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伟从床上醒来,窗外依然是阴云密布。他竭尽全力坐起,感觉浑身依然疼痛虚弱。他看着自己手臂上的血痕,慢慢回忆着自己疯癫前后的一幕一幕。那仿佛是场恐怖电影,让他厌恶、让他恐惧、让他迷茫、让他疼痛。邓飞到现在,该是非死即残。LSD的效果不言而喻,再强的钢筋铁骨也抵不住对精神的侵袭。他从床头柜上拿起水杯,喝了口水,但瞬间又惊恐地喷吐出去。回忆让他草木皆兵心中战栗,他感到浑身冰冷,一时竟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你放我一马,放我弟弟一马吧……沙伟突然想起了邓飞说那句话时的表情。不知怎么的,他瞬间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像炸开了一样地疼。他用力捂住头部,浑身蜷缩,在床上不住地翻滚。邓飞痛苦哀怨的样子像个魔鬼,时时萦绕在他的眼前。
呼……呼……沙伟喘着粗气,他毫不怀疑,此刻自己处于极度安全的场所。但他又极度怀疑,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邓飞。邓飞是常骁、胡志强的真身,一旦真身消失,一切伪装的身份自然也将灰飞烟灭。这是沙伟团伙最狡诈的优势,也是最隐蔽的战斗力。沙伟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强迫着自己拿起水杯,一口一口地喝下令他恐惧的水,直至全部喝干。他放开痛疼难忍的头部,咬紧牙关让自己的思路重新启动,像个高智能高效率的计算机一样重启运转。这个世界本就弱肉强食,不付出代价,怎会有所收获。一切懦弱的自怨自艾和卑微的明哲保身,最终都会屈服于狡诈的手段和凶狠的铁腕之下。
沙伟一闭眼,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飞,眼前的事物都成了万花筒的效果。他明白自己此刻的思维依然紊乱,还未恢复清晰。但他要竭尽全力地恢复如初,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生存。他不会被感情欺骗,特别是不会为敌人弥留之际的感情左右。他想自己会照顾好邓飞的弟弟邓楠,但不是要放他远走高飞,而是要全力把他培养成第二个常骁。他说过,也许邓楠才是让自己获得最终自由的关键。
沙伟睁开双眼,眼前除了凄冷的白墙就是窗外灰黑肮脏的雾霾。他重重地呼吸,仿佛要把胸中的压力都喷吐出去。他知道自己腹背受敌。一方是要剥夺自己自由的警察,一方是仅凭武断的结论就可痛下杀手的暴力。任何的一点疏忽,都会让自己身陷囹圄或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问清楚就下了毒手?为什么不给他解释的权利!不是说好了要放昏迷剂吗?为什么是LSD!为什么!”沙伟浑身震颤,握紧双拳,“你他妈的中计了知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他感到决斗的时刻即将来临,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你是想用连环计是吧,一箭双雕?除了杀一儆百,还要让他弟弟恨我?借刀杀人?他妈的,想得美!”沙伟表情狰狞,“我发誓,我会让你付出代价。”他狠狠地默念。
74.警察的荣誉
预审办公室里,那海涛在默默地翻着卷宗。有人敲门,是小吕。
“什么事?”那海涛头也不抬地问。
小吕没有回答,缓缓地走到那海涛身边。
那海涛抬起头,看着小吕皱眉。“怎么了?又出什么问题了吗?”他问。
小吕咬着下嘴唇,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没话走人。我在忙。”那海涛本来就心烦,看小吕这样,没好气地说。
“师傅,我记得您当初说过的话。您说警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特别是作为一名执法人员,要抵制住诱惑,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是我们最基本的底线。”小吕一字一句地说。
那海涛觉察到事出有因,不明就里地问:“你怎么了?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小吕鼓了鼓勇气,年轻的脸上露出一种失望的痛苦。“师傅,您还和我说过,咱们搞预审的,要坚持住真理,哪怕遍体鳞伤,也一定要无愧于心。一旦放弃真理,即使获得一时的利益,也早晚会一败涂地,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是检察官周济广的原话,那海涛把它传给了小吕,“但您……却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吕泪如泉涌,浑身颤抖,“师傅,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是不是误会你了,是不是?”
小吕说着将一摞照片摔在那海涛的桌子上。那海涛拿起照片,缓缓地翻看。他哑口无言,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这是一个犯罪嫌疑人寄过来的,我虽然曾经败在他的手里,却没有损坏警察的荣誉。但我没有想到,您会……”小吕眼泪流淌,气喘吁吁。他用手擦了擦眼泪,露出了少有的坚毅表情,“师傅,我最后叫你一声师傅。如果是我误会了你,那我希望听到你的解释。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我从此不会再叫你一声。”小吕不再结巴,眼神里有种警察特有的坚毅。
“我……”那海涛不知从何说起,“我不配做你师傅……”他一字一句地回答。
小吕怔怔地看着他,攥紧了双拳。他猛地用力捶打了几下桌子,狠狠地转过头,摔门而去,只留下那海涛一个人,在傍晚的灰暗中呆若木鸡。
起风了,呼啸的声音像恶魔在吹着鸽哨。人们四散奔逃,像所有渺小脆弱的生命一样,躲避着自然界恶劣的气候。B市政府追逐GDP的结果,除了让原来的官员飞黄腾达外,更多的是让所有的市民付出了生命与健康的代价。蓝天基本靠刮风,已经由调侃变为了现实。
齐孝石焦急万分,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女儿齐欢了,今天打了整整一天的电话,都没有接通。他慌了,一想起刘松林在自己面前发出的毒誓和邓飞疯疯癫癫的样子,就感到压力重重,几近窒息。他裹紧大衣,顶着冷风,走在死气沉沉的街上,周身依然觉得寒冷,就拿一根烟顶着。暂时的晴空只是假象,雾霾随时可能袭来。齐孝石步履蹒跚,觉得自己生命中的热情在渐渐耗尽,黑色的迷茫触手可及。
他伸了无数次手,才拦下一辆出租车。在经过焦化厂的时候,他远远望着那六层高的旧楼,又想起了龚培德,觉得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像他一样,站在焦化厂高高的楼顶之上,俯视着那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大地,然后用力跳起,腾空双脚,就可以逃避开所有的痛苦……齐孝石回了回神,暗骂自己的懦弱无能。他乘着出租车停停走走,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赶到了前妻家,一进门,秀云和老张正在吃晚饭。
见齐孝石进来了,老张热情地迎接,“哎,老齐啊,过来了。还没吃饭吧,快坐,快坐。”老张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一副黑框眼镜后是一双诚恳的眼睛。
“不了不了,我找欢欢。”齐孝石焦急地说,“她这几天回来了吗?你们见到她了吗?”
秀云看齐孝石这样着急,也赶忙迎了过来。“怎么了?欢欢她怎么了?”她也焦急起来。齐欢是秀云身上掉下来的肉,母女连心,秀云不能容她出一点问题。
“没事没事,我就是几天没看见欢欢了,过来问问。”齐孝石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他不想因为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恐慌去打扰秀云和老张。
“啊,那你等等,我打打她手机。”秀云说着转身拿起手机,拨通了齐欢的号码,电话果然是关机状态。
“你也没打通吧?她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好么秧儿的,这是怎么回事啊?”齐孝石越发焦虑。
“啊……你们打的是不是还是欢欢的老号码啊,嗨,她前几天刚换了新的手机号。”老张突然想了起来,“她原来不是用联通的号儿吗?前几天移动搞活动,她就换了移动的。你们别急啊,我来找找。”老张说着拿起自己的手机。
“噢,我说呢,怎么打不通。”秀云也大呼了一口气,“老齐,你别着急,欢欢这几天都是正常回家,按时上班。今天也是吃了早点才走的。”秀云宽慰道。
“喂,欢欢吗?”老张在那头拨通了电话,“噢,没事,就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爸来了,来看看你。好,好,我们等你啊。”老张一边说,一边用手拍了拍齐孝石的肩膀,“没事了,老齐,欢欢一会儿就到家。”
齐孝石面带尴尬。“啊,那要是这样,我就先走了。”他说着就往门外走。
“别别别,既然来了,怎么也得吃口饭啊。”老张的热情劲儿又上来了,他不由分说地把齐孝石往餐桌上拽,秀云在一边也劝,弄得齐孝石无可奈何。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齐孝石就算再别扭,也得硬撑着吃完这顿饭再走。他胡乱夹了几口菜,就胡噜起米饭。而菜刚一入口,那多年前的记忆就不自觉地浮现在眼前。这饭菜一进嘴就知道是秀云的手艺,少油、清淡、味儿好。齐孝石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往昔,美好的片段破茧而出,簇拥到眼前。他越吃越觉得自己是个悲剧人物,机械地吞咽着,味同嚼蜡。
秀云看着齐孝石,知道他内心的纠结,就换了个轻松的话题,以给他宽慰。“老齐啊,有个天大的好事不知道你听没听说?”秀云装作神秘地问。
“啊?天大的好事?什么啊?说来听听。”齐孝石问。
“欢欢的工作转正了,现在是正式的银行职员了。”秀云笑着回答。
“啊?转正了?”齐孝石惊讶,“不是说……转正需要两千万存款吗……”齐孝石脱口而出。
“是啊,所以说呢,欢欢长大了,自己有本事了。这两千万存款,是她自己拉来的。”秀云说,“老齐,欢欢是个大姑娘了,她有自己的选择,咱们都老了,该尊重她的选择,让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人啊,一辈子不图功名利禄,能健康平安,才是最大的福气啊。”秀云话里有话。
齐孝石埋头吃饭,不作回答。他自然知道秀云这话里的意思,但事到如今,幸福、平安、健康,对自己来说,都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
这时,屋门一开,齐欢回来了。
“哎,爸,妈,张叔叔,你们都在啊。”齐欢难得看到这三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有些惊讶。
“嗨,你说你这个丫头,换了手机号也不跟你爸说一声。你看,让他担心了不是。”老张第一个说。
“哎哟,这个我确实忘了。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齐欢笑着,大大咧咧地说,“哎呀,今天好吃的还真多。”她说着就捏起一块牛肉,“你们等等我,一会儿我要大吃特吃一顿。”她转身去厨房洗手。
饭罢,齐孝石起身告辞,秀云和老张就让齐欢去送送他,意思是让他们父女说说话。
风停了,月朗星稀,天气并不很冷。齐欢挽着齐孝石的胳膊在街上走,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
“欢欢,听说你的工作转正了?”齐孝石问。
“啊?您听谁说的啊?我妈吧。”齐欢笑着说。
“是听你妈说的,你张叔叔也说了。他们都夸你有本事,能拉来两千万存款。”齐孝石故意说出后面的话。
“哦,那存款啊,其实……也不是我拉的……”齐欢挠了挠头,像个孩子。
“啊?那是谁拉的?”齐孝石问。
“海涛拉的,他找朋友帮我解决的。”齐欢说。
“他找朋友?”齐孝石皱起眉头,“他找的是什么朋友?是个人还是公司?”他问。
“哎哟,我说爸,您这一句一句的跟审犯人似的,不说了不说了。”齐欢想岔开话题。
“不行,你一定得原原本本地告诉我,那海涛拉的存款,是个人的还是公司的?”齐孝石追问。
“哎呀……”齐欢无奈了,“好,那我就告诉您,他拉的存款,是B市正毅集团的公司户,先期是两千万。海涛说如果努努力,没准正毅集团的基本户还能过来呢,要是那样,可就能拉来几亿的资金了。”齐欢笑着回答。
75.两千万存款
“什么!正毅集团!”齐孝石大惊失色,他感到脑袋嗡地一响,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怎能想到,自己查的嫌疑对象,都已经把存款存到女儿的单位了。
“爸,怎么了?爸……”齐欢看齐孝石异样,忙问。
“欢欢,爸问你,那海涛是通过正毅公司的什么人拉到的存款?”齐孝石急切地问。
“啊,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当天办理存款的人,姓……姓宋……”齐欢答道。
齐孝石的脑袋又嗡了一声,浑身上下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欢欢,你听爸爸说,这钱咱不能要。退回去,一定得退回去。”齐孝石说。
“什么?退回去?”齐欢不解,“为什么啊?挺不容易拉来的存款,为什么要退回去呢?”
“我没法跟你解释,但这次你一定要听爸的,把钱退回去,有机会我再跟你细说。”齐孝石说。
“爸,你到底是怎么了?现在正毅集团存了款,不是说退就能退的了。”齐欢也着急了,“客户到银行存款,是他们的自由,只听说过拉存款的,没听说过退存款的。再说,我已经靠这笔钱把工作转正了,现在就是想退,也没有办法了。”
齐孝石摇头叹气,许多话憋在肚子里不知怎么跟女儿说。“欢欢,你这个傻孩子,你真以为那帮孙子把钱存在你这儿,是看在你能力的分上吗?”齐孝石说。
他这么一说,齐欢不高兴了。“爸,你怎么这么说我啊,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永远是那个没能力没本事的小孩子吗?你不管我,我不会自己努力吗?你不管我,我不会自己争取吗?我跟你说,现在我妈家房子的装修,和他们俩的新手机,都是我拿‘吸存’的奖金付的,仅凭你对人家企业的不好印象和猜测,我是不会干什么退款的傻事的。”齐欢反驳道。
齐孝石无可奈何,手足无措。“欢欢,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解释,但许多话却憋在心里不能明说。
“爸,这笔钱虽然是海涛帮我联系的,但人家是否决定存款,看的也不是我个人的面子,而是我们银行的信誉。这些年来,我在行里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到了年底,全年拿的工资还不如有资源的行员的一笔提成。你知道我的痛苦吗?爸。”齐欢说着说着就哭了。
齐孝石仰天长叹,眼前一片漆黑。他意识到了重重的危险,但又突然想不明白,觉得不解。他不懂,那海涛为什么要这么做,是真的犯糊涂到了敌我不分的地步,还是另有所谋,要通过这种方式拉自己下水。齐孝石的大脑迅速转动,两千万存款,姓宋的经办人……自己能抵住诱惑,敌人却从家人的身上下手。齐孝石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爸,爸……”齐欢也害怕了,“你怎么了?啊?”
“没事,没事……”齐孝石找了块路边的石墩坐了下来,“哎……”他叹了口气。他前思后想,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海涛这么做的理由和动机。他难道忘记了龚培德的死吗?他难道就是伪装在内部的内鬼吗?会是刘松林集团用什么计策逼迫他这样做的吗?还是他自己有着什么样的计划和盘算?齐孝石默默地想着,转头看着女儿。齐欢真的长大了,已经出落得婀娜多姿、亭亭玉立。齐孝石拢了拢齐欢耳畔的头发,苦笑着摇头。
“欢欢啊,其实我反对你和那海涛在一起,不是因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而是不想让你再跟你妈一样,嫁给一个复杂的人了……”他语速缓慢,非常认真,“搞预审的人太复杂了,都不是善茬儿,要想审人就得先琢磨人,抖攒儿、下家伙,没点儿玩儿人的手段不行啊……但谁都不是傻子,玩好了能立功受奖、功成名就,而一旦玩不好,就身败名裂,跟你爸我一个德行……”齐孝石摇头,“预审不同于别的警种,不光是工作任务上的危险,还要随时抵制诱惑,钱啊,色啊,各种利益。常在河边走啊,只要一湿鞋,就得付出沉重的代价,没准连自由都打了水漂儿。我是真不愿意再让你走你妈的老路啊,整天担惊受怕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爸,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啊。”齐欢摇头,“我不懂你说的那些,但是我相信爱情,相信爱情能战胜一切。我和海涛在一起,心里很踏实,很有安全感,他决不会像您一样……”齐欢欲言又止,怕伤了父亲的自尊。
“爱情……”齐孝石轻轻摇头,“有时越是美好的东西,在谎言的面前就越是脆弱。每天和一个不能完全相信的人在一起,你能过踏踏实实的日子吗?”齐孝石反问。
“为什么不能完全相信?有什么不能同爱人讲的?”齐欢费解。
“只要干预审,许多的事情就都是不能讲的,亲人、朋友,无论跟谁也不能讲。”齐孝石说,“工作上的秘密,社会上的诱惑,权利金钱的侵袭,太多太多,你懂吗?”
“我不懂。”齐欢摇头,“那是您的做事方法,我相信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就一定可以坦诚相待。海涛有什么事都和我说,他愿意让我为他分担,我们可以在一起相互依靠、彼此信任,承担生活的压力。”
齐孝石无言以对。“我跟你妈分开,就是因为说谎……说谎的人总以为自己聪明,能自圆其说,殊不知这嘴啊,是惹祸的根苗,谎话一出就得付出代价……”齐孝石闭上了双眼,心顿时疼痛起来,被往事灼烧。
“欢欢。”齐孝石停顿了一下,让自己冷静,“你告诉我,正毅集团给你的汇款账号是什么,在哪个银行开的户。”齐孝石努力缓和着语气。
76.艰难的抉择
过了两天,一切照旧,人们朝九晚五地在这个城市里奔波,循环往复地用生命换取生存。而预审支队的小吕却没有上班,也没有向主管他的领导那海涛请假。
晚上八点,那海涛匆匆赶到了约会的地点。城市仍被灰霾笼罩着,像罩着一个巨大的肮脏容器。那海涛与齐欢相视而坐,两个人都在沉默,之间似乎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海涛,我不想你再干预审了,太危险了。”齐欢打破了沉默,“我听说你们搞的那个案子,有个嫌疑人在几前天被害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疯疯癫癫。海涛,我害怕,我害怕你懂吗?你是我的依靠,是我全部的希望,你每天都在刀尖上走着,我的心也无时无刻不在悬着。”齐欢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你说要娶我,要给我幸福,这些我都相信,深信不疑。但我不希望我们的生活总是这样游离不定,一个电话你就得走,一办案子多少天我都不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海涛,你要娶我,就要为我着想,离开预审吧,哪怕去别的警种也好。我真的受够了这种日子。”
那海涛看着齐欢,不知是该劝慰她,还是要劝慰自己。“欢欢,再等等我,等我搞完这个案件。”他说。
“等等等,我不知道等了你多少次。”齐欢发作起来,“每次我跟你谈,你都让我等,无休无止地等,没完没了地等,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你知道吗?我妈妈当初离开我爸,就是因为最后等不到希望、看不到结果了。我不明白,你这个职业,真的就比我们俩的幸福还重要吗?”齐欢问。
“你不懂,你真的不懂。”那海涛摇头,“有些事情与职业无关,一旦做出选择,就没有中途离场的可能。就像是一场足球赛,一旦哨音吹响,无论输赢都要踢满90分钟。现在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案子,而是一场赌博,一场关乎生死的赌博。我没有撤退的可能,更没有机会离席。但有一点请你放心,欢欢,就算前方再怎么凶险,我都会为了你,努力地生存下去,努力地取得胜利。你要保护好你自己,我们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的。”
“海涛……”齐欢泪流满面,“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但我也想让你知道,为了你,我同样可以付出一切。我不要什么转正,也可以不要这个工作,甚至可以陪你一起出走,离开这个城市。海涛,你不要让我担心,什么也没有平安重要。”
那海涛一把将齐欢搂在怀里。“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答应我,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要保护好自己。放心,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也不会轻易妥协放弃。这场球必须要踢,不但要踢,还必须要胜利。”他一字一句地说。
夜,万籁俱寂。齐孝石在黑暗中沉默着,消瘦的身体仿佛枯萎的植物。他拿着一个电话单,在台灯下用笔一下一下地画着,每画几下就抽一口烟。他不时打开手机,去比对一些号码,表情越来越凝重。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积满了烟灰缸。窗外是PM2.5爆表的沉沉雾霾,他心里更是深不见底的层层黑暗。他手脚冰冷,沮丧不已,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到底是不是事实。他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去质疑自己曾引以为荣的经验,以否定自己的判断。真的是他,真的会是他吗?
面前的桌子上,摊着十多张照片,那里面每张都有那海涛的身影。就在三个小时前,齐孝石送走了小吕。小吕这个在昔日里软弱稚嫩的年轻人,却在关键时刻做出了应有的选择。在他的心里,真假善恶泾渭分明,这本是一个人民警察应当具备的最基本原则,但在现实生活中,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齐孝石翻看着照片,那个和那海涛在一起的人,竟然就是自己苦苦寻找数月的、掌握着龚培德案件重要线索的邓楠。齐孝石知道自己被愚弄了,被那个最信任的人。他感到身体在下坠,手脚冰冷,他竟无法像小吕一样,做出最简单最直接的选择。他感到羞愧,彻彻底底的羞愧。
齐孝石默默地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他推开房门,外面的空气污浊不堪,一股焦炭的味道迎面而来。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龚培德,想起了邢科长,想起了三十年前刚当警察那会儿天真无邪的畅快和憧憬,想起了那曾经湛蓝无垠的天空和飘浮的云朵。他咬紧牙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潜入到夜色里。
那海涛默默地在街上走着,呼吸着污浊的空气。那些自以为是的专家说了,PM2.5不但会对呼吸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还会融入人的血液引发癌症。但此刻的那海涛却顾不了这些,他想做的只是在熟悉无比的城市再走一回,仿佛要以此来增加自己的勇气。每一个路口都让人怀念,每一条街道都有过故事。那海涛却对自己的脆弱和感性反感至极。他不厌其烦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齐欢的笑脸,仿佛这是此刻灰颓中的唯一希望。夜深了,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单位的门口。
单位的楼道静得叫人害怕,除了几百米外监区的审讯室灯火通明外,一切都被黑暗吞噬。那海涛走到办公室门前,刚一推门,就发现门缝中被夹住的纸片已经掉落在地。他环顾四周,伫立在原地。也许是保洁在擦地的时候碰掉的吧。他这样想着,努力让绷紧的神经松弛下去。他缓缓地开门走进了办公室,一切物品的陈列摆放与下班时一样。周围安静极了,整个世界都在沉睡。那海涛轻迈脚步,走到办公桌前,他拉开抽屉,慢慢地把东西都放到桌面上,之后掀开垫在抽屉里的报纸,拿出了一张银行卡。他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才揣起银行卡,转身出门、落锁,轻轻地消失在楼道的黑暗中。
窗外的冷风窸窸窣窣的,齐孝石蹲在空调的室外机上,颤颤巍巍,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他全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紧紧攥住窗外的护栏,默默地伸开左手的掌心,汗水已经浸湿了那上面的号码。他默念着,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那个号码,生怕遗忘了再也找不回来。他下意识地看着脚下几十米的落差,浑身再一次筛糠般地颤抖。他默念着:我不能死,老天爷,你再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把这事儿给弄消停了……
齐孝石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死里逃生般地回到办公室。他停留在黑暗中,克制住身体可能发出的任何一个声音。他感到疲惫之极,摸索着坐到那海涛的办公桌前,看着桌子上那个琉璃烟灰缸发愣,不自觉地掏出一支烟,犹豫了许久又放了回去。夜深了,窗外的冷风似乎都沉寂了,不再有任何声音。齐孝石听着自己的心跳,默默地寻找着内心的答案。需要思考和选择的事情太多了,千丝万缕、千变万化,根本找不到头绪。齐孝石深深地叹了口气,凝视着窗外的雾霾许久,才缓缓拿出了手机。
他做出了选择,像小吕一样,做出了复杂判断中最简单的选择。他准备成全那个义无反顾的人,既然终极对决已经开始,那索性就舍命陪君子吧。“喂,老沈吗?”齐孝石拨通的是纪委副书记沈政平的电话,“你现在来市局一趟。哎,你别管几点,有事儿,重要的事儿。”齐孝石压低着声音,但语气坚决,“我要举报一个民警的受贿行为,数额是一百万元人民币,他的姓名是,那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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