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时候他手里有枪,他就会趁着一阵怒火一枪将她击倒在地。如果活捉了她,那将是一份难得的战利品,可他实在怒不可遏,她的成功让他为自己的失败深感羞辱,他简直无法控制住自己。
但她手里有枪。
一开始她并没有看见迪特尔,而是直盯盯看着她同伴的尸体。迪特尔的手朝衣服里面摸去。接着,她抬起头来,跟他的目光相接。他从她的表情看出,她已经认出了自己。她知道他是谁。她很清楚过去的九天里她是在跟谁斗争。她的眼里闪出一丝胜利的光芒。但他也从她那紧抿着的嘴角看到一种报复的渴望。她抬起司登冲锋枪,射出一串子弹。
迪特尔躲进行刑室,子弹击中了墙砖,碎片横飞。他掏出他那支瓦尔特P38自动手枪,将保险推到击发位置,把枪指向门口,等弗立克走进来。
她没有出现。
他等了几秒钟,然后冒险往外一看。
弗立克已经不见了。
他冲过燃烧着的审讯室,猛地打开门,进了走廊。弗立克和另一个女人正跑向远处。他举起手枪,她们跳过地上的几具穿制服的尸体。他瞄准弗立克,这时他觉得自己的胳膊一阵剧痛。他惊叫着扔掉了手里的枪。他看见自己的袖子着了火,奋力撕下了他的外套。
当他再次抬头,两个女人已经逃走了。迪特尔捡起手枪,追赶着她们。奔跑中他闻到了油料的味道。燃油泄漏了——或许破坏者凿穿了管道。从现在起每一秒钟,地下室都可能像一个巨大的炸弹爆炸开来。
但他仍可能赶上弗立克。
他跑了出来,跑上了楼梯。
在行刑室里,贝克尔中士的制服开始闷烧。
热浪和浓烟立刻让他恢复了知觉,他叫喊着救命,但没有人听得见。
他挣扎着,要摆脱捆绑他的皮带,像他以前许多受害者那样竭力挣脱,但是,他也跟那些人一样徒劳无助。几分钟后,他的衣服燃出火焰,他开始尖叫起来。
弗立克看见迪特尔跟在她的后面追上楼梯,手里拿着枪,她担心如果自己停下来瞄准他,他就可能抢先开枪。她决定不要停下来,一个劲儿快点儿跑。
有人启动了火灾警报,她跟鲁比跑过一间间交换室时,整个城堡内响起了高音汽笛声。接线员全都离开了各自岗位,朝大门口跑去,这样,弗立克就挤在了人群中。这群人让迪特尔难以对她或鲁比进行射击,但同时也挡住了她的去路。弗立克连踢带踹,不顾一切冲出一条路来。
她们到了前门,跑下台阶。在广场上,弗立克看见了莫利耶那辆送肉的货车,它车尾对着城堡大门,发动机打着火,后门开着。保罗站在旁边,焦急地透过铁栏杆望着里面。弗立克觉得这简直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棒的事情。
可是,女人们涌出大楼后,有两名警卫指引她们去院子西边的葡萄园,远离停放的车辆。弗立克和鲁比不理会他们的摆手指示,跑向大门。那几个战士们看见弗立克手里的冲锋枪,便去抓起他们的武器。
保罗的手里出现了一杆步枪。他穿过栏杆射击目标。两声枪响,两个警卫倒了下去。
保罗一下把大门打开。弗立克冲出大门时,子弹飞过她的头顶,打在小货车上——迪特尔在向这边开火。
保罗跳上货车的驾驶室。
弗立克和鲁比一跃而上,进了货车后面的车厢。
货车启动了,弗立克看到迪特尔转向停车场,他的天蓝色轿车就停在那儿。
就在这一刻,地下室下面,火势已经到达了储油槽。
地下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就好像发生了一场地震。停车场喷爆起来,碎石、泥土和混凝土块飞上了天空。老喷泉周围停放的汽车半数被掀翻,巨大的石头和砖块雨点般落在其余那些车辆上。迪特尔被抛回了后面的台阶上。气泵飞上了天,在它待过的地面上喷出一股烈焰。几辆汽车着起火来,它们的油箱开始爆炸,一个接着一个。货车此时驶离了广场,那里再发生什么,弗立克已经看不见了。
保罗开着车,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村子。弗立克和鲁比在货车的铁皮地板上颠簸不定。弗立克这时才慢慢明白过来,她们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这让她几乎不敢相信。她想到了葛丽泰和“果冻”,她们都死了,还有戴安娜和莫德,她俩也已经死去,或正在某个集中营里等待死亡,这些都让她无法感到高兴。但她再次想到那炽烈燃烧的设备间,爆炸的停车场,内心就涌起一种狂烈无情的满足感。
她看着鲁比。
鲁比朝她咧嘴一笑。“我们成功了。”她说。
弗立克点了点头。
鲁比双手搂住弗立克,紧紧地抱住她。
“是啊,”弗立克说,“我们成功了。”
迪特尔从地上爬起来。他感到自己身上到处都是擦伤,但他还能走。城堡陷入一片火海,停车场变成一片废墟。女人们尖叫着,慌忙逃命。
他看着四周的残酷场面。“寒鸦”已经成功完成了任务。但一切还没有结束。她们还留在法国。如果他能捉到弗立克·克拉莱特,亲自审讯她,他还可以反败为胜。今天晚上,她肯定计划了在离兰斯不远的地方与一架小型飞机接头。他必须弄清它的时间地点。
他知道谁会告诉他。
那就是她的丈夫。
最后一天 1944年6月6日,星期二
52
迪特尔坐在兰斯火车站的站台上。法国铁路工人和德国军人站在刺眼的灯光下,跟他一样在耐心等待着。运送囚犯的列车晚点了,晚了好几个小时,但他相信它会来的。他不得不等待。现在他手里只有这一张牌了。
他的心里充满愤怒。他被一个女子打败了,这让他羞辱难当。如果她是个德国姑娘,他可能会为她感到骄傲。他会说她既富有才华又胆识过人,甚至还可能爱上她。但她属于敌人的阵营,在每一个关键时刻她都耍弄了他。她杀了斯蒂芬妮,她摧毁了城堡,她顺利逃脱了。但他还是要抓住她的。到了那时候,她受到的折磨会超乎她最可怕的想象——接着她就会招供。
所有的人都招供了。
火车在午夜过后几分钟开到了。
车还没有停稳,他就闻到了一股臭味,那像是一种农家院落的气味,但却是人类发出的,因而更加令人作呕。
列车由各种各样的车厢组成,但里头没有一节是运送乘客的:有运货车、牲口车,还有一节邮政车,一个个狭窄的小窗户全被打破。这些车厢里全都塞满了人。
运牲畜的货车带有高高的木围子,上面的板条留有缝隙,用来观察里面的牲口。靠在附近的囚犯一个个把胳膊伸出木板缝,掌心向上张着手,乞求着。他们央求着放他们出来,讨要吃的东西,但最主要的是要水喝。警卫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看着,迪特尔已经吩咐过,今天晚上,囚犯们在兰斯不会得到任何救济。
他随身带了两个党卫军下士,他们是城堡的警卫,枪法都很好。他利用自己少校的权威,把他们从圣-塞西勒的废墟里抽调过来。他转身对这两个人说:“去把米歇尔·克拉莱特带过来。”
米歇尔被锁在一间没窗户的房间里,那是站长存放现金的地方。两个下士走了,随后他们一左一右带着米歇尔回来。米歇尔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脚腕也被捆上了,让他无法跑动。没人告诉他圣-塞西勒那里发生了什么。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在一周内第二次被俘虏。现在,他身上的勇敢冒险气质所剩无几。他想装出一种无所畏惧的样子,让自己保持振作,但这番尝试失败了。他瘸得更厉害了,衣服也脏了,阴沉着脸,整个人一副败相。
迪特尔抓住米歇尔的胳膊,拉着他靠近火车车厢。一开始,米歇尔并不知道这是让他看什么,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也带着恐惧。接着,他看清了那些伸着的手,听清了那一声声哀求的声音,他摇摆着,仿佛挨了一击,迪特尔不得不扶住他。
迪特尔说:“我需要一些信息。”
米歇尔摇了摇头。“让我上火车吧,”他说,“我宁愿跟他们待在一起。”
迪特尔为这种冒犯感到震惊,他惊讶米歇尔竟有这等勇气。他说:“告诉我,‘寒鸦’的飞机在哪儿降落,什么时候。”
米歇尔盯着他。“你没有抓到她们。”他说,脸上又现出了希望,“她们炸掉了城堡,是吧?她们成功了。”他仰起头,兴奋地大喊了一声:“干得好,弗立克!”
迪特尔让米歇尔慢慢沿着整列火车走过去,让他看囚犯有多少,他们的痛苦多么深重。“告诉我飞机的事。”他又说了一遍。
米歇尔说:“查特勒外面的一块地方,凌晨三点。”迪特尔几乎可以肯定这是瞎话。弗立克定在七十二小时以前到达查特勒,但降落被取消了,估计是她怀疑盖世太保布设了陷阱。迪特尔知道有一个预备的着陆地,因为加斯东曾告诉过他,但加斯东只知道代码名称,叫作“金色田野”,但不知道在什么地点。然而,米歇尔应该知道确切地点。
“你在撒谎。”迪特尔说。
“那就把我放火车上吧。”米歇尔回答。
迪特尔摇摇头说:“这由不得你随便挑,没那么容易。”
他看见米歇尔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和恐惧。
迪特尔让他往回走,在妇女的车厢停下来。女人们用法语和德语乞求着,有人在求告上帝发慈悲,有的人对站台上的男人责问着,让他们想想自己的母亲和姐妹,还有几个人要用性来交换。米歇尔低下头,不想再看下去。
迪特尔朝阴影里站着的两个人招了一下手。
米歇尔抬头一看,脸上一下子充满了恐惧。
汉斯·黑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押着一个年轻女子。她原来一定很漂亮,但这会儿她的脸色惨白,头发油腻腻地打成一绺一绺的,嘴唇上生着疮痂。她看来十分虚弱,走路都很困难。
是吉尔贝塔。
米歇尔倒吸了一口气。
迪特尔重复着他的问题:“飞机在什么地方着陆,什么时间?”
米歇尔一言不发。
迪特尔说:“把她弄上火车。”
米歇尔呻吟了一声。
一名警卫打开牲口车门。另外两个用刺刀挡住里面的女人,警卫把吉尔贝塔推进车里。“不要,”她哭叫着,“不要,求你们了!”
警卫就要把门关上,迪特尔这时说:“等一下。”他看着米歇尔。这个男人的脸已被泪水打湿了。
吉尔贝塔说:“米歇尔,我求你了。”
米歇尔点了点头。“好吧。”他说。
“这次别再撒谎。”迪特尔警告说。
“让她下去。”
“告诉我时间和地点。”
“拉罗克东面的一块马铃薯田,凌晨两点钟。”
迪特尔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是十二点十五分。“你得带我去那儿。”他说。
距拉罗克五公里外的小村勒潘已经沉睡。皎洁的月亮给大教堂铺上一层银光。大教堂的背后,莫利耶的送肉货车停在一个谷仓旁边,很不显眼。幸存的“寒鸦”坐在建筑扶壁投下的一片阴影中,静静地等候着。
“你们现在想要的是什么?”鲁比问。
保罗说:“一块牛排。”
弗立克说:“一张柔软的床,上面是干净的床单。你呢?”
“看见吉姆就行。”
弗立克想到鲁比跟那位枪械教练搭上了关系。“我觉得……”她收住了话头。
“你觉得我们只是图一时之欢?”鲁比说。
弗立克点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
“吉姆也这么认为,”鲁比说,“但我另有计划。”
保罗轻声笑着说:“我敢打赌,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那你们两个呢?”鲁比问。
保罗说:“我是单身。”他看着弗立克。
她摇摇头说:“我本打算跟米歇尔说我想离婚……可正在执行着任务,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那么等战争一结束,我们就结婚,”保罗说,“我有耐心等。”
真是典型的男人想法,弗立克想。他谈起婚姻大事就像说什么不起眼的事情,就跟购买一副养狗的牌照一样。一点儿也不浪漫。
但实际上她也很高兴。这是他第二次提到结婚的事。浪漫不浪漫又能怎么样呢?她想。
她看着她的手表。时间是一点三十分。“该走了。”她说。
迪特尔强征了一辆停在城堡外面、在爆炸中幸存的梅赛德斯轿车。现在,这辆车停在紧邻拉罗克马铃薯田的一个葡萄园的边上,车身上覆盖着从地上扯下来几条满是叶子的藤蔓,作为伪装。米歇尔和吉尔贝塔坐在后座上,手脚都被捆着,由汉斯看守。
迪特尔也随身带了两个下士,两人都有步枪。迪特尔和步枪手看着马铃薯田。月光下一切都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迪特尔说:“恐怖分子几分钟之内就会来到这里,我们要给他们来个突袭。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但要记住,我要抓活的,尤其是领头的,一个小个子女人。你们射击时只能打伤,不能打死。”
一个射手说:“这我们保证不了。这块地方大概有三百米宽。比如说,敌人要是在一百五十米以外,在这个距离射击一个奔跑的人,谁也不能保证子弹打在腿上。”
“他们不会跑,”迪特尔说,“他们要等一架飞机。飞机来了之后,他们要站成一条线,用手电筒指着飞机引导飞行员降落。这就是说,他们得原地不动在那儿站好几分钟。”
“在这块地的中间?”
“是的。”
那人点点头说:“那样的话我们能办得到。”他抬头看着天空,“除非月亮躲进云彩里去。”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就会在关键时刻打开车灯。”这辆梅赛德斯的车灯像一个餐盘那么大。
另一个步枪手说:“你们听。”
他们安静下来。一辆汽车正在接近这里。他们全都蹲下。尽管月亮很亮,但他们被黑压压的葡萄藤挡住,如果再缩着头,从外面就一点儿也看不见。
一辆小货车沿着村路开了过来,没有开灯。它在马铃薯田的门边停下。一个女人的身影跳下货车,把大门打开。货车开了进去,引擎熄了火。又有两个人跳下了车,又是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男的。
“现在要安静。”迪特尔低声说。
这寂静被突然响起的一阵汽车喇叭声打破,这声音出奇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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