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一个声音用法语道。
让-皮埃尔睁开眼睛,试着透过脸上眼前的血污看清自己的救星。是安纳托利。
两个士兵慢慢将让-皮埃尔放倒在地。他浑身火一样滚烫,稍微动动便剧痛无比,感觉身上所有骨头全都断了。他的胯下感觉仿佛被人击碎,脸也肿得老大。他张开嘴,一股鲜血涌上来。他强忍着吞回去,龇着一口碎牙道:“为……为什么这么对我?”
“你心知肚明。”安纳托利道。
让-皮埃尔缓缓把头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努力保持镇静。“我冒着生命危险帮你们……我把一切都堵上了……为什么?”
“你挖了个陷阱,”安纳托利继续道,“因为你,今天死了八十一个人。”
一定是袭击出了状况,现在有人要让他背黑锅。“不,”他反驳道,“不是我……”
“你以为我们中圈套时你早躲到了千里之外,但却被我弄上直升机带到这里。现在是你自食恶果的时候了——你就一点点好好享受吧!”说着安纳托利转过身去。
“不,等等!”
安纳托利再次转身。
让-皮埃尔忍着剧痛拼命思考着。“我来到这里……拼上性命……我给你提供护送队的情报,好让你们袭击……造成的破坏远大于这次的损失,这没有道理,没有道理!”他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话说完整,“要是事先知道这是个陷阱,我肯定昨天就会警告你,求你的原谅。”
“那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会突袭村子?”
“一定是猜到了……”
“怎么会猜到?”
让-皮埃尔努力梳理着混乱的大脑:“斯卡班遭到轰炸了吗?”
“应该没有。”
那就是了!让-皮埃尔意识到:一定是有人发现斯卡班遭轰炸的消息有假。他道:“你真该把那里炸了。”
安纳托利若有所思:“有些人很善于观察推理呢。”
一定是简,想到这里,让-皮埃尔甚至有些恨她。
安纳托利道:“埃利斯·塞勒身上有没有什么显著特征?”
让-皮埃尔感觉自己快要昏过去,又怕对方再次打他。“有。他背上有道十字形的大疤。”
“这么说就是他了。”安纳托利耳语般叨念了一句。
“谁?”
“约翰·麦克·罗利,三十四岁,生于新泽西,父亲是个建筑工。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退学后成为一名美国海军上校。1972年起担任中情局特工。婚姻状况:离异,与前妻育有一女。前妻与女儿下落严格保密。”安纳托利挥挥手,仿佛将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甩到一边,“毫无疑问,肯定是他猜到了我们今日在达戈村的行动计划。这个人很聪明,而且威胁巨大。要问我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哪个特工最该抓,我肯定挑他。过去十年,他至少有三次给我们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去年在巴黎,他破坏了我们苦心经营七八年才建立起来的地下网络。前年,他发现了我们1965年就安插在美情报机关的一条暗线,那原本是我们暗杀总统的希望。如今,他又跑到这里来捣乱。”
让-皮埃尔跪在地上,蜷身抱作一团。他脑袋低垂,双眼紧闭等着被人宰割。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被蒙在鼓里,傻乎乎地为幕后黑手的无情计划充当炮灰,如同送入虎口的羔羊。
那时的他怀着怎样的期望!单枪匹马给阿富汗反抗军沉重一击,改变当地的历史进程。他会让西方傲慢的统治者自食恶果,让背叛并杀害他父亲的政权肝胆震颤。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彻底的失败。因为埃利斯,一切都前功尽弃。
安纳托利的声音如同背景中回响的低语。“可以肯定,他在反抗军那里已经达成了目标。虽然细节不明,但大体上可以知道:这些土匪头子结成了统一的联盟,以此换取美国人提供的武器。这足以让他们的反抗维持数年。我们必须在他们开始前加以阻止。”
让-皮埃尔睁开眼睛往上看看:“怎么阻止?”
“必须在埃利斯返回美国前抓到他。这样一来,没人知道他同意达成协定,反抗军也拿不到武器,整个事情也将告吹。”
让-皮埃尔细细听着,虽然疼痛难忍但仍十分入神。难道他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抓住他几乎可以抵偿抓捕马苏德失败的损失。”安纳托利继续道。让-皮埃尔的心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这样就解决了帝国主义世界最具威胁的特工,想想看:一个正牌美国中情局特工在阿富汗被抓……三年来美国的宣传机器都在大肆鼓吹,说阿富汗的那些土匪流氓是在为自由而战,是当地人反抗强势苏联的英勇之战。现在有了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了我们之前的论断:马苏德和他的小喽啰只是在抱美帝国主义的大腿。我们可以将埃利斯送上法庭……”
“然而西方媒体一定会全盘否认,”让-皮埃尔道,“资本主义世界的媒体……”
“管他们呢!第三世界的那些观望国,尤其是那些穆斯林国家才是我们要争取的对象!”
让-皮埃尔暗想,这个计划很有可能成功,对他个人也大有益处,因为正是他提醒苏联人五狮谷有一个中情局特工。
安纳托利道:“那埃利斯今晚在哪儿?”
“马苏德在哪儿,他就在哪儿。”活捉埃利斯,说来容易,让-皮埃尔花了一年时间才挖出马苏德的下落。
“他现在应该没有理由再跟着马苏德了吧?”安纳托利道,“他就没有自己的老窝?”
“有。他借住在班达村一户人家里。但事实上很少待在那儿。”
“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从那里找起。”
当然。如果埃利斯不在班达村,村里兴许也有人知道他的下落……譬如简。如果安纳托利去班达村找埃利斯,兴许能顺带找到简。一想到一边能向资本主义复仇,抓到埃利斯,同时又能找回简和孩子,让-皮埃尔的疼痛感也减轻了许多。他问:“我要跟你一起去吗?”
安纳托利考虑了一下。“对。你了解这个村子和那里的村民,可能对我们有用。”
让-皮埃尔咬紧牙关,忍着下体的剧痛强撑着站起来:“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走。”
第十四节
埃利斯急着赶火车。虽然明知是做梦,但心里还是一阵恐慌。他开着吉尔的“现代”,先是找不到地方停车,而后又找不到售票窗口。埃利斯决定强行上车,结果发现自己置身于中央车站大堂密集的人群之中。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之前不止一次做过同样的梦,而且都是最近。每一次他都没赶上火车。每次做梦,他都感到仿佛所有幸福都永远离他而去,此刻,他生怕同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他使劲拨开人群往前挤,终于来到了大门前。之前,他都是站在那里看着火车远去;但今天,车还停靠在车站。他沿着月台奔跑,在火车开动的一刻飞身上车。
埃利斯兴高采烈,甚至有些恍惚。他在座位上坐下,之前和简一起躺在睡袋里在他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车窗外,五狮谷的黎明已经到来。
睡眠与苏醒间没有明晰的界线。火车渐渐消失,只剩下睡袋、山谷、简和幸福的感觉。昨晚不知何时他们拉上了睡袋的拉链,两人紧紧拥在一起,几乎动弹不得。他的脖子感受着简温暖的呼吸,她胀大的乳房紧贴着自己的肋骨。她的胯骨、膝盖、手肘和脚上的骨头顶在埃利斯身上,而他享受着那种感觉。记得从前,他们都是相拥而眠。简的巴黎公寓里那张古董睡床空间有限,他们也只得如此。埃利斯自己的床倒是够大,即便在他这儿,两个人也是黏在一起。她总说埃利斯半夜会动手动脚,但早晨一睁眼,他却什么都不记得。
很久没和女人过一整夜了。埃利斯试着回忆上一次是跟谁,这才发现原来也是简:在华盛顿带回家过夜的女孩儿没有一个能留到早上。
只有跟她在一起,埃利斯才会毫无顾忌地做爱。他回忆起前晚两个人做过的事,下身不知不觉又硬了起来。和简一起,他似乎总是那么“坚挺”。当初在巴黎,有时他们甚至一整天待在床上,只是中间偶尔起来开冰箱找点吃的,或者喝杯酒。他可以一天射精五六次,而她甚至数不清自己究竟高潮了几回。埃利斯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性事方面够得上一名耐力选手,之后的经验也证明如此。然而,跟简在一起是个例外。她解除了他心中的一道屏障,也许是恐惧,也许是愧疚。从未有谁对他有这样的影响。之前的一个女人几乎做到了:那是在1970年,一个越南女人曾与他有过一段短暂而刻骨铭心的悲恋。
显然,他对简的爱从未停止。过去一年来,他尽心工作,跟女人约会,看望珮朵,去超市购物,像一个尽责的演员一样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希望这逼真的演绎能等同于他真正的自我。然而,他自己心知肚明,这不可能。若不是来到阿富汗,他会永远为简的离去而心痛。
埃利斯发现,自己似乎总是对生命中的重要事情视而不见:他没意识到就在1968年,他一心想为自己的国家而战;没意识到当初他并不是真心想与吉尔结婚;越战时,他没意识到原来自己反对战争。每次顿悟都令他的生活天翻地覆。但他也相信,自我欺骗也并非毫无益处:若非如此,他早已死在了战场上;再说,要是不来阿富汗,除了自欺欺人说自己不爱简,他还能怎样?
如今我得到她了吗,他想。她也就是说了句“我爱你,宝贝儿,好好睡吧”。那可是他这辈子最爱听的一句话。
“傻笑什么呢?”
埃利斯睁开眼睛,简就在眼前:“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一直在看你。你貌似特别开心。”
“没错。”埃利斯深吸一口清晨凉爽的空气,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远眺山谷。晨光之下,远处的田野几乎失去了色彩,天空一片珠灰。他正要告诉简开心的原因,忽然听到一阵嗡嗡的噪声。埃利斯竖起了耳朵。
“怎么了?”简问。
他将手指放在她唇上,她也听到了。不一会儿,噪声越来越大。绝对不会错,那是直升机的声音。埃利斯危机感顿生:“该死!”
直升机从山后飞来,出现在他们头顶上空。三架“雌鹿”全副武装,还有一架满载士兵的“河马”。
“把头缩回来!”埃利斯厉声道。棕色的睡袋上满是尘土,跟周围土地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如果他们躲在睡袋里,兴许从空中不会被发现。游击队躲避直升机也是采用相同的策略,他们用的是名为“帕图”的土色毯子。所有游击队员都随身带一条。
简蜷缩躲在睡袋里。袋子开口一侧有条长出一块的折边,可以放枕头。如果把折边窝回来可以遮住脑袋。埃利斯紧抱着简翻了个身,折边合上,他们成功“隐形”。
两人匍匐在地,往山谷方向望去,埃利斯半身压在简身上。直升机貌似在降落。
简道:“他们不会在这儿降落吧?”
埃利斯道:“还真有可能……”
简意图起身:“我得回去……”
“不行!”埃利斯抓住她的肩膀,用身体的重量迫使她趴着不动,“等等——再等等看……”
“可香塔尔……”
“先等等!”
简放弃了挣扎,但埃利斯还是不松劲儿。山下房顶上熟睡的人们都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望着头顶如大鸟般咆哮的直升机。埃利斯看到了简住的房子,看到了法拉,她正披着一张床单站在屋顶。就在她身边小垫子上的被子里藏着香塔尔。
直升机在她们头顶盘旋。埃利斯想,看来他们是要在那里降落,然而达戈村一战刚过,他们应该还没恢复元气。
村民一个个如惊弓之鸟,有的从房子里跑出来,有的往屋子里钻。孩子被护在家里,牲畜也被赶进屋内。很多人往村外跑,却在出村的路上被低飞的直升机堵了回来。
苏军指挥官相信,村里应该没有埋伏,载着部队的“河马”直升机连同一架“雌鹿”摇摇晃晃地在田里降落。没过几秒钟,便有士兵如爬虫般从飞机的大肚子里跳下。
“不行,”简喊道,“我必须马上回去。”
“听着!”埃利斯道,“孩子没有危险。无论苏联人有什么目的,他们都不会跟婴儿过不去,但对你就不一定了。”
“我得守着她……”
“别慌,”埃利斯大喊一声,“你回去了,她反而有危险。你待在这儿,她会很安全。你还不明白?着急忙慌跑回去只会害了她。”
“埃利斯,我不能……”
“必须得这样。”
“上帝啊!”她紧闭双眼,“抱紧我。”
埃利斯扣紧了搂着她肩膀的双手。
军队包围了达戈村,只有毛拉的家不在包围圈内。他的房子离其他村户足有四五百码远,就在上坡的山路上。埃利斯正在观察,一个男人从屋里冲出来。由于离得不远,埃利斯看到了他红褐色的胡须,是阿卜杜拉。三个年龄各异的孩子和一个抱孩子的妇女紧随其后,跟着他出门往山上去。
他们一出现便立马被苏联人发现,村子上空的直升机随后而至。埃利斯和简将睡袋使劲再往头顶上拉一拉。直升机前部的机关枪一阵扫射,沿阿卜杜拉逃跑的轨迹溅起一线尘烟。他没跑多远就被挡住去路,那趔趄样儿甚至有几分滑稽。他转身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挥手招呼身后的家人。在他们接近房子时,又一阵枪声警告,阻止他们进屋。全家人只能往山下的村里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