶的哭法。不行,不能给你吃。祥子从上个月——遥香满一岁零两个月的那天开始,给她断奶了。她拿起一个小猪脸形状的背包,冲向厨房。包里装着婴儿食物和餐具。
太阳落山后,父亲回来了。客厅顿时被紧张的气氛笼罩。
见到蹒跚学步的遥香,外公笑开了花。可惜好景不长,母亲刚说完祥子回娘家的原因,他就不吭声了。他总是这样,不会立刻开骂,只是摆出浅草寺仁王像(闭着嘴的那尊)似的臭脸,在脑海中推敲教训孩子时要说的话。就连祥子婚礼上的家长致辞,他也花了整整三个月才把稿子写出来。
救命稻草遥香呢?嘴里的煮南瓜还没咽下去就睡着了。祥子只能跟丽亚搭话,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上一次见到弟媳,还是在代替婚宴的家庭聚餐上。可惜两个人就是聊不来。聊得来才怪呢,丽亚才二十三,和祥子差了十多岁。
当父亲放下啤酒,改喝日本酒的时候,他的腹稿总算完成了,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在想什么呢!”紧随其后的是老一辈的大道理。“男人当然要以事业为重了。孝顺婆婆,养育孩子,那都是女人的工作!”父亲平时很和气,挺好相处。可是跟他“讨论”问题,就好像跟外星人打交道似的,根本说不通。而且他完全没有倾听的意思。
“你有资格说人家孝之吗?东西收拾不利索,做菜也是结婚前临时抱佛脚学的。”
祥子原本做好了跟平时一样左耳进右耳出的准备,可娘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娘家了。在弟媳面前被父亲当黄毛丫头教训,实在是太丢人了。她只能借口“要哄遥香睡觉”,逃回榻榻米房间。
祥子把遥香放在母亲提前铺好的被褥上,然后拿起手机。吃过晚饭后,手机响过一次,但她没看。肯定是孝之打来的。她的朋友大多成家了,不会在吃饭时给她发短信的。
主题/回复:回复2:对不起。今天也要加班。不回来吃晚饭了。
正文/我也知道自己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下次好好谈一下吧。我本想今天去静冈,可是工作太太[16]忙走不开。周六一定去。
祥子数了一下。一行十七个字,四行加四个字,总共七十二个字。[17]就这么几个字,一点诚意都没有。还有打错的。肯定是边干活边发的。还有,你就不知道要把“回复”删掉吗?[18]
周六?今天可是周三啊。气死了。从孝之的单位出发,打个车,买张新干线的车票,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到这儿。吃晚饭的时候,祥子还等着他按门铃呢,还想象着丈夫准点冲出公司,大汗淋漓地站在门口的模样。
你就这么待我是吧?很好,很好。很好。很,好。谁要回你的短信啊,再发来我都不看了。你就在沉默的恐惧中颤抖吧。祥子本想干脆关机,转念一想,要是有朋友发短信问起,要狠狠发上一通牢骚。为了不吵醒女儿,她把手机调到了静音模式。夫妻俩的朋友圈有不少交集。
因为他们是这座小镇上的中学同学。初中三年级那年春天,孝之向祥子表明心迹,两人开始交往。答应孝之的时候,祥子装模作样地说:“那就从朋友做起吧。”可他并不知道她的脑海已经变成了教堂的壁画,放眼望去尽是翩翩起舞的天使。其实,祥子早就喜欢上了孝之。他是软式网球队的副队长,数学成绩很好。虽然他的脸长得有点像猴子,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牢牢抓住了祥子的心。也就是说,祥子嫁给了自己的初恋情人。
“恋爱跟结婚是两码事。”
祥子三十多岁才结了婚。婚前,朋友和职场的前辈们总是这么忠告她。如果这话是没结婚的姑娘说出来的,她也许不会放在心上,只当是价值观不同,听听就算。可惜劝她的都是已婚人士,这就让她很难受了。一有人说这些,祥子便不由得想:别向我传递负面情绪好不好!别把我拉进美梦破灭后的泥沼好不好!
如今,祥子结婚已有三年,孩子也出生了。现在的她觉得——恋爱和结婚,也许真的是两码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日子是短暂的,“住在一起,每天难为情地相视一笑”的时光更加短暂。
遥香刚出生那会儿,孝之还会提早下班回家给女儿洗澡。让他换尿布,他也不皱眉头。孩子半夜哭闹时,他会比祥子早一步起来,哄女儿重新入睡。可惜这样的日子只持续到遥香长牙。孩子一天天长大,丈夫回家的时间也一点点变晚,直到无限接近深夜。孝之表示:“我总不能一直跟上司说‘我要回去给孩子洗澡’吧……”他的上司是一位比他年长的单身女士。是上司重要,还是老婆重要?你当初这么积极,只是图个新鲜吧?新鲜劲儿过了就原形毕露了?
孝之总不在家,婆婆来得却很勤快。婆婆也住在东京,而且离祥子的住处只有两站。为了女儿的健康,祥子总是狠下心肠,不给她吃甜食。可婆婆每次来,都会带上一堆零食,偶尔还会带来过时的手织毛衣,用的毛线还特别扎,遥香一穿就不高兴。公公去年去世后,婆婆变本加厉,每周都会来一趟。
“祥子啊,给孩子吃的东西不用太讲究。孝之还不满一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喂大人的东西给他吃了。”
所以你儿子才会觉得家庭餐馆午间套餐赠送的例汤,比老婆炖三小时的浓汤更美味。
“出门的时候就别抱着了,还是背着吧。前些天电视上说,背孩子能陶冶情操呢。”
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陶冶儿子情操的,以至于培养出了一个用脚把脏袜子推到沙发底下的男人。
“听说喝这种茶对身体不好。”“把镜子的位置挪一挪吧?那边是鬼门。”“把厕纸折成三角形吧,给女儿树立一个好榜样。”
烦死了。
电视剧里经常出现“婆婆用手指擦灰”的桥段,但现实生活中的婆婆才不会弄脏自己的手指呢——她们会用孙子的手指做这件事,“哎呀,小遥香你看,这里脏死啦。”
跟孝之抱怨,得到的也只是一堆袒护母亲的辩解。要么说:“不会一直这样啦。我爸刚走,她一个人太寂寞了。”“因为她跟我嫂子处得不好嘛,说是跟你更合得来。”要么就干脆岔开话题。你又不是老大,到时候可别头脑发热,主动提出把她接过来住。
男人果真是完成传宗接代大业就离群的雄性动物吗?我也想出门啊——祥子在婚后搬来了东京。起初,她在房地产公司做行政工作。因为干得不开心,也不好意思只做了一年就请产假,在孩子出生的时候辞职了。从那以后,每当在憋屈的小公寓里哄哭个不停的遥香,她就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样的念头:就在那个公司也行,好想回去上班啊……
农家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十点一过,一楼便鸦雀无声了。祥子只能听见从二楼微微传来的X Japan[19]。
反正现在也不用喂奶了,要不偷一罐冰箱里的啤酒喝喝?就在祥子思忖的时候,手机亮了,还轻轻振动了一下。肯定是孝之发短信来了。
祥子原本还抱着一丝期待,希望出现在屏幕上的是“我到车站了,十分钟后到你家”。可事与愿违。期待他发这样的短信过来,真是太傻了,更何况发件人根本就不是孝之。这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地址。
主题/日渐炎热
正文/最近可好?我也安好,每天都精神百倍地执行任务,请务必放心。只是无论身在何处,脑海中都会时刻浮现出你的倩影,着实煎熬。我不久后将调任至■■■■■,近期恐无法联系。母亲有劳你照顾了。记得发孩子的照片给我。
这是什么?垃圾短信?
祥子重读了两遍才明白过来:不是垃圾短信,肯定是孝之发的。他意识到,发件人那栏一旦出现他的名字,祥子就不会看了,于是改用公司的电脑发了。
居然蠢到这个地步?他是不是以为,只要用一板一眼、跟写信一样的语气发短信,就显得有诚意了?自作聪明,适得其反!这是他用来笼络我的玩笑吗?不好意思,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调任?他们单位正式决定把他从总务兼销售部门调到编辑部门了?孝之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但祥子以前从没听说过这家出版社的名字。《VERY》[20]不是他们的,《小鸡仔俱乐部》[21]也不是他们的。换句话说,孝之的工作单位无异于中小企业。虽然祥子不是冲着他的工作单位才嫁的,可她多少还是有些失望。
那一串符号肯定是乱码,估计他用了只能在电脑上显示出来的特殊文字。他很少用表情符号,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孝之用的手机里也有些不通用的表情符号,发到祥子这儿就成了“=”。祥子跟他提过这个问题,建议他换和自己同一个运营商的手机,但孝之不同意,坚持说那家的信号不好,还对她讲了一堆逻辑清晰的大道理。
直到五年前,孝之还是电机厂商的系统工程师。不知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跳槽去了出版社。祥子不了解这两个行业的情况,可是连她都觉得这个做法太鲁莽了,很容易就能猜出新东家到底想招孝之进去干什么。
你不懂。女人不想听什么大道理,只要你说一句“好啊”就够了。
祥子本来不想回的。也许是因为房间里摆着佛龛吧,连她的心都受到感化似的变得慈悲起来。她故意保留了“回复”,回了她能想到的最简短的话。
主题/回复:日渐炎热
正文/无聊。笨蛋。别回了。
2
祥子跟平时一样,把遥香的哭声当作闹钟。这孩子有点敏感,尿布一湿就哇哇大哭。这毛病肯定是随了她爸爸。婚前,祥子觉得孝之虽然愣头愣脑的,但优点是不计较细枝末节。住到一起以后,她才发现这个男人还挺难伺候的。
“味噌汤里不能放南瓜吧?”“这道菜的味道是不是太重了?”“你能不能别在我换尿布的时候说‘今晚吃咖喱’啊?”“我穿不了一千日元三双的便宜袜子,会痒。”……有本事你自己做啊!穿不了就把袜子藏在沙发底下算什么?
换完尿布,遥香又睡着了,祥子却彻底没有了睡意。五点刚过,要不奢侈一把,睡个回笼觉?还是起来喝杯咖啡?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厨房传来了切菜声。对了,农家的“早晨”可比平常人家早多了。
乡下房子唯一令人羡慕的地方就是大。正在厨房忙活的是丽亚。昨天的她眼睛大而有神,是双眼皮,可是此时此刻转过来的那张脸上,竟是略显浮肿的单眼皮。天知道她在自己脸上动了什么手脚。
“早。做早饭呢?真是辛苦你啦。”
这几天还算好的。到了收获的季节,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开始干活,休息的时候才能吃上早饭。聚餐的时候,丽亚长长的指甲上还抹着红色的指甲油。可她现在把指甲剪短磨圆了,也没有涂甲油。年轻就是好啊,即使不涂甲油,指甲的颜色也是粉粉的。
丽亚把杏色的头发扎在后脑勺。只听见她用寡淡的声音回答:
“说好了的,早饭我负责。”
“刚开始肯定很不习惯吧?四点半就得起?”
“嗯。”
要说当主妇的时间,当然是祥子更长一些。在她这个前辈看来,丽亚切出来的萝卜丝还不够细,但人家好歹在用海带和木鱼花熬高汤。年纪轻轻能做到这样不容易。我平时都是用速溶汤包呢。
“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
“别客气嘛,需要我做什么?”
“呃,真的不用了。”
真够顽固的。啊,是不是因为昨天爸爸当着她的面数落我厨艺不精,所以她怕我坏事?
“要不我做个椎名家祖传的鸡蛋烧吧?你学过做法没有?”
杏色发髻上的头发左右摇了摇。
“你要是有兴趣就记一下吧。放心,我一个人做,味道好坏也全由我负责,这样总没问题了吧?”
祥子本想借用母亲的围裙,找了一圈却没找到。母亲也没有出现在厨房。丽亚说她在外面,祥子把头探出后门一看,只见母亲正弯腰站在柴犬栗助的狗屋旁边。栗助一直是养在外头的。母亲并没有要去遛狗的样子,也没喂它,只是无所事事地摸着它的脖子。她还不到六十五岁,却是一副老太婆的模样。她穿了一件特别花哨的Captain Santa牌T恤衫,颇有些要和丽亚一争高低的架势。祥子却觉得这件衣服散发着失去主角地位、不得不走下舞台的老女星的悲凉。
祥子穿上母亲的围裙,回到厨房。围裙有点紧。装着味噌汤的锅咕嘟咕嘟冒着泡。忽然,她瞥见木鱼花还在沸腾的水中翻滚。“天哪,你到底会不会熬高汤啊!”
这句话脱口而出。祥子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刺耳的话是从自己嘴里蹦出来的。丽亚的单眼皮眼睛瞪得大大的。
“啊?”
“木鱼花不能在水里煮太久。啊,海带也是。”
“是吗?我还以为煮的时间越长就越鲜呢。”
“才不是。煮第一道高汤的时候,水一开就要把这些东西捞出来。三十秒就够了,最多一分钟。”
妈妈没说过她吗?只要尝一口,就能吃出问题啊。莫非她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丽亚自己恍然大悟?在曾经的女主角看来,功夫不是教出来的,新人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偷学吗?话说回来,“椎名家祖传鸡蛋烧”也是奶奶教的。当时奶奶还说:“这个鸡蛋烧的做法,我连嘉代子都没教过呢。”历史总是在不断地重复。
祥子大概觉得刚才说得太狠了,就用分外温柔的口吻换了个话题。
“以后肯定要把这栋房子改成双户住宅[22]吧?”
“嗯,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种梨好像也赚不了钱。”
“不过,分家这事还是越早越好。我爸妈还挺难对付的吧?”
“这个嘛……他们已经比我爸妈好多了。而且我无论如何都能比他们活得久呀。”
这是要长期作战的节奏啊。这姑娘的心理素质不错。她才二十三岁,只要能在不远的未来掌握这个家的实权,就能稳住地位。
在鸡蛋里加些菠菜,是奶奶教的秘方。因为不是“高汤鸡蛋烧”,通常是可以省略高汤的,不过祥子还是加了一些丽亚刚熬出来的、木鱼花味儿特别重的味噌高汤。丽亚用余光观察着祥子的每一个步骤。忽然,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姐,你要离婚吗?”
“啊?怎么会……”说实话,祥子并没有考虑到这一步。
丽亚臃肿的眼睛此刻竟显得分外犀利。
“你不会在这儿住下吧?”
“怎么可能啊……”祥子舔了舔调好味的蛋液,说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啦。”
祥子拼命地摆动双手,心想,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片刻后,她忽然想起了昨天在佛龛底下找东西时掠过脑海的,那个被她遗忘的东西。
“哎,你知不知道我的桌子在哪儿?是不是在储藏室啊?”
“桌子?”
“嗯,原来放在二楼的。有点像电脑桌,也有点像梳妆台,说书桌也成,就是张破旧的木头桌子。”
今年元旦回来的时候,桌子还放在老地方。那是祥子在本地念短期大学时买的。每次回家,她都会跟家里人说:“可以把它处理掉了。”但舍不得扔东西的母亲一直没动它。祥子又不好意思去问母亲,免得听她用奚落的语气说:“我就知道会这样,还好没扔。”
“啊,是不是那张抽屉上贴着老土大头贴的桌子?”
“对对对!”要是不说“老土”这两个字就更好了。
“还放在房间里呢。”
“啊?可我的房间不是你们俩在用吗?”
“嗯,我们搁在起居室了。”
妈呀,这下完了。祥子撂下鸡蛋烧,冲向二楼,却在楼梯中间撞上了一身睡衣的辰马。
“哟,早啊,姐。”
“我去一趟我的房间。”
“啊?你是说我们的起居室吗?”
这栋房子的二楼是后来加盖的,只有两个相连的房间。面朝楼梯口的是辰马的房间,房门敞着,里头摆着一张小小的双人床。
靠里的那一间曾是祥子的房间,现在已经大变样了——窗帘和简易衣橱都是粉色的。靠垫上印着凯蒂猫的脸,还长了一对猫耳朵。祥子简直无法想象留着稀疏胡须的辰马怎么在这样的屋子里生活。大红的双人沙发肯定也是丽亚挑的。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后悔买双人沙发和双人床了,尤其是在吵架的时候。
电视柜上放着一台与房间极不协调的大彩电,估计是长辈买给他们的。祥子的桌子就放在电视机对面的墙边。桌上摆着鱼缸,缸里养了几条热带鱼,看着就像用荧光笔上了色的鳉鱼。
这时,祥子听见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辰马回来了。大概是丽亚跟他说了什么,他一开口就辩解道:
“用这张桌子放鱼缸是不是不太好啊?不好意思,因为它的尺寸刚刚好……”
“没关系,我只是来找东西的,你不用守在这儿。还有,你就不能不挠屁股吗?”孝之也有这个毛病。每天起床走出卧室的时候,他必然会把手伸进睡衣挠屁股和胯下,仿佛按照工作手册要求在做一样。不难想象,等遥香长到一定的年纪,肯定会尖叫:“别用你的脏手碰我!”祥子不禁提醒他:“起来了就赶紧把睡衣换掉吧。别以为结婚了就不用在意形象,小心被你老婆嫌弃。”
确定辰马走远以后,祥子拉开了最下层的抽屉。里面装满了热带鱼的鱼食和喂养工具。她伸长胳膊,去够上面那个抽屉的底板。
老天保佑,千万别丢了啊……祥子连手肘都伸到桌子里了。就在这时,她摸到了。胶带这东西还真耐用。她把钥匙贴在了抽屉的底板上——这把钥匙能打开最上面那个带锁的抽屉。
她把钥匙插进锁孔,拉开抽屉。怀念与霉味填满了她的胸口。抽屉里,装着厚厚一叠信。
二十年前,祥子与孝之的青涩恋情因为意外的变故戛然而止。在造纸公司工作的孝之爸爸被突然调走。于是元旦刚过,他们一家就搬去了东京,都没等孝之初中毕业。
祥子哭了好几天。至于孝之有没有哭……她就不知道了。
当年手提电话只有从事某些见不得光的特殊职业的人才有。放在客厅的电话不能用,毕竟父亲坚信自家闺女只有十五岁,不可能交男朋友。一打电话,就有可能被他听见。而往返东京的新干线车票,要花掉她整整半年的零花钱。对一个晚上七点前必须到家的初中女生而言,信是维系初恋的唯一手段。
她写过多少信?又看过多少回信?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
祥子迅速把抽屉里的信拢到一起,速度之快堪比入室行窃的小偷。她用围裙把信裹好,正要撤退,辰马居然又回来了。
“你怎么还在啊!”
祥子弯下腰,用双手捧着围裙的衣角说道。
“呃,这是我们的房间啊……”
“啊……对,打扰啦。”
“你不是让我把睡衣换掉嘛。”
于是他换上短裤和T恤来见祥子了。只见他举起一只手,手指对着半空,横着走了两步。貌似是某种舞蹈,也不知他模仿的是哪个艺人的表演。
“别强行装年轻了,你也三十一了吧。”
“对了姐,说起桌子,那里头有……”
他发现藏在桌里的信了?虽然他应该不会擅自看信(因为他对姐姐不感兴趣),可被人知道自己还留着那些信,真够丢人的。好在辰马拉开的是第二个抽屉。
“给。里头说不定还有些资料,没法扔……”
他拿出了一部老手机。那是祥子结婚前用的,手机上还拴着本地吉祥物的挂饰,现在看看还真有些难为情。
“那我先走了。”
祥子保持弯腰的姿势,一把抢过手机。
“这鸡蛋烧是谁做的?”
父亲这么一问,丽亚缩起脑袋,向祥子投来求援的眼神。祥子像说好的那样举起一只手回答:
“我——”
“你的厨艺还是那么糟糕。”
气死了。这道鸡蛋烧的味道应该还不错。他大概是嫌它不够咸,也不够甜吧。椎名家的鸡蛋烧要放很多糖,酱油也得加足。但祥子做的是更新潮的无糖少酱油版,这是孝之喜欢的。
二十年前,祥子和孝之的通信频率是每周一封。祥子恨不得每天都写,无奈中考还没结束,而且她知道孝之不是那种勤于写字的人,只能忍着。
后来,他们一个上了东京的高中,一个进了静冈的高中。渐渐地,通信频率变成了两周一次。第一次期末考试过后,成了一个月一次。
到了秋末,祥子等了整整两周,都没等到本该在一个星期前到来的回信,于是又提笔写了一封。
算啦。不好意思,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你就放心吧。
她之所以这么写,是发现孝之经常在信里提到一个女生的名字,貌似是他的同学。
在东京重逢的约定,最终也没能实现,虽然祥子已经攒够了当天往返的车票钱,也攒够了买圣诞礼物的钱。
直到四年前,祥子才在初中同学会上再次见到孝之。这场同学会是为了纪念大家步入而立之年,祥子压根儿没想到孝之会来。听见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她回头一看,惊得脚下一软,险些把高跟鞋的鞋跟踩折了。那双鞋有七厘米高,她平时很少穿。
十五年过去了。有些同学变化很大,判若两人,但是在祥子眼里,孝之几乎一点都没变,只是脸颊上的青春痘不见了。起初他们说着不痛不痒的套话。在那天的同学会上,大家都会问这些。
“江藤同学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
“没呢,我还单身。”
“我也是……”
一旦意识到双方都还没结婚,气氛立刻尴尬起来。话虽如此,同学会上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因为跟以前一样不懂察言观色的惠美插了进来,孝之又一瞬间被男生们组成的小圈子吞没了。祥子原本有些犹豫要不要续摊,但最后还是去了。可惜半个班的人都去了同一家卡拉OK厅,两个人一直隔得老远。
第二天,祥子去了趟车站大楼。因为一只高跟鞋的鞋跟真的松了,她想趁盂兰盆节的假期还没结束,找人修一下。谁知一到那里,就碰到了正要回东京的孝之。那一刻她从心底里觉得,命运红线的传说还是可以信一信的。事后,孝之说过这样一句话:“看来每个人都会碰上一两个小奇迹。”
他们利用开往东京的新干线发车前的宝贵时间,找了家咖啡馆,相互汇报这十五年来的经历,还交换了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
不同于十五年前,现在两个人都有手机。去高档餐厅吃一顿的钱,就够买新干线的往返车票了。而且只要对家里说“我要跟朋友一起出去玩”,祥子就能在东京住上好几晚。十五岁时,他们只能在傍晚时分的公园里偷偷牵个手。祥子在第三次去东京的时候,和孝之在入住的酒店迎来了清晨的阳光。
于是,祥子的第二次远距离恋爱修成正果。两年后,他们结为夫妇,祥子搬去了东京。
祥子把信藏在旅行袋的最深处够遥香用好几天的尿不湿下面。她可不敢看,太吓人了。那些信不光有孝之寄来的,还有不少祥子写了却没寄出去的。毕竟她当时只想天天给孝之写信。她想趁自己住在娘家的时候,找机会把信烧光。
至于老手机,她向辰马借了个充电器。一充上电,它就复活了。她虽然有些害怕,却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打开了手机。父亲和辰马去离家有些距离的果园了,母亲和丽亚出门买东西去了,遥香也睡着了,她一个人待着实在无聊。也许是因为此刻的她特别渴望甜言蜜语。最后一批短信是快结婚那会儿发的。无论是收件箱还是发件箱,都是清一色的“孝之”。
主题/回复:马上到东京站了。离你还有15分钟
正文/谢谢你今天大老远到东京来。能收到你的圣诞礼物,我真的好开心。我会好好珍藏的。我一定会珍藏一辈子的。夏天也要裹着这条围巾。希望过年的时候能抽出时间去你家提亲,可我现在还不确定能不能请到假。这个新公司休息日也有人上班。谁的电脑出了问题,都要我去弄。
“我一定会珍藏一辈子的”,我呸。孝之的围巾早就更新换代了。我送的那条已不知所踪。不过嘛,“这围巾都皱得一塌糊涂了,还是换掉吧”,这话倒是我亲口跟他说的。本以为他会记得当初的承诺,说:“不行,这围巾不能扔!”谁知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哦,也是。”你知道吗?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话说回来,他当年发短信的时候用的也是汇报工作般的口吻。不把“回复”删掉的习惯也不是最近才有的,只是我原来不会放在心上罢了。反而是“回复”后面跟的那串兴高采烈的文字,叫人看着怪难为情的。
哎,看这个日期……这条短信应该是求婚的第二天收到的。
主题/回复:你真的要选我吗?我会是一个好太太吗?
正文/还用问吗?我可是认真的啊。我想跟你过一辈子。虽然我买不起太贵的戒指,但我的心意有一百克拉那么大。
噗噗噗……都能听见鸡皮疙瘩冒出的声音了。我就不该看的,一点都不像我们两个人会说出来的话。话说这个叫祥子的女人还真是讨厌。“你真的要选我吗?”隔着新干线的门跟男朋友挥手道别后,你不是还在座位上攥紧拳头,轻声欢呼,还学着修女的样子双手合十了吗?
“祥子”的已发信息都还在,可祥子没勇气看了。嗯,遥香的纸尿裤有点臭哦。
这阵子遥香的便便越来越臭了,因为她吃的东西越来越接近大人的。谁都没法当一辈子的小天使。祥子一边给女儿换纸尿裤,一边感慨:我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比东京到静冈远得多。忽然,她觉得胸口一热。啊,还没回掉的奶水又渗出来了。
遥香昨天一看到外公的脸就哭起来,今天却乖乖坐在外公盘起的腿上,两只小脚欢快地摆动。天这么热,父亲却穿着祥子过年回家时带给他的七十岁生日礼物——一件长袖衬衫。这不,袖子上全是遥香的口水。
父亲真够势利的。昨天还顶着一张像便秘的狮子的臭脸,小外孙一出马,他就笑成了水族馆里的鳐鱼。喝了日本酒的父亲甚至说出“你干脆别回去了”这种话,然后数落起了孝之。
“孝之这孩子,是有点不太爽快……”
嗯嗯,继续继续!祥子起初是这么想的。然而……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啊,我就觉得他靠不住。”
“一个大男人,不稳重点儿怎么成。你当初要是选了消防队的正幸,哪会有这么多事儿……”
祥子越听越窝火。敢情这不光是孝之的错,还怪我自己眼瞎,挑了个这样的男人当老公?你虽然是我爸,可你有什么资格说孝之不是个好老公?你给我和辰马换过纸尿裤吗?孝之让我别在他换纸尿裤的时候提咖喱,可他一边换,一边用自嘲的口气说:“哎哟,肉末咖喱!”要我说,他可比你有男子气概多了。
于是父女俩又吵了起来。祥子只能带着从冰箱里拿的两罐啤酒,再一次早早撤回榻榻米房间。
一肚子的火气,外加阔别已久的酒精,给了祥子拿出那叠信的勇气。她本想趁今天下午去草莓暖棚后面烧信,反正草莓都采完了。可是母亲和弟妹买完东西回来后,她一直找不到机会独处。而且真让她烧,她又有点舍不得了。
当然,祥子的生命中也有过别的男人。在孝之之前,她还谈过两场比较认真的恋爱。至于这个数字比平均数高还是低,她就不清楚了。每次失恋,祥子都会把前男友的照片,还有他们送的礼物扔光。唯独这些信一直留到了今天。毕竟她当年并没有“失恋”,而且她也想通过这些信,记住自己曾有过这样一段青葱岁月。
寄给孝之的信封和信纸,都是祥子特意去大老远的大型文具店挑的,每次都要纠结半天。可孝之用的永远是当年家家户户都有的标准信封,外白内紫。信纸嘛,永远都是Campus[23]的活页纸。
祥子放下第二罐啤酒,用遥香的口水巾擦了擦指尖。每个信封上,都写着“椎名祥子收”这几个字,她拿起其中一个。二十年过去了,纸张几乎没怎么变黄,信封的四角也都还挺括。因为祥子总是轻拿轻放,小心翼翼得跟刑侦片里处理物证的鉴定人员差不多。如果真有变皱的信,那也是因为她开心得把信紧紧抱在了胸口。
“打开看看吧。”明明早就下了决心,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声。
遥香正开心地啃着辰马给的凯蒂猫塑料玩偶,不用祥子操心。她跟当年一样,用指尖轻轻捏出信封里的活页纸。光是这样就让她心跳加速。上一次看这些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遥远得都想不起来了。
令人怀念的文字映入眼帘。他的字往右上方略微歪斜,看上去有点笨拙。现在也是这副样子。
高中生活怎么样?开心吗?至于我嘛……你也知道我没考上都立,只能上私立了。唉……决定参加哪个社团了吗?还是铜管乐队吗?你那么有音乐天分,乐队应该很适合你吧。嗯——好想去听你演奏啊。我想放弃网球社,改去足球队。我可不是受了J联盟的影响哦。当然,我最支持清水鼓动队[24]!
咦,这就是孝之写的信吗?这文笔也太差了吧。怎么记得信里有很多甜言蜜语呢?莫非祥子的大脑在少女情怀的作用下擅自润色、补充了信的内容?也许她当年反反复复看的,都是自己编给自己的信。
她又拆了几封信,却发现内容大同小异。男生从初三到高一这段时间,基本都是蠢蛋。
翻着翻着,她读到了这样一封信。
我最近开始看书了。太宰治,筒井康隆,村上龙。你信吗?我居然在看太宰治。但是,我一看书就会有种刚吃完饭的感觉。不对,这么说还不够,是吸收了很多营养的感觉。自己写大概是没戏了(看我写的信就知道了),但我觉得做一个“做书”的人还是有希望的。说真的,我以后想去出版社工作。
还有这回事?孝之的信,祥子原本倒背如流,不知不觉中,她竟把信的内容忘光了。她本以为孝之是受不了电机厂商的工作,才随随便便找了个新东家。孝之应该也没有当面说过“在出版社工作是我十五岁时就有的梦想”。他跳槽前后的工作内容其实并没有区别。
二十年前的我和孝之会如何看待今天的我们呢?我当年的梦想是什么来着?反正肯定不是成为带孩子的家庭主妇。
写信可以随心所欲,但人生不行。父亲喝的啤酒,也在不知不觉中换成了便宜的发泡酒。这恐怕是因为辰马带着丽亚逃回来了。
祥子下定决心,明天四点半起床。她不能再像原来那样,一回娘家就天天睡懒觉,饿了就问母亲什么时候开饭。这个住着弟弟和弟妹的地方,已经不是祥子熟悉的娘家了。
还不到十点半。对一个带着婴儿的妈妈来说,六个小时的睡眠足够了——祥子知道自己贪睡,便反复暗示自己。就在她设定手机闹钟的时候,画面上突然蹦出了收到新信息的提示。
又是那个神秘地址发来的。看来孝之还在工作。措辞比昨天那条更奇怪,语气也更刻板,而且通篇都是难懂的汉字,看起来反而更像书信。
主题/凉意阵阵
正文/你我天各一方,但求你日日安好。我有愧于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楚。不必担心我,我在努力拼搏,尽管放心。到了■月,我就要奔赴■■■■■了。在局势日渐紧张之时,男儿更当恪尽职守,为国捐躯。话虽如此,我还是会想:要是能亲手抱一抱我的骨肉,那该有多好。请你务必珍重身体。
为国捐躯?你什么时候有这么高的觉悟了?该不会是你们出版社被什么奇怪的组织收购了吧?还是说你负责的书正好与历史有关?连自己的小家都保护不了,还想保卫国家呢……干吗为了工作拼命,不是还有比工作重要得多的东西?
祥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陪孝之把这个奇怪的游戏玩下去。她觉得,孝之说不定在暗示自己,想再和她书信传情。
主题/凉意阵阵(这说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正文/我好着呢。静冈的天黑得早,亮得也早。
想抱孩子,那就把其他的事情都放下,速速回来。
用不着你拼命。
只要小命还在,还要什么呢。
3
第二天,祥子四点五十五分起床了。不起就罢了,一起来,她就被拉去果园帮忙。梨的出货时间要看品种,早熟的品种是下个月开始采摘。草莓一般是五月采摘。实不相瞒,祥子就是为了不干农活,才特意在七月初回娘家。她比原计划多睡了二十五分钟。起得更早的父亲已经收拾完,穿上了工作服。
“今天吃早饭之前要套袋子。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就来搭把手吧。”
套袋子——祥子从小到大不知帮家里干过多少农活,她很清楚这活有多累。关键是受累的不是四肢,而是脖子。话虽如此,丽亚都说要去帮忙了,祥子怎么好意思不去呢。
七月的太阳是如此猛烈,一大清早就刺得眼睛生疼。祥子抹了厚厚一层防晒霜,再戴上农妇的标配——形似“草帽加围巾”的工作帽。她今天的任务是伸出手,给梨架上还没多大的梨挨个儿套上蜡纸袋。
梨架是铺在梨树上方的钢丝架子。它能支撑梨树的枝条,防止大风把树刮倒,方便农民养护和采摘。不过每座梨园的梨架高度都会有些微妙的不同。说白了,梨架的高度是根据梨园主人的身高设定的。梨园的梨架很低,不免让人感觉憋屈。
祥子跟父亲差不多高,不至于太难受,只是难为了辰马。他在身高这方面一点也不像自己的父母,头都快碰到梨架了,只能缩头缩脑地干活。不过这梨架总有一天是要抬高的。
母亲踩着梨园妇女人手一双的泡沫塑料厚底鞋。身材娇小的丽亚竟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穿上了专为这个时刻准备的高跟凉拖。旁人看着都替她捏把汗。遥香兴致盎然地望着蝉蜕。那可不是磨牙饼干哦,不能吃的。
炎炎夏日,而且一直保持着仰头的姿势,额头冒出的汗径直流入两只眼睛,眼睛充当了排水口的作用。呜呜……好疼。嘶……脖子也好疼。逃回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孝之,快来接我。
早饭是今天的第一次休息。送父亲他们回梨园之后,丽亚便叫苦不迭:“我受不了了……”祥子也跟她心有灵犀,两个人拖拖沓沓地洗了碗。给遥香换纸尿裤的时候,她想到孝之应该已经去上班了,一时没忍住,主动打了个电话过去。
“喂,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哎?我不是说了吗,明天一定过去。”
“你来了也没用,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别啊……”
“你就不能给我打打电话吗!”
在短信里再三嘱咐让孝之别打电话的明明是自己。祥子的那枚任性的炸弹瞬间被引爆。因为她没法在别人面前使性子,娘家的亲人也不行。
“不是你让我别……”
“你不是每天晚上都发奇奇怪怪的短信过来吗?十点在我们这儿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短信?”
“语气也怪怪的……”
“你在说什么?”
“啊?”
“我这几天晚上没给你发过短信啊。”
祥子死死盯着手机屏幕。现在是晚上十点多,她有一种预感,那不可思议的短信一定会再来的。
十点二十五分。那个表面泛着光、薄薄的、形似长方形牌位的手机缓缓抖了一下。
祥子屏住呼吸,又抬起肩膀深吸一口气,才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
文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主题/梅莺时节
正文/昨日我被调到了■■■■■兵团。即将打响的■■■■之战只有两种结果,若非大胜,便是惨败。因此这可能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为国捐躯乃男儿本色。然而激昂之余,我总会想起你与尚未得见的孩子,甚至会产生大逆不道的念头。即便沦为众人口中的■■■■■■,也想活着回到你身边。如果这场战争■■■■,那就和你、和孩子永远过■■的日子吧。我们还要生很多孩子,要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在那之前,就让我们暂且别过。
祥子盯着沐浴在朦胧光亮中的景象,久久无法移开视线。黑暗中的亮光烘托出握紧的手指的轮廓,也照亮了祥子惨白的脸。
她打开房里的灯,望向壁龛。父亲真没冤枉她,她的确不会收拾东西。片刻前,她才发现有一个从佛龛下面拿出来的盒子忘了放回原处。
那是一个形似食器的漆盒。祥子打开盒盖。前天找东西时,她随随便便打开了这个盒子,又立刻把它关上了。里面装了许多信。
其中几封已经褪色了。寄信人有男有女,名字前面都是奶奶出嫁前的姓氏。那肯定是奶奶的亲戚寄来的,里面大概写着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事。还有一封特别新的,信封上印着卡通人物,显得与周围的格格不入。那是祥子小时候在某年敬老节心血来潮写给奶奶的,没想到她还留着。压在最下面的,是用塑料袋精心包裹的一叠明信片。
不对,那都是信封,只是尺寸跟明信片一样而已。
祥子拿起其中一个。本该贴邮票的地方,盖着一个形似落款的章,是四个汉字组成的,一行两个字,字体显得特别古老。她端详了好一阵子,才认出那是“军事邮件”这四个字。章的正下方还有三个红字——“已审查”,外加负责人的章。
写在信封上的地址,用的是和现在不一样的老门牌号,地址旁边是——
椎名静子收
那是奶奶的名字。
而寄信人的地址看着更像“所属单位”,某某派遣团、某某部队的某某队。后面寄信人的姓名是——
椎名正男
祥子没见过这个人,却很熟悉这个名字。
明信片大小的信封并没有封口,也许是故意设计成没法封口的样子。里面的信纸折成三折,一拉开就能看到字,像是在往返明信片[25]上多加了一页纸。信上还印着一张画风特别古朴的图。图中的景色不是日本的,一看就是亚洲某个地方。
画的周围写满了文字,仿佛寄信人嫌这画碍事一样。
写在寒风侵肌之时
先向你拜个晚年。今年也请多多关照。我在■■■■■得知你在正月三日产下一子,母子平安,不禁欢喜雀跃。原来“欢天喜地”形容的是这种感觉啊。儿子的名字,就用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勋”字吧。万事有劳了。离家万里,才更能体会到你的好。我这边跟寒字完全不沾边,每日酷暑难耐。我的意气也正为了即将到来的第一个任务熊熊燃烧。
信中有好几处被涂黑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审查”。即使不熟悉历史的祥子也知道,当年士兵的家书都要经过军方的审查。涉及机密信息的内容,或是不符合军方思想的用词,都会被审查人涂黑。
祥子呼出憋了好久的气,走到佛龛前站立。佛龛中并排摆着两张遗像。
一张是祖母的。她在六年前去世,享年八十四岁。
另一张照片中微笑的青年要比祥子年轻许多,说不定比丽亚还小。别说祥子了,就连父亲也只见过他的照片。那就是祥子的祖父。祖母身怀六甲时,祖父上了战场,最后在二战结束那年死在了缅甸。
那些短信不会是……
在这个信息发达的时代,真有可能发生那种事吗?也许是知道奶奶还留着那些军事邮件的人开的玩笑,这么想要现实得多。
然而,祥子决定乖乖相信这一切。那些短信可能是看不惯现代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祖父发的,也可能是担心她的奶奶发的。她只记得奶奶是晚上走的。拿出柜子里的死亡证明一看,晚上十点二十五分。她收到短信的时间,正是奶奶去世的时间。
遥香轻轻的呼吸声传入耳中。祥子心想:此时此刻,这个房间里应该不止我跟遥香两个人。但她并不害怕,只觉得自己被某种肉眼看不见,却无比巨大、无比深邃又无比温柔的东西包围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心感。
那是来自远方的信,是来自咫尺天涯的信。祥子回了短信:
主题/椎名正男、静子收
正文/谢谢你们。我已经没事了。
这条短信到底会被发到哪儿去呢?
4
周六一早,祥子就提着旅行袋,抱着遥香走向了第一班公交车停靠的车站。她没把回东京的事告诉孝之,为了让他来替自己完成剩下的套袋工作。
你就好好体会一下果农的艰辛吧。等你忙完了我再问你,是想好好帮我带孩子,还是想留在我娘家干活。
祥子天亮后打开手机一看,发现昨天、前天和大前天晚上十点二十五分收到的短信都不见了。
太不可思议了。不过……算了,就这样吧。每个人都会碰上那么一两个小奇迹。
至于孝之的信,她只留了一封,其余的全部装进垃圾袋,放进了半路的垃圾站。那封信被她塞在装有婴儿用品的小猪背包里。下次再跟孝之闹矛盾,她就把信甩到他面前。
收信人是“椎名祥子”,寄信人是“江藤孝之”。那是孝之在初三那年四月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信纸上只有两行字。
我喜欢你。
做我的女朋友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