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扔进海里吧!因为这场猛烈的暴风雨是我引来的。
——《约纳斯纪》第一章第十二节
画家杰尔培尔·约纳斯只相信自己的运气,虽然他同时也敬重甚至夸赞别人的信仰。他的信仰兼容于德行,因为他会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将不劳而获。所以,在他三十五岁那年,当十多位评论家都争相说他是一位伟大的天才时,他根本不动声色。有些人说,约纳斯表现出这种态度,难免有洋洋自得的意味,但也正好体现了他的谦虚和自信。至于约纳斯本人,则认为这一切功劳都是他的运气带来的,跟他的才华无关。
某画商提出会按月支付薪水给他。这么一来,他的生活就有保障了,所以他有些喜出望外。有一位建筑师名叫勒多,他在中学时就非常欣赏约纳斯,也认为约纳斯运气很好。在他看来,这份薪水无疑给画商带来了好处,但是却只能解决约纳斯的温饱问题。约纳斯反驳说:“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件好事。”勒多做什么事都能成功,因为他脚踏实地。他严厉地对约纳斯这位老朋友说:“好在哪里?你必须跟他争个高低!”可是,约纳斯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只相信他的运气,并对画商说:“就照您说的做吧!”接着,约纳斯就从他父亲主办的出版社辞了职,准备全心投入绘画之中,并且感叹:“这无疑是个难得的机会嘛!”
他想:“机会时刻都有。”在他的印象当中,机会也从来没有罢工过。一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就充满了柔情,并且非常感激他的父母。原因有二:一是他们对他的教育很松懈,令他有机会沉思;二是他们因为犯了“通奸”罪被判分居。“通奸”罪是他父亲提出来的,原因说起来很独特。他母亲虽然是个非宗教人士,却做了许多善事,把她的身心都献给了深受苦难的人类。但是,他父亲对此却极为不满,并坚决阻止她继续做善事,这位就像奥赛罗一样的丈夫抱怨说:“她跟那些穷鬼串通起来欺骗我,我受够她了!”
对约纳斯来说,这种误会却大有好处。因为,有好多孩子都因为父母离异而被虐杀,这使他的父母都争着宠爱他,以免他发生什么意外。在他的父母看来,孩子受到的心灵冲击越不显著就越令人担忧,因为最深重的伤害几乎都是看不出来的。每当他们看到约纳斯一副很满意的样子时,他们内心的担忧就会转变成恐惧,进而更加关心他。所以,约纳斯一直生活得很称心。
生活的艰辛,对约纳斯来说根本就是虚有其表,可是对他的好兄弟勒多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约纳斯在读中学时,勒多的父母因为同情他的不幸遭遇,经常邀请他去做客。勒多的父母那悲天悯人的胸怀,令勒多这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生出了保护约纳斯的愿望,虽然这时的约纳斯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勒多很欣赏已经小有所成的约纳斯,而约纳斯又愿意降低身份与勒多交往,于是他俩就成了好朋友。约纳斯一直很顺利,并且能够处之泰然,但他同时也担心这样的好事不会经常发生。
约纳斯没花多大力气就顺利毕了业,然后又顺利地在他父亲主办的出版社谋到了一份差事,现在又有了发挥绘画才能的机会。约纳斯的父亲是法国出版界的老大哥,他认定“文化危机”会使图书成为“未来之星”,并经常把“有史为证,越是读书少的人买的书越多”这句话挂在嘴边。因此,他基本上不会阅读那些主动送上门的稿件,而是依照作者的名声或者作品的题材来决定稿件的取舍。对他这位出版界的老大哥来说,唯一不会过时的题材就是性,而且他已经成了出版该题材作品的大家。至于他的业务,也只是使装帧新颖,并尽量降低广告费用。约纳斯在职期间,主管稿件阅读,闲暇时也会管管绘画。
现在,他能整天不停地作画,并且乐此不疲。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某件事有出人意料的热情。在此以前,任何事都无法激发他的兴趣,就连他结婚也是偶然的,因为他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如今,他的全部身心都被绘画占据了。他从来不关心日常生活,最多只会对生活一笑了事。后来,他出了车祸。那天,勒多骑摩托车载着他,结果因为速度太快而把他从后座上摔了下来,致使他右手骨折。打上石膏之后,他就赋闲在家了,开始关注男女之情,并认为这也是好运在庇佑他。因为,正是这起车祸使他有闲情来仔细观察路易丝?浦兰。
在勒多看来,路易丝一点儿也不好看。勒多虽然长得矮胖而又健壮,却喜欢高大的女人,所以他说:“路易丝就像一只小蚂蚁,你怎么会看上她呢?”路易丝确实身形娇小,而且皮肤像头发和眼睛一样乌黑发亮,但是她体形匀称,整体上给人一种娇小可人的感觉。约纳斯虽然长得又高又壮,却非常中意就像一只“小蚂蚁”的她,再加上她手脚利落,所以他对她充满了绵绵的情意。路易丝天生勤快,而约纳斯却很懒惰,他们俩正好互补。路易丝以为约纳斯会在出版行业大干一番,所以很早就开始攻读文学了。她什么领域的书都读,没过多久就可以与人高谈阔论了。约纳斯很欣赏她这一点,并认为自己今后可以不用读书了,只需要听路易丝的汇报就可以了。即便是当代的新知识,路易丝也涉猎过。路易丝断定:“我们不可以指责人间的丑恶,却可以认为它是人们故意制造出来的。”勒多警告她说,要注意把握尺度,否则很可能会将全人类都指责了。可是,路易丝却固执地说:“言情作品和哲理刊物已经论证过它是永恒不变的真理了。”约纳斯做了最后总结:“你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然后就忘记了这个残酷的发现,开始想他的运气。
路易丝在得知约纳斯只对绘画感兴趣之后,就立刻抛开了文学,开始研究造型艺术,并拉着约纳斯跟她一起进出博物馆。约纳斯在看到同代人的画作时,感到不太理解,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窘迫之情。与此同时,他也见识了本行业的各种情况,所以内心宽慰了不少。不过说实在的,他今天看了某人的画作,明天就会忘记与之相关的一切。对于这一点,路易丝肯定地说:“事实上,你什么都不会忘。”这是她从文学中得知的一条真理。于是,约纳斯又认为这是运气在庇佑他,所以他就问心无愧地宣称自己确实已经记住了,只是一时又忘记了而已。
路易丝对约纳斯的最大奉献,体现在她对约纳斯日常起居的照顾上。买衣帽鞋袜之类的东西在人们一生当中消耗了很多时间,可是约纳斯却不用为此操心。除此以外,路易丝还替他分担了现代社会中各种会消磨时间的事物。就拿社会保障来说吧,她不但要阅读艰涩难懂的印刷品,还要帮他支付朝令夕改的印花税。对于她的这些付出,勒多讥讽地评论说:“这样确实不错。可是,她能代替你去看牙医吗?”这一点她确实不能代劳,可是她能代为打电话预约看病时间呀。她还替他停车,替他在假日酒店预订客房,替他购买生活用煤,替他选购礼品,替他选花并送花,甚至还抽空替他整理床铺……只希望他能少一些麻烦事。
正是在这种热情的作用下,她上了他的床,然后就按照约定的时间去镇公所做了结婚登记,还把蜜月旅行也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蜜月旅行期间,他们还顺便把所有的博物馆都参观了一遍。由于那段时间正是“住房危机”的高峰期,所以他们结束旅行之后就住在了一个三居室里。这些事都发生在约纳斯被公认为伟大的天才的前两年。之后,她一连生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还打算再生一个。就在这时,约纳斯辞去了出版社的职务,开始专心绘画。
她自然还得照顾孩子,所以几乎忙不过来。即便如此,她仍然竭尽全力去帮助丈夫,并因为对丈夫照顾不周而满怀歉疚。不过,由于她性格坚强,所以她不会长久地陷入歉疚之中,而是解释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对于她的这种说法,约纳斯深为赞同。他认为,他和与他同时代的艺术家都只是“工匠”。由于路易丝没有足够的时间照顾他这位“工匠”,所以当他没有皮鞋穿时,他只好自己上街去买了,并认为这是应该的,而且是一种乐趣。因为,他虽然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去逛街的,却因此有了独处的机会,这弥补了夫妻生活的缺憾。
居家过日子时,最突出的矛盾是生存空间不足。这一矛盾是紧随着时间的不足而来的。由于生儿育女、丈夫转行,他们的薪水又不足以购买大房子,所以他们的住处变得越来越狭小,就连活动空间都是有限的。他们的住所地处首都的老街区,房子是18世纪建造的楼房,他们住在第二层。这个街区里住了许多艺术家,因为艺术家们都认为只有居住在老区里才能出新意。约纳斯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很满意这个住处。
那栋楼房年代久远。不过,由于装修得很现代化,所以看起来还不错,主要是它能够让住户在有限的空间内呼吸到足够的清新空气。除此以外,房屋的顶板也特别气派,窗户则是既气派又华丽。当初进行如此设计的目的,也许是准备用它来接待贵宾或举办宴会吧。不过后来,随着城市的发展,空间越来越挤,再加上租房费用高昂,所以房主才把原有的大房间分割为许多小房间,再高价出租,反正多的是排队租房的人!好在他们没有忘记“空气容积很重要”这一条。不过,其中的原因,也只是高度不可以切割,不然的话,房主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切割出许多小房间,以方便年轻一代。说到年轻一代,他们可是非常擅长婚恋和生育下一代的。再说了,“空气容积”大也是一个优点,因为到了冬天,房主就可以多收一些取暖费了。夏天呢,阳光会透过大面积的玻璃窗直射进来,即便装上百叶窗也不起作用。房主也不管这些,要么是因为没有时间,要么是因为门窗太高,也可能是因为费用太高。总之,这一问题需要由房客出钱装上厚实的窗帘才能解决。至于房主,他倒是非常乐意帮忙,还把他开的商店里的廉价布料都送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的第二职业就是在房产方面助人为乐。如果是日常做生意,他们供应的一般都是细密的纱布和丝绒。
约纳斯虽然很满意这个住处,但也看到了它的不足。在房主跟他说起取暖费时,他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起安装窗帘时,他与路易丝都认为只需要把卧室遮住就可以了,并解释说:“我们又没有隐私”。由此可见,他确实是一位心灵纯洁的君子。约纳斯很喜欢他们家那个房顶高得不用另外采光的大房间。从这个大房间走过一条窄窄的走廊,可以进入两个前后相连的小房间。在这处住所的顶端,中间位置是厨房,厨房两边分别是卫生间和“淋浴室”。说到这个“淋浴室”,它的名字叫得很勉强,因为淋浴器需要房客自备,而且里面空间狭窄,淋浴时得站着不动才行,很不方便。
由于顶篷极高、室内极窄,所以这处住所就像一个“平行六面体”似的,看起来非常独特。因为几乎到处都是玻璃门窗,所以根本没地方放置家具。人呢,待在屋里就像“潜水员”漂浮在“水族馆”里一样。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所有的窗户都对着天井且离得很近。约纳斯从自家的窗户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邻居家甚至是第三家的窗户。当然了,第三家的窗户也是面向天井的。说到这一点,约纳斯兴奋地称赞说:“我们居住的地方可真是纯净透亮啊。”勒多认为,其中一个小房间可以供夫妻俩住,另外一间可以给即将出生的宝宝住。至于那个大房间,白天可以当画室,供约纳斯绘画之用;晚上和吃饭时则可以当大厅,供全家人共用。如果迫不得已,他们夫妻中的一人也可以站在厨房里吃饭。勒多为了改善他们的居住环境,付出了很大努力。比如,把隔门设计成了滚动式的、让桌椅能够折叠起来……这样不但节省了空间,还给这间住所增添了更多趣味。
后来,所有的房间都被绘画作品和孩子占满了,他们必须寻找新的住所。在第三个孩子出生以前,约纳斯可以在大房间里工作,路易丝在他们夫妻的卧室里织毛衣,两个孩子住在另外一个小房间里,一家人的生活空间还是比较宽裕的。有时候,两个孩子还能在各个房间里到处跑。现在第三个孩子也快出生了,夫妻俩就决定把画室用画堆隔开,画堆一边安置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另一边供约纳斯绘画之用。如果小宝宝哭了,约纳斯立刻就能听到,照应起来也更方便。事实上,约纳斯根本不用照应小宝宝,因为路易丝每次都会在小宝宝啼哭之前小心翼翼地赶到画室。妻子如此细心、周到,令约纳斯非常感动。有一天,约纳斯告诉妻子以后不必再轻手轻脚的,他不会被她的脚步声影响的。路易丝说,她不单是怕影响他,也怕惊动孩子。对于路易丝流露出来的母爱,约纳斯非常珍惜。不过,他并不赞同她的做法,因为她的小心翼翼并没有带来好处。原因有两个:一是这样会花费更长时间;二是路易丝每次都要张开双臂、稍挺胸脯、抬高双脚。她这样的动静,难免不被他察觉。而且,画室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画架,她每次小心行动时几乎都会碰倒一些画架。这么一来,宝宝自然就被惊醒了,约纳斯也会作出强烈的反应,这些都违背了她的意愿。不过,小宝宝会大声地哭起来,这表明他肺活量很大,所以约纳斯会非常自豪地跑过去哄他,然后再把他交给妻子。接着,约纳斯从地上扶起画架,然后一边拿起画笔一边听小宝宝啼哭,并为小宝宝那洪亮的声音而得意。
这时候,刚好约纳斯已经作出了显赫的成绩,所以朋友也多了。这么一来,打电话或登门造访他的人就多了。夫妻俩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决定把电话放在画室里。电话铃一响,小宝宝难免不被吵醒,所以就哭了起来。于是,画室里顿时啼哭声与电话声合鸣。有时候,会碰巧赶上路易丝在照料另外两个孩子。当她带着他们跑进画室时,经常会发现约纳斯已经抱起了小宝宝,另一只手里则同时拿着画笔和电话听筒。电话的那一头,刚好传来朋友盛情邀请他去赴午宴的声音。约纳斯只当自己是个平凡人,没想到现在竟然有人请他赴宴,所以他难免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参加晚宴,这样他就可以工作一整天了。可惜的是,朋友们请他参加的大多是随意安排的午宴,并说这是专门为他这位“好朋友”准备的。既然如此,约纳斯只好答应了:“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挂断电话之后,他还会赞叹一句:“实在是盛情难却呀!”然后就将小宝宝交给路易丝,一直工作到午餐时间。午餐时,约纳斯把画架挪到一边,把折叠桌打开,和孩子们坐在一起。如果一幅画没有画完,约纳斯吃饭时也会盯着它看。有时候,尤其是刚刚搬到这处住所时,他还认为进餐时间被孩子们的细嚼慢咽拖得太长。后来,他从报上看到进餐慢有助于消化,这才开始慢慢地享用饭菜。
勒多因为白天要工作,而且深知约纳斯要借助白天的光线作画,所以只在晚饭之后过来。有时候,也会有新客到访。这些新客,要么是画家,要么是评论家。他们有些过去作过画,有些打算将来再作画,还有些是负责照料画作的人。他们大都非常珍惜艺术。不过,他们对这个世道很不满,说它打乱了正常的社会秩序,干扰了画家的思路,增加了艺术工作的难度。有好几个下午,约纳斯都只能听他们发牢骚。他们呢,却恳请约纳斯只当他们不存在,只管继续工作。此外,他们还说自己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知道时间对艺术家来说很宝贵。既然朋友们如此明白事理,所以约纳斯只好感动地继续作画了。可是,一旦有人提出问题或讲到有趣的事,他照样得作出回应。
约纳斯如此平易近人,所以很讨他那些新旧朋友的欢心。这些朋友越说越起劲,直到吃饭时间还没个完。可是,孩子们却没有忘记吃饭时间,他们大呼小叫地跑到客人堆里,见客人们跟他们逗乐,干脆大胆地投入客人的怀抱,或者坐在客人的膝盖上,玩得不亦乐乎。等到从天井射来的光线变暗,约纳斯才不得不放下笔。既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只好请朋友们留下来随便吃一点,然后和他们一起讨论文艺,或者大肆声讨不在场的抄袭或贪财之人,直到深夜才散场。以前,约纳斯为了利用白天的第一道光线,已经习惯了早睡早起。可是现在呢,问题可就难办了,不但累得不想起床,而且来不及准备早餐。不过,经过一晚上的谈论,他也增长了不少见识。他一想到这些见识将来可能会给他的艺术创作带来帮助,心里也就安慰了,并说:“艺术就像大自然一样真实!感谢我的运气!”
除了那些新旧朋友之外,那些学生也会来拜访约纳斯。如今,约纳斯已经自成一派了。刚开始时,他还沾沾自喜,因为他原本只是一个初学者,根本没资格为人师表;此后渐渐成了艺术家,他的能力也不足以给身处黑暗中的人指明方向。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一点,那些学生渴望的未必是学习,相反的,有人即便自称学生,却旨在从教诲老师的过程中获得乐趣,仅此而已。所以,他完全不必担心,只需要谦虚地接受这一额外荣誉就行了。约纳斯的学生们在解释他的作品这一方面,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于是,他在自己的作品里,竟然发现了许多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创作原委或创作内容。他自知思想贫乏,是这些学生使他的思想逐渐走向丰富的。有时候,学生们还能发现一些被约纳斯埋没很久的财富。每当这时,约纳斯就会显得有些自豪,然后喃喃地说:“情况也许确实如此。从远处看,这个人物最突出的部位是面孔,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间接人物化’。我虽然不懂这类术语,但是作画的效果还不错。”这一高超的技巧,在他看来自然也归功于他的运气,所以他心想:“真正作出成绩的是我的运气,而不是我,我一直都跟路易丝和孩子们在一起。”
除了上述这些之外,学生们还有一个大功劳,就是迫使约纳斯更加严格自律。因为,他们在提到约纳斯的时候,已经把他捧上了天,对他的品性和干劲更是大为赞赏。既然如此,他自然不允许自己再有缺点。在此以前,他每次遇到难题都会嚼一块糖或巧克力,等到克服这一难题时再重新提笔,可是现在,他连这个习惯也放弃了。当然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就不必这么做了。在那些新旧朋友和学生的日夜陪伴下,他的德行得到了快速的提高。如果他还像以前一样贪嘴,未免显得有些寒碜。再说了,大家都在那里谈古论今,他也不好意思大煞风景。
学生们还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要他忠于自己的美学观。可是,约纳斯对“美学观”并不怎么了解,因为他平时只有经过一番深思才会产生一丝灵感,进而对现实产生一种新的认识。学生们分成了几个彼此对立的派别。这一点无可厚非,因为这一方面确实不能有丝毫的含糊。约纳斯很想说一切不过是他心血来潮的结果,可是学生们却对着其中几幅画大皱眉头,所以约纳斯只好再进行深刻的反思。这么做无疑对他的艺术大有帮助。
学生们对约纳斯的另一种帮助是硬要他当评定画作的老师。天天都有人把自己刚画几笔的作品放在约纳斯与他还未完成的画作之间,然后让约纳斯鉴赏,并要求约纳斯必须表明态度。可是,约纳斯根本不懂鉴赏,这一点也是最令他惭愧的。在他看来,除了最让他自豪的佳作以及拙劣的涂鸦之外,那些摆在这两者之间的作品都各有旨趣,但又全都一个样。所以,他得事先准备好一大堆说辞,尤其是在面对那些像巴黎的画匠一样有才华的人时。如果大家都在场,他自然得说出各个画作的特色以讨所有人的欢心。这一义务迫使他深入研究绘画艺术,还能够说出许多评论画作的言辞。很快,他又领悟到了一点,那就是别人并不需要毫无用处的批评,他们需要的是鼓励和赞许。只要他能够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赞赏语,就算尽职尽责了。经过此事,约纳斯的品性又得到了提升。他对别人的和善,可以说是独具匠心的。
学生们搬来椅子坐在约纳斯的画架周围,约纳斯就在学生们的环绕之下开始作画。不知不觉中,时间就流逝了。有时候,有些邻居出于好奇,会站在自家的窗前远眺约纳斯家里的景致。约纳斯整天与人探讨、赏画,同时也兼顾了家人。路易丝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会对她微微一笑;孩子哭闹时,他也会作出反应;电话响了,他会热情地作答,同时还不忘拿着画笔作画。可以说,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很充实,他一点儿也不会因为闲着没事而发愁。对此,他非常感激上帝。不过,由于作画并非一蹴而就的,所以他在每作一幅画的过程中也会有“闲愁”,他只好自己想办法消除。朋友多了虽然大有好处,但是创作效率却降低了。即便他偶尔有独处的机会,那时也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什么事都做不了。每当这时,他都希望社会能够重新安排世事,让他能兼顾友情之乐和闲情逸致。
他把心里话说给了路易丝听。路易丝呢,则正在为迅速成长的两个大孩子没有足够的居住空间而发愁。她打算在大房间里放置一个屏风,让两个大孩子和他们夫妻各住屏风的两边,腾出来的那个小房间给小宝宝住。这么一来,电话声就不会打扰到小宝宝了。再加上小宝宝并不占地方,所以他住的那个小房间还可以当作约纳斯的画室。至于那个大房间,白天可以用作客厅,约纳斯只需在绘画的间隙过来看看朋友即可,以确定他们都能理解他需要独处。而且,两个大孩子睡觉时间早也能缩短晚间聚会的时间。约纳斯听完路易丝的想法,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就同意了:“好主意!”接着,路易丝还说出了心里话:“还有啊,要是你那些朋友能够早点儿离开,就会给我们俩省出一些时间!”约纳斯凝视着她,发现她脸上有一丝哀愁,就激动而又温柔地抱住了她。她也无拘无束地与他恩爱起来,他们好像又回到了新婚时期。但是,她突然又意识到那个小房间可能不够约纳斯使用,于是立刻拿起皮尺开始丈量。丈量的结果是,约纳斯及其学生的画作,尤其是学生的画作,占地较多;平时绘画用的场地较小,那个小房间勉强可以给约纳斯当画室。接着,约纳斯就开始搬东西了。
幸运的是,干活越少名气越大。每一次举办绘画展,约纳斯都提前发布消息并大肆宣传。不过,由于有少数评论家(其中两位还经常出入约纳斯的住所)说了一些诋毁之词,所以画展的热度才稍微降低。这时,约纳斯的真传弟子说话了,他们勃然大怒地反驳了那些评论家,完全挽回了诋毁带来的损失。他们的理由是,虽然约纳斯的早期作品更引人注目,但是由于当代的绘画艺术正处于革命时期,所以画家的画作也难免会有些变化。说到约纳斯的早期作品,确实赢得了许多人的赞誉。每当这时,约纳斯都会觉得窘迫甚至惭愧,然后满脸都是感激之情。勒多却不赞同这些,他嘟囔着说:“都是怪胎!……在他们眼里,你就像偶像一样值得崇拜。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一定很痛苦!”尽管如此,约纳斯依然替他们辩解说:“这些是你无法理解的,因为在你看来,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好的。”勒多听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不,我看好的并不是你的作品,而是你的艺术!”
尽管如此,约纳斯的作品还是很受欢迎。此次画展之后,画商主动给约纳斯加了工资。对此,约纳斯自然是感激地接受了。那画商看见他这副反应,竟然讥讽他说:“原来您也很看重钱财!”约纳斯想,画商完全是出于善意才这么说的,所以对画商是心服口服。后来,约纳斯出席了一次慈善义卖,并要求画商捐赠一张画,商人却问他这么做有没有进账。约纳斯对此一无所知。于是,画商就要求约纳斯严格按合同办事,即在出售画作时实行专利,并简要地说:“合同就是合同。”在合同中,双方并没有提及慈善事业,所以约纳斯只好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生活上做了新的安排之后,约纳斯觉得很满足。因为,这么一来,他闭门独处的时间就多了,可以回复很多重要的信件。说到这些信件,有少数谈论的是收信人的艺术,大多数谈的都是问候、咨询、请教甚至借钱。约纳斯随着名气的提升,也开始像其他名人一样收到请求声讨各种不义之举的呼吁书。他都一一作了回答:或发表艺术见解,或向社会各界致谢,或详细回复咨询,或把原本打算买领带的钱借给需要帮助的人,或在倡导正义的文件上签名……勒多建议说:“有些可是政治问题,你可得小心了!这种事情,还是让作家跟他们这些人做吧。”勒多说的不对,因为他所签署的文件都明确表示不涉及党派之争。那段时间,约纳斯的衣兜有连续好几个星期都被信件装得满满的。这些信件,都是因为他没有来得及回复,写信者后来又追发的信件。他只好从中挑出那些由陌生人发来的急件进行回复,然后才抽空回复老朋友的来信。要回复的信件这么多,所以他根本没时间散步,一颗心也安定不下来。他总觉得自己能力不足,所以非常愧疚。即便是在作画的时候,他也会有这种感觉。
路易丝为了照顾小宝宝,越来越忙,还要做家务,总是累得筋疲力尽。他原本还能替她分担一些家务,现在也没时间了,所以他心里很遗憾。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虽然辛苦,却是为了自己的兴趣。而她则不同,整天就像一头牛一样辛劳,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这一点在她外出办事时给约纳斯的感触最深。老大对着他喊:“电话!”他只得放下画笔去接电话,听到对方邀请他赴宴,他才放下心来,然后继续作画。门口有人喊:“查煤气啦!”孩子打开门之后,约纳斯就得过去应付。没过多久,又有一位老朋友或学生来拜访,有时他们甚至一起登门。约纳斯只好回答:“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他们进门之后,就尾随约纳斯走进画室,继续之前没有尽兴的话题。时间长了,客人们都熟悉了走廊的情况。他们就站在那儿彼此招呼着,还不时远远地争取约纳斯的支持,要么就直接闯进画室。有些人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就满意地说:“至少还能来这间小屋里拜访您、请教您!”“可不是嘛!这一阵子,我们想跟您打个照面都难!”对于那些值得相交却没能见面的人,他也深感抱歉。但是,由于时间紧迫,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接见所有的来访者。这么一来,自然有人有意见了。有人嘲讽说:“他一出名就摆起架子来啦!”还有人更夸张:“他只爱他自己!”不,他爱绘画,爱路易丝和孩子们,也爱勒多以及另外几位老朋友。对所有的亲戚朋友,他都充满了善意。遗憾的是,人的一生这么短暂,他根本没有足够的精力把所有的人和事都处理好。世态人情在绘画和生活中都不可少,要同时兼顾实在不容易!此外,他还不能抱怨,辩解也不行。不然的话,就会有人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嘲笑他说:“您就只管庆幸吧!要知道,有得必有失!”
于是,来信依然多如牛毛,学生们照旧接踵而来,甚至连一般人也成了常客。约纳斯认为,他们就像那些关注美国王室轶事或烹调技艺一样,对他的绘画也充满了兴趣。可是,那些人主要是社交界的女子。她们举止优雅、衣着朴素地带上男友上门,希望他们可以为自己买画。可是,那些男人多半都不愿意掏腰包。不过,她们来了之后多少也能帮路易丝一些忙,尤其是当男客需要喝茶时。茶杯在人们手中传递着,从厨房传到走廊上,再传到大房间和画室。画室里,少数客人围坐在约纳斯身边。约纳斯一边跟客人们谈话,一边挥洒自如,直到有一位妙龄女郎端来了她精心炮制的浓茶,他才停止作画,并感激地接过了茶。
他喝了一口茶之后,瞄了一眼刚被一个学生放回画架的草图,然后就随和地跟朋友们聊了起来。突然,他想起有些他连夜回复的信件需要及时邮寄,就叫来一个学生替他办这件事。接着,在他膝前玩耍的老二摔倒了,于是他急忙扶起老二,并摆出各种姿势,以便好事者把这一幕拍下来。不久,有人喊:“约纳斯,你的电话!”他只是举起茶杯不停地向众人道歉,然后挤过站满了人的走廊去接电话。接完电话,他又急忙回到画室,拿画笔涂抹一番,之后又停下了笔,对那位妙龄女郎说:“如果有机会,将来我一定会为您画一张肖像画!”说完,他又坐在了画架跟前,开始重新构思。就在这时,有人大喊:“约纳斯,签字!”“是不是挂号信?”“不是。是关于声援克什米尔苦役犯的文件!”“马上就到,马上就到!”说着,他就连跑带跳地到门口接见了一位友人的朋友,先向对方了解了《抗议书》的内容,然后问对方该文件是否与政治有关。对方声称该文件与政治无关,并说他是地位崇高的画家,理应在抗议书上签名,等等。他还没来得及听清对方的姓名,就有人给他引荐拳击冠军或某友邦的杰出戏剧家。被引荐的人直视着约纳斯,整整五分钟之后才移开目光,并声称自己不懂法语,所以才对他行注目礼以表达对他的崇拜之情。约纳斯听了,简直受宠若惊,只好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好在这时有一位可爱的说教者闯了进来,这才免除了约纳斯的尴尬,所以约纳斯非常高兴。接着,他摸了摸装满信件的衣兜,然后才提起笔来。这时,有人态度诚恳地送了一对卷毛的塞特猎犬给他。他先向对方表达了谢意,然后护送它们来到了夫妻俩的卧室,接着才折回,并接受了对方要他赴午宴的邀请。接着,他就听到路易丝的惊呼声,这才得知那对小猎犬并不是在室内长大的,就护送它们来到了淋浴室。两只小猎犬到了淋浴室,仍然不停地叫,把邻居都搅得不得安宁,弄得路易丝非常无奈。约纳斯不时地从人们的头顶上看路易丝,内心也很无奈。挨到傍晚时,有些客人离开了,还有一些人依然恋恋不舍地待在大房间里看路易丝哄孩子们睡觉,目光中充满了怜爱之情。有一位气质高雅、戴着圆帽子的女士说,她非常乐意帮忙,还连连称赞约纳斯家里比她家那冷冷清清的两层私人公馆热闹多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勒多给路易丝送来了一只精巧的晾衣架,它可以悬挂在厨房的顶板上,这样就缓解了这个住所的拥挤情况。约纳斯呢,正在朋友们的簇拥下为一位抱着猎犬的太太画肖像画。与此同时,还有一位官方画家正在给约纳斯画肖像画。用路易丝的话来说,就是这位画家正在与官方交易,交易物的名称就叫《工作中的画家》。勒多来到小房间的一角,发现画家好像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有一位客人没有见过勒多,就扭过身子对勒多说:“瞧,他的脸色真好!”勒多没有答话。那位客人又说:“您是不是要画画?我也可以帮您画。您也知道,他的水平已经开始下滑了。”勒多问:“真的?”“当然,大多数名人的水平在功成名就之后都会到头,他也一样。”“您说他的水平是下滑了,还是已经到头了?”“对画家而言,水平下滑和到头都是一码事。您也看到了,他已经画不出好东西来了,反而开始被别人画,然后再被挂到墙上,这就说明他已经到头了!”
此后的一天夜里,勒多来到了约纳斯夫妇的卧室。约纳斯沉默不语地站在卧室里,路易丝和勒多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孩子们已经入睡。猎狗在郊外过夜。约纳斯和勒多把餐具擦了擦,再交给路易丝清洗,每个人都累得不行。勒多看见餐具如此之多,就建议说:“还是雇一个女仆吧。”路易丝忧郁地回答:“让她住哪儿呢?”大家都默默地对视着。突然,勒多问约纳斯:“你满不满意?”约纳斯疲倦地笑了笑说:“大家都对我这么好,我当然满意了。”勒多回答:“那可说不准,也有些人是不怀好意的,你最好还是多长个心眼。”“谁不怀好意?”“比如那些画家。”约纳斯回答:“这一点我很清楚,有些画家生来就是这样的。说到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就连最伟大的画家也会觉得困惑!他们为了证实这一点,到处搜寻证据,所以才有了评论和责难,从而使‘存在’能够开始。其实,他们内心非常孤独!”勒多听完这番话,一直摇头。约纳斯接着说:“我了解这些人,他们需要的是爱。”勒多问:“那你自己呢?你是否‘存在’呢?你可是从来没有说过别人坏话的。”约纳斯笑着说:“嘿,说到说别人的坏话,我也曾经想过,不过马上就会忘记。”说完这些,他又严肃地说:“我不能肯定我现在是否‘存在’,但我能肯定我将来是‘存在’的。”
勒多又问路易丝是怎么想的。路易丝疲倦地表示站在约纳斯这一边,她认为约纳斯的工作比来客的看法更重要。现在最让她苦恼的是小宝宝的问题,因为小宝宝越长越大,需要买一张长沙发给他睡。这么一来,家里的空间就更小了。如果还找不到新的住所,他们该怎么办呢?约纳斯把他们夫妻俩的卧室扫视了一遍,发现双人床虽然很大,但是整个卧室白天都是闲着的,如果他能在这个房间里工作的话,至少不会被打扰,因为不管怎么样,客人也不敢躺在床上。这时候,路易丝正在冥思苦想呢,于是约纳斯就把他刚才的想法告诉了路易丝。路易丝反问勒多:“您怎么看呢?”勒多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约纳斯。约纳斯出神地望着对面的窗户,又抬头仰望黑暗的夜空,然后走到窗前放下了窗帘,再走回来对勒多笑了笑,接着就默默地挨着勒多坐在了床边。路易丝筋疲力尽地说她要去淋浴。这时,房间里就剩下约纳斯和勒多这两位老朋友了。约纳斯喃喃自语地说:“我喜欢绘画,要我日夜不停地画一辈子我都愿意。这也是一种运气啊!”勒多一边深情地打量着他一边回答:“是啊,的确是你的运气。”
孩子们健康、快乐地成长着,这让约纳斯很高兴。现在,孩子们都上学了,直到下午四点才会回来。约纳斯把与孩子们聚会的时间定在了周六下午、周四,还有那些长假期。他们一点儿也不安分,还不会好好做游戏,他们的笑闹声能传遍整个住所。为了让他们安静,夫妻二人就吓唬他们或假装要揍他们。此外,还得让他们保持衣着整洁,扣子掉了还得替他们缝上……事情这么多,路易丝一个人根本做不完。由于家里没有安置女仆的地方,他们这个局促的家庭也无法再多一个人,所以约纳斯就想到了路易丝的姐姐孟丝,希望孟丝可以帮他们一点儿忙。孟丝是个寡妇,身边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儿。路易丝说:“这个想法不错。我们不用跟孟丝客气,随时都可以请她离开。”约纳斯很高兴,因为这个办法既能减轻路易丝的负担,又能令他少一些不安。孟丝的到来的确减轻了路易丝的负担,再加上孟丝的女儿有时也会过来,路易丝就更轻松了。而且,母女俩都是心地善良、品德高尚、无私奉献的人,所以言谈举止很令人折服。她俩尽全力帮助路易丝操持家务,经常都会忙很久。她俩长期过着孤儿寡母的日子,早就有些厌烦了。再加上路易丝家给人一种毫无拘束的感觉,所以她们就像待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总之,双方都像当初预料的那样开心,也可以说是各取所需吧。卧室变成了公用房间:既是餐厅、洗衣间,又是孩子们的活动场所。小宝宝原来住的那个小房间,一边用来收藏画作,另一边放了一张供孟丝使用的行军床。约纳斯站在卧室的大床与窗户之间作画。不过,只有等儿童间收拾好,夫妻俩这边也收拾好之后,约纳斯才能开始作画。好在全家人除了找衣服时会进来之外,其他时间基本上都不会来打扰他。来拜访他的客人也少了一些,不过有些人还是会常来。客人们为了便于和约纳斯聊天,竟然毫无顾忌地躺在了他们夫妻的床上,这是路易丝根本没有想到的。孩子也跑了过来,请爸爸“把画儿拿过来给他们瞧瞧”。约纳斯正在作画,他把画拿给他们之后还亲热地吻了吻他们。在送孩子们出屋的时候,他深深地意识到孩子就是他的全部。如果没有孩子们,他一定会非常空虚、孤独。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和绘画是有生命力的。所以,他对孩子的爱,就像他对绘画的爱一样深厚。
可是,现在的约纳斯却没有以前勤奋了。其中的原因,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他不是没有干劲,可是即便是一个人时,他也觉得作起画来有些吃力。每当这时,他都会双眼看着天空。他原本就爱胡思乱想,现在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心里在想绘画和自己的天赋,但他嘴里却依旧喃喃地说:“我爱绘画。”他把那只画画的手放在身边,聆听着来自远方的广播声。
他的名声自然也跟着下降了。虽然还有人送来赞扬他的文章,但是言辞之中却透着虚情假意。还有些人直接用文字批评他,其中有些文章充满了对他的诽谤。他读着这些文章,虽然心里很痛苦,但是仍然安慰自己说这类中伤其实是在鞭策他继续前进。有些客人依旧前来拜访,但是态度已经没有以前恭敬,理由是他们已经“老熟人”,不必那么客气。他再重新作画时,他们就说:“算了吧,反正你还有时间。”约纳斯终于领悟到自己已经被他们归入了“失败者”的行列。即便如此,这份晚来的同情也给约纳斯带来了好处。勒多却不以为然,他耸着肩膀说:“你傻呀?难道还看不出人家已经不再拥戴你?”约纳斯反对说:“他们对我还存有一丝爱惜呢,这样就够了。至于他们为什么爱惜我,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他还是那么健谈,也依旧全心全意地回信和作画。有时候,比如星期天下午路易丝和孟丝带孩子们出去玩时,他会下真工夫作画,到了晚上有进展时,他自然非常高兴。这一阵子,他的绘画主题是变幻莫测的天色。
有一天,画商歉疚地通知说,要降低他的工资,理由是买主人数锐减。约纳斯满口答应下来,路易丝却很犯愁。因为,当时正是九月,孩子们需要换新衣服以迎接新学期的到来。她像以往一样鼓起勇气,准备自己动手给孩子们做新衣服,可是不久就作罢了,因为她根本不会做衣服。孟丝也只会缝缝补补。好在约纳斯的堂姐会做衣服,并赶来帮忙了。她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更加沉默了,经常静静地坐在画室一角的椅子上做衣服。路易丝见状,不由得产生了叫约纳斯画一幅题为《缝纫女工》的画。约纳斯听了,满口答应下来,还夸赞这个主意很好。接着,约纳斯就开始试着作画,可是他画了两张都不满意,只好继续画。第二天,他走来走去地沉思,根本不想提笔作画。就在这时,他的一个学生兴奋地送来了一篇长文章。文章说,他的画作不仅不像人们评价的那么高,而且已经过时。画商也在电话里说约纳斯的作品已经滞销,这令人非常担心。他像刚才一样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学生说这篇文章里的有些看法的确有道理,但是他还有时间来改变这些。他还表示理解画商的心情,却不赞同他的说法,并说他打算创作一幅大型作品,开创一个新局面。他说这些时,感觉到胸有成竹,好像运气已经再次降临似的,他现在只需要妥善安排好相关事宜就可以了。
此后,他先在走廊里作画,可是只过了一天,他就把画架搬到了白天也需要灯光来照明的淋浴室,第三天,他又把画架搬到了厨房。他在新老朋友面前都非常窘迫,这种感觉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于是,他又暂时停止作画,进行自我反省。如果现在是春秋季节,他还能到室外去作画。可是,现在已经是冬天,而且已近隆冬,根本没法到室外去作画。他不想等到春天,就尝试着在室外作画,可是终因彻骨的寒冷而作罢。接下来的好几天,他都独自坐在那里作画,要么就搁下画笔临窗远眺。后来,他养成了上午散步的习惯,一边散步一边构思着速写草图。枯树、陋室、瞬间消逝的人影等支离破碎的画面,都被他考虑在创作题材的范围内。可是,他这样游荡了一天也没有任何收获,反而被街头小报、邂逅故交、商店橱窗、冒着热气的咖啡馆给吸引了。每到夜里,他都非常内疚,同时也不停地给自己找借口,以免自己更加内疚。他想,等这段颓废的时间过去之后,他就能重拾画笔并越画越好了,现在的他,不是正在构思新的画作吗?将来,运气一定会拨开罩住他的云雾,令他东山再起。他心里这样想着,可是人却整天待在咖啡馆里。他还喝了酒,并发现酒精能使他像以前一样振奋。过去那几年,他只有在看到孩子们时才能像这样对作画饱含深情。他还没有喝完第二杯白兰地,就好像已经恢复了激情,觉得自己既像仆人又像宇宙的主宰。可是,这种激情依然是空洞的,他无法依靠它创造出新的作品。尽管如此,他也生活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满足,所以,他整天都流连于烟雾缭绕、人声嘈杂之地。
不过,他并不怎么去那些艺术家常去的地方。偶尔有熟人提起他的画作,他也会惊恐地回避。有人在背后讥讽他说:“他还自以为是伦勃朗再世呢!”这一点他也知道,所以他心里更难受了。总之,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这么一来,也难怪他的那些老朋友会说:“他还板着脸呢!有什么好得意的呀!”他尽量避免遇见他们,而且变得越来越敏感。他走进咖啡馆时,一旦感觉到里面有熟人,就会兴致全无。他呆呆地站在那里,顿时觉得内心充满创痛,可是他又无力反击,只会更加心慌,脸色也变得很凝重。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觉得友情非常珍贵。有一次,他忽然想起了目光和善的勒多,于是扭头就走。他旁边有人毫无顾忌地议论说:“瞧瞧他那副尊容!”
如今,他只去那些偏远的街区,因为在那些地方不会遇见熟人,他完全可以像当年一样平易近人,还能痛痛快快地说出心里话。人们对他也没有什么要求,有几个随和的人还跟他做了朋友。他最喜欢的人是火车站冷食店里的一个伙计。这个伙计跟他接触久了,就一边伺候他,一边打听他的事:“您是做什么的呀?”约纳斯回答:“做涂涂抹抹之类的工作。”“画家和油漆工的工作都是涂涂抹抹的,您干的是哪一行?”“我是画家。”伙计听完,感叹说:“这一行可不好做!”谈话就这样结束了。约纳斯当然知道画家不好当,但是他能把相关事宜都安排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交了一些新朋友,还有了一些女人。他在跟那些女人亲热之前或之后,难免会大肆地自我吹嘘一番。女人虽然心里有些不认同,但是都很体谅他,这令他觉得自己以往的干劲好像又恢复了。有一天,他在一位女友的鼓励下,决定重新开始。这时候,他的堂姐已经从他家里离开了。他回家之后就开始在画室里工作,可是只画了一个小时就停笔了,并对路易丝微微一笑,然后又走了出去,在外面喝了一天酒。晚上,他在那位女友家里过夜,却没有心思跟她亲热。第二天早上,当他回到家时,发现路易丝一脸愁容,看起来非常痛苦。她问他有没有与他那位女友发生关系,他说自己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跟那位女友什么事都没做。不过,他坦言了自己曾与其他女人有过关系的事实。路易丝听完,又惊讶又痛苦,顿时面如死灰。约纳斯看见她这个样子,一颗心像被撕裂了一样难受,这种感觉他之前从未有过。他这才发现自己这一阵子都没有关心过她,所以心里非常愧疚。他求她原谅他,还答应不再与那些女人来往,一心只爱她一个人。路易丝没有说话,眼泪却忍不住滚落下来,于是她赶紧扭过头去擦泪。
第二天是个雨天。约纳斯很早就出门了,回来的时候淋得像落汤鸡似的,肩上还扛着大大小小的木板。有两位朋友听说此事之后就赶了过来,一边喝咖啡一边议论:“约纳斯,你打算在木板上创作呀?”约纳斯苦笑着回答说:“不,我只是打算进行一种新尝试。”他走上淋浴间、厨房和厕所旁边的小过道,停在两条过道的交叉处,仔细观察着支撑屋顶的两面高墙,最后决定出去找看门人要一张板凳过来看个究竟。
等他回来时,又有几位朋友来拜访。他只好与他们寒暄一阵,然后才走上过道,并在过道的尽头停下了脚步。这时,路易丝正好从厨房里出来。约纳斯放下板凳就紧紧地抱住了她。路易丝久久地望着他,然后说:“我求你别再这么闹了!”约纳斯也不看她,只顾喃喃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只不过是下定决心要画画而已!”接着,他就动手干起活儿来。他把一块木板支在高墙顶部,打算搭建一间又窄又深的“阁楼”。傍晚时,他就把“阁楼”搭建好了。他踩着板凳把两只胳膊吊在了木板上,并使劲拉了拉以确保它是坚固的,接着他就随和地跟客人们聊起天来。客人们见他又变得这么随和,都很庆幸。入夜,客人们一一离去,他就拿着煤油灯、椅子、矮凳和画框来到了“阁楼”里。家里的三个女人和孩子们见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大声说:“好了,我只是在这里工作,不会打扰别人的。”路易丝问他是不是能按他说的做。他回答:“那当然了,虽然这里很小,但是我在里面很自由。纵观历史,可以知道许多大画家都是点着蜡烛进行创作的,还有些画家……”路易丝又问:“木板结不结实?”他回答:“结实得很,你就放心好了,我这个主意准没错!”说完就走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爬上了“阁楼”,面对着用墙和矮凳支撑的画架坐下,陷入了沉思。厨房和厕所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远处传来各种杂音,比如来访声、门铃声、电话声、来回走动声、欢歌笑语声……不过,远处的那些声音如今对他来说就像来自街道或别人家一样,不再那么清晰。再加上家里只有这间阁楼是幽暗的,所以他沉思起来就更方便了。有时候,也有朋友站在阁楼下问他:“约纳斯,你在干什么呀?”“工作啊。”“那怎么没点灯?”“暂时不用点。”他确实没有作画,但是他的脑子在转。阁楼里既幽暗又安静,他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想起以前的情况,觉得自己现在就像置身于沙漠之中一样。即便有人刻意跟他说话,他也觉得那些话离他好远,好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因为这时的他就像一个从沉睡中醒来的隐士一样。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却没有人来接。约纳斯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什么也听不见似的,只顾聆听自己的心跳声,随时恭迎运气的降临。这时候,运气还没有露面,可是它的脚步已经近了。等到运气降临,他就能度过这段空虚的岁月,重新焕发光彩了。他默默地祈祷着:“运气啊,我需要你的帮助!”它肯定会再次降临的,只是现在还不行,因为他沉思得还不够。他觉得很幸运,因为这么做既没有与家人分开,又具有自己的空间。他现在需要发现的是别人还不了解的东西,并据此作画。总之,他必须保守这个秘密。他心里明白这个秘密不仅仅属于艺术,所以他才没有点灯。
如今,他每天都会去阁楼。来拜访他的客人锐减。路易丝整天都在忙,所以也没多少心思跟人聊天。约纳斯吃饭时会下楼,吃完饭之后会再回阁楼里去,默默地待在幽暗处,成天都是如此。等到夜深人静时,他才会从阁楼上下来,回到妻子身边。这时,他的妻子已经睡着了。没过多久,他连午饭都不下来吃了,而是让路易丝把饭菜递到阁楼上去。路易丝按照他的吩咐把一切都做得好好的,这令他感动不已。为了避免干扰,他干脆叫路易丝准备了一些干粮给他。渐渐地,他白天也不下楼了。可是,就连那些干粮,他几乎也没怎么吃。
一天夜里,他叫路易丝送几床被子给他,并说他要在阁楼里过夜。路易丝高高地仰起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忧伤而又焦急地凝视着他。他突然发现,路易丝已经被艰辛的生活折磨得老了很多。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没有帮助过她!他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她却深情地对他笑了笑,说:“亲爱的,一切都听你的!”约纳斯见状,感到一阵揪心的痛。
从此以后,他就整天整夜地待在阁楼里。客人们也不再来了,因为他们来了也见不到画家。路易丝对有些客人说画家下乡了,对另外一些客人说画家在另一间画室里。只有忠实的勒多能爬上板凳,把和善的脸伸到木板上方,关切地问画家:“这样行吗?”“行!”“你现在是在工作吗?”“差不多吧。”“那怎么没有画布呢?”“暂时用不着。”对话到此结束。勒多一边点头一边走下阁楼,帮路易丝修一修管道,或是修一修门锁,然后就站在阁楼下跟画家道别。画家在阴暗处回答:“保重,兄弟!”一天晚上,约纳斯在跟勒多道别之后,还说了一句感谢的话。“有什么好谢的呀?”“谢谢你那么珍爱我!”“这种说法真稀奇!”勒多大叫,然后就离开了。
还有一天晚上,约纳斯叫来了勒多,还第一次点亮了阁楼里的油灯,并着急地把头探到阁楼外面,吩咐勒多说:“递一张画布给我!”“你看看你,瘦得像个幽灵似的!”“我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不过不要紧。现在,我必须工作。”“先吃点儿东西吧。”“不用了,我不饿。”勒多只好把画布递给了他。约纳斯在重新躲进阁楼之前,问勒多:“他们好不好?”“谁?”“路易丝和孩子们。”“都挺好。如果你能在他们身边,他们会比现在更好!”“我不会离开他们的,一定不会!”约纳斯说完就躲进了阁楼。勒多很担心约纳斯的身体,并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路易丝。路易丝听完,就说她也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觉、吃饭了,并用饱经风霜的眼睛凝视着勒多,悲哀地说:“我该怎么办呢?要是我能替他画画,那该多好啊!如果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了。”接着,勒多就惊奇地发现她的脸竟然像少女的脸一样红了起来。
阁楼上的油灯整整亮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熄灭。勒多或路易丝来探望画家时,画家简单地回答:“别管我,我正在工作中!”中午,他要了一些煤油。那盏油灯顿时重放光芒,而且直到晚上还在亮。晚餐时,勒多没走,而是跟路易丝还有孩子们一起坐在了饭桌前。午夜时分,他跟约纳斯打招呼,并在灯火通明的阁楼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谨慎地离开。第二天早上,路易丝照常起床,发现阁楼里的灯还在亮着。
天气晴朗。可是,约纳斯却没有看到,因为他已经把画面转向了墙壁,正双手扶膝等待运气的降临。这时候,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就想着他以后再也不用工作了,并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感觉之中。孩子们在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路易丝也在说话,水在哗哗地流着,杯盘叮叮当当地响。林荫路上有一辆卡车驶过,把大玻璃窗震得“咯吱咯吱”直响。约纳斯屏住呼吸,凝神倾听着美妙的天籁之音,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朝气蓬勃,令人心生喜爱。这些声音来自远处,不会减弱约纳斯的欢乐和工作劲头,更不会影响他的艺术和他内心深处无法言传的想法,反而给他带来了自由,令他有一种超越天地之感。孩子们在各个屋子之间奔跑,小女儿的笑声传进了他的耳朵,甚至连好久都没有笑容的路易丝也发出了笑声。他爱他们,非常爱!他捻灭油灯,阁楼里顿时恢复了黑暗。是不是他的运气已经来了?没错,他已经认出了他的运气,心头不禁充满了感激之情,然后就抬头凝望着它。最后,他悄无声息地跌下了阁楼。
医生很快就赶了过来,并宣布:“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太累了,休息一个礼拜就会好的。”路易丝脸色灰白地问:“您肯定他能好吗?”“我肯定。”这时,勒多正在另一个房间里审视画家的画布。那张画布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只在正中间隐约可见几个细小而又模糊的字母,不知道画家写的是“孤独”还是“互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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