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福莱特悬疑经典-针眼(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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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席德·克利普斯望着窗外,低低地骂了一句。草地上都是美国人的坦克,足足有八十辆。他明白要打仗了,其实他们要是开口问他,他会给他们提供另一块地,那儿的草没有这么丰茂。如今,这些坦克肯定会把他最好的牧草都给碾坏掉。

    他穿上了靴子,走出屋门。外面有些美国兵,他不知道他们是否注意到了附近那头公牛。他走到牛栏前面站住,搔起头来。那儿进行着一些十分有趣的事情。

    坦克没有碾坏他的牧草。它们没有留下痕迹。但那些美国兵正在用耙子似的工具在地上制造痕迹。

    席德在设法弄明白这一切的时候,那头公牛注意到了坦克群。它瞪了它们一会儿,然后用蹄子刨了刨地,跟着便向一辆坦克冲去。

    “笨蛋,你会把脑袋撞破的。”席德咕哝着说。

    美国兵也在盯着牛看。他们好像觉得很好玩。

    那头公牛全速向坦克撞去,牛角竟然刺穿了坦克侧壁的钢板。那一刹那,席德心里强烈地盼望,英国的坦克得千万要比美国的结实。

    当公牛把角拔出来时,钢板的破洞处发出很响的嘶嘶声。坦克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似的瘪了。美国兵捧腹大笑起来。

    席德·克利普斯又搔起头来。这事可真怪。

    高德里曼手里打着雨伞,快步穿过议会广场。他在风衣下面穿着一身深色的条纹西装,脚下那双黑皮鞋擦得光亮,要知道,能向丘吉尔单独报告可不是每天——甚至可以说——每年都有的事。

    换成是一名职业军人,带着高德里曼现在带着的坏消息去见三军统帅,肯定紧张万分。但高德里曼却毫无紧张之感,因为一名著名的历史学家是不必害怕政治家的,除非对方的历史观点比高德里曼的还要高明。他虽然不紧张,但却忧心忡忡。

    他在想着为制造美国第一集团军驻在东英格兰的假象所投入的人力、物力:四百艘漂在油桶上用木架和帆布做的登陆舰;精心制造的充气坦克、火炮、卡车,甚至弹药库;在地方报纸通讯栏目中刊载的自从数千美国军人抵达这一地区后道德败坏方面的抱怨;由英国最出色的建筑家设计、并由电影制片厂借来的道具制造的假供油码头;由双重间谍发往汉堡苦心编撰的情报;由专业小说家专为德国监听站精心炮制的虚构电文,其中包含这样的精彩内容:“据皇家第五兵团报告,一些平民妇女估计未经当局许可,就登上了美军的行军车。我们要把她们怎么办呢,把她们一块儿带去加来吗?”

    有迹象表明,德国人中了圈套。但如今这个精心策划的骗局却有可能付诸东流,就只因为一名漏网的间谍——一名从高德里曼手中漏掉的间谍。

    他以鸟般的短促步伐沿着西敏寺的人行道迈向大乔治街二号的一座小门。站在堆着沙袋的墙边的武装警卫检查了他的通行证,挥手放他进门。他穿过前厅,走下楼梯,进入了丘吉尔的地下指挥部。

    高德里曼如同走下了一艘战舰的甲板。这里由四英尺厚的防轰炸水泥天花板和钢舱门封得密密实实。高德里曼走进地图室时,从后面的会议室中出来一群表情肃穆的年轻人。过了不久又出来一名副官,他看到了高德里曼。

    “您真准时。”副官说,“他已经在等您了。”

    高德里曼迈进小巧舒适的会议室。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悬着国王的肖像。一台电扇吹拂着空气中的烟雾。丘吉尔坐在一张光滑如镜的古老大桌子的另一头。

    高德里曼决定不向他敬礼。

    丘吉尔:“坐吧,教授。”

    高德里曼霎时间意识到,丘吉尔的身材其实并不高大——但他的坐姿却像个大块头:肩部隆起,臂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下巴低垂,两腿分开。他没有穿那身著名的海军军服,而是穿短短的黑外套和带条纹的灰裤子,洁白的衬衫上系着一个圆斑点的蓝色领结。尽管他胸宽体胖,大腹便便,但握着圆珠笔的手却很小巧,手指细瘦。他脸上的肤色是婴儿的那种粉红。他的另一只手挟着一支雪茄,桌上的文件旁边摆着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的好像是威士忌。

    他正在批准一份报告,嘴里偶尔喃喃地说着什么。高德里曼对这位大人物毫无畏惧之意。依高德里曼之见,在战前的和平时期,丘吉尔是一个差劲透顶的政治家。然而,这个人具备一个伟大的战争统帅的气质,高德里曼为此而尊敬他。

    丘吉尔猛地抬眼,并且说:“我想,这个该死的间谍无疑已经发现了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了?”

    “丝毫不错,阁下。”高德里曼说。

    “你认为他已经跑了吗?”

    “我们追踪他到了阿伯丁。几乎可以肯定,他在两夜之前乘一艘偷来的小船跑了,大概在北海有个接头地点。不过,风暴起以前,他不可能走太远。不能排除他在起风以前搭上U型潜艇的可能,但几率不高。最可能的情况是他已经淹死了。我很遗憾,我们不能提供更准确的信息了。”

    “我也感到遗憾。”丘吉尔说。他一下子生气起来,当然不是对高德里曼。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壁钟前面,着迷似的瞪着上面的刻字。随后,他仿佛忘记了高德里曼也在屋里,一个人在桌旁踱来踱去,自言自语。

    他的自言自语结束得如同开始一样突然。他坐了下来,递给高德里曼一页文件,说:“这是上星期德军的部署情况。”

    高德里曼读着:

    俄国战线:

    122个步兵师

    25个装甲师

    17个混成师

    意大利和巴尔干:

    37个步兵师

    9个装甲师

    4个混成师

    西部战线:

    64个步兵师

    12个装甲师

    12个混成师

    德国境内:

    3个步兵师

    1个装甲师

    4个混成师

    丘吉尔说:“在西部的十二个装甲师中,实际上只有一个部署在诺曼底海岸。两个党卫军的加强师——‘帝国’和‘阿道夫·希特勒’,分别驻在土鲁斯和布鲁塞尔,而且没有调动的迹象。这一切告诉了你什么呢,教授?”

    “我们的骗局看来是成功的。”高德里曼回答说。

    “完全正确!”丘吉尔大声说道,“他们被我们搅糊涂了,举棋不定。他们对我们动向的猜测全都大错特错。可是——”他停了一下,故作悬疑,“可是,尽管如此,艾克[32]的参谋长史密斯将军告诉我……”他从桌上拿起另一份文件,读出声来,“我们能成功攻占滩头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五十。”

    他放下雪茄,声音变得十分柔和:“时间将定在六月五日,也可能是六日或七日,依海潮的情况而定。在英国西部已经开始集结军队,运输大队此刻正沿着英格兰的乡间道路前进。全部英语系的国家,投入了全部军事和工业力量,准备了四年的时间,才获得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希望。要是给那间谍跑掉,那我们就连这百分之五十都要泡汤了。”

    他凝视了高德里曼一会儿,然后用纤弱白皙的手再次拿起了笔。“我要的不是‘可能’,教授,我要的是‘针’的尸体。”

    他低下头又批阅起他的文件。过了一会儿,高德里曼站起身,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27

    香烟燃烧时的温度能达到摄氏八百度,但由于烟头周围通常都包着一层烟灰,所以想用它来烫伤人,非得把香烟头压在对方皮肤上整整一秒钟不可。即使往眼睛上烫也没用,因为眨眼是人体最快的反射动作。只有外行才会拿烟来扔人。行家是不会在乎一支迎面而来的香烟的。

    费伯不去管大卫抛向他的香烟。他是对的,因为那支烟擦过他的前额之后,便落到吉普车的底板上去了。费伯随即伸手去抓大卫的枪,这一招却错了。他应该抽出匕首刺向大卫才对。尽管大卫真的有可能会向他开枪,但因为大卫从来没拿枪对准一个人(更不用说持枪杀人了),所以在开枪以前,几乎肯定会迟疑一下,而费伯就可趁机杀死他。

    费伯这一错招的代价就高了。

    大卫的双手握着枪的中段,左手握枪管,右手在枪栓附近,他已经从架上取下了六英寸的距离,费伯才用一只手握住枪口。大卫把枪拉回自己,可是费伯一时抓得紧紧的,使枪口朝向了挡风玻璃。

    费伯虽然强壮,但大卫更是力大非凡——他用双肩、双臂和双腕来移动身体和摇动轮椅,已经有整整四个年头,肌肉之发达非同一般。何况,大卫是用两只手在胸前握枪,而费伯只用一只手,身体的角度还很别扭。大卫又拉了一下枪,这次决心更大,枪口从费伯的手中滑脱了。

    就在这一瞬间,大卫把枪对准他的肚子,手指弯向了扳机,费伯感到死亡已经临近。

    他猛地向上一跳,离开了座位。他的头撞到了吉普车的帆布顶篷,就在这一刹那间,枪“砰”的一声响了,震耳欲聋。客座旁的玻璃窗被打得粉碎,雨水从窗框中吹了进来。费伯扭动身体,往后倒下,却没有摔倒自己的座位上,而是歪在大卫的身上。他用双手掐住大卫的喉咙,用两个拇指加力按下去。

    大卫试图在两人的身体间调转枪口,再把枪管中的另一颗子弹射出去,但枪太长了。费伯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呢?振奋!也难怪大卫有这种眼神——这个人终于有机会为国家而战了。但随着身体缺氧,大卫的表情变了,他开始为喘气而挣扎。

    大卫松开枪,尽快收回双肘,然后用双拳猛击费伯的两肋。

    疼痛难忍,费伯疼得面部扭曲,但仍没松开掐着大卫喉咙的双手。他知道,他能挺住大卫的拳头,但大卫却熬不住这么长时间的憋气。

    大卫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把两双前臂架在两人中间,把费伯推开;随后,当空隙大了几英寸时,他抽出双手,从下向上外捶击着费伯的双臂,挣脱了对方的掐卡。他抽出右拳,从上向下用力击在费伯的颧骨上,直打得费伯流出了眼泪。

    费伯也向对方身体连续击打,大卫则继续打他的面部。他俩距离太近,谁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真正打伤对手,但大卫力大,开始占了上风。

    费伯悄悄移动了一下身体,使臀部触到了排挡杆,把它推到前进的位置上。引擎本来就没关,车子抖动了一下,他歪了过去。与其说是判断准确,不如说是运气碰巧,大卫抓住这一机会抽出左手,一个直拳狠狠打在费伯的下巴上,把他打得飞了出去。他的头撞到了顶篷支架,肩头压在门把上,车门开了,他向后滚着翻出了汽车,在泥地上摔了个满嘴泥。

    费伯一时晕得无法动弹。他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眼前金星直冒。他听到吉普车的引擎急转。他摇摇头,拼命想甩掉眼前的金星,并且挣扎着用手撑地跪起来。吉普车声音远了又变近。他向着车声转过头去,随着眼前的金星渐渐消失,他看见了车子已高速向他冲来。

    大卫是想把他轧死。

    就在汽车的前保险杠离他的脸只有一码之遥时,他向一旁滚去。他感到一阵风呼啸而过。当汽车吼叫着驶过他时,汽车的挡泥板刮到了他甩出去的那只脚。宽大的轮胎掀起松软的草皮,溅起一片泥浆。他在湿草地滚了两圈,然后用一条腿跪了起来。他的脚伤了。他看见吉普车猛转回头,又向他冲来。

    他能够通过挡风玻璃看见大卫的面孔。那年轻人俯身向前,双肩拱起在方向盘上,嘴唇向后撇,龇牙咧嘴,像是在狂野地发笑。他大概在想象着自己身处喷火式的座舱里,背着阳光向敌机俯冲,用八支勃朗宁机关枪每分钟射出一千两百六十发子弹。

    费伯向悬崖边缘移去。吉普车加快了速度。费伯心里清楚,他一时还不能跑动。他向悬崖外面看去——峭壁多石,几乎直上直下地垂向一百英尺下面的怒涛。吉普车沿着悬崖侧边直向他驶来,费伯狂乱地上下张望,想发现一块突出的岩石,哪怕一个立足点。但是没有。

    吉普车离他只有四五码远,而且以四十英里的时速前进,车轮距悬崖的边缘不足两英尺。费伯卧倒下去,把双腿甩出崖边,用双臂把身体吊在悬崖处。

    车轮在离他只有几英寸的地方碾了过去。再向前几码,车子的一个车轮滑出了崖边。费伯当时以为整辆车都会滑出去,掉入下面的大海,但另外三个车轮最终还是把吉普车安全带离了崖边。

    费伯臂下的崖面在动。吉普车经过时的震动把表土弄松了。他感到身体滑动了一小段。一百英尺之下,怒涛正在岩石间沸腾着。费伯把一条手臂尽量伸直,把手指深深插进软土里。他感觉一个指甲掀掉了,但他顾不上了。接下来他又用另一只手如法炮制。两只手都插到了泥土里去以后,他开始把身体向上引去。引体上升的过程痛苦而缓慢,不过,费伯终于还是把身体带上了地面。当他的臀部触到了坚实的地面时,立刻转了个身,接着便从边上滚开。

    吉普车又掉过头来了。费伯迎着车子跑去。他的一只脚很疼,但没有断。大卫加速,准备再轧他。费伯转身,与吉普车前进方向成直角跑开,迫使大卫掉转方向盘,终于放慢了速度。

    费伯无法一直一直这样闪躲奔跑。他肯定会在大卫之前感到疲乏。这只能是最后一次了。

    他跑得更快了。大卫走拦截的路线,向费伯前进的一点驶去。费伯猛转回头,吉普车走了个之字形。现在已经离得很近了。费伯全速奔跑,他跑的路线迫使大卫拐起小弯。车速渐慢,费伯也越来越近。在他们之间只有几码时,大卫明白了费伯的意图。他想掉头驶开,但已为时太晚。费伯向车侧冲去,向上一跃,趴到了帆布车篷上。

    他在上面待了几秒钟,喘口气。他那只伤脚像是放在火上烧,肺部也胀痛着。

    吉普车还在走。费伯从袖下抽出匕首,在帆布车篷上划出一个V形的裂缝。撕开的篷顶向下揭开,费伯发现自己正盯着大卫的后脑。

    大卫回头向上一看,脸上掠过万分惊恐的神色。费伯的手肘向后一缩,准备向下刺去。

    大卫踩油门,猛打方向盘。吉普车向前一跳,在急转弯中两轮离地。费伯拼命不让自己被甩下去。吉普车的速度没有减慢,四轮着地后,又翘起两轮。车子又摇摇晃晃地颠了几码,车轮在精湿的地皮上打着滑,终于“砰”的一声侧身翻倒在地。

    费伯给摔出好几码远,狠狠地摔在地上。着地的那一下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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