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福莱特悬疑经典-危险的财富(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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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走后,梅茜去病房巡视一遍。她用全然不同的眼光打量着医院里的一切,她们亲手粉刷的墙壁,那一张张她们从旧货店买来的床,还有蕾切尔母亲缝制的那些漂亮窗帘。她回想起为了让医院开张,她跟蕾切尔付出的超乎常人的努力:跟医疗机构和地方议会抗争,使出浑身解数应付高贵的房主们和附近的那些吹毛求疵的神职人员,全靠一种坚韧不拔的耐力才闯过重重难关。她试着安慰自己,毕竟,她们胜利了,让医院整整开了十一年,为几百名妇女提供了舒适的服务。但她一直想着做出一个永久性的改变,希望从这所医院开始,在全国开几十家产院。从这一点上看,她是失败了。

    她去跟那几个今天生了孩子的女人谈谈话。唯一让她担心的就是那个“无名小姐”。她身材瘦小,生下的孩子也很小。梅茜猜测她曾忍饥挨饿,打算用这种办法向家里人隐瞒怀孕的事实。每次听到哪个女孩竟然能够蒙混成功,梅茜都感到十分惊讶——她自己怀孕的时候,整个人像气球一样,五个月就根本藏不住了——但她从经验中得知,总是有女孩这么干。

    她在“无名小姐”的床边坐下。这位新妈妈正在照料她的孩子,是个女婴。“你看她多漂亮啊,是吧?”她说。

    梅茜点了点头说:“她的头发是黑色的,跟你一样。”

    “我母亲的头发就是这样。”

    梅茜伸手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跟所有的婴儿一样,这孩子看起来就很像索利。可是——

    梅茜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我的上帝,我知道你是谁了。”她说。

    女孩盯着她。

    “你是本·格林伯恩的外孙女丽贝卡,对吧?你一直隐瞒怀孕的事,最后要生了,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女孩瞪大了眼睛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两岁以后你就没再见过我!”

    “但我跟你母亲很熟,毕竟,我嫁给了她的哥哥。”凯特并不像格林伯恩家族的其他人那么势利,私下里对梅茜很好。“我还记得你出生时的样子,长着一头黑发,就跟你女儿一样。”

    丽贝卡很害怕:“能答应我不告诉他们吗?”

    “我答应,未经你同意不会做任何事情。不过我觉得你应该给家里人捎个信。你的外祖父都急坏了。”

    “我唯一害怕的就是他。”

    梅茜点了点头说:“我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老守财奴,对此我深有体会。但是如果你肯让我跟他谈谈,我想我可以让他变得通情达理。”

    “真的?”丽贝卡的声音充满了年轻人的乐观,“你真愿意这样做?”

    “当然,”梅茜说,“但我不会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除非他保证好好待你。”

    丽贝卡看着怀里的孩子。她的小宝宝眼睛闭着,已经停止了吮吸。“她睡着了。”丽贝卡说。

    梅茜笑着说:“你给她取好名字了吗?”

    “哦,取好了,”丽贝卡说,“我要让她叫梅茜。”

    本·格林伯恩从病房出来,脸上带着泪水。“让她跟凯特单独待一会儿吧。”他哽咽着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在他的脸上胡乱蘸了几下。梅茜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公公如此感情失控。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是可怜,但她觉得这样对他很有好处。

    “去我房间吧,”她说,“我给你沏杯茶。”

    “谢谢你。”

    她带他去她的办公室,让他坐下。今天晚上他是第二个坐在这把椅子上哭的男人了,她想。

    “那些年轻女人,情况都跟丽贝卡一样吗?”老人说。

    “不都一样,”梅茜说,“有些是寡妇,有些被丈夫抛弃了,很多都是挨了男人的打,从家里跑出来的。一个女人可以忍气吞声,就算丈夫打骂也还跟他过,可一旦她怀孕了,就担心他会伤害孩子,于是离家出走。但我们这儿的妇女大部分都是丽贝卡这样的,不过是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我原以为自己什么都经历过了,”他说,“可现在觉得我实在是愚蠢无知。”

    梅茜递给他一杯茶。“谢谢你,”他说,“你真好,可我从来没有善待过你。”

    “谁能不犯错呢。”她轻描淡写地说。

    “你做的事太好了,”他对她说,“否则这些可怜的女孩能去哪儿呢?”

    “她们只能在阴沟窄巷里生下自己的孩子。”梅茜说。

    “想想丽贝卡有可能那样,真是可怕。”

    “不幸的是,医院马上就要关门了。”梅茜说。

    “怎么会呢?”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我们的钱全都存在皮拉斯特银行,”她说,“现在我们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原来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说。

    休脱了衣服准备上床,但他毫无睡意,只得又坐起来,穿着睡袍,对着壁炉里的余火翻来覆去考虑着银行的境况,想不出任何改善的办法。但是他又无法停止思考。午夜时分,他听到前门传来响亮的敲门声。他穿着睡衣,跑下楼去开门。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个穿制服的男仆站在门前的台阶上。那人说:“对不起先生,这么晚还来敲门,但这封信很急。”他递上一个信封,便离开了。

    休关上门,这时他的管家从楼上下来。“没事儿吧,先生?”他担心地说。

    “有人送了一封信,”休说,“你回去睡觉吧。”

    “谢谢你,先生。”

    休打开信封,看到一个爱挑剔的老人用旧式笔体写下的几行字。上面的内容让他的心里立时充满了喜悦。

    自皮卡迪利大街12号

    伦敦,S.W.

    1890年11月23日

    亲爱的皮拉斯特:

    经过进一步思考,我决定同意你的建议。

    此致,

    B.格林伯恩

    他抬起头,对着空空的大厅里苦笑着。“天哪,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他欣喜地说,“到底是什么让这个老家伙改变了主意?”

    4

    奥古斯塔坐在邦德街最高档的那家珠宝店的后间。一盏盏煤气灯明亮耀眼,照着玻璃盒子里的珠宝闪闪发光。房间里到处都是镜子。一个助理对她点头哈腰,在屋子里跑前跑后,把一条衬在黑色天鹅绒布上的钻石项链送到她的面前。

    店家经理站在她的身边。“多少钱?”她对他问道。

    “九千英镑,怀特海文夫人。”他虔诚地报出价格,好像在做祈祷一样。

    这条项链十分简单,只是用金链把切割相同的方钻石穿在一起。配在她的黑色礼服上十分显眼,她想。但她不打算把它买下来。

    “这首饰非同寻常,我的夫人,它是我们店里最可爱的一件。”

    “别催我,让我想想。”她回答说。

    这是她的最后一招,实在没别的办法能筹到钱了。她直接去过银行,要求取一百英镑的沙弗林金币,那个叫茂贝瑞的职员,像只张狂的看家狗一样拒绝了她。她试图把房子从爱德华手里转到自己名下,但也没能做成,因为房契放在银行的律师老鲍德温的保险柜里,而他跟休是一伙儿的。现在她想用赊账的办法买下钻石,再把它卖出去变现。

    爱德华一开始还站在她这一边,但现在连他也不肯帮助她。“休现在做的都是为银行好,”他傻乎乎地说,“如果家里的人到处筹钱,传出去的话,联合集团就会垮掉。说服他们成立这个集团本来是为了避免金融危机,不是为了让皮拉斯特家继续过奢华日子的。”爱德华能一口气说出这番长篇大论,真是不易。要是在一年前,看到儿子跟自己作对,她整个人会彻底崩溃,但自从他不听劝告仍然同意离婚,他就已经不再是她处处顺从的心肝宝贝了。克莱曼婷也站起来反对她,支持休的计划,让家里人全都变成贫民乞丐。一想到这些她就气得发抖。但他们别想侥幸逃脱。

    她抬头看着珠宝店经理。“我要了。”她果断地说。

    “我敢说这是个明智的选择,怀特海文夫人。”他说。

    “把账单送到银行。”

    “好的,我的夫人。”

    “我们会把项链送到怀特海文宅。”

    “我现在就带走,”奥古斯塔说,“今晚我就要戴上。”

    经理一脸难色地说:“你把我推上了一个尴尬的境地,我的夫人。”

    “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快把它包起来!”

    “没收到付款之前,我恐怕不能让你拿走珠宝。”

    “这真是太荒谬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但报纸上说,银行已经关门了。”

    “这简直是一种侮辱。”

    “我非常、非常遗憾。”

    奥古斯塔站了起来,抓过项链。“我不要听这种废话,我要拿走它。”

    店铺经理急得直出汗,慌忙拦住她的去路。“我恳求你不要这样。”他说。

    她迎着他走过去,但他寸步不让。“快给我让开!”她咆哮道。

    “那我就不得不关上店门,派人去叫警察了。”他说。

    奥古斯塔看明白了,尽管这人被吓得语无伦次,但他绝对不会让步。他害怕她,但他更害怕失去价值九千英镑的钻石。她意识到自己被击败了。狂怒之下,她把项链扔在地上。经理顾不得体面,慌忙弯下身子去捡。奥古斯塔自己打开门,昂首阔步走出珠宝店,直奔她停在路边的马车。

    她外表趾高气扬,心里却羞得要死。珠宝店的人实际上在指控她要偷走人家的东西。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十分微弱的声音在说,她想干的事情实际上就是偷窃,但她把这声音强压下去。她愤愤不平地回了家。

    她一进门就看见哈斯特德,他正有话要跟她说,但她没心思搭理他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便抢先挡住他的话头,说:“给我拿一杯温牛奶来。”她觉得肚子痛。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在梳妆台前坐下,打开她的首饰盒。里面没剩几件珠宝了,加在一起也就值几百英镑。她拉出底部的托盘,拿出一个小丝绸布包,打开它,里面是那枚斯特朗送给她的蛇形金戒指。像往常一样,她把戒指戴在手上,用嘴唇摩挲着宝石做成的蛇头。她永远不会卖掉这枚戒指。如果她当初嫁给斯特朗,一切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有那么一会儿,她简直要哭出来。

    接着,她听到自己卧室的外面传来奇怪的声响。有一个男人……不,大概是两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在说话。听声音他们不像是仆人,仆人是不会冒冒失失站在楼梯台上说话的。她走了出去。

    她已故丈夫房间的门开着,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奥古斯塔走进去,看见一个办事员模样的年轻人,还有一对年纪稍长、衣着考究的夫妇,跟她属于同一个阶层。这几个人她从来都没见过。她说:“看在上帝分儿上,你们是什么人?”

    那个办事员毕恭毕敬地说:“斯图达特,是代理派来的。我的夫人。这是德格拉夫先生和太太,他们很有兴趣要买下这座漂亮的房子。”

    “滚出去!”她说。

    办事员抬高了腔调,尖声说:“我们已经接到指示,把房子投到市场上——”

    “马上滚,我的房子不卖!”

    “但我已经亲自跟——”

    德格拉夫先生碰了碰斯图达特的胳膊,没让他再说下去。“显然这里发生了一个尴尬的错误,斯图达特先生。”他温和地说。他转向他的妻子,说,“我们离开吧,我亲爱的?”两个人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让奥古斯塔心里憋了一股火,而那个斯图达特忙不迭地追在后面,一个劲儿地不停道歉。

    这是休干的好事,奥古斯塔不用问就知道。他说,这所房子是拯救银行的那个联合集团的财产,自然他们想把它卖掉。他告诉奥古斯塔必须搬出去,但她拒绝了。他随后就让潜在的买主来看房子,不再理会她的反应。

    她在约瑟夫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管家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她说:“不许你再让这种人进来,哈斯特德。这房子不卖。”

    “好的,我的夫人。”他把牛奶放下,却没有马上离开。

    “还有别的事儿吗?”她问道。

    “我的夫人,那个屠户今天亲自过来,说要给他结账。”

    “告诉他,这要看怀特海文夫人什么时候方便,不是他想结就结的。”

    “好的,我的夫人。两个男仆今天都走了。”

    “你是说,他们提前通知了?”

    “没有,他们没打招呼就走了。”

    “卑鄙小人。”

    “我的夫人,其余的人都在问什么时候能拿到工资。”

    “还有别的吗?”

    他有些不知所措:“那么,我可以告诉他们吗?”

    “告诉他们,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好的。”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恳请在此通知,我在本周末离开。”

    “为什么?”

    “皮拉斯特家族的其他人都解雇了自己的员工,休先生跟我们说,我们只能拿到上周五以前的工资,不管我们再待多久,以后也不再给了。”

    “从我眼前滚开,你这个叛徒。”

    “好的,我的夫人。”

    奥古斯塔告诉自己,她很高兴看到哈斯特德离她而去。她也情愿摆脱掉这些人,真是树倒猢狲散。

    她呷了一口牛奶,但她的肚子疼并没有缓解。

    她四下环顾这间屋子。约瑟夫不肯让她重新装修,所以这里还保留着她早在1873年选定的那种风格,墙上贴着皮革墙纸,窗户上挂着沉重的锦缎窗帘,约瑟夫收藏的宝石鼻烟盒陈列在上漆的展示柜里。这间屋子就像约瑟夫本人一样,死气沉沉。她真希望她能让他起死回生。如果他还活着,眼前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恍惚之间,她好像看见他站在飘窗前面,手里拿着一只他最喜欢的鼻烟盒,翻过来,掉过去,看着宝石上反射出的不同光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感情堵在胸口。她摇摇头,让这幻影从眼前消失。

    很快,德格拉夫先生或其他什么人就会搬进这间卧室。他无疑会扯下窗帘,撕掉壁纸,把这里重新装修一遍,大概会按照目前流行的工艺风格,装上橡木镶板,摆几把粗木椅子。

    她不得不搬出去。她必须接受,尽管表面上不从。但她不会搬去圣约翰伍德或者克拉彭那种狭小的现代住宅,像玛德琳和克莱曼婷他们那样。她受不了在伦敦住比原先差的房子,让那些她一度瞧不起的人看笑话。

    她要离开这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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