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抬头望去，就见着那两个被她遗忘到世界边缘的年轻人。
小林和徐晓萌并肩站在山坡上，两个人一起上蹿下跳地冲凹地里的叶舟努力挥手，叶舟稍显郁闷的心境里立即出现一个阳光明媚的缺口，她笑骂道：“兔崽子！让你们乱跑！不要命了吗？”
小林用力招手唤道：“老师！您快上来！”
猫先生扶着叶舟，两个人淌着花海，一步一步往土丘边上走。
叶舟笑问道：“纵火烧林会不会被判刑？”
猫先生也笑道：“大概会终身监禁吧？”
叶舟咯咯笑着爬上土丘，猫先生在她身后稳稳托着她。
小林一看到叶舟就兴冲冲作势要扑过来，被徐晓萌一把揪住了后衣领子，她在叶舟身前身后探头探脑了好一阵，这才小心翼翼问道：“老师，猫先生在您身边吗？”
叶舟点点头，往自己右边虚无的空气里一指，笑道：“在这。”
徐晓萌和小林立即朝向叶舟右边方向立定，恭恭敬敬道了声好。
叶舟哈哈大笑。
一直站在叶舟左边的猫先生低头看着乐不可支的叶舟，笑了笑，将飘进她衣领里的一瓣玫瑰花瓣拈了出来。
叶舟好不容易收了笑，面上严肃教训道：“让你们好好呆在教室里，怎么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小林我就先不计较了，晓萌！你怎么也跟着他胡来？”
小林急道：“老师，我也不清楚，等我意识清醒过来，我已经躺在这里了，晓萌就在我身边，至于她怎么来的，我还真不知道。”
徐晓萌忙解释道：“下课的时候，小林突然拉着我说有话要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就跟他出了教室，没想到一出教室，他就拉着我往这边跑，手劲之大，我根本挣脱不开，我想喊人，可是我发现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这样被他硬生生拖到这里了。”
小林笑道：“我生平第一次被鬼附身，原来是这种感觉。”
徐晓萌斜他一眼，不满道：“能有什么感觉？”
小林轻推了她一把，笑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日本恐怖片里被鬼拖走的男女老少个个都挣扎不了的原因了，原来都像你这样，半推半就。”
徐晓萌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狠狠推了一把小林，转身就要走，小林急忙抓住她，徐晓萌红着脸就是要走，小林拉住她的手顺着手臂向下，就这样牵住了徐晓萌的手。
叶舟和猫先生面面相觑。
猫先生冲叶舟扬了扬一边眉毛，用眼神问道：怎么回事？
叶舟偏偏脑袋，不解地回视他：我也不知道。
猫先生嘀咕道：“中邪还能中出感情来吗？这倒难得。”
叶舟“扑哧”一笑，继而捧腹大笑，这一笑犹如醍醐灌顶，她突然就明白了这事情的始末原委。
她差点忘记今天是情人节，也差点忘记班上男生们那个无聊的赌——赌输的人要在今天向自己喜欢的女生告白。小林和徐晓萌这两人对对方，原本就有那么点暧昧的小心思，只是因为小班花与小林过于亲密，偏又瞒着他们之间堂兄妹的关系，这才让小林和两个女生在外人眼中逐渐演变成铁三角的关系。徐晓萌对小林伤心失望之余，对他仍然抱有期望，所以才会在情人节这一天，在得知小林就是赌输的男生之后，听到他有话要和自己单独说，脑袋一热，跟着他离开了教室，顺便被强行带到了这片树林里。
然后，可能就在自己和猫先生还在和女鬼回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时候，这两个年轻人已经互相表明心意，互诉衷肠顺便私定终生了。
叶舟忍不住感叹，这才是青春啊，这才是校园啊。
只是不知那女鬼若是知道了，心中会做何感想。
这样一想，心中又止不住唏嘘。
猫先生说：“行了，时间不早了，赶紧把这些东西烧了回去吧。”
叶舟立即向小林摊开掌心。
小林困惑道：“什么？”
叶舟笑道：“打火机啊。”
小林嚷道：“老师，我没有抽烟！”
叶舟转向猫先生，苦恼道：“怎么办？”
猫先生盯着小林，笑得阴险。
叶舟会意，随地捡起两根树枝扔给小林，笑道：“那就麻烦你钻木取火吧。”
小林跳脚道：“老师！您是后妈！”
叶舟大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你亲妈。”
猫先生站在土丘旁，静静地看着脚底下火红一片的玫瑰花海，叶舟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站。
晚风拂面，夜色越来越浓，寂静的树林里只有身后两个半大孩子“咕吱咕吱”认真钻木的声音。
远处的小树林里忽然亮起一簇小火苗，火苗后头，隐隐约约映照出一个佝偻行走的老者身影。
猫先生皱眉。
叶舟指着越走越近的火苗与老者，问蹲在地上埋头钻木的两个孩子道：“那里有个人，你们看见了吗？”
小林和徐晓萌脸色一白，对视一眼后双双摇头道：“看不见。”
叶舟叹气道：“那我就知道他是谁了。”
猫先生点点头。
前一秒还远在百米之外的佝偻身影，在他们说完话的瞬间已经站在了叶舟与猫先生面前，那老者双手背在身后，身前半米处有一个小小的瓦盆，瓦盆悬空而不倒，盆里烧着几块木炭，间歇爆裂出一两点火星。
叶舟笑道：“大爷，能借您的火用一下吗？”
老者深陷的两只浑浊老眼斜睨了眼叶舟，点点头。
叶舟道过一声谢，将两根细木枝当作筷子，探进瓦盆里捡了块烧红的木炭。
猫先生问道：“做好准备了吗？”
叶舟点点头，手一扬，那块木炭被她丢进了荡荡花海里。
叶舟冲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徐晓萌“嘿嘿”笑道：“乖孩子，如果我因为纵火罪被抓，记得请你父亲看在我是他初恋情人的女儿份上，给我安排一间干净点的牢房。”
徐晓萌怔在原地，完全反应不过来。
扔出去的炭火半天没有反应，叶舟探头往凹地里望，喃喃自语道：“怎么没反应……”
“回来！”猫先生一把将那个冒失鬼拉回自己怀里。
“嗷！”一条巨大的火龙从凹地里升腾而起，瞬间席卷了整片玫瑰花海，所到之处，哀鸿遍野，万灵皆灰飞烟灭。
猫先生大惊失色，怒道：“这是幽冥火！”
他转身急寻那名老者。
身后哪还有什么老者。
叶舟也注意到了那神秘的老者，奇道：“怎么了？”
猫先生环顾四周，急道：“那老头根本不是普通的地狱牢头！那个女人骗了我们！她差点害死我们！”
叶舟忙问：“你什么意思？”
猫先生解释道：“这花是你姑姑用法术集齐恶灵后，种下禁锢那个女鬼用的，普通的火焰根本烧不掉它们，她骗我们那个老花匠只是普通地狱鬼差，让我们借火替她烧掉这些鬼花。”
叶舟恍然大悟道：“这个火龙不是普通的火，这个老头也不是普通的老头，你的意思是，我们俩刚才毫无戒心地和一个神秘大人物借用了一样终极武器？顺便放了把火？”
猫先生点点头，沉思道：“幽冥火是地狱的圣物，刀山火海知道吧？指的就是它！专门用来对付恶灵的！会把幽冥火拿来当路灯用的人物，决不是一般人物。”
叶舟疑道：“可是他把火借给我了啊？我们也没受伤啊？女鬼从中得到了什么吗？”
猫先生神色复杂地看着叶舟，叶舟困惑地看着他，猫先生叹气道：“老太太说的没错，叶舟，你果然是天生福星！”
猫先生其实大致可以猜测出女鬼的想法，她让自己和叶舟去借火，成功的话她可以得到自由，失败的话叶舟可能会被那个神秘人物直接烧死，她也算间接报了当年的血海深仇，不管结局怎么样，都于她无害。
叶舟豁达笑道：“算了，我们俩还平平安安地站在这里，这就可以啦。”
猫先生顺了顺她的头发，不说话。
一直蹲在地上的徐晓萌突然颤巍巍地高举起一只手。
其余三人一起看向她。
徐晓萌抖着声说：“……我们……能回去了吗？我冷……”
两个大人这才想起天色已晚，急忙领着两个小年轻出了林子。
回到校园里已是一个多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学校里空荡荡瞧不见几个人影，小班花心急如焚地等在大门口的值班室外，一见到他们三人，热泪一洒，扑过来抱住那较年轻的小两口。
叶舟轻描淡写扔下一句“你们记得早点回家！”这便拉着猫先生晃晃悠悠往家去了。
夜幕深垂，华灯初上。
今夜是西方情人节，道路两旁情侣如潮，花贩子手捧玫瑰，逢人便要兜售上一两枝妖艳欲滴的廉价花枝。叶舟和猫先生走在大道上，似为眼前情景所感，叶舟一直瞪大眼好奇地观望着路旁的各色情侣。
猫先生走在叶舟身边，叶舟在看别人，他在看她。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被拥挤的人群一冲，踉跄着向叶舟方向倒了过来，“哎呀！”
“小心！”叶舟赶紧扶起跌在她大腿上的小姑娘，关心地问：“没事吧？”
小姑娘使劲摇头，她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怀里的花束后，扭头就要跑。
叶舟忙叫住她，“诶！等等！”
小姑娘回头看她，眼神好奇。
叶舟指指她怀里的玫瑰花，笑道：“我买一朵。”
小姑娘定定地看着她，半天才回过神一般，从怀里的花束中抽出一枝含苞未放的红玫瑰，递给叶舟。
叶舟边掏钱包边问：“多少钱？”
“十五块一朵。”小姑娘乌亮亮的眼珠子跟着叶舟的动作一上一下地转动着，就在叶舟掏出两张十块钱的时候，她飞快地说道：“十块钱就好了！”
“咦？”叶舟不解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便宜了五块钱？”
小姑娘煞有介事地说：“姐姐看上去很不好，今天是情人节，你一个人走在街上，还要这么辛苦给自己买一朵花，我不能欺负你，所以这花只要十块钱就好了。”
叶舟的视线频频在猫先生和小姑娘之间来回转动。
小姑娘抽出叶舟手中的一张十块钱纸币，机灵地将一枝玫瑰递到叶舟手里，灿烂笑道：“姐姐！不要伤心哦！”
“诶诶？”叶舟辩解道：“我没有……”
“姐姐再见！”小姑娘不由分说，迈动着两条小短腿，消失在人流中。
叶舟站直身，满头黑线地看着猫先生，猫先生微微笑，抬手揉了揉叶舟的头发，也不管旁人会怎么看待叶舟，直接将人搂进怀里。叶舟起先还挣扎两下，见挣扎不开这个男人，索性也懒得动了，只是偷偷把自己的大衣帽子拉上来，把脸盖住。
嗯，她一定会被当成精神病患者，叶舟暗想，幸好猫先生没把她抱起来转两圈，否则明天所有报纸的怪力乱神版都会出现崭新的标题：闹市出现超能力者。
猫先生抱够了人，这才将人放开，他拉住她的手，两个人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叶舟困惑地问：“为什么她说我很可怜？”
猫先生忍着笑，提示道：“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叶舟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再想想小姑娘看见自己的表情，终于明白过来，便也前俯后仰地笑开了，她今天一天，先是爬土墙，然后钻小树林，紧接着在玫瑰花的泥地上打了几个滚，最后还放了把火，她的脸上、头发上和外衣上，全是凝结成块的泥土和污黑的辨不清形状的脏东西。
卖花的小姑娘一定以为自己经历了什么惨痛的事情，最应景的便是被男朋友抛弃后在泥坑里栽一个跟头，之后失魂落魄走上街头，伤心伤情之余还要为自己买一朵玫瑰花，聊以自慰。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叶舟再也止不住，“哈哈”笑了半天。
猫先生握着她暖呼呼的手，笑道：“你为什么要买花？”
叶舟抹掉眼角笑出来的一滴泪，忍着笑说道：“送给你啊。”
猫先生笑道：“我还没有买花送给你，倒是让你抢先了。”
“这种事就不用管先来后到的顺序了，”叶舟眼珠子一转，偷笑道：“要不这样好了，你写张欠条给我，欠条上要注明，因为在某年2月14日从叶某人这里收到一朵玫瑰花，猫某人此后每年情人节都要送还叶某人一朵玫瑰花，还债数额不限，还债期限是一百年，证明人是那个卖花给我的小姑娘。”
猫先生睁着他那双看起来十分聪明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叶舟后，笑问道：“今天是怎么了？这么积极主动，这可不是你的一贯风格啊。”
叶舟上下晃了晃猫先生的手，嘻嘻哈哈笑了一通，就是不说话，猫先生稍一用力，就将她拉回自己怀里，叶舟将玫瑰花枝当做武器，抵上猫先生胸口，笑道：“干什么？干什么？不许当街耍流氓！”
他们两个人说是要回家，这路却是越走越偏，越走越远，猫先生眼尾一扫，瞥见一条隐匿在黑暗中的僻静小巷，便拉着叶舟闪了进去。
叶舟眼前风景一闪，人已经被推到黑巷子的墙壁上。
猫先生逼近她。
叶舟看惯了黑猫那两只在黑暗中荧荧发光的绿眼睛，这会儿在黑暗中近距离盯着猫先生的眼，依然觉得他的眼睛……能发出绿光……
“哈哈……”叶舟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猫先生好笑地看着她，忍不住勾起她的下巴，轻笑道：“我在耍流氓，麻烦这位小姐专心点。”
叶舟微微仰起头，认认真真看着猫先生的眉眼，嘴角翘起可爱的弧度，笑道：“‘是我自己一心一意恋慕着她，她还未曾答应过要做我的恋人，所以，我和她还不是那种关系。’”
猫先生略略一怔，继而莞尔失笑。
叶舟一只手拉着他的前襟，笑得像一只得道成仙的千年狐狸，“为什么说这种话？”
猫先生笑了笑，不做声。
叶舟摇摇他的前襟，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说这种话？”
猫先生笑道：“这是实话。”
叶舟也笑道：“不，这不是实话。”
猫先生慢慢将手覆上叶舟的脸，拇指指腹沿着她的脸颊下滑，从眉头到鼻尖，再到嘴唇，他轻声说道：“这当然不是实话。”
叶舟定定地看着他。
猫先生说：“实话是：我一心一意地爱着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求你也一心一意地爱着我，我答应过你父母要好好照顾你，你是我的选择，我绝对不会放手，叶舟，你是我的，没人能改变这个既定的事实。”
叶舟“扑哧”笑出声。
猫先生略为不满地看着她。
叶舟忙收住笑，问道：“那你干嘛要和女鬼说那样的话？”
猫先生说：“在外人面前，要矜持低调一点。”
叶舟十分不给面子的“哦”了一声，得到的报应就是脸颊立即被猫先生捏住了。
“呜呜……”叶舟被扯住嘴角，只能瞪了双亮晶晶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猫先生，猫先生放开手，在那白净光滑的脸颊上顺势摸了两把，叶舟推推猫先生压过来的胸膛，笑道：“你快让开！我要送花！”
猫先生不让，依然堵着她。
叶舟又推了两下，面前的肉墙却是纹丝不动。
猫先生从上往下看着叶舟，勾了勾唇角。
叶舟“嘿”地一笑，身体迅速下滑，像只泥鳅般从猫先生的两臂下溜出来，猫先生也不抓她，只是微笑看着她。
叶舟蹲在小巷子潮湿的地板上，苦恼地看着手中的玫瑰花。
猫先生蹲到她身旁，问道：“怎么了？”
叶舟皱眉说道：“没有火，我要怎么把它烧给你？”
猫先生站起身，想要把叶舟拉起来，“回家就有火了。”
叶舟依然蹲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手里的玫瑰，“回家老太太又要问东问西，要是这火能自己烧起来该多……”话未说完，一直举在叶舟手里的玫瑰花“哗”的一声，燃起一团如蜡烛般大小的温暖火苗。
叶舟：“……”
猫先生：“……”
火苗慢吞吞懒洋洋地烧着，这小小一簇火苗将猫先生和叶舟脸上惊疑不定的神情映照得一清二楚。
叶舟说：“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猫先生摸摸叶舟的头，沉思道：“这还是幽冥火。”
叶舟大惊道：“那大爷没有把它拿回去吗？”
猫先生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幽冥火是认主的，除非是主人的意愿，否则它不会燃烧。”
“咦？”叶舟大惊失色，忙扭正脑袋冲那团小火苗大口吹气。
猫先生问：“你干什么？”
叶舟说：“这么邪乎的东西，我不想要啊。”
猫先生失笑道：“这东西多少人求之不得，你还嫌弃它。”
叶舟说：“烫手山芋，我才不要。”
猫先生蹲在叶舟身旁，看着叶舟努力去吹那团火苗，火苗却顽固如初，怎么折腾都灭不掉。
一会儿后，叶舟先累了，她一屁股坐到地板上，自我安慰道：“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以后还有用的着它的地方，起码我们家省了买打火机的钱了。”
猫先生笑而不语，只是伸长胳膊，将叶舟揽到自己怀里靠着。
玫瑰花已经被烧光了，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花枝还在锲而不舍的燃烧着，直到火苗将熄，猫先生手上已经多了一朵玫瑰花。
火光似水柔情，波荡潋滟。
猫先生侧头将玫瑰花插入叶舟耳后，艳红的玫瑰别在她的鬓角，衬得叶舟光洁的脸颊愈发娇艳起来。
叶舟笑吟吟地看着他。
猫先生凑近脸孔，看了眼叶舟笑意盎然的眼，微笑着将自己的唇印上她的。
爱情，从来都如此刻般，美好如初。
等到两个人弯弯折折终于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叶舟担心自己一身泥泞进屋会招来郑老太太的一顿打，站在自家大门外扭捏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让猫先生先进屋探探情况，一直保持灵体化的猫先生穿门而入，两分钟之后同样穿门而出，他站在叶舟身边，笑道：“老太太在自己房间里看书。”
叶舟这才敢把钥匙插进锁眼，轻手轻脚地转了起来。
猫先生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靠在墙壁上，微笑着看叶舟鬼鬼祟祟进自家大门。
叶舟好不容易进了门，连灯都不敢贸然打开，就那样摸黑混进了自己房间，猫先生也不打扰她，只是一直尾随在她身后。
叶舟摸黑打开衣柜，一边埋头翻找衣服，一边自言自语道：“咦？我的那件红色毛衣呢……”
“哒！”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摁在日光灯的开关上，原本漆黑的房间立即亮堂如白昼，郑老太太披着一件宝蓝色家居外套，一脸严肃地环顾一圈房间，在看到叶舟一身未来得及脱下的脏污衣服后，眼里的怒火再也掩盖不住，劈头骂道：“你到底去哪了？”
叶舟被老太太的强势语气震慑住，支吾道：“……就……就是……厄……”
猫先生在一旁提醒道：“照实说。”
叶舟酝酿了下词句，正要原原本本交代全过程，那头，郑老太太已经先她一步开骂了。
“你们俩到底想怎么样？一声不吭在冰箱里留一具死猫的尸体！放学不回家！在外面逗留这么长的时间！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电话还不接！你们倒是不告诉我学校有一个莫名其妙的鬼正对你虎视眈眈啊！有本事让我什么都不要知道哇！”郑老太太狠狠喘了口粗气，两行老泪晕湿眼尾的皱眉，慢慢地落下两颊，老人家用力抹抹眼睛，哽着哭声怒道：“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不知道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会很担心你吗？臭丫头！死丫头！有本事不要回来！”
叶舟早在郑老太太眼泪掉下来时就扑过去抱住了她，若说她的内心此时犹如千刀万剐，这是一点都不假的。
自长大记事以来，叶舟几乎想不起来郑老太太在何时何地曾经落下过她珍贵的眼泪——除却父亲刚刚去世之时——在叶舟印象中，郑老太太是顶天立地的强者，她用她全部的力量保护着自己，她强悍、智慧、温柔，几乎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她，所有的这些叠加在记忆深处，却让叶舟误以为郑老太太就是无坚不摧的，但她忘记了，她是她的母亲，她的心总是牵挂在自己身上，并且，她已经老了。
叶舟抱紧郑老太太，由着老太太痛拧自己胳膊上的肉——其实一点也不痛，但是她就是疼得掉下了眼泪。
郑老太太抽抽噎噎边哭边骂，她吓坏了，昨天刚刚得知自己的女儿在学校里又招惹上了一个厉害鬼怪，今天女儿就不知去向长达好几小时，虽然她总是开玩笑说叶舟是天生的福星，但是，她还是吓坏了，换做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吓坏的。
叶舟知道是自己不对，她抱着她的老母亲，一遍一遍地道歉。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让您担心了，真的很对不起。”
“对不起，妈妈，您打我吧。”
“绝对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妈妈，对不起。”
猫先生悄悄退出叶舟的房间，他想，这样的时刻，他最好不要出现在她们面前才好，如果让郑老太太知道在她老人家失态时他竟然不懂避嫌，那个固执又坏脾气的老太太一怒之下指不定又折腾出什么十点就宵禁的苛刻条令了。
客厅的灯并没有打开，昏暗的空间里，只有一片从叶舟房门敞透而出的光，猫先生信步走到厨房的冰箱前，将脑袋探入冰箱冷冻柜，发现黑猫的身体还安安稳稳地蜷缩在其中，几根细细的猫胡子上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屑，想必郑老太太也是担心黑猫的身体一旦拿出就要坏死，这才让它继续冻着，只是不知道以后这一层的冷冻柜，那两母女还敢不敢用。
猫先生站在冰箱前，百无聊赖地开始想象，如果这个时候自己回到黑猫的身体里，恢复知觉的黑猫会不会就此被冻死在冷冻柜里？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会不会死？
真正意义上的死？
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肉身此刻又残存在何处，没有了灵魂的身体是不是就像尸体一样变得毫无生气，会不会腐烂呢？即使不会腐烂，若是受到外界的攻击，他应该也是逃脱不了的吧？那么，等到自己找到原本的肉身后，那具身体，真的还可以使用吗？
猫先生瞥了眼冷冻柜里宛若熟睡的黑猫尸体，苦笑，如果有人也能把自己的身体冷冻保鲜起来，那该多好？
就在猫先生一个人呆在厨房里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时候，叶舟已经向郑老太太交代了事件发生的基本过程，老太太抹干净脸上的眼泪，在叶舟第八十八次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的时候，她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了叶舟。
两母女手挽着手，走出房门，摁亮了客厅的灯。
叶舟喊了声，“猫先生？”
厨房里的猫先生平平静静地答应了一声。
叶舟挽着郑老太太走进厨房，看到如一棵大树般笔直站在冰箱前的猫先生，惊讶问道：“你站在冰箱前面做什么？里面有鱼吗？”
猫先生蛮想回她一句，您真是贵人多忘事。
倒是郑老太太比自家女儿先反应过来，她“哎呀”一声，快步穿过猫先生，拉开了冰箱。
等到郑老太太把一只被冻成硬块的黑猫搬出来放到餐桌上，叶舟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当即凑到猫先生面前装傻充愣地撒起娇来。
郑老太太看不到猫先生，对自己女儿的行为却是看在眼里，无语在心里，气得直腹诽道：这墙头草见风两边倒的女儿，真是没出息啊！
“嗯哼！”郑老太太敲了敲黑猫硬梆梆的肚皮，问道：“叫你们冷冻，现在怎么办？”
叶舟说：“就这样放着，过一段时间它就自然解冻了。”
郑老太太危言耸听道：“你把一具尸体搁餐桌上让它自然解冻腐败吗？”
叶舟又说：“那用火烤？”
郑老太太骂道：“你当是街边无良小贩卖烤肉串呐？要不要我再给你洒点胡椒粉？”
叶舟继续说：“那用热水泡？”
郑老太太想了想，勉为其难地说：“那就用水泡吧。”
热水很快就放满了浴盆，叶舟两手撑着黑猫的头和尾，把它放进热水盆里，郑老太太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笑嘻嘻地说着风凉话，“这个时候的黑猫可脆弱了，你要是一个不小心把它磕了碰了，或者干脆把它摔了，它可就碎成一块一块的了。”
黑猫的身体沉到盆底，它的姿势仍然蜷缩，看起来就像是窝在水底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叶舟突然叹了一口气。
猫先生问道：“为什么叹气？”
叶舟笑道：“它这个样子让我想到把你接回家的第一天，我和妈妈给你洗澡的场景，如果你那个时候也能像现在这么乖，可真省了我不少事。”
猫先生笑道：“你们那个时候还打算给我取名叫做‘壮士’。”
叶舟哈哈大笑道：“那可不关我的事！‘壮士’是妈妈给你取的名字，后来不是也被我力挽狂澜阻止了吗？”
猫先生淡淡一笑。
郑老太太听不见猫先生的问话，却也能从叶舟的回话中大致理解到他们的问答，再一回想叶舟所说的当日情景，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谁能想到叶舟那天随便捡回来的一只猫，后来会引出这么多事情？不过，生活倒也因为这样，变得有趣多了。”
叶舟与猫先生相视一笑。
郑老太太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门不相识，老人家说的道理总还是有点道理的。”
叶舟含笑斜睨了眼对面的猫先生，低头轻柔地划着水玩。
猫先生突然道：“叶舟。”
叶舟没有应答，只是抬眼笑笑地看着猫先生。
猫先生抿了下唇，沉稳说道：“等我找到我的身体……”说到此处，他又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叶舟不解地看着他。
等你找到你的身体……然后呢？
等我找到我的身体……然后呢？
郑老太太突然开口道：“好像可以了。”
叶舟吓了一跳，立即接道：“什么可以了？”
郑老太太指了指盆子里的黑猫。
水波里，黑猫的毛发已经飘飘荡荡地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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