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937-978)字重光,号钟隐、莲峰居士,五代十国时期南唐元宗李璟第六子,宋建隆二年(961)继位,在位十五年,史称李后主。后降宋被俘,幽禁于汴京,封违命侯。太平兴国三年(978),为宋太宗鸩杀。词的创作以降宋为界,分前后期:前期多写宫廷生活,精致华丽,内涵不深;后期抒写亡国之痛,清新真挚,寄慨遥深。李煜也因后期词作成就而被称为“千古词帝”。
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赏析】
遭遇亡国之痛后,似有人晕开了一团浓墨,四处涂抹,以至于所有风景都失了颜色。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已是昨日之事,李煜在这近似灰色的世界里,有了更多时间回忆和反思。他把身世之痛与人生哲理相交融,创作了这首《浪淘沙令》,只用白描手法,绘出内心的哀婉凄绝。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上阕先写梦醒所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惊扰了词人的美梦,也将本就郁闷的心思搅扰成一团乱麻。这一场雨后,不知又会有多少落红铺地,春意阑珊,不知不觉中竟又已到暮春时节。逝去的残春,就像被惊醒的梦,又像被掠夺的故土,都不可追回。凄清雨声与阑珊春景,与词人心境恰恰重合,倍增凄苦之意。
既是暮春,便是近夏,虽有冷雨叨扰,夜间难免有些许凉意,但却不至于让人生“寒”。词人却道“罗衾不耐五更寒”,只叹薄薄的衾被抵挡不住五更天的寒气,可见他心底那一份始终得不到熨帖的苦寒。
丧国之辱,离家之痛,终究是时光也无法愈合的伤口,惟有在梦里,才能得到片刻解脱。梦里,他“不知身是客”,已然忘记了阶下囚的处境,犹是南唐的君主,在华贵的宫殿里纵情欢娱。“贪欢”本是一桩美事,但因有了前文“梦里不知”的背景,再缀以短暂的“一晌”二字,可知尽欢之后,将会是更加难耐的春寒。
下阕继续抒发梦醒后的悲恨情怀。他曾不止一次“凭阑半日”,只为了瞭望昔日的“三千里地山河”。但他的故土已经与北宋广袤的土地融为一体,再也不是他李氏江山。这种失落感与无力感每每让他痛苦不堪,故而词人一再告诫自己:“独自莫凭栏!”否则,望进眼里的“无限江山”只能让人徒生伤感。此处乃是以反语表达忧愤,正因为心中充满故国之思,才有“莫凭栏”的激愤之语,才有“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无奈慨叹。
词人与故国无奈分离,从此归家无望,有此身世引发的悲痛,简直切肤入骨。接下来,词人又由个人身世之哀联想到宇宙人生的悲剧,不由发出一声长叹:“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此句结拍,既照应了上阕描绘的“阑珊”春意,也道出了人生际遇的漂泊无定。
水流,花落,春去,人亡,故国亦渺渺不可寻觅,世间一切莫不如此——一旦逝去,便无法挽回。“天上人间”四字,极言“春去”范围之广,时间的流逝、空间的变迁,一切关于宇宙、人生的固有悲痛,都容纳于其中,境界深广而悠远,堪称绝唱。
【大师导读】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王国维
夫亦情深一往使之然。惟期深而不拔,乃郁为幽怨;唯其往而不返也,又突发为雄奇。
——俞平伯
流水尽矣,花落尽矣,春归去矣,而人亦将亡矣。将四种之语,并合一处作结,肝肠断绝,遗恨千古。
——唐圭璋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赏析】
关于宋太宗赐药毒杀李煜一事的缘由,历史上有多种说法。宋代王铚《默记》记载,李煜作《虞美人》,命歌妓在生日当晚奏乐歌唱,因此惹怒宋太宗,最终导致殒命。无论这种说法是否属实,《虞美人》的确表现了李煜作为亡国之君那深重难解的怅恨,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起句以奇问发端。用“春花秋月”概括春秋胜景,凝练又俗白。“春花秋月”本是美好之景,但对于心怀忧苦的人来说,春日的繁盛花景、秋日的清朗月色,只会加深心底的愁思。词人没有明写自己因见此景生恨,而是用“何时了”三字向天发问:这些景致何时才会终了?这一问极其无理,却更显沉痛。花好月圆之景无休无止,词人每每触景回忆往事,但往事又不堪回想。因为过去他是南唐的皇帝,现在却国土丧尽,沦为阶下囚,两相对比,令人心神俱碎,只好把一腔幽怨投向引发愁恨的美景里。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着一“又”字,照应首句“春花秋月何时了”,表达对此景无法“了”的绝望。小楼上风清月明,良辰美景醉人,却让登楼的词人发出“不堪回首”的沉重叹息。虽然不堪回首,但他还是忍不住痴痴望着故国的方向。种种矛盾和难言之思,尽含其中。
词人陷入沉思,想到宫殿里的“雕栏玉砌”,应该还与“春花秋月”同在吧?只是曾在那里欢歌笑语的人,恐怕已经不在了。“只是朱颜改”一句是揣测语气,流露出浓重的哀愁。身为亡国之君,他对星移物转,物是人非的悲凉感受比常人要深得多,开篇至此抒发的都是物常人难久的慨叹,亦隐含李煜对旧事的悔恨。
江山还在,江山的主人却已更换,词人问天天不理,问物物不语,只好扪心自问:“问君能有几多愁?”种种愁绪,难以言说,最终归结为一句“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流之水,正如前文所述“春花秋月”,都是永无休止之物,用以比喻词人无穷无尽的愁与恨,既贴切,又使词境显得辽阔无际。
最末两句流传千古,因其滔然之势,激越之情,绵延之思,又因流畅直白的文字和精练准确的形象概括,历来为人称道。整首词状难言之情如在目前,写难言之思精准深刻,既有清新的语言,具体的情境,真挚的感情,又有深厚的语意,抽象的思索,无界的情怀。
【大师导读】
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质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清·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王国维
他到底是一位天生的诗人,无论在后唐的帝位上,还是做了大宋的臣虏,写的词都充满性灵,从不作帝王家语,而是作为一个最真实的人,诉说自己最真实的心情。他的人,他的作品,最鲜明的特点就是一个真字。尤其入宋后的作品,真个是满纸血泪,字字催人泪下。
——周国平
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赏析】
这首小令语出天然,全无雕琢,但文脉贯通,情致起伏。首句“林花谢了春红”,看似平常道来,实际上暗含深意。“林花”与“春红”是同一事物,却偏偏拆分两处,显得词意曲折。先点出“林花”,再强调这是“春红”,委婉地传达出作者对残花的怜惜。“谢了”二字,平实自然如口语,却形象地表现出凋谢的突兀,暗含扼腕之意。
“太匆匆”紧承“谢了”二字,直言叹惋之情。“匆匆”已含无尽悲哀,“太”字则为这种悲哀更添一笔凄苦。花谢本是常事,但此时春意未去,红花却过早凋残,自然引起作者无限悲叹。“无奈”一句,点明花瓣凋残是因“朝来寒雨晚来风”所致。花残本已引发作者的哀怜,何况是因遭受风雨摧折而纷纷凋落,这与作者的遭遇和心情不谋而合。他看到满地残损的花瓣,仿佛看到了自己饱经痛苦的一生,因而发出“无奈”之叹。
“胭脂泪”三字,呈现出婉约词香浓艳丽之风,但李煜即景而言,自然写出,真挚动人。红花层层叠叠落了满地,花瓣被雨浸润后,如胭脂一般鲜艳,花上犹带的雨痕如泪痕一般,仿佛正在自怜凋谢的命运。“泪”字将花人格化,实际是作者将自身情绪投射其上,花之“泪”便是人之“泪”。此处词境上物我交融,文字上却浑然不露雕饰痕迹。
“留人醉”,并非指酒醉,而是痴迷如醉之意。人与花泪眼相看,分明是人想要留住花的美好,却以为是花在留人。这里承接上句的“泪”而来,延续物我一体的手法,将人的痴醉刻画得十分传神。正因为痴醉,所以想要徒然留住花期;也正因为痴醉,所以分辨不清究竟是谁在多情相留。
然而,最终的结局却是谁也留不住谁,两者相看的时日能持续多久?此情此景“几时重”?这一问,因早已知道答案,所以显得凄恻。“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既是对上句的作答,也是前文所郁积的情绪的爆发。“自是”二字,流露出“花落人亡两不知”的绝望和哀怨,并由此上升至对生命固有缺憾的深远慨叹。
“人生长恨”言人生失意之痛,“水长东”则将人之憾事比喻成滔滔不绝的东逝之水,与李煜《虞美人》中“一江春水向东流”寓意相同。水向东流,暗含永恒不变的意思,将它与人生之恨相提并论,并不仅仅提取一己体验发出感慨,而意在指出普遍意义上的、人所共通的“恨”。
此词文字浅白,而词意密合;情近意切,气韵贯注其中,使词情充沛;用语简洁,却能道出丰厚的人生之思。
【大师导读】
南唐后主的这种词,都是短幅的小令,况且明白如话,不待讲析,自然易晓。他所“依靠”的,不是粉饰装做,扭捏以为态,雕琢以为工,这些在他都无意为之;所凭的只是一片强烈直爽的性情。其笔亦天然流丽,如不用力,只是随手抒写。这些自属有目共见。
——周汝昌
句句明白,没有一个生字。句句凝练,没有一个废字。寥寥几笔,情景毕现。这才叫大家小品,能让人过目不忘,回味无穷。
——周国平
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赏析】
这首《相见欢》中没有华丽的辞藻,结构上也不见新巧之处,全篇浑如白话,却自有一种天生的风姿,引人入胜,正如清代周济对李煜词的评价:“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上阕开篇将情与景杂糅写出。这种情景交融的写作手法,并非纯是技巧,而是词人切身体验的自然流露。他被宋室幽禁,每天目见耳闻的都是这座深幽小楼以及庭院,其中的景物早已与他孤独凄清的情绪融为一体。无论是幽寂的庭院,还是如钩的新月,或高耸的西楼,都沾染上了他深深的愁与恨。
特意点出“独”字,表明是独自倚楼,倚楼而“无言”,可见愁绪之深。在一人一楼的冷寂场景中,又衬以一钩冷月,营造出凄婉之境,将“无言”的情绪渲染得更加凄迷。“月如钩”还表明这是一弯残月,月的阴晴圆缺正如人的悲欢离合,这些景物描写不仅契合人的心情,而且为下阕抒发离愁奠定了基础。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寂寞”二字直点心境,同时也是对“梧桐”、“深院”、“清秋”这些景物的概括。梧桐在古典诗词中历来象征愁绪,李煜词中亦是如此。“深院锁清秋”,表面写深院锁住秋色,实则暗指词人被幽禁的处境。正因为身心皆被锁在小院里,所以李煜才会“无言独上西楼”。由此,被“锁”的人与被“锁”的梧桐、清秋,真正实现物我如一的境界。
下阕抒写离情别绪。“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这三个短句把抽象的愁绪比喻成具体的丝线。因“丝”与“思”谐音,所以诗词中多有此喻。但李煜的比喻却翻出新意:丝线即使成为一团乱麻,也可以用快刀斩断,但心中的愁思却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李煜的“离愁”不是一般的分离之悲,而是痛失家国江山,从一朝君王沦落为阶下囚的深切悲苦。这种悲苦令他上西楼而“无言”,因为不可说,也难说出口,因此“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心中的离愁品起来究竟是什么滋味,词人也说不清楚,于是只好说“别是一般滋味”。“别是”二字,是对汹涌澎湃的感情有意识的抑制。一曲亡国之音,不得不发之为声,却又不堪唱,不能唱。词人心头滋味之复杂,可想而知。愁到深处,实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此李煜对“愁滋味”的描述,实际上是无解之解,但千古之下,撼人心腑,足见其直击心灵的力量。
【大师导读】
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句妙。
——明·沈际飞《草堂诗馀续集》
南唐李后主乌夜啼词最为凄惋,词曰:“无言独上西楼”云云。
——清·徐釚《词苑丛谈》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赏析】
创作这首词时,南唐已破,俘虏李煜被软禁于汴京。他回首城破国亡之时教坊奏乐,辞别金陵的情景,有感而发,词中蕴含浓郁的家国之悲和身世之痛,以及词人对自己一手断送江山的深切悔恨。
南唐自公元937年立国,至公元975年亡国,时间跨越近四十年,故词开篇说“四十年来家国”。南唐最盛时幅员辽阔,拥有三十五州,因此称“三千里地山河”。前两句分别从时间和空间上回忆故国景象,气势开阖,情感沉郁。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描绘金陵的宫殿。“凤阁龙楼”极言宫殿的巍峨气势,“玉树琼枝”则表现宫苑里奇花异草竞相斗艳的景象。透过这两句,一方面可看出太平岁月里国家的繁荣与宫廷的豪奢,另一方面也可见李后主安于逸乐导致国亡的事实。
在汴京“以泪洗面”的软禁生活里,李煜回忆起过去的繁华生活,常常表现出既留恋又悔恨的心情。“几曾识干戈”一句便是如此。此句紧承上文中的繁盛气象而来,当年富饶的小朝廷偏安一隅,悠然自得,何曾料到会有战乱干戈呢?“几曾”二字流露出怨恨之意,词人痛恨宋军打破繁盛美梦,另外还颇具警醒意味。正因为“不识干戈”,所以当时国亡在即,君臣依旧醉生梦死,浑然不觉。如今由李煜这位亡国之君道出,便有沉重的悔悟破纸而出。
下阕以“一旦”领起,写国破之后的事,将上阕盛景一扫而光。李煜写自己“归为臣虏”之后,“沈腰潘鬓消磨”。“沈腰”指腰肢消瘦,“潘鬓”指鬓发斑白。“消磨”一指肉体,一指精神。史书记载,李煜的臣子徐锴临终之时曾说过“吾今乃免为俘虏矣”,表示庆幸之意,而身为皇帝的李煜却“肉袒出降”,甘做“臣虏”。被俘后的屈辱和痛苦,透过“沈腰潘鬓”四字,可见端倪。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词人回想起离开金陵那日,仓惶之间辞别太庙时,教坊乐工正吹奏着一支离别的曲子。“最是”在情感上有叠加递进的效果,突出词人对此事印象深刻,却不堪回首。当时正是亡国之际,李煜匆忙辞别太庙,心中充满前路未知的茫然和凄楚,偏偏又听到教坊奏乐,悠扬的乐声瞬间触动了他心中最深沉的隐痛。然而,这种痛楚无法诉说,也无人可诉,只能“垂泪对宫娥”。
词人直写亡国之事,却没有着笔于亡时情景,而是用几近口语的浅近语言,择取印象最深的细节直接道来,毫无矫饰,因此也就越发显得深沉惨痛。
【大师导读】
东坡书李后主去国之词云:“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以为后主失国,当恸哭于庙门之外,谢其民而后行,乃对宫娥听乐,形于词句。
——宋·洪迈《容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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