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斯讨厌被人牵着鼻子走。
然而,他确实想去五狮谷。
一阵良久的沉默。温德曼不耐烦地问:“你愿意吗?”
“让我考虑一下。”埃利斯回答。
埃利斯的父亲轻声打了个嗝儿,道了声歉然后说:“好吃。”
埃利斯把自己那碟樱桃派推开,刮掉奶油。这还是这辈子第一次要控制体重。“真的很好吃,妈妈,可我不能再吃了。”他不无歉意地说。
“现在人都不如以前吃得多了,”她说着起身开始收拾,“因为到哪里都是坐车。”
他父亲一推凳子:“我还有账目要看。”
“你还是不请会计?”埃利斯问。
“对于自己的钱,没人会比你自己更上心。要是你赚了钱就会明白了。”他离开餐厅,回自己屋里去了。
埃利斯帮助母亲整理清洗。埃利斯十三岁那年,全家人就搬进了新泽西蒂内克这间四卧住房,然而搬家就仿佛是昨天的事。全家人期待搬家已经许久,房屋是父亲所建——一开始是亲力亲为,后来建筑生意越做越大,就开始雇人干活儿。不过,雇来的人总是在生意萧条时才来干活,生意好时便搁置下来。刚搬进来时,房子并未完工:没有供暖,厨房里没有碗柜,粉刷还一点没做。之所以第二天便有了热水是因为妈妈威胁说没有的话就离婚。不过最终还是完工了,埃利斯和他的兄弟姐妹各有自己的一个房间伴随其成长。而如今,对于埃利斯的父母来说,它显得过于宽敞,不过他还是希望父母能把房子留着,它让他觉得很温馨。
等把盘子摆进洗碗机,埃利斯说:“妈妈,还记得我从亚洲回来时放在这儿的行李箱吗?”
“当然,就在小卧室的衣柜里。”
“谢谢,我想翻翻看。”
“去吧,剩下的我来做。”
埃利斯上楼来到顶层的小卧室。这里很少使用,单人床周围堆着几把损坏的椅子、一张旧沙发以及四五个柜箱,两面放着儿童的书籍和玩具。埃利斯打开衣柜,取出一个黑色的塑料小手提箱。他把箱子摆在床上,转动密码锁,打开箱盖。箱子里有股霉味——已经有十年没有打开过了。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奖章;两颗从他身上取下的子弹;《陆军战场手册FM 5-31》——被叫作“饵雷”;一张埃利斯立于直升机旁的照片——那是他的第一架休伊直升机,他一脸笑容,看起来年轻而纤瘦(噢,该死!);一张来自弗兰基·阿玛尔菲的字条,上写:“致害我丢了腿的杂种。”——这是个勇敢的笑话,当时埃利斯轻轻地解开弗兰基的鞋带,抓住他的靴子往下拽,一只脚连带着半条腿都掉了——弗兰基的腿被严重弯曲的螺旋桨叶打到,膝盖以下全被截断。吉米·琼斯的手表永远地停在了五点三十分——“你留着吧,孩子,”吉米的父亲醉醺醺地对埃利斯说,“因为你是他的朋友,我永远也比不上你。”此外,还有一本日记。
他翻动着一页页纸张,只需读几个字便能回想起那一整天、一整周、一整场战役。日记的开头很轻松,带着几分冒险精神、几分自觉;接下来便是幻想破灭,忧郁、凄凉、绝望和自我毁灭。那些无情的词句让记忆再次变得栩栩如生:“该死的阿尔文斯就是不从直升机里出来,既然那么盼着脱离共产主义,为什么不奋起一战?话说回来,我想约翰逊上尉一直都是个浑蛋,然而被自己人的手榴弹炸死,这样的死法也未免太过惨烈。”后面还写道:“女人的裙子里藏着来复枪,孩子的衣服里藏着手榴弹,我们能怎么办?投降不成?”最后一篇写道:“这场战争的问题在于我们被变成不义之师,成了坏人。所以年轻人才躲兵役,所以越南人才不反抗,所以我们才杀死那么多妇女儿童,所以部队将领才会对政客撒谎,所以政客才会对记者撒谎,所以报纸才会对大众撒谎。”在那之后,他的想法变得太过强烈,诉诸笔端已远远不够;而他的罪恶感也日渐加深,在文字中根本无法找到救赎。似乎在他看来,必须花上整个后半生的时间才能弥补自己在战争中犯下的错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想法依旧没有改变。当他历数自己后来投入监狱的杀人犯,拘捕的绑匪、强盗和投弹分子,与他当年在越南、老挝和柬埔寨投下的无数炸弹、发射的无数弹药相比,根本显得无足轻重。
埃利斯明白,这样太感情用事了。当他从巴黎回来,好一阵子回想着这份工作如何毁了自己的生活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决定停止为美国的罪恶寻找救赎。可是这次……这次不同。现在有机会为弱小者伸张正义,奋起反抗撒谎的军官、强大的财阀和愚蠢的记者;不光是抗争,不光是出力,而是要真正改变现状,改变战争的走向,改变国家的命运,为了更为广义的自由奋起一搏。
还有,就是为了简。
光是再次见到她的可能便已使他重新燃起热情。就在几天前,想到她身处的危险,他还可以将之抛诸脑后,继续翻页读杂志。而现在,他甚至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她。他想知道简的头发是长是短,身材是胖是瘦,她对自己所做的选择是否满意,阿富汗人是否喜欢她,还有就是最重要的——她是否还爱让-皮埃尔?“听我一句,”吉尔说,“打听一下她过得怎么样。”聪明的吉尔。
终于,他想到了珮朵。我尽力了,他对自己说;我真的尽力了,而且也做得不错——可能一开始就不会成功。吉尔和伯纳德会给她所需要的一切关怀,她的生活中没有我的位置。没有我,她会更开心。
埃利斯合上日记,把它放回箱子,然后拿出一个廉价的小珠宝盒。盒里放着一对黄金小耳环,每一只中间都镶嵌着一枚珍珠。耳环原本是想送给一个小姑娘,她双目有些斜视,胸部平平。是她让埃利斯明白了这世上根本没有禁忌。耳环还没送出,姑娘就死了——在西贡一间酒吧被一个喝醉了的士兵所杀。埃利斯没有爱过她——喜欢与感激而已。那对耳环原本是告别的礼物。
他拿出一张空白卡片,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笔。思索片刻后,埃利斯写道:
致珮朵:
好吧,你可以穿耳洞。
爱你的爸爸
第六节
五狮河的河水向来没有暖意。不过此刻,当尘日将近,在柔和的空气中,女人们来到专属于她们的河岸沐浴时,那水倒也少了几分寒气。清冷的河水不禁令简牙齿打战,她和其他人一道下水,随着越走越深,她的裙子也越提越高,一直提到腰际的位置,然后开始清洗:经过长久以来的练习,简已经掌握了阿富汗人这种独特的洗澡方式——不脱衣服也可以清洗全身。
洗完澡简上了岸,哆哆嗦嗦地站在萨哈拉身边。萨哈拉还在水塘里洗头发,水花噼噼啪啪四处飞溅,同时还不忘叽叽喳喳地与别人交谈。她再次把头浸在水里,然后伸手去拿毛巾。她在沙地上的一处空洞里来回摸索,然而毛巾不在那儿。“我的毛巾呢?”她喊道,“我明明放在这个洞里的,是谁偷走了?”
简从萨哈拉身后拾起毛巾,说道:“在这儿呢,你放错洞了。”
“毛拉的老婆也是这么说的!”萨哈拉大喊,其他人听了都尖声大笑起来。
村里的妇女已经接受了简,把她当成其中一分子。随着香塔尔的出生,最后的一丝谨慎与顾忌也已消失,似乎生育证明了简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跟她们一样。河边谈话的内容异常直白——也许是因为孩子们已留给年长的姐妹或长辈照看,但更有可能是因为萨哈拉。那嘹亮的嗓音、灵动的双眼、富有活力又略带沙哑的声音让她成为了这里的焦点。毫无疑问,正因为一天到晚都要收敛天性,此刻的她在这里更是倍加奔放。萨哈拉开玩笑有时不免粗俗,简从未见任何一个阿富汗人敢这样做——无论男女。而她那些略带下流的言论和带有双关语义的笑话总能为严肃的讨论创造契机。简也因此有机会将傍晚的沐浴时间变为即兴的健康教育课堂。尽管班达的妇女更关心的是如何生孩子,而非如何避免生孩子,避孕这个话题仍然广受欢迎。然而,对于避孕,人群中仍有一些赞同之声,简总是对此加以鼓励。她极力向大家说明,如果隔两年再怀下一胎,母亲可以更好地喂养和照料自己的孩子,效果远比每十二到十五个月就怀一次孕要好得多。昨天大家聊到月经周期,显然,阿富汗妇女认为,怀孕的最佳时间刚好在月经前后不久的几天。简告诉大家:一般是从第十二天到第十六天,而大家似乎也接受了这一观点。不过简还是怀疑,她们觉得自己弄错了,只是出于礼貌,没有明说罢了。
今天的气氛十分活跃。最近的一批巴基斯坦护送队即将归来。男人们会带些稀罕的小东西回来——围巾、橘子、塑料手镯,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枪支、弹药、炸药作战时之用。
萨哈拉的丈夫,也就是接生婆拉比亚的儿子之一,艾哈迈德·古尔是队里的领袖,而萨哈拉显然十分期待再次见到丈夫。两人在一起时就像其他阿富汗夫妇一样:萨哈拉低声下气,对丈夫唯命是从,而艾哈迈德通常显得威严傲慢。不过,看着他们注视彼此的眼神简就知道,两人深爱彼此。萨哈拉说话的语气中也可以听出,两人的夫妻生活十分活跃。今天的萨哈拉被欲望折磨得近乎发狂,猛力拿毛巾摩挲着把头发擦干。简很理解她的感受:她自己有时也有这种感觉。毫无疑问,她之所以能与萨哈拉成为朋友是因为都在对方身上发现了相同的特质。
一接触到那温暖而干燥的空气,简的皮肤立马变干。此时正值盛夏,每一天都是漫长而燥热。好天气最多也就再持续一两个月,之后便是严寒。
萨哈拉依然沉迷于昨天的话题。她突然停下擦头发的手,说道:“不管人们怎么说,最好的怀孕方法就是夜夜做。”
哈利玛表示赞同。她是穆罕默德·汗的妻子,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睛,面色阴郁。“要是不想怀孕,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永远别做。”她有四个孩子,只有穆萨一个是男孩。当听说简也没有办法提高生儿子的概率,哈利玛非常失望。
萨哈拉问:“可你丈夫参加护送队,一走就是六个星期。现在他回来了,你打算跟他怎么说?”
简说:“像毛拉的老婆一样,塞到别的洞里。”
萨哈拉一阵大笑,简也笑了。这种避孕技巧可不是巴黎速成班上学来的。不过,现代先进技术要真正传播到五狮谷还有待时日,所以只能靠土方法了——也许再加上一点点教育推动。
话题转向了收成。五狮谷遍地都是金色的小麦和多芒的大麦,不过大多数都只能烂在地里,多数年轻人都忙着打仗,而年纪大的又发现趁夜收割速度太慢。到了夏末,家家户户都会把自家一袋袋的面粉、一篮篮的干果盘点一番,数数鸡仔和山羊,看看家中积蓄,盘算一下肉蛋将如何短缺,再预计一下今冬大米和酸奶的价格;很多人会带几件家里的值钱之物,翻山越岭到巴基斯坦的难民营安家,杂货店老板是这样,同时还有数百万阿富汗人。
简十分担心这样的清除行动会成为苏联人的永久策略——既然无法打败游击队,那就把他们所生活的地方摧毁。这就像美国人在越南的所作所为,通过地毯式轰炸整个地区,五狮谷就会变成杳无人迹的荒芜之地,而穆罕默德、萨哈拉和拉比亚他们变成了无家可归、无国可投、前路渺茫的难民。反抗军根本无力抵抗全面闪击,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任何防空武器。
天色渐黑,妇女们逐渐开始回村。简和萨哈拉同行,一边听对方讲话,一边想着香塔尔。她对女儿的感情经历了数个阶段:刚刚生下孩子时她如释重负,同时也为生下一个完美健康的宝宝而欣喜若狂;然而当孩子开始哭闹,她又感到自己是如此悲惨。她不懂如何照看婴儿,也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在做母亲方面,简全然没有所谓本能的悟性。孩子甚至让她感到害怕。简的心中没有母爱涌动,相反,关于孩子死去的可怕梦境和怪异幻象时而出现——掉入河中,被炸弹炸死,要么就是夜间被雪虎叼走。她还没把这些告诉让-皮埃尔,不然他一定认为简疯了。
简与接生婆拉比亚·古尔间也出现了裂痕。拉比亚坚持妇女刚生孩子的头三天不应该母乳哺育婴儿,因为这段时间出的不是奶水。而简确认为这种做法荒唐至极,大自然所赋予女性的乳房之中,绝对不会生出什么对新生儿不好的东西,因而无视了接生婆的建议。拉比亚还说孩子出生的头四十天内不可以洗澡,而香塔尔和其他西方人的婴儿一样,每日都洗得干干净净。有一次,简看到拉比亚用白糖和着黄油,放在皱纹满布的手指尖喂香塔尔,这让简很生气。第二天,拉比亚去帮别人家接生,于是派自己的一个孙女——十三岁的法拉来给简帮忙。这样便有了很大的改观:法拉对于照看婴儿没有任何先入之见,只是简单照做。她不为挣钱,但有食物作为报偿——简家里的食物比法拉父母家的要好得多;同时,她还有机会学习如何照看婴儿,以此为自己的婚姻生活做准备——对她来说,那也就是一两年内的事情。简估计拉比亚兴许在培养法拉成为未来的接生婆,这样一来,帮助西方来的护士照看孩子可以帮法拉赢得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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