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去办事、送信,还是什么?”
“不知道。”法拉有些不安。
“算了。”简笑了笑说。全村的女人当中,法拉是最不可能了解真实状况的一个。那最有可能的是谁?当然是萨哈拉。
简抓起条毛巾便往河边去。
萨哈拉已经不再为丈夫的死而悲痛,但也少了许多往日的活泼,不知她何时才会再婚。在简眼里,在阿富汗见到的夫妻中,萨哈拉和艾哈迈德似乎是唯一真正相爱的一对。然而,萨哈拉是个性欲旺盛的女人,没有男人根本活不下去。艾哈迈德的弟弟——会唱歌的尤瑟夫跟萨哈拉夫妻住在一起,十八岁还没有成婚。村中妇女们猜测尤瑟夫可能会娶萨哈拉。
在阿富汗,兄弟一起生活,而姊妹往往分开。按照规矩,媳妇会搬去跟丈夫住在婆家,与公婆一起生活。这只是阿富汗男人压迫女性的另一种方式。
简快步走过田间的小路。农田中有几个男人在月光下劳作。收割即将结束,再过不久,连“黄油小路”也走不了了。简想:穆罕默德说过,那条路只有夏天才能走。
她来到女人们聚集的滩边。八九个女人正在河里或者是河边的池塘洗澡。萨哈拉在河流中间,周围水花四溅,但全然不说不笑。
简丢下毛巾,蹚水下河。她已经想好,这次不能像问法拉一样那么直接。当然,萨哈拉不好糊弄,但她可以尽量显得像在闲聊,而不是打听。简没有立马凑上前去。待其他女人都上了岸,简等了一两分钟才跟上去,在一旁默默擦干身体。萨哈拉和其他几个人开始溜达着往回走,简这才凑上来用达里语问:“尤瑟夫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去洛加尔谷了。”
“我知道。他自己去的?”
“是啊。但他说可能会带人回来。”
“带谁啊?”
萨哈拉耸耸肩:“可能带个媳妇儿吧。”
这倒转移了简的注意。萨哈拉太过冷静,这说明她在担心:她不想让尤瑟夫带个妻子回来。好像村里的谣言是真的一样。简也希望如此:萨哈拉需要一个丈夫。“依我看,他不是去娶媳妇的。”
“为什么?”
“貌似有大事发生。马苏德派出很多人送信。他们根本没时间找老婆。”
萨哈拉依旧作矜持状,但简看得出,她听了很高兴。同时,简也纳闷:如果尤瑟夫跑去洛加尔请人,这意味着什么?
快要回到村里时,夜幕已经降临。清真寺传出一阵低沉的吟唱:那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一群人的祈祷声。那可怕的声音让简想起了约瑟夫——一个年轻的苏联士兵。他的直升机在班达附近一带的山上撞毁,约瑟夫幸存了下来。几个妇女把他送到简的住处。那时还是冬天,诊所还没有搬到山上的洞穴里。让-皮埃尔和简为他治伤,同时派人送信给马苏德,问他怎么办。某天夜里,简知道了马苏德的回答。阿力山·卡里姆走进诊所前屋,一身绷带的约瑟夫躺在那里。阿力山将步枪枪口对准那孩子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打了个稀巴烂。当时就是这个时间,在空气中回荡的祈祷声中,简洗刷着墙上的血迹,清理着地板上的脑浆。
女人们攀完最后一段路,在清真寺门前停留了片刻,说完了未尽的闲话,之后便各回各家。简朝清真寺里瞅了一眼。男人们正在毛拉阿卜杜拉的带领下跪着祷告。他们的武器堆在墙角,里面既有老式的步枪,也有现代化的冲锋枪。祈祷刚刚结束,人们起立,简注意到人群中有几张生面孔。她转身问萨哈拉:“那些是什么人?”
“依他们戴的头巾来看,肯定是毕希谷和贾拉拉巴德的人。那些是普什图人,平时总跟我们作对。他们来这儿干吗?”说话间,一个戴眼罩的高个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来。“那一定是贾汗·卡米尔。他可是马苏德的死对头!”
“但马苏德正跟他说话呢。”简说,又用英语加上一句,“谁想得到啊!”
萨哈拉模仿道:“虽向得到啊!”
这还是失去丈夫后,萨哈拉第一次开玩笑。这是个好兆头:她渐渐走出了阴影。
男人们陆续走出清真寺,妇女们做鸟兽散,各自回家,除了简。她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现在只需确认。当穆罕默德出来时,简迎上去用法语道:“我忘记问你,之前法扎巴德那一趟还顺利吗?”
“还好。”穆罕默德并没有停下脚步。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同伴和那些普什图人看到自己回答一个女人的问题。
穆罕默德大步流星往家走,简在一边快步紧追。“法扎巴德的反抗领袖也来了?”
“没错。”
她猜对了:马苏德把所有的反抗军领袖都请来了。简还想套出些细节,于是问道:“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穆罕默德若有所思,同时也放下了姿态。每每对谈话的内容有了兴趣,他就会这样。“一切就看埃利斯明天怎么做了。如果大家觉得他诚实可信、值得尊重,兴许会接受他的条件。”
“你觉得他的计划如何?”
“将反抗力量联合起来,又有美国的武器,这当然是好事。”
原来如此!美国人给反抗军提供武器,前提是这些反抗力量要团结起来,而不是浪费时间彼此争斗。
来到穆罕默德门前,简招招手转身回家。她感到乳房肿胀:是时候给香塔尔喂奶了。右边的乳房感觉略沉些,因为先前是打左边喂起,而小家伙嘬起第一个奶头来总是更卖力些。
回到家中,简走进卧室。香塔尔光着身子躺在摇篮里,身下铺着一块叠起的毛巾。说是摇篮,其实就是半个硬纸箱。阿富汗夏天气候炎热,孩子白天根本用不着穿衣服,晚上盖张薄单子即可。看着眼前的孩子,反抗军、战争、埃利斯、穆罕默德、马苏德等一切纷扰都被简抛在脑后。以前她一直觉得婴儿都很丑,但香塔尔却十分可爱。看着看着,小家伙动了动,张开嘴巴哭闹起来。简右侧的乳房立马分泌出乳汁,衬衣前襟湿了一片。她解开扣子,抱起香塔尔。
让-皮埃尔总说喂奶之前应该像外科医生一样,把乳房洗得干干净净。但她从不理会,因为洗过的味道孩子很排斥。她靠墙坐在地毯上,右边的臂弯里抱着婴儿。香塔尔挥动着胖嘟嘟的小胳膊,脑瓜不时朝两边转动,张着小嘴胡乱寻找着。简把她的小嘴送到乳边,香塔尔用牙肉紧紧夹住奶头,用力吸吮。开始的一两下疼得简紧锁双眉,之后有所缓和。一只肉乎乎的小手触碰着母亲肿胀的乳房半球,盲目而笨拙地抚摸着。简放松下来。
哺育婴儿让简变得温柔而富有保护的欲望。令她意外的是,其中还带着几分色情的意味。起初,因喂奶而感到兴奋让她很难为情,但很快便想开了:如果这是自然反应,肯定没什么不正常的,索性放松享受。
简很期待回欧洲后带着香塔尔到处炫耀。让-皮埃尔的母亲一定会说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对路,而自己的妈妈一定想让孩子接受洗礼,而爸爸则会醉醺醺满眼慈爱地看着外孙女,而她姐姐既骄傲又兴奋。还有让-皮埃尔的父亲,他已经去世了……
院里有人声传来:“有人在家吗?”
是埃利斯。“请进。”她觉得没必要把前胸遮起来:埃利斯又不是阿富汗人,更何况之前还是她的情人。
他进了屋,看到简在给孩子喂奶,这才恍然大悟。“要不我还是走吧?”
简摇摇头:“你又不是没见过。”
“我看不然,”埃利斯道,“你是不是换了一对儿?”
简笑了:“怀了孕的女人胸会变大。”埃利斯结过婚,还有个孩子,这些她都知道,只是他似乎不常与他们见面。这种事情他几乎从不提起。“你前妻怀孕的样子你都不记得了?”简问。
“错过了。”那种简略的语气摆明让她别往下说,“我当时在别处。”
此时的简身心放松,根本懒得还击。事实上,她很同情埃利斯。他的生活一团糟,这并不全是他的错;况且,他也已经付出了代价,简便是代价之一。
“让-皮埃尔还没回来。”埃利斯道。
“没有。”奶水渐渐吸干,力量也越来越小。她慢慢将乳头从香塔尔嘴巴里抽出,把孩子举过肩头,轻拍后背,让她打嗝儿。
“马苏德想借用他的地图。”
“当然可以。你知道放在哪。”香塔尔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儿。“好孩子。”简将孩子换到左边吃奶。刚打过嗝儿,小家伙又饿得拼命吮吸起来。简还是没抑制住冲动,问道:“为什么不去看你的孩子?”
埃利斯从柜子里取出地图,关上柜门直起身:“看是看,只是不经常。”
简很惊讶,心想:我与他一起生活了近半年,却没能真正了解他。“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
“她一定有……”
“十三岁了。”
“上帝啊。”基本上已经长大成人了。简突然变得十分好奇。为什么自己从没问过他这些事?也许是因为那时自己没孩子,所以对这种事不关心。
“她住哪里?”
埃利斯有所迟疑。
“你不用告诉我。”简能读懂埃利斯的表情,“说了也是假话。”
思索片刻,简问:“你是担心仇人找你的家人报复?”
“对。”
“理由很充分。”
“谢谢。还有,多谢你帮忙。”说着,他挥动着手里的地图,随即出门。
香塔尔衔着简的乳头进入了梦乡。简轻轻把孩子抱在肩头,让她在睡梦里打嗝儿。小家伙做什么都不误睡觉。
简真希望让-皮埃尔能早些回来。她知道让-皮埃尔不会做坏事,但至少留在身边能让她感到安全些。他联络不了苏联人,因为无线电被简砸坏了。班达与苏军占领区之间没有其他通信方式。马苏德有信使,但让-皮埃尔没人替他跑腿,即使可以派人出村也一定会有人知道。唯一的方法就是步行去罗卡,但他没那个时间。
此外,她讨厌独自睡觉。在欧洲自己睡没关系。然而在这里,她却害怕孤独:说不定会有部落里的男人冲进来。对这些人来说,丈夫打妻子就像母亲打孩子一样是家常便饭。在他们眼中,简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思想开放,看人不斜视,而且对于权威不屑一顾,这些都赋予她一种禁忌的诱惑力。她的性生活冲破传统,在当地人看来,这样的女人分明就是妓女。
让-皮埃尔在时,每次睡着前简都会伸手抚摸他。平时他都是背对简蜷缩睡着。尽管睡梦中经常会动,他却从来不碰简。除了让-皮埃尔,与她同床共枕时间最长的就是埃利斯。这个人则截然相反,整晚都不停地抚摸她、拥抱她、亲吻她。半睡半醒时如此,熟睡中也是如此。一夜里总有两三次,睡梦中他试图与她做爱,而她则痴笑着与他配合,结果不一会儿埃利斯便翻身打起呼噜,第二天一早全无印象。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埃利斯的抚摸温柔而笨拙,像个与宠物嬉戏的孩子;让-皮埃尔的触碰感觉宛如小提琴师轻抚乐器。他们爱的方式有所不同,却一样地背叛了她。
香塔尔睡醒了,咯咯地叫了几声。简把她抱在腿上,用手扶着她的头,好让她看到妈妈。简跟她说话,有些是咿咿呀呀毫无意义的音节,有些是简单的话语。香塔尔很喜欢。话说够了,简哼起歌来。刚唱到“爸爸坐火车,轰隆轰隆去伦敦”时,歌声被外面的声音打断。“请进。”说着,她低头对香塔尔道:“这里的客人可真不少,对不对?就像国家美术馆一样,对不对?”她将衣服扣好,免得露出乳沟。
穆罕默德进门用达里语道:“让-皮埃尔在哪儿?”
“他去斯卡班了。我能帮上忙吗?”
“他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一早吧。你是索性告诉我怎么回事,还是要像喀布尔的警察一样,没完没了遮遮掩掩?”
他笑了笑。每次简无视他的权威,都让他觉得很性感。这并非简的本意。“阿力山和马苏德到了。他想多要些药片。”
“哦!”阿力山·卡里姆是毛拉的兄弟,患有心绞痛。他当然不会因此放弃游击队的事业。每次战斗或行动之前,让-皮埃尔都会让他服用三硝酸甘油酯。“我去给你拿。”说着简站起身,将孩子交给穆罕默德。
他自然而然地接过孩子,显得有些难为情。简朝他笑了笑,然后进了前屋,在柜台下面的架子上找到了药片。她往药瓶里倒了约一百粒,拿着药瓶回到客厅。香塔尔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穆罕默德。简接过孩子,把药瓶递给他:“告诉阿力山,多多休息。”
穆罕默德摇摇头:“他可不听我的。你自己跟他说吧。”
简笑了。一个阿富汗人居然讲出这种笑话,越听越有点女权主义的味道。
穆罕默德问:“医生去斯卡班做什么?”
“今早那里发生了轰炸。”
“没有啊。”
“当然有……”简突然止住。
穆罕默德耸耸肩:“我跟马苏德在那儿待了一整天。你肯定听错了。”
“谢谢你的药片。”说着他出了门。
简腿一软坐在板凳上。斯卡班没发生轰炸。让-皮埃尔一定是去见安纳托利了。虽然不明白他如何安排,但她确信无疑。
她该怎么办?
如果让-皮埃尔知道明天集会的事,并且告诉苏联人,到时他们必定会来袭击。
一天之内,阿富汗反抗的核心力量就会被全部消灭。
必须去见埃利斯。
天气转凉,她用一块围巾裹住香塔尔,出门直奔清真寺。埃利斯和其他队员都在院里。他正和马苏德、穆罕默德和戴眼罩的男人观察地图。几个人正轮流抽着一壶水烟,还有人在吃东西。他们一脸惊讶地看着这个背孩子的女人从面前走过。“埃利斯。”他抬起头。“出来一下好吗?我得跟你谈谈。”
埃利斯站起身,和简一道穿过拱门,站在清真寺门前。
“怎么了?”
“让-皮埃尔知不知道你召集反抗军领袖开会的事?”
“知道。我第一次跟马苏德商量这件事时,他就在旁边,取我屁股里的弹片。怎么了?”
简的心一沉。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现在别无选择。她朝四下看看,没人在一旁偷听,况且他们说的是英语,这里没人懂。“我有事要告诉你,但你要保证不伤害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