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在家中-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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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人,平时看上去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元气娘,但偶尔一病,没个十天半个月,还真好不起来,叶舟这场病,生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偏又好似在所有人预料之中。

    此后,谁也不敢提起这件事。

    那一日叶舟倒下去后,郑老太太抽空给猫先生解释了为什么叶舟独独记不起十七年的那一段经历,猫先生原以为以叶舟这种容易逃避的性子,说不定是她自己潜意识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封闭起来,又或者,是叶舟父亲生前最后一刻,借助外力把女儿的记忆封印了。

    可是,事实却是,当年将叶舟记忆封印起来的人,是叶舟姑姑。

    郑老太太说,叶舟姑姑将叶舟父亲的骨灰和叶舟一同送回自己身边的时候,叶舟一直呆呆傻傻,每天天一亮,她就自动跑到院子里爬那方石凳子,她姑姑说这是记忆缺失后本人暂时无法自处的表现,过一阵子,等她新的记忆和旧的记忆连接上了,她便会恢复正常。

    猫先生后来又问郑老太太,叶舟姑姑为什么要把叶舟的记忆封印掉?

    郑老太太当时正在给叶舟熬一碗味道熏人的中药,听到这问题,失神片刻后,慢悠悠叹了口气,这才说,每个人都是有良心的,差距只在于多或少,她姑姑,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哥哥,到头来能为小侄女做的,也只是让她忘记这些可怕的记忆而已。

    猫先生不置可否。

    郑老太太终于想起另一件事,叹息道,也不知道当年那个被叶舟诅咒,又被叶舟爸爸救了一半的男人现在怎么样了。

    猫先生好笑地看着郑老太太,问她,叶舟姑姑没有告诉您那个男人姓甚名谁吗?

    郑老太太冷道,她怎么有脸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

    猫先生跳下厨房的餐桌,一边往外走,一边淡淡说道,我就是那个男人。

    身后传来一阵杂乱声,郑老太太失手掉了手里的瓷勺子,顺手又牵下了一旁的铁锅。

    直到猫先生回到叶舟房间,厨房里,郑老太太才恍惚回过神,黯然呢喃着她早该猜到的。

    叶舟跟学校请了两天的假,直到第三天,她撑着病体回学校上课,这才知道,陈霖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小林去过陈家祖宅几次,只可惜那座将近废弃的百年老宅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心事重重的叶舟病恹恹的把这事告诉了猫先生,猫先生懒洋洋地躺在阳台地板上晒太阳,听到这话,也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叶舟拉过一旁的小板凳,坐下陪它一起晒太阳。

    五月的午后太阳,不太热,不太冷,温温暖暖地晒上一会儿,通体舒畅。

    叶舟闭着眼睛,嘀咕道:“我饿了。”

    猫先生一动不动。

    叶舟用手指头戳了戳它,抱怨道:“我饿了。”

    猫先生伸出一只前爪,在地上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

    叶舟奇道:“这是什么?”

    猫先生诚挚说道:“饼。”

    叶舟闭眼赞道:“猫先生蕙质兰心,果然好文采!”

    猫先生笑道:“过誉了。”

    叶舟的脑袋烧得她一阵头晕目眩,她说:“我想见一个人。”

    猫先生说:“巧了,我也想见一个人。”

    叶舟盯着猫先生,问道:“为什么我有一种预感,我很快就会见到这个人。”

    猫先生打了个哈欠,说道:“真巧,我也有这样的预感。”

    叶舟头痛地撑着下巴,叹道:“你借着何女士的出现,故意让她刺激陈霖,陈霖跑回家,你非但不阻止,恐怕心底里还嫌他回家回得太慢,这一招引蛇出洞,也不知道能不能引出你想见的那个人。”

    猫先生“喵”了一声,音调婉转,眼波荡漾。

    叶舟看一眼装傻卖萌的猫先生,笑骂道:“喵了个咪!”

    郑老太太端着一碗热汤送到阳台,叶舟过了好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这会儿自自然接过热汤,坐在小板凳上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郑老太太站在阳台上,一边嘱咐叶舟小心烫嘴,一边百无聊赖地往楼下望。

    这一望,望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您找谁?”郑老太太冲对面楼底下的陌生人喊道:“我看您都站了一天了,您找谁?”

    没听见楼底下人的回话,叶舟和猫先生相视一眼,一起站了起来。

    “谁呀?”叶舟探头往楼下望。

    那个陌生男人正好抬头,苍老浑浊的双目与叶舟对上,其中的寒意冻得叶舟立时瑟缩了一步,他戴着黑色宽檐帽、穿着黑色长款风衣和黑色西装裤,脚上也是一双擦得程亮的刻板黑皮鞋,黑色宽檐帽下是一张年老萎缩的面孔,深深凹进脸颊的眼眶和高高突起的颧骨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具青天白日下的古老僵尸。

    叶舟心想,人心致魔,果然是不错的。

    郑老太太说:“这老人家在楼下站了一天了,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客人。”

    叶舟惊疑不定地看看楼下的老人,又看看身旁的郑老太太,问道:“妈妈,您看得见他?”

    “废话。”郑老太太斜眼叶舟。

    叶舟暗想,原来真的不是僵尸。

    猫先生跳上石栏,低头看一眼那个男人,冷笑道:“说不定就是我们家的客人。”

    那个看上去已经被岁月侵蚀成恶鬼模样的男人最终被郑老太太客气地请了上楼,叶舟抱着猫先生站在客厅大门前,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跟随在郑老太太身后,一瘸一拐,慢腾腾走进他们的视线。

    小狐狸一直趴在沙发上假寐,直到那双程亮的黑皮鞋停在叶家大门口,这才懒懒抬起头,抖了抖尖尖的毛绒耳朵,冷冷唤道:“二公子,别来无恙。”

    “你就是青狐?”来者也不抬头,只拿一双狭长凹陷的冷眼,掀了掀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小狐狸,冷声道:“吃里扒外的孽畜。”

    虽说基本已经在心底认定了这人就是当年的陈家二公子陈曜峋,但亲眼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叶舟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陈曜峋?”

    老男人瞥一眼叶舟怀里的黑猫,缓缓地点了下头。

    叶舟上下打量他一番,心里一阵唏嘘。

    郑老太太把人让到沙发上坐,自己进厨房给客人倒茶。

    猫先生坐在叶舟身侧,小狐狸秉性不改,一味地挨着猫先生撒娇。

    “咳……”叶舟问道:“如果我没有估算错误的话,您今年应该不上五十吧……为何……”

    “为何看上去却像是一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老不死吗?”陈曜峋的声音喑哑之中透着股湿气,痰音极重,这样一句半长不短的话讲出来已经是气喘吁吁,他这个人,耄耄老矣,全身上下都透着股凡人可见的死气,偏是那双眼,依旧冷酷阴鸷。

    叶舟颇为畏惧地瞥一眼陈曜峋花白稀零的鬓角,心中突然想起17岁的陈霖,悲哀问道:“你这副模样,旁人不会觉得奇怪吗?”

    明明只是40几岁的年纪,却生得好似百年老鬼,不知情的人也就罢了,知晓他实际年龄的人,难保不被吓坏心智,更何况,从所有人口中打听来的,都道当年陈家二公子是个沉默寡言的白净书生,更有一出月夜私奔的才子佳话,又有谁能得知,这陈曜峋,如今已变成了这副模样。

    当真人不人,鬼不鬼。

    陈曜峋冷笑道:“我已经十年没有出过房门,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家。”

    叶舟追问道:“那陈霖呢?陈霖知道吗?”

    提起唯一的儿子,陈曜峋的神色也不见转暖,依然阴冷,“他自然是不知道的,谁也不知道!咳!咳……”

    听说陈霖并未见过自己父亲这可怕的模样,叶舟的心中,也不知是该为他庆幸还是为他难过。

    “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陈曜峋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喉咙中痰音越发沉闷,“我听说了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想向你求证一二。”

    猫先生一直不说话,叶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硬着头皮答应道:“您说。”

    陈曜峋说道:“这一年多以来,犬子给叶老师添了不少麻烦。”

    叶舟应道:“客气。”

    陈曜峋一双浑浊阴鸷的眼紧盯着叶舟,冷笑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连我们家的家务事,叶老师都要插上一脚了。”

    叶舟冷笑道:“陈老先生这话说得可笑,十七年前,若不是您千方百计求得我这无知小儿插手您的家务事,只怕您现在也未必进得了我叶家大门。”

    陈曜峋不恼不怒,不应不答,木愣愣地坐着,只拿眼睛上下打量叶舟,那双眼,眯缝了半天,骤然一亮,却又立即湮灭,“你长得很像你姑姑。”

    叶舟打从心底里反感这个人,此时已不想再与他周旋,甩了个白眼过去,气鼓鼓地不愿说话,猫先生还是不开口,倒是一旁的小狐狸抬起脑袋,奇怪地看看叶舟,又看看陈曜峋,问道:“叶舟,十年前,是你对二公子下的诅咒吗?”

    小狐狸的话刚刚说完,在座的所有人都惊了。

    叶舟从沙发上跳起来,怒道:“我哪有?”

    郑老太太气得差点把手里的热茶泼陈曜峋一脸,斥道:“她没有!”

    陈曜峋万年不变的死灰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惊愕地看着叶舟,嚷道:“不是你?”

    他们三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震耳欲聋,吓得小狐狸直把脑袋往猫先生的肚皮底下钻,猫先生毫不吝惜地拎着狐狸耳朵将青狐拽出来,冷冷问道:“你说什么?”

    小狐狸戳着爪子指向陈曜峋,可怜兮兮地说:“二公子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就是被咒术师诅咒了呀,他身上有咒术缠绕后留下来的黑色印记,主人和奶奶都看不见。”

    叶舟奇道:“那为什么我也看不见?”

    “你这个半吊子咒术师,就算看见了,也一定以为那只是自己近视眼花了。”小狐狸斜着眼蔑视叶舟,耳朵尖却立即被锋利的猫爪狠狠挠了一下,它立即蔫头蔫脑哭丧着脸提醒叶舟道:“你注意看他的印堂,那里是不是有一片黑影?”

    叶舟经小狐狸提示,凝神去看陈曜峋帽檐底下的双眉中部,果然瞧见一小团似有似无的黑影。

    陈曜峋哑着声嘶笑道:“不是你是谁?你不是你们咒术师家族仅剩下的独苗吗?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会诅咒我以外,还有谁会对我下手?”

    郑老太太总算反应过来,抓着茶柄的手气得止不住地哆嗦,老人家死死瞪着陈曜峋,“如此看来,你不是冲着猫先生来的,反倒是冲着我女儿来的吗?”

    叶舟心里一惊,扭头去看猫先生,猫先生冲她点了下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郑老太太怒道:“你与她姑姑狼狈为奸,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是报应,和我女儿没有关系!”

    “什么报应?凭什么我要遭到报应?”陈曜峋双掌如鹰爪般死死抠住沙发扶手,一张衰朽的老脸面目狰狞,他吼道:“她在哪?她在哪?”

    叶舟出声问道:“谁?”

    陈曜峋的视线转移到叶舟脸上,昏暗的目光又变得暴戾冷酷,他抖着手怒指叶舟,骂道:“你姑姑呢?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一定是她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贱人!她在哪?”

    叶舟被陈曜峋歇斯底里的反应吓得后退一步。

    “她死了。”一直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的猫先生突然开口,声调清冷,语气平淡。

    陈曜峋和郑老太太皆是一惊,两人都无法接受地看向猫先生。

    猫先生淡淡说道:“几年前就死了,孤苦伶仃地死在了美国,身边一个送行的人也没有。”

    郑老太太跌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道:“死了?怎么就死了?”

    陈曜峋怒道:“她怎么能在把我害惨成这样之后,就死了呢?”

    猫先生斜睨着陈曜峋,还想说点什么,一旁神色凄凉的郑老太太突然开口道:“不可能是叶舟她姑姑,谁都知道,她除了会一些旁门左道之外,叶家的咒术能力,并没有传承到她身上。”

    在陈曜峋的心底深处,他也明白,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叶舟姑姑也一定是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即使在他过河拆桥抛弃她以后,她除了悲痛欲绝,也并未对自己做过什么。

    正因为这样,他反而更恨这个人。

    叶舟疑惑道:“那到底是谁?我们身边还存在着其他咒术师吗?”

    众人一时沉默。

    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的咒术师。

    一个隐藏在暗处随时能取人性命的咒术师。

    叶舟突然觉得很冷。

    陈曜峋从沙发上暴跳而起,拼着命去抓叶舟的胳膊,叶舟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闪躲。

    “叶舟!”猫先生一声怒喝,灵体已经蹿出黑猫,拉住叶舟将她护到身后,“青狐!”

    小狐狸早在陈曜峋有所动作之前就抬起了脑袋,猫先生一发话,它已经兴高采烈地制住了暴躁的陈曜峋。

    陈曜峋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轻飘飘跌回沙发,那一顶宽檐的黑礼帽掉落一旁,露出他光裸发黑的头顶和头顶上一颗硕大的肉瘤,那肉瘤上还浮动着暗色的青筋和褐红的血管。

    陈曜峋痛苦地喘息。

    叶舟被猫先生拦在身后,伸长脖子瞧见陈曜峋的脑袋,惊问道:“你……”

    陈曜峋喘着粗气冷笑道:“这不过是一颗……再、再平凡不过的脑瘤而已……咳……你……你想知道我身、身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咳……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吗?”陈曜峋边说边哆嗦着苍老的双手去解身上的扣子,解了一件,还有两三件的毛衣和保暖内衣,在这五月的温暖南方,他的脸色竟然还是苍白无血色。

    等到陈曜峋全部揭开他的衣服,众人终于看清楚他的胸腹部,那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肉体了,那是一具充满腐肉和死脏的身体,叶舟透过自己的眼镜片,甚至能够看见那只在肚脐眼附近悠然自得钻上钻下的蛆虫。

    “呕……”叶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早上喝下的半杯酸奶慢慢涌上喉咙。

    “哈、哈哈……”陈曜峋恶狠狠地瞪着叶舟,气喘吁吁地冷笑道:“陈曜嶙呢?他不是在这吗?让他出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猫先生维持着刚才将叶舟护在身后的姿势,听到陈曜峋的话,也只是皱皱眉毛,并不出声。

    叶舟轻声提示沙发上的将死之人,“你们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你应该看得见他的……”

    陈曜峋瘫软在沙发上,胸膛因为激动的情绪而剧烈起伏,他眯缝起浑浊的老眼,努力将焦距对准叶舟,眼前的情景如梦似幻,陈曜峋晃晃脑袋,似乎在那年轻姑娘身旁看到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

    叶舟注意到猫先生的眉越皱越深。

    时间滴滴答答走过了一分钟,陈曜峋终于将模糊的视线调整清晰,他的眼紧紧盯着猫先生,眼神由一开始的惊奇到后来的惊愕,再到后来的狂怒,紧接着又是一阵浓浓的绝望,最后,他闭上了眼,他那双放在大腿上的手抖得厉害,他哽着声,低声说道:“你……竟然一点都没有变……十七年了……你还是这幅模样……”

    猫先生放开叶舟,径直走到陈曜峋面前,微微俯下身,冷眼看着这个老人衰朽的脸,说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后不后悔?”

    叶舟惊讶地看着猫先生。

    “咳……咳、咳……我怎么会、会后悔……”陈曜峋瞪着眼睛与猫先生对视,他的眼阴沉的仿若千年古井,爱很仇怨但凡跌进这口井,便再无超生之日,“陈曜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这辈子……有多恨你……”

    郑老太太惊叫道:“叶舟!快打120!”

    “啊?”叶舟愣愣地看着郑老太太,老太太已经扑到陈曜峋身前,一边扶稳他的身体让他慢慢躺下,一边摆正他的脑袋,陈曜峋仍然死死瞪着站在他身前的猫先生,四肢不断抽搐,紧抿的紫色嘴唇,透出慑人的黑。

    叶舟终于反应过来,跑去拨打急救电话。

    猫先生站在沙发前,低头看着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陈曜峋,小狐狸站在他脚边,乖巧地蹭了蹭他的腿。

    陈曜峋被送进了县城医院的重症病房,一天后被转送进市区医院的加护病房,五天后,这个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十年的男人,在又一次心脏衰竭的时候,被主治医生宣告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这五天里抽空来过几次的叶舟接到陈霖电话赶到市区医院的时候,加护病房里已经没了那个老人的身影,她一路问遍护士,这才在医院的停尸间里找到了陈霖。

    陈霖一个人坐在停尸间门口的塑料椅上,脊背弯曲,眉目低垂,过长的刘海凌乱地遮掩在额头,身上穿着的衣服依然有着洗不干净的污渍。

    叶舟突然想到,这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孩子,现在,连父亲也没有了。

    背后的背包里,猫先生钻出拉链,跳下叶舟的后背,这细微的动静惊吓到了塑料椅上出神的孩子,陈霖猛得抬起头,戒备地看向这边。

    叶舟心疼,轻轻唤了一声,“陈霖。”

    过了好一会儿,直等到陈霖眼中的戒备渐渐软化消逝,叶舟和猫先生才慢慢踏进几步,走到那孩子面前。

    陈霖愣愣地仰头看着叶舟,眼里空落落不知丢了何物,只剩下一片片白茫茫无所知晓的荒芜,他讷讷地说:“老师……我不知道该联系谁,麻烦您跑这一趟……”

    叶舟看了眼空荡荡的走廊,轻声问道:“你奶奶呢?”她记得陈霖还有一个正在吃斋念佛的奶奶。

    陈霖交互着搓了搓手,有些窘迫地说:“奶奶……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她了……我不知道怎么联系她……”

    叶舟心中一痛,摸摸陈霖乱糟糟的脑袋,安慰道:“没关系,老师会帮你的。”

    “嗯……”少年轻轻答应了一声,眼神落到灰色的地板上,“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我给殡仪馆打一个电话,你在这里坐一下。”叶舟掏出手机,看了眼陈霖,快步走到走廊尽头。

    猫先生走到陈霖面前,沉默地看着他。

    陈霖低声说道:“对不起。”

    猫先生说:“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陈霖摇摇头,“是我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他才会找到老师家里去的,我去向他通风报信了,对不起。”

    猫先生低低应了句,“没有关系。”

    “……那天,我跟他说了很多话,”少年低垂着脑袋,交叠在大腿上的右手拇指用力抠着左手的食指,“虽然隔着一道门,但这是十年来我和他说过最多的一次话,不管怎么样,我在当时虽然很痛苦,但是事后回想起来,却总有一种奇怪的开心,我在想,我是不是精神错乱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心情呢?”

    “你没有精神错乱,”猫先生看着少年垂荡在额前的头发,说道:“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已。”

    陈霖慢慢抬起头,复杂地看着猫先生,轻声问道:“您……真的是我大伯吗?”

    猫先生点了下头。

    “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陈霖看着猫先生,脸色苍白,嘴唇黯淡脱皮,接近下颌的衣领处有一块牙膏的白印,“我想他一定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久,这才忍不住跟我说了那么多话,听说人死之前总是倍感寂寞的,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

    “我没有死过,我不知道。”猫先生淡淡回道:“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恨你。”陈霖小声说着:“临死之前,还是恨你。”

    猫先生说:“我知道。”

    “我以前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样一个缺乏爱和温暖的家庭里,遇到叶老师后,我更困惑了,同样是单亲家庭,为什么我的爸爸就不能像叶老师的妈妈那样呢?”少年微微挺起脊背,眼神略带困惑地看着猫先生,“直到现在,我才想明白了,那是因为我的爸爸心里没有爱,或许曾经有过,但是也已经消失了,所以,我才感受不到,一点也感受不到爱。”

    太平间外的长廊没有旁人走动,空空旷旷的一条明亮廊子,叶舟站在最尽头的位置,低头打着电话。

    猫先生和陈霖同时看一眼叶舟的身影。

    陈霖叹道:“你知道他为什么恨你吗?”

    猫先生摇摇头,“以前的事我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或许我能猜到一些。”

    “他告诉我,你不过长了他两岁,可从小到大,爷爷都偏爱你一人,连带着,整个家族里的人都偏心于你,在他们眼里,陈家似乎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大公子,那个默默无闻的二公子,变得可有可无起来了。”陈霖侧着脑袋瞧猫先生,慢慢说道:“他其实也很优秀,写出来的文章多次获得过大奖,会拉一手堪比专业的小提琴,还是省游泳队的名誉会员,他是才华横溢的陈家二公子,可是,他的成绩再好也没你好,他的能力再强也没你强,他的人缘再好也没你好,就连他的恋人都比不上你的那一位大家闺秀,爷爷越是在外人面前如何夸赞你的好,他对你的恨意就越是浓烈上三分,他时常想,要是陈家没有陈曜嶙,只有陈曜峋,那该多好。”

    猫先生静静地听着,脑海里唯一能想起的,只有陈霖口中的这个人,如僵死的老朽木般,在叶家楼下默默站了一天的身影。

    其他的,关于陈曜嶙,关于陈曜峋,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的存在,像噩梦一样纠缠了他二十多年,”陈霖自顾自地说道:“终于有一天,他把你从这个世界里抹去了,他以为他成功了,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可以抹去你存在的每一件事物,却抹不去人心的不舍与留恋,爷爷思念的还是陈曜嶙,不是他,不是陈曜峋,于是,他发疯了,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陈耀麟’,他自欺欺人地想,现在,每个人心里的陈曜嶙,都将由他来取代。”

    陈霖看着猫先生,轻轻叹了口气,“真是糊涂。”

    猫先生也叹了口气,“确实糊涂。”

    他以为他可以取代这个人,却不知道,人心是最难预测并且最容易混淆初衷的事物,这一场十多年的持久战坚持下来,最后,到底是他陈曜峋取代了陈曜嶙,还是陈曜嶙最终消磨了陈曜峋?

    这样的结果,又有谁说得清道得明呢?

    “我一直不知道他生病了……”陈霖说:“不管是什么原因生的病,我为人子,这么多年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这是我的罪过,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因此付出我的代价。”

    猫先生轻斥道:“不要胡说,这不关你的事。”

    陈霖摇摇头,“不,我相信因果轮回,每个人,总有一天会因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付出相应的代价,接受报应。”

    走廊尽头,叶舟似乎正与对方争论着什么。

    “你是这样的,爸爸是这样的,”陈霖瞥一眼那头的叶舟,苦涩说道:“叶老师也是这样的……”

    一直都很淡定的猫先生突然生气道:“她是无辜的!”

    “怎么会是无辜的呢?”陈霖苦笑道:“在这件事里,没有谁是完全置身事外的……”

    叶舟终于挂断电话,一步一步朝他们两人走来,猫先生和陈霖一起抬头看她,她说:“我已经联系了殡仪馆那边的人,他们过一会儿就到,剩下的事情,他们会妥善安排的,陈霖,接下来的生活,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陈霖摇摇头,“一个多月以前,他已经通过律师把所有的财产都转移到我的名下,我现在真是除了钱,什么也没有了。”

    “唉……”叶舟无措地看着少年,想了想,还是握住他的肩膀,“你要不要进去看看他?”

    陈霖撑着双腿站起身,走到太平间白色的大门前,双手刚一触碰到门板,便又犹犹豫豫地缩了回来,他叹道:“还是不了,生前他不愿意见我,想必死后也是不情愿的。”

    叶舟站在他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对了,”陈霖突然回头,平静地看着叶舟,“爸爸他有两句话托我转告老师。”

    叶舟奇道:“什么话?”

    陈霖看着叶舟,眼里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缓慢流转,很多年后,当叶舟回想起这一刻,少年看着她的眼神,她终于回味过来,所谓的因果轮回,竟然就是这般,无人可逃。

    陈霖说:“第一句话是,他这辈子无论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都没有后悔过,因为那些被他所害的人,或多或少,总有可恨之处,唯有你,十七年不过是个孩子,被无端端卷进这一场罪孽,是他的罪过。”

    叶舟心中百感交集,无话可说。

    陈霖看向猫先生,说道:“第二句话是,陈曜嶙的身体不在他手上。”

    叶舟决定留在市区帮陈霖处理陈曜峋的后事,陈霖守灵的第一天晚上,陈家老太太从庙里托人送来了一封信,信里只劝了句“节哀顺变”便再无其他交待,陈霖看到信后倒也淡然,只是笑笑便将信扔到了一边。

    叶舟一时感慨,陈家人的感情当真已经淡薄到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步,这样想着,再去看身边的猫先生,突然为这个男人身上的温暖气息而感动起来。

    等到晚上八点半左右,小林、徐晓萌和小班花搭着林家的车子赶过来了,几个孩子一见面,灵堂里的气氛顿时便鲜活起来,着实让叶舟大大地舒了口气。

    陈家住的是位于半山腰上的一栋小别墅,叶舟和猫先生趁着灵堂里较为热闹的时候,一人一猫偷偷溜出大堂,躲到小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

    夜晚的林荫小院里只亮了通往石子路的几盏路灯,初夏时节,灯罩里嗡嗡飞舞着几只小蚊蝇,月亮倒是皎洁明亮,只可惜,依旧冷清了点,叶舟蹲在大门外的墙壁下,身边站着一只黑猫,这样的情景,若不衬托着他们俩扑朔迷离的故事背景,在夏季月夜下,看起来倒也安宁平和。

    叶舟抚摸着猫先生的背,脸颊埋入一边胳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那双眼,水润润地看着手底下的黑猫。

    猫先生张张口,刚要说话,身后的大门里走出一个人。

    “老师,”小林站在他们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叶舟,“我来之前,去了一趟您家,祖师婆婆托我把这个给你。”

    叶舟就着昏暗的灯光打开手里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一串数字,看起来像一个手机号码,号码前是一个字母“c”,她诧异地看一眼猫先生后,仰头问小林道:“这号码哪来的?”

    小林摇摇头,“祖师婆婆说这是夹在你们家门缝里的纸条,她也不知道是谁放在那的。”这孩子完成了郑老太太的任务,也不逗留,径直转回屋内陪他的朋友了。

    叶舟看着猫先生,问道:“打还是不打?”

    猫先生凝着一张猫脸,沉沉点头,叮嘱道:“对方在暗,我们在明,小心点。”

    “嗯。”叶舟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纸条上的手机号码,她的掌心,隐隐有濡湿的汗液渗透出来。

    电话在响到第四声的时候被接起,那是一个沉稳清冷的女声,只在电话那头平平淡淡“嗯”了一声,却让叶舟的手臂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叶舟?”电话那头的女人确认了一声。

    叶舟看一眼猫先生,应道:“我是叶舟,你是c?”

    “嗯,我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平板的依然无所波动。

    叶舟也不知道该和这个女人说什么,脑子一转,看到身侧大门里通透明亮的灯光,没头没脑地说道:“陈曜峋死了。”

    “嗯,我知道。”那个女人淡淡说道:“十年前,是我对他下的咒术,他身体里的十来种病变,都是我翻着医学词典找出来的。”

    “你也是咒术师?”叶舟的背突然升上一股凉意,她问道:“为什么?”

    女人的声音里带上了点浅淡笑意,她说:“报仇。”

    叶舟立即想到夹在家中老书里的那一张照片,照片里,姑姑和一个叫做c的女孩亲密地相偎着,她似是确定了什么般,轻声问道:“为了姑姑吗?”

    “嗯。”女人应得理所当然,仿佛杀人报仇这件事再天经地义不过,“陈曜峋利用完了你姑姑,便妄想金屋藏娇,把你姑姑一辈子关进世人不知的笼子里,你姑姑一开始还愿意等着他,直等到陈曜峋儿子满月的消息传来,她这才灰心意冷,随我去了美国。”

    话题一旦打开,那女人便慢悠悠说了下去,“你姑姑即使到了美国,依然瞒着我和陈曜峋联系,她一辈子都在等他回心转意,只可惜,陈曜峋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为了取得陈老太爷的信任,也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他可以让富家千金为他未婚先生子,也可以让你姑姑肝肠寸断死不瞑目。”

    叶舟为这女人言语里的薄凉心惊,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就下咒害他?”

    “陈曜峋命太好,权势滔天,富甲一方,若我不下咒,我担心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他的报应。”女人顿了顿,突然放柔声音,轻声问道:“叶舟,你对你姑姑,还记得多少?”

    “姑姑……”叶舟闭上眼,“她很疼我,给我讲故事,给我买糖果,带我玩,但是,她不该为了一己之私,骗我去害人,更不应该牵累到我爸爸,我……我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人……”

    叶舟蹲在墙角下,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握紧成拳,隐隐地颤抖。

    猫先生俯下脑袋,伸出舌头,安慰地舔了舔她的手,叶舟苦笑,反手摸摸猫先生脊背上柔软的黑毛。

    “叶舟,你姑姑死不瞑目,她临死前一直想见你一面,却又畏惧着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不敢联系你。”电话那头的女人轻轻叹了口气,“叶舟……我希望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来美国看看她,带着你的仇怨也没有关系,只是来看看她,她睡着的地方很安静,青山绿水,如果你愿意,那一座山和山脚下的房子,都是你的。”

    叶舟没有回答,只是问道:“姑姑的日记本,是你寄给我的吗?”

    “是我寄的,希望它对你和你身边的那个朋友,能有所帮助。”女人说道:“你姑姑并没有把玉龙雪山上你父亲救下陈曜嶙的事告诉陈曜峋,所以陈曜峋并不知道那个人的存在,但是他在临死之前跑去找你,看来他最终还是知道了他哥哥的事情,希望这一切没有给你带来太大的困扰。”

    “你对我的事情,似乎知道得很详细。”叶舟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

    “我在代替你姑姑守护你,”女人轻轻说道:“当然,如果你不喜欢这样,你可以理解成,我与你同为这世上仅剩不多的咒术师,我想了解你的生活状态。”

    “咒术……”叶舟抓着手机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我爸爸……我爸爸死了……”

    猫先生仰头担心地看着叶舟。

    身后的灵堂里,那几个孩子小声地说着话。

    这个初夏的月夜,凉得叫人打颤。

    女人沉默了片刻,说道:“这是代价。”

    “每个咒术师在下咒的过程中,咒术的力量都会产生反噬,这种反噬反应在咒术师身上,可能只是一点小擦伤或者一次小病痛,但如果咒术师要收回咒术,这是违背既出的自然,所谓覆水难收,咒术师为此要付出的代价往往十分巨大,当年,你姑姑让你对陈曜嶙下的咒是永世不得超生,这是在下咒的过程中便要承受相对较大反噬的咒术,更不要说收回它,你父亲祭上自己的生命也不过收回一半的咒术,让陈曜嶙的灵魂得以脱离肉体,继续存活。”女人详细地解释着那些叶舟并不清楚的事情。

    叶舟急问道:“也就是说,陈曜嶙的肉体还是存在的,对吧?”

    女人沉稳应道:“是存在的。”

    叶舟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音量拔高,着急问道:“在哪里?他的身体在哪里?”

    女人沉默半晌,不答反问道:“叶舟,你想做什么?”

    叶舟从墙角站起身,过于迅疾的动作让她的大脑一阵晕眩,眼前白光一片,她急忙扶住墙壁,沉声说道:“我要让他回到他的身体里!我要把自由还给他!”

    猫先生看着叶舟紧闭的双眼,心头有不祥的预感。

    “不行!”女人大声喝止,声音之大,连猫先生都听得一清二楚,女人一字一句厉声说道:“你!不能!这么做!”

    叶舟痛苦地皱紧眉头,“为什么?”

    女人说:“我刚才说的你还不明白吗?咒术的收回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你父亲用他的生命也只不过是阻止那个人的消亡,你现在想让他的灵魂回到他的身体,你有没有想过,你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叶舟怔住,迷茫的眼睛睁了开来,与脚底下担心地看着自己的猫先生打了个照面,她愣愣,捂住手机,嘴角扯了个漫不经心的笑,对猫先生戏谑道:“她说如果你不答应娶我,我就不能帮你找回身体,否则我就亏大了。”

    猫先生沉着脸看她。

    叶舟笑道:“猫先生,等我帮你找回身体,你会不会始乱终弃?你要不要娶我?”

    猫先生的脸越发阴沉,他抑制着自己的狂躁与不安,冷道:“叶舟,不要开玩笑。”

    叶舟轻轻摇摇头,笑道:“这可不是开玩笑,证婚人就在电话里头听着呢。”

    “叶舟……”电话里的女人颤抖着声音,疲惫地问:“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叶舟放开电话,重新将电话贴回耳边,笑着回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会死的!”女人怒道:“你不能去!叶舟!当年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必要为此付出代价!”

    叶舟叹口气,问道:“他的身体在哪?”

    女人沉默。

    叶舟又问道:“他的身体在哪?”

    女人轻唤道:“叶舟……”

    叶舟撑着墙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重复问道:“他的身体在哪?”

    “唉……”女人叹息道:“在哪丢掉的东西,自然是上哪找回来。”

    “我知道了。”叶舟淡淡一笑,说道:“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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