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小班花终于带来了美国方面的消息,这种不安才被另外一种情绪所替代,那就是困惑。
小班花坐在教师办公室的椅子上,咬着奶茶吸管对叶舟说:“哥哥说老师您给的那个地址的主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那栋房子现在成了空置房,政府一直联系不到原主人的亲属。”
叶舟大惊失色,差点撞翻桌上的热茶,“怎么会去世呢?她前阵子刚刚寄了包裹给我的啊。”
小班花被她的反应吓到,奶茶杯子一扔,拉着叶舟的手问道:“那个人果然是老师的亲人吗?”
叶舟没摇头也没点头,兀自沉浸在震惊之中。
小班花忙说:“那个地址的原主人也姓叶,听邻居说这是一位待人很和善的女士,几年前因为癌症去世的,她的丧事是另外一个东方女性帮忙处理的,但是事后,这个女的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哥哥说他也查不到这个女的身份。”
叶舟点点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姑姑这个人,不管是离家出走之前还是之后,总是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参与进她的生活,这直接导致叶舟潜意识里以为姑姑是一直活在自己身边的,在她的思维里,从来没有考虑过姑姑已经死亡了的可能性,她镇定了下思绪,问道:“我给你的那个地址上还写着另外一个人,c,这个人你们有查到什么吗?”
小班花认真答道:“只有一个字母,根本查不到什么,但是我和哥哥都猜这个人应该就是替那位叶女士办理丧事的东方女性,邻居们说在叶女士还在世那几年,经常可以看到这个人出入那栋房子,但是没有人和她说过话,叶女士去世以后,这个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这样啊……”叶舟恍惚想到,包裹是c寄给自己的没错,但是她为什么要把姑姑的日记寄给自己呢?她想做什么?
小班花担心地看着叶舟,“老师,您还好吗?”
“没事,有点惊讶而已,”叶舟问道:“那你们有没有了解到这位叶女士生前有没有和男人来往?比如,某个特定的恋人?”
小班花摇摇头,“没有,她一直都是独居,甚至有人误以为她是一位寡妇。”
“怎么会没有?”叶舟又惊讶了。
陈曜峋呢?他不是姑姑的恋人吗?姑姑为他做了这么多事,即使最后他们俩没有结婚,陈曜峋也不至于把姑姑一个人扔在大洋彼岸不闻不问啊?他们俩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小班花出声打破叶舟的思路,“老师,哥哥能查到的也就这些了,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叶舟摇头,“没有了,谢谢你……哦,代我谢谢你哥哥,你们俩帮了我的大忙。”
小班花笑道:“这有什么呀,拖到现在才查出这些,我都替他害臊呢!既然没有什么问题,那我先回家了。”
“好,你先回去吧,”叶舟叮嘱道:“路上小心。”
小班花背着书包,手里拿着奶茶杯子,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小心翼翼问一句,“老师,这位叶女士是您的什么人?她去世了您是不是很伤心?”
叶舟微愣,继而无奈笑道:“她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很多年没有联系了……我现在的心情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跟你解释不清楚,你先回去吧。”
小班花安慰地拍拍叶舟的肩膀,快步离开了。
晚上等到郑老太太睡下了,叶舟才敢把今天听到的事情小声告诉猫先生,猫先生最初的反应与叶舟一致,但相比于叶舟的困惑,他更担心的是这个神秘的c的目的。
叶舟问猫先生道:“你说你弟弟为什么要把姑姑一个人扔在美国,连她去世都没有出现。”
猫先生说:“你还记得玫瑰女鬼怎么告诉你的吗?她说陈曜峋是一个自私贪婪的人,这样一个男人,在利用完你姑姑之后,把她扔到一边,转头去娶一个对他的事业更有帮助的女人,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不值得你费力气去想。”
叶舟皱眉道:“小班花说姑姑是因为癌症去世的,我记得她比妈妈还小上好几岁,今年大概也才四十多岁,这么年轻就得了癌症去世……”
猫先生微一侧身,将叶舟搂进怀里,两个人并排靠在床头,猫先生摸摸她的肩膀,安慰道:“人家都说祸害遗千年,这样看来,你姑姑还不算祸害。”
叶舟展颜一笑,捏了把猫先生的胳膊,笑道:“歪理邪说。”
猫先生也笑,“既然姑姑已经去世了,当年谋害我的人就只剩下陈曜峋一个人,我们要提防的也是他。”
“嗯。”叶舟闭上眼,她想,经过这么多事,她终于知道了猫先生的真名,但那个名字对她而言完全陌生,包括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那个男人,对她来说也是陌生的,这半年以来,她再熟悉不过的只有一个叫做猫先生,偶尔是猫,偶尔是人的男人而已。
叶舟轻声问道:“如果你弟弟和我姑姑真心要害你,他们怎么会留你全尸?为什么你能那么笃定你的身体一定还在呢?”
猫先生笑道:“这是一种感觉,如果一定要解释的话,可能就是肉体对灵魂的呼唤,以及灵魂对肉体的感应吧,我只能说,我的身体一定还在某个地方保留着,可能缺胳膊少腿,也可能半死不活,但是他一定还在,他在等我。”
叶舟点点头,笑道:“会不会像《生化危机》里面的腐尸一样?肉体大半已经腐烂了?”她一边说一边从猫先生怀里挣出来,模仿着电影里的腐尸嘎吱嘎吱扭动脖子。
十七年前灵魂出窍的猫先生没听说过《生化危机》,他只是把叶舟的模仿当成一种生动有趣的表演,笑吟吟地看着她在床上摆动胳膊。叶舟突然把头发弄乱,瞪圆的眼睛从下往上看着猫先生,压低嗓门阴森森说道:“……其实更像贞子才对……”
猫先生大笑着把这个疯婆子搂回怀里,叶舟不依,两个人就势在床上滚了一圈,猫先生把叶舟稳稳压到身下。
叶舟眨眨眼,“扑哧”一笑。
猫先生一手撑在她脸颊旁边,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帮她整理散落在脸颊上的乱发。
叶舟看着猫先生,微微笑,猫先生看着她,也忍不住笑了。
叶舟握住他整理自己头发的那只手,轻声说道:“失忆的王子回到他的宫殿以后,一定会忘记他的草根女主角的。”
猫先生笑道:“不会的。”
叶舟较真道:“一定会的。”
猫先生捏捏她的鼻子,笑道:“那我就不回去当那什么王子了。”
叶舟惊讶地看着猫先生,问道:“那怎么可以?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回自己的身体,做回自己吗?”
猫先生微笑不语。
叶舟仍是睁大眼,只可惜她等来的不是他的回答,而是这个男人亲亲密密、温温柔柔的一个吻。
简直叫人不可自拔。
猫先生亲够了,这才舍得抬起头。
叶舟只觉得唇上湿漉漉一片冰凉,下意识伸舌舔了舔嘴唇,猫先生眼神一闪,撤手从叶舟身上翻到一边仰面躺着,叶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扭头问道:“怎么了?”
猫先生沉道:“没什么。”
叶舟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猫先生突然将头转到叶舟这一边,两只眼睛灼灼地盯着她,“叶舟,如果我的身体真的已经毁坏了一半,很有可能即使我回到以前的身体里,我也是半个废人,那个时候,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叶舟怔怔地看着他。
猫先生说:“我不是在恐吓你,这都是极有可能会出现的情况,到那个时候,你还愿意吗?”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连空气中的氧气都变得滞重起来,叶舟轻轻叹了一口气,继而翻身覆上猫先生的身体,猫先生一惊,忙伸手握住她的腰。
叶舟学着猫先生先前的模样,理了理他并不凌乱的头发,微笑道:“说一句自私到可耻的话,如果你真的变成了那个样子,你就不能回到你那光鲜亮丽的城堡宫殿了吧?”
这回换猫先生怔住了。
叶舟轻笑出声,笑声传递到猫先生的胸膛,牵连到那颗毫无知觉的心脏,似乎都“砰砰”跳动起来一般,她扭捏了一会儿,微红着脸看向猫先生,声若蚊吟地说道:“我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
猫先生笑道:“什么?”
叶舟的脸更红了,她极细极细地说:“你在我心里……我想那个地方,再也不会容下别人了,它是你的,现在是,将来也是。”
如果人的心口真能盛放出一朵鲜花,猫先生想,那大概就是此刻的自己了,他摸上她的脸,笑道:“叶舟,我爱你。”
她红着脸,轻声答道:“我也是。”
如果有信任的人相陪,单纯的等待也会变得灵活而生动。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清明节,到了。
“应该是断气还差不多,”叶舟低头偷偷跟脚边的猫先生抱怨,“山路怎么会这么难走?这雨怎么还不停?唉唉,真讨厌啊!”
郑老太太一手撑着把直柄黑伞,一手挎着个小竹篮子,里头只装了些轻便的纸钱元宝香烛,她一个人走在前头的山路上,健步如飞,反观后头的年轻人叶舟,一手撑伞,一手拎着袋祭祀用的花生猪蹄,弯腰驼背气喘吁吁的模样,比自家老太太更像个老太太。
猫先生小步跟在叶舟身旁,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非得拿这么多东西吗?”
叶舟长长的“哎哟”了一声,叹道:“风俗就是这样的,更何况祭的又是我爸爸,妈妈简直恨不得把整个生鲜超市都搬过来呢。”
猫先生打趣道:“那等我真正死了,你在生鲜超市附近随便找个地方把我埋了吧,这样你以后也能少拿些东西,轻松点。”
“呸呸呸!”叶舟顿住脚步,低头正色道:“虽然你现在还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只要你还活着,这种话就不要瞎说,开玩笑也不可以。”
“嗯……”猫先生想起叶舟的诅咒力量,自知失言,忙岔开话题问道:“我们俩等下怎么去找陈霖?”
“你们俩怎么那么慢?走快点!”郑老太太站在前边的岔道上,不耐烦地催促着。
“您老今早是不是吃了神仙大力丸?”叶舟在山道上迈着泥泞的脚步,小心地与郑老太太隔开距离,低声对猫先生说道:“小林说他早上打电话给陈霖的时候,陈霖正要出门祭拜,陈家祖宅和祖坟都建在后山山脚,他们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开始了,如果时间凑得巧,我们正好可以赶上他们家做仪式,我是陈霖的班主任,装作偶遇的样子过去搭个讪总是很方便的。”
叶舟说得详细,但猫先生却觉得这个计划在某些方面不太靠谱,后山这么大,老太太领的路谁知道能不能遇上陈家的人?背道而驰也是极有可能的,真不知道叶舟哪来“方便”的自信。
叶舟倒是毫无心理负担,提着袋子,一路跟上郑老太太。
猫先生笑笑,心想,算了。
一场春雨从前夜下到今早,山路被雨水浸淫多日,早已泥泞不堪,叶舟每踩上一步,总感觉那些湿漉漉的泥水已经汩汩冒着泡渗入鞋中,这种想法让她浑身不舒服。
政府早在好几年前就强制取消了土葬实行火葬,但是火葬后遗留下来的亲人骨灰,小县城的百姓还是尊崇旧时习俗,买上一块风水宝地,作为亲人长眠之所,因为近几年土地扩建,许多原本的山地被征用开发,大部分私人土坟都被强行要求迁移到政府划地而建的公共墓园里,原本在清明时节热热闹闹的后山,近几年来,也渐渐变得冷清起来。
郑老太太领着叶舟和猫先生踏进另外一条田间小路,边走边说:“你爸爸当年就是埋得太偏僻,过去几年起码还有不知谁家的几个老头老太和他做伴,这几年,埋在这一带的都迁坟了,就剩你爸爸一个人,也不知道他寂不寂寞。”
叶舟忙问道:“为什么当年要选这么一个偏僻的角落做坟地?如果担心爸爸寂寞的话,我们也可以把他迁到公墓去,上次我带一个迷路老太太回她自己的坟墓,就发现那边青年男女老老少少的,可热闹了。”
走在前头的郑老太太听了这话,忍不住朝灰蒙蒙的天空翻了个白眼。
猫先生直截了当说道:“以后禁止你和陌生的鬼怪说话。”
叶舟暗中瘪瘪嘴。
猫先生立即补充道:“也禁止你和它们接近,独自遇到它们的时候,你只要遵守两个原则就可以了,第一个原则是:当做没看见。”
叶舟好笑地问:“那第二个呢?”
猫先生微笑道:“参考第一条。”
叶舟随手转了转伞柄,笑道:“知道啦。”
郑老太太在前头接起刚才的话题,说道:“这是你爸爸生前自己要求的,说等他死后,一定要选一个最僻静的角落把他葬了。”
叶舟和猫先生的注意力总算转移回这件事,猫先生问:“为什么?”
“谁知道呢,他那个人,一辈子古里古怪的,反正我照着他说的去做就对了,这好歹也是他的遗愿嘛。”郑老太太思量了会儿,又说:“不过我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
叶舟忙问:“爸爸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郑老太太苦笑道:“他这辈子一直活在罪恶感里,既觉得对不起先祖,又觉得对不起那些被他们族人害死的人,所以死后才要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葬在这神鬼不知的角落里。”
叶舟微愕,继而心酸如潮水般涌上自己心头。
猫先生抬头看到叶舟的表情,心里也颇为无奈。
郑老太太冲叶舟开朗地笑笑,“你啊,可别学你爸爸这一套,他那是悲天悯人过了头,把别人的罪恶也视为自己的责任,你只要按照你爸爸告诉你的,做一个善良的好姑娘,这就可以了,其他的,交给爸爸妈妈吧!啊,你还可以交给猫先生,咱们呢,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死后也能知足了。”
叶舟喉头有些堵得慌,她轻唤道:“妈妈……”
郑老太太摆摆手,豁达笑道:“反正过几年等我下去陪他了,就连他一心想要的这一隅安宁都不会有了,我要把这几十年没说过的话全部告诉他,非得聒噪死他,哈哈哈……臭老头!叫他嫌我烦!”
叶舟收了自己的伞,一猫腰,钻进郑老太太伞底下,老太太不满道:“出去出去!伞小,小心淋湿。”
叶舟挽住郑老太太的胳膊,像泥鳅一般缠了上去,撒娇道:“不出去!淋湿也不出去!”
母女俩推推挤挤一小会儿,做母亲的便认命挽住女儿的手,头顶上那把黑色的雨伞,也不知不觉倾向了她。
猫先生跟在她们母女二人身后,微微一笑。
又走了一小段路,眼前豁然出现一片龙眼林,郑老太太指着林子尽头隐约而现的小土丘,说道:“就在那了。”
叶舟点点头,扶着郑老太太登上一级土梯,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林子。
林子里树木成荫,雨丝被重重枝叶挡在外头,郑老太太收了伞,把直柄黑伞当成拐杖,慢慢向前走。
猫先生跟在叶舟身后,轻声嘱咐道:“小心。”
待到两人一猫都站在了土丘之下,猫先生这才看清叶舟父亲的坟墓。
这是一座隐藏在荒草丛中的极简陋的土砖坟墓,一块平板水泥被砖块镶嵌在正中间的位置,平板上凿着两竖隶书,一侧字迹里还残留着些许嫣红的朱漆,清晰可辨四个大字:“叶公济申”。
猫先生知道,这就是叶舟的父亲了。
郑老太太递了把小镰刀给叶舟,吩咐道:“把矮台上的杂草除掉吧。”
叶舟点头应了一声,就要开始干活,那头猫先生从袋子里咬出一副手套,丢在叶舟面前,说道:“小心伤到手,戴上。”
叶舟喜滋滋戴好手套,蹲在坟前,认认真真割起草来。
郑老太太把周边的杂草分开,用石头压好后,辟出一小块泥地,将带来的纸钱元宝堆了起来。
等到叶舟收拾干净坟墓的小矮台,郑老太太这才一盘一盘摆出带来的祭品,老人家站在亡夫的坟墓前,燃上三炷香,低声说了些话后,唤叶舟来上香。
叶舟执着香,站在坟前,神情虔诚。
郑老太太突然问猫先生道:“你要不要和他说说话?”
猫先生看着砖砌的坟面,再看看后头的拱形土包,慢慢地摇摇头,“不必了,我会遵守我和他之间的约定,这就够了。”
更何况,那个男人的气息早已消失殆尽,即使她们说了什么,他也听不见。
郑老太太点点头,从叶舟手上收走香,叮嘱叶舟去烧那堆已经叠好的元宝纸钱,叶舟和猫先生一起蹲在地上,叶舟图省事,懒得去翻打火机,趁着郑老太太不注意,直接对着元宝说了句:“火!”
火便烧起来了。
猫先生揶揄道:“你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啊。”
叶舟笑道:“资源浪费是可耻的。”
火势渐大,红黄的火苗簇簇跳跃着,透过上方扭曲的火与烟,叶舟惊讶地看见不远处林子边缘,有一个人影正朝他们缓步走了过来。不要怪叶舟在坚守马克思唯物主义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不归路,她只是在现实生活中养成了某种习惯思维,比如现在,她反射性喊道:“鬼来了!”
郑老太太一粒花生砸了过来,正中叶舟的脑袋,老人家怒道:“胡说什么?看清楚,那是陈霖!”
等到那个人影再走近一些,叶舟也看清楚那确实就是陈霖。
猫先生瞥了眼叶舟,笑道:“看样子不劳你费心去偶遇他了,这还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待到陈霖走得更近一些,叶舟开口唤道:“陈霖!”
陈霖点了下头,应道:“老师。”
以前见面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一个十分沉默阴鸷的男孩,因为与己无关,倒也不曾过多地注意过他,只是这一次,因为前几天刚刚知晓这孩子极有可能就是自己的亲侄子,饶是对事对人都冷冷淡淡的猫先生,也忍不住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陈霖。
陈霖还是那个陈霖,过长的头发,阴沉的眉眼,紧抿的唇角,看上去就是个即使不受欢迎倒也没人敢欺负的高中男生。
郑老太太对晚辈一向和蔼可亲,她抓了把已经祭拜过的花生递给陈霖,笑道:“祭拜过祖宗的花生,吃了是会有福气的,吃吧。”
陈霖接过花生,也不说话,只是低头一粒一粒地剥着花生。
叶舟问他道:“你怎么来了?”
陈霖抬头看一眼叶舟,又瞥一眼猫先生,说道:“我们家的祖坟也在这附近,小林就让我顺路过来看看老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叶舟想起小林那颗鬼点子一抓一把的脑子,恨不得抢过来随身携带着。
猫先生会意一笑,问陈霖道:“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陈霖转向四周看了看,答道:“随便乱走的。”
随便乱走也能走到?叶舟心里一动,忙问道:“你们家呢?都祭过祖宗了吗?”
陈霖摇摇头。
叶舟想起小林说陈霖一大清早就上了山,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没给自家祖宗张罗过祭拜,可见先前这段时间,这个实心眼的孩子是真的按照小林的指示,满后山一路找着自己的,这样一想,加上心里明白这孩子就是猫先生的亲侄子,心里对他的亲近更是直线上升。
郑老太太笑呵呵地看着陈霖,说道:“我们都忙完了,正准备收拾回家呢,你们家大人都在忙着吧?要不你赶紧过去帮帮忙?”
陈霖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家就我一个人来,不急。”
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和一只猫,都震惊了。
虽说清明节比不上春节那样重大,但作为祭祀先祖、怀念故人的节日,清明祭祖在中国人的传统生活里是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部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陈家居然只让一个17岁的孩子来祖坟行祭拜之礼,这在郑老太太的观念里,简直不可饶恕,她老人家立即怒了,“怎么可以这样!你们家大人呢?”
陈霖低下头,沉沉应了一句,“他们忙,没空回来。”
这一句话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直接把郑老太太这个人体炸弹点爆了,老太太丢下收拾了一半的祭品,就要指手画脚怒斥陈家长辈的不知礼数,被一旁的叶舟扑过来拦住了,她低声在老太太耳边劝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霖还在这呢,您也不怕他难过!”
郑老太太盛怒的眼神落到陈霖身上,想到这孩子孤身一人在山林间祭拜自己长辈的模样,就止不住的心疼,忙把叶舟推了出去,嘱咐道:“你这个做人老师的也该帮着点!你不用回家了,去帮这孩子扫墓!”
叶舟要的就是这句话,不等陈霖拒绝,忙不迭地应了声好,顺便冲猫先生飞了个“万事顺利”的小眼神。
猫先生在一旁有些咋舌,这也太顺利吧?
几个人把郑老太太送到山脚下的田地里后,这才拐道,顺着陈霖指的山路,往陈家祖坟走去。
一路上,叶舟东拉西扯,旁敲侧击着陈家的事情,陈霖看上去阴沉,在回答问题上却老实得很,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也让叶舟越发“爱屋及乌”起来,她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陈霖有可能是猫先生的亲侄子,却也是陈曜峋货真价实的亲儿子。
叶舟折了路边的一支雏菊,凑在鼻下闻了闻,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妈妈前阵子得到一样治晕车的宝贝,你那大伯还晕车吗?如果需要的话,我给你送点?”
走在前头领路的陈霖摇摇头,“我大伯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猫先生跟在叶舟脚边,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
“不好意思,”叶舟致歉后又问道:“是亲大伯吗?你父亲的哥哥?”
陈霖点头道:“是爸爸的亲哥哥。”
叶舟故作好奇道:“那应该还挺年轻的啊,怎么就去世了呢?生病吗?”
“是坠崖,”陈霖说:“大伯喜欢登山,那一次出了事故,等到救援人员在山崖底下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真可惜……”叶舟眼里带笑,看向猫先生,心想:原来你喜欢登山。
猫先生回她一个诡异的猫脸笑容。
陈家祖坟可比叶舟父亲的坟墓近了许多,没费多少脚程,陈霖就把他们带到了一片凹进山腰的平地,叶舟一抬头,就见着一圈用不知什么质地的石料圈起的矮墙,矮墙内部,高高低低排列着十几个墓碑,每个墓室都用光洁亮丽的大理石砌成,至于那用来凿刻墓碑的石头,叶舟更是认不出来,她只知道,这个墓园就连脚底下的每一寸土地,都铺着平滑干净的瓷砖。
难怪陈家根本不需要动员谁来整理墓地,这墓地,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有人定期打扫过的,叶舟腹诽道,无怪乎穷人总叫嚣着要仇富,看看人家的坟墓,再想想自家父亲的坟墓,叶舟此刻内心燃烧而起的阶级仇恨还真是实打实的深沉。
陈霖带着叶舟从矮墙的一个正门进入这小小的私人墓园,叶舟看着他空无一物的双手,问道:“你打算怎么弄?”
陈霖也不回答,径直走到墓园后头右角,从一个小石室里抽出一个木箱,木箱上了锁,陈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锁,从木箱里拿出崭新的香烛纸钱等。
叶舟再一次气绝,只能在内心默念:肉食者鄙!
陈霖取了道具,便自顾自点起了香烛。
叶舟站在一旁,问道:“介意我四处看看吗?”
陈霖吃了一惊,问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叶舟也知道在人家的祖坟里乱逛实在不是一件有礼貌的事,如果被郑老太太知道,估计又要耳提面命地罚自己抄写《礼记》了,但这会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编纂下去,“嗯……我就是想跟你们家的祖先探讨一下你的教育问题,你看,我作为你的班主任,有责任有义务对你进行家访吧?况且我又是你的老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样说来,我也算是你们家的人,还是你的父亲辈……”说到后头,饶是叶舟这种天下第一厚的脸皮,也忍不住脸红了。
猫先生暗忖: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霖是个实诚的孩子,这会儿早就被叶舟一通歪理邪说绕晕了,只能瞠目结舌地对她说:“您、您请便……”
叶舟赶紧背过那孩子惊愕的目光,红着一张老脸,去逛人家的祖坟了。
总共也才十几座墓碑,一行行看过去只需要几分钟,所以叶舟很快就在最后一排的墓碑上找到了陈曜嶙的坟墓,她冲猫先生打了个眼色,让它过来看这墓碑。
猫先生站在陈曜嶙的墓碑前,眼神晦暗不明。
叶舟低声问道:“怎么样?”
猫先生反问道:“什么怎么样?”
“就是……”叶舟比划了一下,形容道:“比如被雷电劈中的那种感觉。”
猫先生瞪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小说看太多了。”
叶舟笑道:“总会有点心灵感应的吧?”
猫先生沉吟道:“我们得想办法去一趟陈家。”
“你们在看什么?”陈霖站在一旁的楼梯上,不解地看着他们俩。
叶舟忙笑道:“没事,就觉得这名字取得好,铮铮铁骨,日月可鉴。”
猫先生斜睨了眼叶舟。
陈霖走上前来,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说道:“这是我大伯的墓。”
叶舟惊讶道:“哦,原来这就是你大伯,你大伯叫做曜嶙,那你父亲也该叫做曜什么的吧?”
陈霖垂下头,似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叶舟好奇地看着他,“怎么了?”
陈霖低声说道:“我爸爸也叫做陈耀麟。”
叶舟疑道:“兄弟俩叫一样的名字吗?”
陈霖显出为难的神色,叶舟心一软,避开这个话题,笑道:“如果已经结束了,我们就回去吧?”
陈霖点点头,率先往下走,叶舟和猫先生跟在他后头,陈霖一级一级往下踏着台阶,边走边问:“老师,您对我大伯很有兴趣呢。”
叶舟尴尬笑道:“没有啊,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陈霖突然回头,一双眼尾下沉的眼直直盯住叶舟,“老师,您是不是听说了我是‘鬼胎’的事情?”
叶舟一惊,嘴里脱口而出道:“我才不信呢!”
“我也觉得老师您并不相信这子虚乌有的事情,否则,您早就该来找我了。”陈霖依然紧盯着叶舟,沉稳说道:“如果不是这件事,那您会这么关心我大伯的原因,只能是另外一个可能性。”
叶舟紧张地看着眼前的阴沉少年。
陈霖皱眉问道:“老师,您该不会认为我大伯就是猫先生吧?”
叶舟心里一惊,差点就要露了原形,猫先生上前一步,一对猫眼上挑着斜睨陈霖,冷笑道:“你这是在怀疑我,还是怀疑你叶老师?”
陈霖阴沉沉地看着它,猫先生站在原地,任由他审视,陈霖终于放弃了一般,叹道:“我倒希望是你,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猫先生狐疑地看着他。
陈霖慢慢解释道:“葬在这里面的大伯的骨灰是司法验证过的,确定是大伯本人后才被火化下葬的,如果你的身体确实还保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埋在这里面的这个人,就决对不可能是你。”
叶舟与猫先生相视,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困惑。
“如果你真的是我大伯,”陈霖苦笑道:“那我只能说,很抱歉,你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一捧灰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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