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福莱特悬疑经典-突然亡命天涯(1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他蒙住死者的面部,然后看了看丧夫的妻子。她一直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看着,几个小时不动地方。“我很难过。”让-皮埃尔对她说。她点点头。她的镇定使让-皮埃尔感到欣慰。有时,死者的家人会指责他没有尽力抢救:这些人似乎认为既然这个医生懂得那么多,那就没有他医不好的病。而每当此时,让-皮埃尔都有一股冲动冲着这些人大喊:我不是上帝!但眼前这个女人似乎能够理解。

    他转身背对尸体。此时的他已经筋疲力尽。这一整天来,他一直在修补那些支离破碎的病体,而失去生命的这还是第一个。那些一直看着他抢救的人,多数都是死者的亲属,此时都走上前来处理遗体。死者的遗孀大声痛哭,简扶着她走到一旁。

    让-皮埃尔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他一回头,看到穆罕默德——组织这次运送任务的游击队员。他立即感到一阵内疚。

    穆罕默德道:“这是阿拉的意志。”

    让-皮埃尔点点头。穆罕默德掏出一包巴基斯坦香烟,点燃一支。让-皮埃尔开始整理自己的医疗器具,把它们放进包里,同时不回头地问了一句:“现在你怎么打算?”

    “马上再派一支护送队过去。”穆罕默德说,“我们需要弹药。”

    让-皮埃尔突然一惊——尽管此刻他已十分疲惫。“要看地图吗?”

    “要。”

    让-皮埃尔合上包,两人离开清真寺。星光照着村中的小路,他们回到小店老板的家中。客厅里,法拉睡在香塔尔摇篮边的地毯上。两人进屋,她立即醒来,并站起身。“回家去吧。”让-皮埃尔对她说。她一言不发地离开。

    让-皮埃尔把包放在地上,轻轻将摇篮搬进卧室。香塔尔睡得很熟,直到摇篮放下方才惊醒,接着便一阵啼哭。“哎呦,这是怎么了?”他低语安慰道。让-皮埃尔看看手表,意识到可能孩子需要喂奶。“妈妈马上就回来。”他对女儿说。没用。他将孩子从摇篮中抱起来轻轻摇动,孩子渐渐安静下来。他抱着女儿回到客厅。

    穆罕默德站在那里等待着。让-皮埃尔说:“你知道东西的位置。”

    穆罕默德点点头,打开一口油漆的木柜,拿出一大捆折叠地图,从中抽出几张在地上摊开。让-皮埃尔哄着香塔尔,越过穆罕默德的肩头看着地图:“伏击发生在何处?”

    穆罕默德指了指贾拉拉巴德附近的一个地点。

    穆罕默德组织的护送队所走的路线在任何地图上都没有显示。然而,让-皮埃尔的地图却标注了某些山谷、高原和季节性河流,这些区域兴许可以纳入路线当中。有时,穆罕默德可以回忆起某地特征,有时只能猜测。他经常和让-皮埃尔讨论等高线所描绘的确切地形,或者说说诸如冰碛层这样较为模糊的地理特征。

    让-皮埃尔建议道:“你可以再往北到贾拉拉巴德附近。”在这座城市所在平原的北部,有一处地形复杂的山谷,仿佛一面蜘蛛网张在科纳尔和努里斯坦河之间。

    穆罕默德又点燃一支香烟。同多数游击队员一样,他也是杆大烟枪。他一面吐着烟雾,一面摇头:“这片区域已经发生过多起伏击。”他说,“即使那里的当地人尚未出卖我们,恐怕也离得不远了。不行,下一趟要走贾拉拉巴德南侧。”

    让-皮埃尔紧锁双眉。“这怎么可能?南边从开博尔山口开始,一路都是原野。你们会被发现的!”

    “我们不走开博尔山口。”穆罕默德说。他用手指着地图,沿着阿富汗的边境一路向南:“我们会在特勒蒙加尔过境。”说着用手指着那个城镇,并且从那里延伸出一条路线,一直回到五狮谷。

    让-皮埃尔点点头,掩饰着心中的喜悦。“有道理。新一批队伍什么时候离开?”

    穆罕默德将图重新折好,说道:“后天。事不宜迟。”他将地图重新放进柜子,然后出了门。

    简回来时,穆罕默德刚要离开。他心不在焉地跟简道了一声“晚安”。让-皮埃尔庆幸自从简怀孕后,这位英俊的游击队员对她便失去了“性”致。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位妻子性欲旺盛,很容易受到诱惑。要是她与一个阿富汗男人有了风流之事,恐怕会招惹无尽的麻烦。

    让-皮埃尔的医药包还撂在地上,简俯身想将它捡起。他顿时觉得仿佛心脏骤停,连忙从她手里接过包。简的脸上略微显出惊讶。“我来放吧,”他说,“你去照看香塔尔。该给她喂奶了。”说着将孩子交给她。

    趁着简给孩子喂奶,让-皮埃尔把包拿到前厅,又拿了一盏灯过来。一盒盒的药品堆在土地上,已经打开的摆在老板家的原木架上。让-皮埃尔把医药包放在砌着蓝砖的柜台上,然后拿出一件黑色的塑料物品,形状大小与一台便携式电话差不多。他把那东西放进口袋。

    让-皮埃尔把包清空,把消毒器具放到一边,尚未用过的用具放到架子上。

    他回到客厅,对简说:“我下河去洗个澡,身上太脏,没办法上床睡觉。”

    她一脸迷醉而满足的笑容望着他,每次给香塔尔喂奶时简总是这样的神情。她说:“快点回来。”

    让-皮埃尔转身出门。

    终于,整个村庄进入了梦乡。只有少数几家的灯还亮着,他听到一家的窗子里传出女人痛苦的声音,余下的则多为寂静与黑暗。经过村尾的最后一栋房子,他听到一个女人高声吟唱着一首悲戚的丧亲曲。一瞬间,这场由他酿成的死亡悲剧的沉重突然向他袭来,他尽力将这种想法抛在脑后。

    两片麦田之间有一条多石子的小路,让-皮埃尔沿此路向前,一路还不时四处张望,小心倾听:村里的男人现在应该都在干活儿。一片田地中,他听到镰刀挥动的窸窣声;狭窄的梯田上,她看到两个男人正借着微弱的灯火之光除草。他并未同这些人交谈。

    他来到河边,越过浅滩,沿着河对岸山崖的崎岖小径一路向上攀爬。他确信自己很安全,然而朦胧的光线中,随着山路日渐陡峭,他的心中也渐渐紧张起来。

    十分钟后,让-皮埃尔到达了自己想要寻找的制高点。他从口袋里掏出无线电收发器,拉出伸缩天线。这是克格勃最为先进精巧的微型发报机。即便如此,由于当地的地形实在不利于无线电发报,苏联人只得修建一处专门的通信中继站,地址就选在其控制区域内的一个山顶,借此接受让-皮埃尔发出的信号,并将其传送出去。

    他按下通话按钮,用英语和暗语呼叫:“我是‘独形’,收到请回答。”

    他等了一阵,再次呼叫。

    待呼叫到第三次,他收到了夹杂着噼啪声的回应,此人带有口音:“这里是‘总管’,‘独行’请讲。”

    “你的派对很成功。”

    “重复:派对很成功。”对方回应道。

    “二十七人参加,之后又来一人。”

    “在此重复:二十七人参加,之后又来一人。”

    “为筹备下一场,我需要三头骆驼。”这是一句暗语,意思是:从即日算起,三天之后与我会面。

    “重复:你需要三头骆驼。”

    “我们在清真寺见。”这也是一句暗语。“清真寺”指的是距离三座山谷交会处几英里的一个地方。

    “重复:在清真寺见面。”

    “今天是星期日。”这句不是暗语,只是以防通话的另一方是个笨蛋,没意识到现在已过午夜所采取的谨慎做法而已。要是与让-皮埃尔接头的人提前一天到达见面地点,那麻烦就大了。

    “重复:今天是星期日。”

    “完毕收线。”

    让-皮埃尔收起天线,将无线电收发器放回口袋,接着下山回到河边。

    他迅速脱掉衣服,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指甲刷和一块肥皂。肥皂在这里严重稀缺,然而作为医生,他可以优先获得。

    让-皮埃尔小心翼翼地踏入五狮河,他弯曲膝盖,撩起冰冷的河水泼洒全身。他在身上和头发上打了肥皂,然后拿起刷子擦洗全身:双腿、腹部、前胸、面部、双臂、双手。擦洗手部时他格外用力,用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星空下,他赤裸着跪在浅滩之中,颤抖着一遍遍擦洗身体,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

    第七节

    “这孩子得了麻疹和肠胃炎,还长了癣。”让-皮埃尔说,“看他脏兮兮的,显然营养不良。”

    “这些孩子不都是吗。”简说。

    两人用法语对话,通常在一起时总是如此。孩子的母亲看看这个,再瞧瞧另一个,好奇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让-皮埃尔觉察到她的焦虑,于是用达里语对她说:“你儿子会没事的。”

    他来到洞穴的另一侧,打开了药箱。所有送到诊所来的孩子都会注射预防结核病的疫苗。在准备卡介苗针剂的同时,让-皮埃尔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简。她正小口喂孩子喝补水饮品——一种葡萄糖、盐、小苏打、氯化钾清水溶液的混合物,并在孩子小口嘬饮的间隙,小心帮他清洗脸上的污秽。她的动作迅速而优雅,仿佛心灵手巧的手工艺人——塑造黏土的陶艺家,或是挥舞着泥铲的瓦匠。他注视着,看她带着无尽关怀,用纤细的双手小心碰触着孩子惊恐的面庞。他爱这双手。

    他转身将针拔出,这样便不会让孩子看见,然后将针藏在袖子后面,再次转过身,等简就绪。他端详着简的脸,看着她清洁孩子右侧肩上的皮肤,看着她用酒精擦拭伤口。那是一张俏皮的脸,一双大眼睛,翘起的鼻子,宽阔的嘴形,那嘴角总是泛着笑容。然而现在,她的神色凝重,下颌不时左右动着,仿佛咬牙切齿——这是她专注的表现。让-皮埃尔对她的表情了如指掌,然而对她内心的想法却一无所知。

    他时常猜测简的想法,几乎无时无刻不这么做,然而却没有勇气当面问她,因为这样的对话很容易步入禁区。他必须时刻警惕,如同一位出轨的丈夫,生怕自己的只言片语——甚至是脸上的一个表情——会将自己暴露。任何关于真相与欺骗、信任与背叛、自由与专制的谈话皆属禁忌;而任何可能引入这些雷区的话题——诸如爱、战争和政治也同样尽量避免。甚至对于那些无伤大雅的话题,让-皮埃尔也是谨小慎微。由于缺少谈资,两人的婚姻生活也少了许多亲密,连做爱都感觉别扭。让-皮埃尔发现,除非自己闭上眼睛,想想自己身处别处,否则无法达到高潮。由于香塔尔的降生,过去的几周他不需要在床上“表现”,这让他松了一大口气。

    “就等你了。”简说。让-皮埃尔这才意识到妻子在对自己微笑。

    他提起孩子的手臂,用达里语问道:“你多大了?”

    “五岁。”

    趁孩子说话时,让-皮埃尔将针头刺入。孩子立刻啼哭起来。那哭声使让-皮埃尔想到五岁时的自己,第一次骑车摔倒,哭相与眼前的男孩如出一辙。那是一种尖声的哀号,声讨着那意想不到的疼痛。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苦相的小病人,回想着当初的疼痛与愤怒,心中不禁想:当初的小家伙又何以走到今天呢?

    他放孩子去找妈妈,数出三十粒250克灰黄霉素胶囊交给那位母亲。“让他每天服一粒,直到全部吃完。”他用简单的达里语说道,“别把药分给别人吃,他需要这些用量。”这样一来癣病能得以医治,麻疹和肠胃炎则要顺其自然了。“让他卧床休息,直到疹子消失。务必让他多喝水。”

    女人点点头。

    “他有没有兄弟姊妹?”让-皮埃尔问道。

    “五个兄弟,两个姊妹。”女人骄傲地答道。

    “他应该被单独隔开,不然其余的孩子也会染病。”女人看起来一脸迟疑:她家里很可能只有一张床,所有的孩子挤着睡。让-皮埃尔对此无能为力。他继续道:“等药吃完,如果他还不见好,带他来找我。”其实孩子真正需要的是充足的食物——既要优质,又有营养。这一样让-皮埃尔给不了,她的母亲也不行。

    母子两人离开洞穴,孩子瘦骨嶙峋,一副病态;而母亲也显得弱不禁风,筋疲力尽。他们很可能跋涉了几英里路才到达这里,一路上多数时间里孩子由母亲抱着。如今看完了病,两人想必又要步行回去。这孩子很可能还是活不下去,不过至少不会死于肺结核。

    还有一位病人——一位玛朗乞士。他是班达的圣者。此人疯疯癫癫,多数时候衣不蔽体。他从班达上游二十五英里处的科马尔开始,一路沿五狮谷而行,一直到西南方六十英里以外苏军占领平原上的恰里卡尔。此人成日胡言乱语,经常看到幻象。阿富汗人认为玛朗乞士都是有福之人,不但能容忍他们的怪异言行,还热心施舍饮食与衣物。

    乞士走进来,腰上围着一块破布,头上还戴着一顶苏联的军帽。他紧捂着腹部作疼痛状。让-皮埃尔倒出一把二乙酰吗啡药片交给他。疯子将这些合成海洛因药片攥在手里,转身就跑。

    “他肯定对这些东西上瘾了。”简说,声音中明显不甚赞同。

    “他确实有瘾。”让-皮埃尔承认道。

    “那为什么还给他?”

    “他有溃疡。不然我还能怎么做——给他开刀不成?”

    “谁让你是医生啊。”

    让-皮埃尔开始打包。次日清早还要在科巴克坐诊。科巴克距此有六七英里的山路,途中他还有约要赴。

    那个五岁孩子的哭声为山洞里带入一丝旧日的氛围。仿佛是旧玩具的气味,或是某道奇异的光线,促使你揉搓双眼。让-皮埃尔隐约感到有些恍惚。他看到孩童时所见过的人不断从眼前闪过,他们的脸孔与周围的事物重叠在一起,仿佛一架偏离了的放映机,将电影的画面打在了观众的后背,而非银幕之上。他看到自己的启蒙老师——带着钢框眼镜的麦迪生小姐;还有雅克·勒方丹,因为被叫作骗子而把让-皮埃尔打得鼻子流血;他看到纤瘦的母亲,一身不合适的衣装,总是心神不定;他尤其看到父亲,一个高大结实的愤怒壮汉站在禁区之外。

    让-皮埃尔努力集中精神,整理去科巴克可能需要的器械和药品。他装了一烧瓶的纯净水,准备出门喝,当地村民会提供吃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