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保罗。保罗耸耸肩。“我想我们还是签了吧。”
他们轮流拿过笔记本,将名字写在了一堆看不懂的波斯文字旁边。
签完字后,房间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现在他得让我们回家了吧,比尔想。
达德加将资料放入一堆整齐的文件里,一边同阿波尔哈桑用波斯语聊了几分钟。然后他离开了房间。阿波尔哈桑转身面对保罗和比尔,满脸严肃。
“你们被捕了。”他说。
比尔心一沉。这意味着没法坐飞机回华盛顿,没法见到艾米丽,没法参加元旦前夜的派对了……
“保释金是九千万托曼,保罗六千万,比尔三千万。”
“天啊!”保罗说,“九千万托曼就是……”
阿波尔哈桑在一张纸上算了出来。“差不多是一千三百万美元。”
“开什么玩笑!”比尔说,“一千三百万?杀人犯的保释金才两万。”
阿波尔哈桑说:“他问你是否准备交保释金。”
保罗大笑道:“告诉他我手头有点儿紧。我得去银行取钱。”
阿波尔哈桑没有答话。
“他不是认真的吧?”保罗说。
“他是认真的。”阿波尔哈桑说。
比尔突然怒不可遏——达德加、洛·戈尔兹,还有这个该死的世界,都他妈的不是东西。这明明是个陷阱,他们却生生地掉了进去。为什么?他们主动来到了这里与达德加见面,见面是美国大使馆安排的。他们没有干坏事,也没有人拿得出他们干坏事的证据,但他们还是要进监狱,而且是伊朗的监狱!
阿波尔哈桑说:“你们可以每人打一通电话。”
就像电视上的警匪片一样——打一通电话,然后就进监狱。
保罗拿起话筒拨号:“请找罗伊德·布里格斯。我是保罗·恰帕罗恩……罗伊德?我今天不能回来吃晚饭了。我被逮捕了。”
比尔想,保罗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真会被关进监狱。
保罗听了片刻,说:“先给盖登打电话怎么样?”比尔·盖登和比尔·盖洛德的名字十分相近,前者是EDS公司的全球总裁,保罗的顶头上司。一旦消息传回达拉斯,比尔想,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伊朗人就会见识到EDS公司的厉害了。
保罗挂断电话,换比尔打电话。他致电美国大使馆,要求总领事接听。
“戈尔兹吗?我是比尔·盖洛德。我们刚才被逮捕了,保释金是一千三百万美元。”
“怎么会这样?”
比尔对戈尔兹冷静而从容的声调大为光火。“是你安排了这场会面,你还说我们可以离开!”
“如果你们没有干坏事,我肯定——”
“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比尔怒吼道。
“我会尽快派人来监狱。”戈尔兹说。
比尔挂上电话。
那两个在走廊晃荡了一整天的伊朗人进了屋。比尔发现他们高大魁梧,多半是便衣警察。
阿波尔哈桑说:“达德加说不必给你们上手铐。”
保罗说:“真是谢谢啊。”
比尔忽然想起那些关于国王监狱中虐待囚犯的传说。他尽量不去多想。
阿波尔哈桑说:“你们要把公文包和钱包交给我吗?”
他们将包交了出去。保罗留下了一百美元。
“你知道监狱在哪儿吗?”保罗问阿波尔哈桑。
“你们将前往司法部设在海亚姆街的临时拘留所。”
“赶紧回布加勒斯特,向罗伊德·布里格斯汇报详情。”
“好。”
一名便衣警察打开了门。比尔看着保罗。保罗耸耸肩。
他们出了门。
警察押送他们下楼,进入一辆小车。“我想我们得在监狱待上几个小时。”保罗说,“大使馆和EDS公司需要那么长时间才能派人来把我们保释出去。”
“他们可能已经到监狱了。”比尔乐观地说。
两名警察中更壮的那名坐进了驾驶席,他的同事坐在副驾驶席上。他们驶出院子,进入艾森豪威尔大街,车速很快。他们突然转弯,进入一条狭窄的单行道,以最快的速度逆行。比尔紧抓住面前的座椅。他们左转右拐,回避从对面驶来的轿车和公交车,其他司机纷纷鸣笛挥拳。
他们朝南稍偏东的方向前进。比尔想象着到达监狱时的情形。EDS公司或大使馆的人会来商量降低保释金,让他们直接回家而不用蹲监狱吗?大使馆的人肯定对达德加的所作所为备感愤怒。沙利文大使会出面斡旋,让他们立刻获释。毕竟,将两名没有犯下任何罪行的美国人关进伊朗监狱,并将保释金定为一千三百万美元是极其不公正的。整件事都荒唐透顶。
但他现在却坐在这辆车的后座里,静静地注视着窗外,思考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车继续向南行驶,透过车窗看到的景象让他更加惊惧。
美国人在城北生活和工作,在那里骚乱和斗殴还是偶发现象,但这里——比尔现在意识到——混乱却已是常态。被焚毁的公交车的黑色残骸在街上冒着烟;数百示威者大肆破坏,高喊着,唱着圣歌,纵火,建路障;十多岁的少年朝汽车抛掷着莫洛托夫鸡尾酒——一种以碎布为引信的装满汽油的酒瓶。他们的目标似乎是随机的,下一个遭袭击的可能就会是我们,比尔想。他听见了枪声,但光线昏暗,他没有看见谁在朝他们开枪。司机驾着车一路狂奔,从未减速。路上几乎每隔一条街都被暴徒、路障或燃烧的汽车所堵塞,司机只好绕行,不顾任何交通信号灯,沿着小路以疯狂的速度绕过阻碍。我们不可能活着到看守所了,比尔一边想,一边摸了摸兜里的念珠。
这段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完,但就在这时,小车突然拐进了一个圆形院子,停了下来。壮实的司机一言不发地下了车,进了楼。
司法部很大,占据了整整一个街区。黑暗中——街灯都熄了——比尔隐约看见一栋五层高的大楼。十或十五分钟后,司机出了大楼,钻进驾驶席,绕到了大楼后面。比尔猜他已经在大楼里做了囚犯入监登记。
车在大楼后驶上路沿,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旁边是一道又长又高的砖墙,墙上有一扇双开铁门。右侧很远的地方,隐约看得见一个小公园或花园的轮廓。司机下了车,一扇铁门上的窥视孔打开了,司机同门后的人用波斯语聊了两句,然后门开了,司机示意保罗和比尔下车。
他们走进铁门。
比尔环顾四周。他们处在一个小院子里。他看见十到十五个配有自动武器的警卫分散在院内。面前是一个环形车道,上面停着轿车和卡车。左侧有一座平房,紧挨着砖墙,右侧则是另一扇铁门。
司机来到第二扇门边,敲了敲门。窥视孔打开,他又同里面的人用波斯语说了几句。然后门开了,保罗和比尔被推了进去。
他们来到登记处,那里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比尔环顾四周。没有律师、没有大使馆员工,也没有EDS公司的管理人员来救他们。我们无人相助,他想,这将会很危险。
一个警卫站在桌后,手握一支圆珠笔和一叠表格。他用波斯语问了个问题,保罗估摸着答道:“我叫保罗·恰帕罗恩。”然后拼读了一遍。
填写表格用了将近一个小时。一个能说英语的囚犯被带出来做翻译。保罗和比尔填写了他们在德黑兰的住址、电话号码、出生日期,还列出了他们的随身物品。他们的钱被没收了,每人只能保留两千里亚尔,大概相当于三十美元。
他们被带到邻近的房间里,被要求脱掉衣裳。他们脱得只剩下内裤。警卫搜查了他们的衣裳和身体。他们吩咐保罗穿上衣裳,但没对比尔这么说。这里非常冷——这里的暖气也停了。比尔光着身子,瑟瑟发抖,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监狱里显然只有他们两个美国人。他之前读过报道,还听人说过,伊朗的监狱堪比地狱。警卫会对他和保罗做什么?其他囚犯会怎么对他们?但愿有人早点来解救他们。
“我能穿上外套吗?”他问警卫。
警卫没有听懂。
“外套。”比尔说,做了一个穿外套的动作。
警卫将他的外套递给他。
不一会儿,另一名警卫进来让比尔穿好衣服。
他们被带回了登记处。比尔再次环顾四周,期待看到律师或朋友,但他再次失望了。
警卫领他们穿过登记处。又一扇门打开了。他们沿着台阶进入地下室。
地下室里寒冷、阴暗、肮脏。几间牢房里挤满了囚犯,他们全都是伊朗人。尿骚味令比尔闭上嘴,用鼻子浅浅地呼吸。警卫打开了九号牢房的门,保罗和比尔走了进去。
十六个胡子拉碴的囚犯好奇地瞪着他们。保罗和比尔也瞪着他们,心中恐怖不已。
牢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了。
第二节
1
罗斯·佩罗之前的生活都无比美好。
1978年12月28日早上,他坐在科罗拉多州维尔镇的山中小屋的餐桌前,厨师霍莉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早餐。
“圆木屋”坐落在山坡上,掩映于白杨林中。小屋里有六个卧室、五个浴室、一个三十英尺宽的客厅、一个滑雪后的“疗养室”。“疗养室”的火炉前有一个按摩池。这里只是佩罗的度假别墅。
罗斯·佩罗很富有。
他用一千美元创办了EDS公司,现在公司的股票——他个人仍然拥有超过半数的股份——价值数亿美元。他也是彼得勒斯石油和天然气公司的独资经营者,该公司控制的资产也价值数亿美元。他还在达拉斯拥有多处房产。很难弄清他究竟有多少钱——这取决于如何计算——但至少在五亿美元以上,离十亿可能差点儿。
小说中的富人都被描写得贪婪、权力欲强、神经质、被人仇恨,而且很不开心——总是不开心。佩罗没读过多少小说。他很开心。
他觉得让他开心的不是钱。经商挣钱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这是美国这台机器运转的根本。他喜欢一些钱能买到的玩具——摩托艇、快艇、直升机——但腰缠万贯从来都不是他的梦想。他曾希望建立一个员工数以千计的公司,但他最伟大的梦想业已实现,那就是完美的家庭。他的家人此时就在他面前,穿着保暖内衣,准备去滑雪。在他看来,他二十岁的儿子罗斯·佩罗二世是整个得克萨斯州最英俊的小伙儿。而他的四个女儿——数数吧,四个!——南希、苏珊娜、卡洛琳、凯瑟琳,都是健康、聪明、可爱的姑娘。佩罗曾告诉采访者,他会用孩子们将来成为什么人来衡量自己成功与否,如果他们成为对他人富有爱心的好公民,那他就会觉得自己不虚此生(采访者说:“我相信你,但如果我这么写,读者会觉得我被你收买了!”保罗则答道:“我不在乎。我只告诉你真相,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到目前为止,孩子们都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尽管从小锦衣玉食,他们却没有变成纨绔子弟。这简直就是奇迹。
缔造这一奇迹的是玛戈·佩罗,孩子们的母亲,她正拿着滑雪缆车票、羊毛袜、防晒霜,在孩子身边忙来忙去。玛戈美丽、慈爱、聪明、时髦,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母亲。只要她愿意,她本可以嫁给约翰·肯尼迪、保罗·纽曼[6]、兰尼埃王子[7]或洛克菲勒家族继承人那样的人物,但她却爱上了来自得克萨斯州特克萨卡纳的罗斯·佩罗——五英尺七英寸,歪鼻子,除了梦想一无所有。佩罗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现在,四十八岁的他回首往事时,发现他此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娶了玛戈。
他是一个拥有幸福家庭的幸福男人,但今年的圣诞节,他们全家却蒙上了一层阴云——佩罗的母亲生命垂危,她患了骨癌。圣诞前夜,她在家里摔了一跤,尽管不严重,但癌症脆化了她的骨骼。她摔伤了髋骨,被紧急送往达拉斯城里的贝勒医院。
佩罗的姐姐贝蒂那晚同他们的母亲在一起。圣诞节那天,佩罗、玛戈和他们的五个孩子将礼物装进旅行车,前往医院。祖母精神矍铄,他们一整天都很开心。然而,她并不想他们第二天也待在医院——她知道他们计划去滑雪,她坚持要他们去,不要管她的病。玛戈和孩子们12月26日起身前往维尔,佩罗则选择留下。
母子俩发生了意见冲突,就像佩罗小时候那样。露露·梅·佩罗只有五英尺一英寸或两英寸高,身材瘦削,但她的意志却同海军陆战队的中士一样刚强。她说他工作辛苦,需要休假。他则说自己不想离开她。最后医生打断了争执,说违背她的意愿留下只会恶化她的病情。于是第二天,佩罗去维尔同家人会合。母亲又赢了,就像他小时候母亲总是能赢他一样。
有一次,年幼的佩罗因为童子军旅行的事与母亲吵了一架。特克萨卡纳当时暴雨成灾,而童子军打算在受灾地区附近宿营,帮助进行救援工作。年幼的佩罗铁了心要去,但他母亲知道他还太小——他只会成为童子军领队的负担。佩罗不断央求母亲,但母亲只是微笑着说“不行”。
那一次,他母亲让步了——母亲同意他去帮忙搭帐篷,但必须当天晚上就回来。这算不上多大的妥协,但他根本无法反抗母亲。只要想想回家告诉母亲自己没有听话的后果,他就立刻打消了反抗的念头。
他从未挨过打,他甚至记不起来母亲曾对他大吼大叫过。母亲不是用恐惧来管束他的。她用金发碧眼与温柔和蔼将他还有他的姐姐贝蒂,束缚在爱的锁链里。她只需要盯着你的眼睛,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你就会彻底服从她,不想令她伤心。
即使到了二十三岁,罗斯已经在外面见惯了世面,回到家中也得接受母亲的管束——“你今晚同谁约会?你去哪儿?几点回来?”他回家后,无论时间多晚,都会亲吻母亲道晚安。但其实到现在,他们已经极少发生争执了,因为她的原则已经深深地影响了他,以至于变成了他自己的原则。她现在就像是君主立宪制国家中的女皇,披着权力的帝袍,真正的权力已由她授予了首相。
他不仅继承了她的处事原则,也继承了她钢铁般的意志。他也有盯着人眼睛看的习惯。他娶了一个同母亲相似的女人——玛戈也像露露·梅一样金发碧眼,性格温柔。但玛戈无法支配佩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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