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恩爱夫妻无奈“生别离”
在《古诗十九首》中,思妇诗占了八首,有第一首《行行重行行》,第二首《青青河畔草》是写一位倡女出身的思妇的春怨。第八首《冉冉孤生竹》是写一位订婚女子对未来丈夫迟迟不迎娶自己的哀怨。第九首《庭中有奇树》是写一位思妇怀念游子。第十六首《凛凛岁云暮》是写思妇在岁暮寒冬之时对游子的思念。第十七首《孟冬寒气至》是写思妇在寒冬思念游子以及接获游子书信时的心情。第十八首《客从远方来》是写思妇收到丈夫捎来的绸缎的心情。还有第十首《迢迢牵牛星》是通过描写织女星进而抒发思念被阻断的哀怨。
下面以第一首《行行重行行》为例,来具体地讲述思妇的思念之情。《文选》把《行行重行行》列在十九首的首位,不无总领全文的序曲意味。全文如下: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在诗的开头,便直接交代了一位女子与丈夫的别离,接下来写到由于路途遥远,今后两人将会很难见面,然后诉说女子对远游丈夫的思念与关切之情,最后换笔换意,以自我安慰和祝愿的言词作为结尾。至此,一位温良诚挚、明白事理,而又无限深情的妇女的形象便跃然于纸面。面对与丈夫的别离,她的整颗心都在流泪,这一别竟是海角天涯,相隔万里,不知今生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离别的日子是一天又一天,可是心爱的人儿却久久没有消息,就连那胡马都留恋家乡熟悉的北风,就连那越鸟筑巢都向着家乡南面的方向,我心爱的郎君啊,为什么你不知道把家还呢?在不断加深的思念中,妇女不禁想到,难道是浮云遮蔽了太阳,夫君背弃了往日的誓言?在他乡又有了新欢吗?思念夫君啊,催人凋零了红颜。眼看着又到了年关,不知夫君会不会归来。唉,还是不要再提这些伤心的往事了吧,希望夫君在他乡注意身体,多加餐饭,好早日与“我”团圆。
全诗自始至终没有交代丈夫究竟去了哪里,因何出行而又因何迟迟未归,“在他乡有了新欢”也只是女子自己的猜想,并没有真凭实据。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像这种生离死别的悲惨在东汉末年那个动荡不安的社会里,是带有特征性的极其普遍的生活现象,在对这位妇女的不幸给予同情的同时,还要从更深的层面上去思考:是什么造成这种相爱的人不得不“生别离”的苦难?
以农为本的封建社会,君臣夫子的帝国统治,对于士农工商来说,都希望安居乐业、家庭团聚、事业发达。农民男耕女织,安土重迁;士人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光宗耀祖。但是东汉末年的天灾人祸使农民不得不离乡出外谋生,而对功名富贵的渴望也注定了士人的劳碌奔波。这样的社会现实,对于下层士人的家庭来说,实际上往往从结发的夫妻开始,就注定了他们离别的命运,丈夫离家,妻子等待,不尽的离愁别绪,难言的痛苦悲伤,无望的闺怨乡愁都沉重地压在了他们的心头。诗的开头不道破夫妻分离的事实状态和产生的原因,虽然是从思妇的口中说出,然而却同样地表达了外出游子的心境。
对于思妇来说,生活是无奈的离别,痛苦的隔绝,真挚的思念,难言的失落以及近乎绝望的等待。然而这一切的归结点还是对丈夫归来的渴望,因而埋怨游子不归,便用相信丈夫恋家的比喻来委婉地表达“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鸟兽都依恋故土,丈夫怎么会不如那鸟兽呢?心里也希望相信丈夫,虽然不无怨愤之情。
从身份看,这些思妇的身份也不尽相同,他们中有成婚的妇女,有订婚的女子及倡女出身的妇女,形象鲜明,性格不同。从而表现出了迥然不同的相思别怨。如第二首《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早春三月春光烂漫,一条清澈的小河边上矗立着一座美丽的花园,花园外边葱葱绿绿的嫩草沿着河畔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园内的柳树也不甘寂寞长得是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在这草青柳绿、日丽风和的春天烟景中,一位美丽的佳人独自登楼,正凭窗凝望。啊!她是那样的美丽,风姿绰约,白粉红妆,偶然间伸出窗外的手是那么的白净柔长,她的娇容美丽堪比那西子,尤胜那罗敷。可是为什么她双眉微皱,目光凝滞,久久地凝视着远方呢?难道这满园的春色也不能使她欣赏吗?噢,原来是在思念着远方未归的丈夫。丈夫久久不归,纵然满园春光无限,纵然佳人倾国倾城,也只能是孤芳自赏,空度良宵。唉,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想当年自己还为倡家女的时候,虽然身份低贱,但却也总是宾朋满座,热闹快活;而今虽然衣食无忧,但却孤身一人。纵使满园的春色,又有谁和我一起观赏呢?我那薄幸的夫君啊,你究竟何时回来?难道你不知道家中还有一佳人苦苦相盼吗?一个个长夜的空床寂寞又怎么能叫我独守啊?
这是一首思妇春愁的诗。全诗都用第三人称的手法。这在《古诗十九首》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天生丽质,倡家女的出身,不安分的打扮,使她在这草木茂盛、万物重生、生机勃勃的春景下发出了“空床难守”的呼唤。“难守”是把贞洁道德放在与真情萌动的冲突中来阐释人性本身的力量。这样大胆的呼唤在东汉末年那个“宗经”的年代是极其大胆与放肆的,是全社会所不容的。然而,真情作为人类人性最真实的体现是一切所谓道德,所谓经学难以约束的。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是啊,这不仅仅是真,更是人性的体现与震撼。再如第八首《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诗中说“与君为新婚”,可以理解为刚结婚,也可理解为新近订立婚约,则为未婚,因此它的主题历来有两种说法:一是丈夫新婚后外出不归,也不来接她团聚。还有一种理解是,订婚后,夫家迟迟不娶。全诗三节,首四句比兴分别寓意男女的境况。看来男家的门第还是很高的,但女子为孤门单族,家庭势弱,所以自比为软弱的“孤生竹”;而丈夫根底不薄,又出身望族,所以自比泰山脚下的一支。对女子来说出嫁便依附于丈夫,就好像藤萝蔓茎缠缚于树木一样。次六句就是说女子青春有一定的限时,夫妻结合应当珍惜美好的时光,女子盼望思念得人都变老了,可是男家却还迟迟不来迎娶。末六句以香草鲜花比喻青春容颜易衰,希望男子及时迎娶,批评他不该矜持,表露了自己的不满和失落。这显然是一位知书达理的闺中女子理解未婚夫的地位处境和性格情操,一心盼望他及时迎娶,所以一再用比喻婉转抒发愿望,委婉的申诉情理,甚至最后演变到对未婚夫的斥责。
与上述的二位妇女相比,其余各首的思妇形象则稳重含蓄多了。有的说,看见庭中的花朵,“但感别经时”,离别了又一年了;有的说,天冷了,又一年了,梦见丈夫在外不得意,也想家,所以梦醒以后更加地思念丈夫;有的说,冬天岁末,盼望丈夫归来,怀里藏着丈夫三年前的来信,担忧丈夫的境遇,挚情不渝;有的说,接到丈夫捎来的绸缎,知道“故人心尚尔”,便把自己的爱情缝入这绸缎的“合欢被”。她们的身份性格不尽相同,表述思想也不一样,但共同的特点是,埋怨丈夫久出不归,都忠于自己的爱情等等。盼望丈夫归来,恪守妇节。即使是那位“荡子妇”和那位未婚妻,即使有不耐烦和气恼,也仍在等待盼望,不变心,不出轨。
这些思妇的愿望和期待只是及时成婚,夫妻恩爱,家庭团聚,生活幸福美满。这是合理的,适度的,本分的生活理想,是人之常情。她们恪守妇女的节操,忠于自己的爱情,顺从自己的丈夫,甘于束缚,并不触犯封建的道德规范,绝无反封建的自觉的意识,不求自由平等,不涉及政治权力。但是恰恰这一合乎常情的家庭生活理想,恪守本分的夫妻爱情愿望,在封建社会往往也不会如愿,这就造成了她们离别旷居的生活和望眼欲穿的痛苦,同时也暴露着封建社会的不合理,束缚人生,摧残人性,破坏家庭,冷酷无情。这些思妇诗使人们倾听到了汉代妇女的悲伤和愁苦,感受到了封建社会对妇女的摧残和束缚。换句话说,在古代封建社会,思妇所说的人生体验,会引起更为广泛的生活联想和感情共鸣,尤其是在下层士大夫阶级。在这些人的人生和仕途中总是怨恨隔绝,期待着知遇,以求理想抱负的实现。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在女子和士子之间,夫妇与君臣之间,有着似有似无,若即若离的相同相似的感受和体验。
(二)失意文人仕途“不如意”
十九首古诗中多半是游子诗,但是,单纯写离家远游,思念家室故乡的游子诗却是只有三首。除了末首“明月何皎皎”外,其六“涉江采芙蓉”写游子在外怀乡恋妻之情,是赠妇诗,从江边采花赠远,写到“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表露忠于夫妻情谊,抒发别离感伤,寄托不遇难归的惆怅。其十四首“去者日以疏”,写一位久居异乡的游子看见墓墟而激发的乡愁归思,寄托了下层士人的一种普遍境遇和共同的愁思,孤独苦闷,但又不得归乡,失落自我,觉得飘零迷茫,前途无望。这是深刻的悲哀,真实的反映。其余八首的主题看来较广,其实也是因游子离家而来的人生仕途的一些体验,抒发他们追求前途的种种遭遇的不平和不满。他们的突出特点是更多表露仕途的体会和感慨,往往作哲理性的议论。显然这是具有下层文人士子的情怀色彩。如第十二首《东城高且长》: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中带,沈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这首诗从第十一句“燕赵多佳人”起,历来有学者认为诗意不连贯,当另作一首。实际上,整首诗的诗意还是连贯的。诗中的主人公是位失意落魄的文士,触景生情,感慨岁月的易逝,年华不常,想起了《诗经·晨风》的愁苦心情,“未见君子,忧心钦钦”,体会《诗经·唐风·蟋蟀》的人生感伤,“令我不乐,岁末其除”,觉得不必自我约束,何妨去寻欢作乐。所以情调一转,向往到古代多产乐伎美女的燕赵去寻找知音和欢乐,追求美满的爱情和幸福。诗中引用《诗经》诗意,正表明了此诗的作者是一位饱读诗书,熟读五经的文人,也同时点出了这首诗是在表达和寄托士人仕途失意不遇,而年华蹉跎,不如另谋人生出处,及时行乐。因而诗中的主人公沉吟徘徊,寻找到了自己的知己伴侣一起去追求自己的归宿。末联的“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比兴双关,寓意既是人生的,同时也是政治的,这里的“君屋”显然是暗示“君臣”的“君”,隐喻功名富贵。可见这首诗的主题思想,其实并非鼓吹失意文人放荡行乐,而是鼓励天下失意的文士一起努力奋斗,其深意是在讽喻朝廷和君王要求他们关心注意天下失意的文士,使他们获得理想的归宿,为国君效力。
在仕途中产生的人生体验,是十九首古诗中游子诗的重要的思想主题。从社会生活上来看,这似乎显得有一点狭隘和单薄,只是关心文士的命运,但在表现文士的情绪和愿望上,十九首诗中涉及相当广泛,情态各异。而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是非分明,但是态度软弱,强烈地抨击封建官场的丑恶,但是并不反对封建制度本身。他们对上层富贵施以冷嘲热讽,对下层贫贱感觉是失意与不平,对世态炎凉十分不满,然而只是无奈地自嘲。例如第三首《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东汉士人当时流行的世风是游学,且主体多为一批中下层文人。本首诗的作者便是典型的这一类人。他们普遍出身不高且自认为才学满腹,抱着报国报民的思想,重荷着整个家族的希望来到了洛阳,然而,东汉末年,党锢之争,宦官专权的严酷现实击碎了他们求取功名的理想。伤心失望之情是可以想象的。在这种悲伤心情的影响下,眼前洛阳的一片繁华,自然就成为他们徘徊踯躅的忘情地。“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夹罗巷,王侯多第宅”正是这一现象的真实写照。理想的破灭,精神的痛苦,远离了家乡,远离了亲人。原本以为可以“兼济天下”,“光宗耀祖”,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然而自己牺牲了这一切所换来的竟然是一场空。他们于现实中有意识的仕途追求却换来了精神上的末路无助,这个时候他们的精神整个崩溃了,只有“及时行乐”才能仅仅暂时地弥补期待中的心里的空虚,可是他们不知道欢愉过后的寂寥与空洞才是更可怕的毒药啊。
但是,他们真的仅仅是“享乐吗”?从“斗酒”“驽马”诸句看,特别是从写“洛中”所见诸句看,这首诗的主人公,其行乐有很大的勉强性,与其说是行乐,不如说是借行乐以消忧。而忧的原因,也不仅仅是生命短促,理想破灭。生当乱世,他不能不厌乱忧时,然而到京城去看看,从“王侯第宅”直到“两宫”,都一味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全无忧国忧民之意。自己无权无势,又能有什么作为,还是“斗酒娱乐”,“游戏”人间吧!“戚戚何所迫”,即何所迫而戚戚。用现代汉语说,便是:“有什么迫使我戚戚不乐呢?”(改成肯定语气,即“没有什么使我戚戚不乐”)
用通俗的话来叙述,好像自己的及时行乐是被什么所逼迫的。全诗内涵本来相当深广,用这样一个反诘句作结,更其余味无穷。可见在“及时行乐”的表象下,还是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啊。
这首诗看似是在写游览繁华京都的观感,实际上却是在写两种人生的乐趣和追求。墓地上的轻松翠柏,涧水中的磊落的山石,这显然都是高洁坚贞的美好的品格的象征,但是却有着更深一层的含义,就是人死后的常青不朽,虽死犹生。进而导出了人究竟该怎么活的问题。诗人认为人生短促,一生就像远方来客似的到人世一游,很快就过去了。这显然是道家人生哲学。因此不必追求荣华富贵和奢侈的生活。这首诗的本意不在揭露当时的政治黑暗,而在于贬低追求荣华富贵,实质上这是一首人生感慨诗,并非政治上的讽刺诗,但是它对封建政治社会生活是否定的,客观上触及封建社会的弊端,而它的正面人生观并不积极,实际上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对现实的逃避,可是在那个极端的社会里,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能如何呢?
还有的诗,其中类似于这种仕途人生的哲理有时会显得有些辛辣的味道。例如第四首诗《今日良宴会》: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
何不策高足,先居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在一个非常令人欢乐的宴会上,弹古筝,唱新歌,振奋精神,美妙迷人。有德望的人物大唱高调,懂音乐的人士聆听真谛。在宴会上的人们心里都有相同的愿望,但是没有一个把这个心愿说出来。究竟是什么心愿呢?原来人们都觉悟到人生的短促,像一阵风卷起尘土,轻微而迅速,说不定哪天忽然就结束了。奇怪的是这么短促的人生中,人们为什么不赶紧迈开大步快跑,抢先占据那重要的位置呢?不要守住贫穷低贱,常常辛苦地走在坎坷的道路上,过苦日子。看来似乎讽劝人们都早日地争取去做官发财,实则对这类庸俗的人生观是表现得十分的不屑的,把这类“高官”的真谛,一语道破。嬉笑却不怒骂,反语却从正面说。不伦不类,大彻大悟,熟悉世故,玩世不恭,是这首诗的态度和风格,有不满,有不平,是智者,是醒者,却不是一个勇者。他们当中不是志士仁人,便是清高自好的高士隐者。也许有狂狷之士,愤世嫉俗,慷慨高歌,但是古诗中未见,听到的只是失意的悲鸣。第七首《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这是一首月意象的诗。清澈的月光几乎照亮了诗歌的每一句,为全诗抹上一层清亮凄迷的底色;所有的蟋蟀、玄鸟、秋蝉,所有的鸣叫、飞翔,野草上的白露,诗人的哀怨,全都笼罩在月光透明的轻阴之中。
皎洁的月色,蟋蟀的低吟,交织成一曲多么清切的夜之旋律。再看夜空,北斗横转,那由“玉衡”(北斗第五星)“开阳”“摇光”三星组成的斗柄(杓),正指向天象十二方位中的“孟冬”,闪烁的星辰,更如镶嵌天幕的明珠,把夜空辉映得一片璀璨!一切似乎都很美好,包括那披着一身月光漫步的诗人。“严玉衡指孟冬”,“孟冬”在这里指的不是初冬节令(因为下文明说还有“秋蝉”),而是指仲秋后半夜的某个时刻。仲秋的后半夜,如此深沉的夜半,诗人却还在月下踽踽步,显然有些反常。倘若不是胸中有着缠绕不去的忧愁,搅得人心神不宁,谁还会在这样的时刻久久不眠?明白了这一层,人们便知道,诗人此刻的心境并不“美好”,甚至有些凄凉。
诗人默默无语,孤身一人在月光下徘徊。“白露沾野草”,朦胧的草叶上,竟已沾满晶莹的露珠,那是秋气已深的征兆,诗人似平直到此刻才感觉到,深秋已在不知不觉中到来。时光之流转有多疾速啊!而从那枝叶婆娑的树影间,又有时断时续的寒蝉之流鸣。怪不得往日的燕子(玄鸟)都不见了,原来已是秋雁南归的时节。这些燕子又将飞往哪里去呢?“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这就是诗人在月下所发出的怅然问叹。这问叹似乎只对“玄鸟”而发,实际上,它岂不又是诗人那充满失意的怅然自问!以上八句从描述秋夜之景入笔,抒写诗人月下徘徊的哀伤之情。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在诗人求宦京华的蹉跎岁月中,和他携手而游的同门好友,先就展翅高飞、腾达青云了。这对诗人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他相信凭着昔日多年的友情,“同门”好友一定会顾念旧情,提携自己一把。总有一天,他也会平步青云的。但事实大大出乎诗人预料,昔日的同门之友,而今却成了相见不相认的陌路之人。他竟然在平步青云之际,把自己当做走路时的印迹一样,留置身后而不屑一顾了!“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这毫不经意中运用的妙喻,不仅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同门好友“一阔脸就变”的卑劣之态,同时又表露了诗人那不谙世态炎凉的惊讶、悲愤和不平!全诗的主旨至此方才揭开,那在月光下徘徊的诗人,原来就是这样一位被同门好友所欺骗、所抛弃的落魄者。在他的背后,月光印出了静静的身影。而在头顶上空,依然是明珠般闪烁的“历历”众星。当诗人带着被抛弃的愤怒仰望星空时,偏偏又看见了“箕星”“斗星”和“牵牛”的星座。正如《小雅·大东》所说的:“维南有箕,不可以颠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皖彼牵牛,不以服箱(车)”。它们既不能颠扬、斟酌和拉车,为什么还要取这样的名称?“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想到当年友人怎样信誓旦旦,声称着同门之谊的“坚如盘石”;而今“同门”虚名犹存,“盘石”友情安在?诗人终于仰天长叹,以悲愤的感慨收束了全诗。这叹息和感慨,包含了诗人那被炎凉世态所欺骗、所愚弄的多少伤痛和悲哀啊!
在这首诗中,诗人有点愤懑了,因为备受冷落,尤其是飞黄腾达的同窗好友抛弃了他,不提携和帮助他,在这深秋之夜,月光皎洁清冷,促织鸣叫乱耳,斗柄指向寒冬,霜露凝冻野草,又是冬天了。这是眼前景致,也是诗人的感受,天气变冷,人情冷落。树上的秋蝉在叫,天上的燕子南飞,人呢?被冷落的人应该往哪里去呢?从前的同窗好友,如今高升了,但他把诗人遗忘了,就像过路的脚印一样丢在了脑后,根本不念往日的携手同游的交情。诗人终于对这炎凉的人情事态感到了极其的气愤,指责了所谓同窗好友的虚伪,就像夜空的南箕北斗,并不能用来用作盛储的器具;像牵牛不能负轭拉车耕地。这样无情无义的朋友简直是徒有虚名,一点也靠不住。诗人被冷落的体验,迸发出了对于趋炎附势、虚情假意的愤慨,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和控诉。
总结起来,《古诗十九首》思想特点是封建下层人士从自身地位、利益、处境、遭遇出发,充满了感慨和哀怨,抒写惆怅不满,迸发气愤不平。为了改善提高自己的地位和待遇,他们不得不离家求仕,追求功名富贵的前途,造成了夫妻的离别,产生了许多游子思妇,有着不尽的离愁别怨。而仕途人生的坎坷,作客异乡的屈辱,穷困潦倒的痛苦,有家难归的内疚,使他们看破世态和人生,自觉软弱无力,痛感现实的黑暗。于是有选择逃避的,有选择超脱的,还有选择愤世的,更有选择随波逐流的,就是很少有挺身改革的。《古诗十九首》的思想特点和成就,并不是表现为时代的强音,而更多是弱者的悲鸣,并不表现为积极的理想和努力的奋斗,取而代之的是对现实的不满、不平和对前途的失望和无奈。这是一种确实存在的现实状况,同样具有现实的真实性和历史的时代性,同时还具有一定的教育意义。
(三)《古诗十九首》“相思离别之情”产生的时代和文化背景
游子、思妇相思离别之情的产生,是与《古诗十九首》所处的社会时代和文学自身的发展分不开的。一是时代背景的作用。《古诗十九首》虽不是一人之为,一时之作,但从诗歌所反映内容的相似性看,应是大致相近时代的作品。“估计《古诗十九首》的时代大概不出于东汉后期数十年之间,即至早当在顺帝末年,至晚亦在献帝以前(约140-190年)”。这一时期,政治和思想领域发生了深刻变化。首先,因政治上由外戚把持朝政,中下层知识分子无缘结交权贵,很难被选举。“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这首童谣唱出了当时选举制度的真相,不论才能、品德的高低,而论门第高低,选举之人徇私舞弊,使得出身寒门的士子们为了求取功名,不得不离乡背井,长途跋涉,投靠权贵。同时,太学的兴盛,也为士子们“游学”提供了途径,他们不远千里,长期游宦于京师。徐干曾批评这一现象云:“且夫郊游者出也,或身殁于他邦,或长游而不归,父母怀茕独之思,思人抱东山之哀,亲戚隔绝,闺门分离。无罪无辜,而亡命是效……非仁人之情也。”徐干认为,这些游子奔走投告,长期不归,已经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这既是个人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其次,思想领域的变化。经学一统的局面在东汉中晚期被打破,士人们开始摆脱经学的束缚,真正面对现实生活。追求功名的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政治抱负无法伸展,加之党锢之争,使士人们开始由外向内转,思考人生和命运问题,这是东汉文学艺术精神的体现。“东汉文学艺术则首先循着一条由外部世界向内在生命回归的道路前行,并把回归生命、表现说明内在当做文学艺术的主旋律”。在这种艺术精神的影响下,士人们开始注重个体情感的抒发,《古诗十九首》中的相思离别之情便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
二是文学发展的结果。《古诗十九首》中相思离别之情的抒发既有社会政治思想的影响,也有文学自身发展的传承。早在《诗经》中就有大量的游子诗和思妇诗,充分表现出游子思乡和思妇念远的情感。汉乐府中的《艳歌何尝行》和《离歌》中的离别之悲,《悲歌》和《古歌》的思乡之愁,尤其是《古歌》的“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更直接地为《古诗十九首》所套用,用以表现思妇的相思之愁。《古诗十九首》正是因为继承了前代文学的成果,才使得相思离别这一主题得以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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