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周瑞老婆又拿进来说:“这几样各包都号上名字了。但这一色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只是年代太陈。这东西比别的不同,不记得是怎么好的,只过了一百年后,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但已成了糟朽烂木,也无力量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好歹粗细,再找些新的才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方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吧。”也没心看那些,只叫人:“都收了罢。”对周瑞老婆说:“她就去叫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若一时老太太来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老婆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座,于是笑着说:“姨娘暂停,如今外头买的人参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裁你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子,搀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说明,叫他把原枝好参兑二两,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到底得用好的。”王夫人笑着说:“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于是宝钗去了半天,回来说:“已遣人去了,赶晚就有回音。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于是说:“卖油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搜罗。”说完长叹一声。宝钗笑着说:“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过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放的。”王夫人点头说:“这话很是。”
等宝钗走后,王夫人见无别人在房内,于是叫周瑞老婆来问前日园中搜捡的事情可有个下落。周瑞老婆已和凤姐商议俱妥,一字不隐,遂回告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吃了一惊,想到司棋是迎春的丫头,是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答邢夫人。周瑞老婆回答:“前日那边太太怪王善保家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着忘了,日后忘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是咱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再换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自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倒耽搁了?倘或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都有些偷懒,倘或一时照应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老婆听了,会齐了那边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报迎春说:“太太们说,司棋大了,几天前她娘求了太太,已赏还她娘,今日叫她去另挑好的给姑娘。”说着便命司棋打点出去。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天晚上之事,丫头们悄悄说了缘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奈何了。那司棋也曾求过迎春,实指望能留下来,只是迎春言语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做主的。司棋见了这情况,知道不能强求,于是跪下哭着说:
“姑娘好狠心!骗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众人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也难见园子里的人了。依我们的话吧,快收拾了,倒是人不知鬼不觉地去了,大家体面些。”迎春含着眼泪说:“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错事?我若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休两个人。想这园子里的但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自觉地去吧。”周瑞老婆道:“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吧。”司棋没办法,只得含泪给迎春磕头,和众姊妹辞别。又向迎春耳边说:“姑娘只要打听我受罪,替我说了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赶紧含泪答应:“你放心。”正说间,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路上见了宝玉,周瑞老婆也不让司棋和宝玉多说话,只催着她快走。宝玉又恐她们去胡说,恨得只瞪着她们。看走远了才指着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要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恶了!”守园的婆子听了,也不觉好笑起来,就问:“这样说,但凡女孩个个都是好的,妇女个个都不好的了?”宝玉发狠地说:“也不错!”说着,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对大家说:“你们小心,传齐了侍候着,片刻太太亲自到园里查人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到这里来,等着领他妹子去。接着又笑着说:“阿弥陀佛!今日天睁眼,把这个祸害妖精发送了,大家清净些。”宝玉听说王夫人进来亲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地赶了去,所以后来再有什么让他伤心的话语,竟没有听见。
宝玉刚到了怡红院,就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气,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一点饭也没有吃,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拿出来,余者好衣服留给好丫头穿。又命把这里所有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人乃从袭人起,一直到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于是问:“谁是和宝玉一天生日的?”本人不敢答应。老妈妈指着说:“这一个蕙香,又叫做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看,虽比不上晴雯,却也有八分秀气。看她举止,其聪明都显露其外,且也打扮得与众不同。王夫人冷笑着说:“这也是个没羞耻货,她背地里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以为我隔得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的身子虽不常来,我的心耳意神时时都在这里,难道通共一个宝玉,就那么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出了她平时和宝玉说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人把她家人叫来,领出去算了。又问:“那芳官呢?”芳官只得过来。王夫人说:“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不愿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捣鼓起来,调唆宝玉无所不为。”芳官哭辩着说:“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笑着说:“你还嘴硬!你连你干娘都压倒了,岂止别人!”提高声音说:“唤她干娘来领去,就赏她外头寻个女婿去罢。她的东西一概给她。”又吩咐:“去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概不许留在园里,都让她们干娘带去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称愿不尽,都约齐来与王夫人磕头领回去。
王夫人又满屋里检查宝玉的东西,见略有眼生的就命人收卷起来,拿到自己房里去了,于是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又叫人查看一遍,“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说完,茶也不喝,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
开始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例行检查,并没有大事,谁知竟这样气愤不已的来了。所责之事都是平日私语,一字不漏,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得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下,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至沁芳亭。王夫人命他:“回去好生念念那书!明儿寻思问你,自觉点吧。”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寻思:“谁这样嚼舌,况这里的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太太都说着了?”
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正在那里擦泪。宝玉去了心上第一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袭人知他心里别的还好说,独晴雯是一件大事,乃劝道:“哭也不中用。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今日已经好了,她这一回家去,倒静心养几天,你如果真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地叫进来也不难。太太不过偶然听了人的诽言,在气头上罢了。”宝玉说:“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袭人说:“太太只嫌她生的太好看了,未免轻佻些。太太因这样美人在你身边,恐不安静,所以很嫌她,像我们这样粗笨的倒好。”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安静么?你哪里知道,古来美人安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玩笑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袭人说:“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了就不管有人没人。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人已知道了,你还不觉。”宝玉说:“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袭人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低头好长时间无可回答,然后笑着说:“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地方,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还说不定。”宝玉说:“你是头一个至善至贤的人,她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小卖小,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细活的,众人见我待她好未免夺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她生得比较美,也没什么妨碍着谁的去处,就只是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究竟也没见她得罪哪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她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给连累了。”说完,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她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口气说:“天知道罢了,此时查不出人来,白哭一场也没用了。”宝玉冷笑着说:“原是想她自幼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的委屈?如今就如同一盆才透嫩 的兰花送到猪圈里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闷气。她又没有亲爹亲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她这一去,哪里还等得一月半日,再不能见她一面两面的了。”说着又伤心起来。袭人笑着说:“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她就该的了!”
宝玉说:“我不是要咒她,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如,宝玉说:“这阶下好好的一棵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道有坏事,果然应在她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于是说:“我如果不说,又憋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人说的?草木怎么又与人联系起来了呢?”宝玉叹着说:“你们哪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东西,也和人一样,得了仙气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是孔子庙前的松、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岳武穆坟前的松,这都是堂堂正大之气,千古不朽之物,世乱则枯萎,世治则繁荣,几千百年之枯而复生者几次,这难道不是兆应?若是小题目比,也有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坟上的长青草,难道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是应着人生的。”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于是笑着说:“这话真正更让我生气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她总不按次序。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她。想是我要死的了。”宝玉听说,忙捂她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弄清;你又这样。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得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里暗喜着想:“若不如此,也没个结果。”宝玉又说:“我还有一句话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现有的她的东西是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给她去。再或有咱们常日积下的钱,拿几吊出来给她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着说:“你太把我们看得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早就把她的衣裳各物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地叫柳妈给她拿去。我还有穿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去。”宝玉听了,点点头儿。袭人笑着说:“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去不成!”宝玉听了她刚才说的,又赔笑抚慰她,怕她伤心。一时趁空,宝玉将一切人稳住,独自抽空到园子后角门,央求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开始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她些钱,那个婆子才带了他去。
这晴雯当年是赖大买的,还有个姑舅哥哥叫做吴贵人,都叫他贵儿。那时晴雯才十岁,时常赖妈妈带她进来。贾母见了喜欢,故此赖妈妈就孝敬了贾母。过了几年,赖大又把贵儿也收买进来,给他娶了一房媳妇。谁知贵儿生性胆小老实,那媳妇却倒伶俐,又兼有几分姿色,看着贵儿无能力,便每日打扮的妖妖艳艳,两只眼水汪汪的,招惹的赖大家人如蝇逐臭,渐渐做出些风流事来。
那时晴雯已在宝玉屋里,他便央告晴雯转求凤姐和赖大老婆要求过来住,目前两口儿就在园子后角门外居住,伺候园中买办杂差。这晴雯一时被撵出来,住在他家,那媳妇哪里有心肠照管,吃了饭便自己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面屋内趴着。宝玉命那婆子在外了望,他独自掀起布帘进来,一眼就瞧见晴雯睡在一领芦席上。幸而被褥还是旧日铺盖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说才好,于是上来含泪伸手轻轻地拉她,悄悄地叫两声。这时晴雯又因着了风寒,受了她哥嫂的讥讽,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着。忽然有人唤她,强睁双眼,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天,才说:“我只当今生不能见你了。”一句话未了,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无语。晴雯说:“阿弥陀佛,你来得很好,快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擦着眼泪问:“茶在哪里?”晴雯说:“在炉台上。”宝玉看到,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未到手内,先闻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又用自己的绢子擦干了。闻了闻,还有些气味,没奈何,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颜色,也不大像茶。晴雯扶着枕头说:“快递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上咱们的茶呢!”
宝玉听到这里,自己先尝了一口,并无茶味,咸涩不堪,只得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口都灌下去了。宝玉看着眼泪直流下来,连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一面说:“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着说:“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也知道,最多再过个三五天,我就不行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今日既已担了虚名,况且没多长时间了,不是我说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涌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她的一只手,轻轻地给她捶打着,又不敢大声叫,真如万箭攒心。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
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还带着四个镯子,于是说:“拿下来,等好了再带上罢。”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等这病好了,又损了好些。”
晴雯擦了擦泪,把好手用力缩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样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的手里;又回手挣扎着,连揪带脱在被窝里把贴身穿的一件旧红绫袄子脱下,递给宝玉,不想虚弱透了的人哪里禁得这么抖拨,早喘成一处了。宝玉见她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褪下来盖在她身上,却把这件穿上。来不及系扣钮子,只用外头衣裳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说:“你扶我起来坐坐。”宝玉只得扶她,哪里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穿。宝玉连忙给她披上,拖着胳膊伸上袖子,轻轻放倒,然后将她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着说:“你去吧,这里你怎么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
正说话间,只见她嫂嫂笑嘻嘻地掀帘进来,说:“好呀,你两个的话,我都听见了。”又问宝玉说:“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来做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得忙赔着笑说:“好姊姊,快别大声的,她服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看看她。”那媳妇点着头笑着说:“怨不得人家都说你有情有义的。”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着说:“你要不叫我嚷,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宝玉搂在怀中,紧紧地将两腿夹住。宝玉哪里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地跳起来了,急得满脸涨红,身上乱战,又羞又愧,又怕又恼,只说:“好姊姊,别闹!”那媳妇斜了醉眼儿,笑着说:“呸!整天听见你在女孩儿们身上做工夫,怎么今日就假装起来了?”宝玉红了脸,笑着说:“姊姊撒开手,有话咱们慢慢地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呢!”
那媳妇哪里肯放,笑着说:“我早进来了,已经叫那婆子在园门口儿等着呢。我等得这么辛苦,今日才等着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来,叫里头太太听见了,我看你怎么样。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窗外细听,屋里只你两个人,我原以为有些羞耻话儿。这么看起来,你们俩个竟还是两不相扰儿呢,我可不能像她那样傻。”说着,就要动手。宝玉急得死往外拽。
正闹着,只听窗外有人问:“晴雯姐姐是在这里住吗?”那媳妇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了宝玉。这宝玉已经吓呆了,听不出声音。外边晴雯听见她嫂子缠磨宝玉,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上攻,早昏厥过去。那媳妇连忙答应着,出来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五儿和他母亲抱着一个包袱。柳妈拿着几吊钱,悄悄地问那媳妇说:“这是里头花姑娘叫拿出来给你们姑娘的。她在哪间屋里呢。”那媳妇笑着说:“就是这屋子,哪里还有屋子?”那柳妈领着五儿便匆匆往外走。谁知五儿眼光早已见是宝玉,便问他母亲说:“刚才袭人姐姐不是悄悄地找宝二爷吗?”柳妈说:“嗳哟,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妈说见宝二爷出角门来了,门上还有人等着要关园门呢。”因回头问那媳妇儿。那媳妇儿自己心虚,便说:“宝二爷哪里肯到我们这屋里来了?”柳妈听说便要走。这宝玉一则怕关了门,二则怕那媳妇进来又缠,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掀了帘子出来,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块走。”柳妈倒吓了一大跳,说:
“我的爷,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宝玉也不答言,一直快步走。那五儿说:“妈妈,你快叫住二爷不用忙,留神冒冒失失叫人碰见,倒不好。况且才出来时,袭人姐姐已经打发人留了门了。”说着,连忙同他妈来赶宝玉。这里睛雯的嫂子干瞅着没办法。
宝玉跑进角门,才把心放下来,还是突突地乱跳。又怕五儿关在外头,眼巴巴瞅着他母女也进来了。远远听见里边妈妈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就关了。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里告诉袭人,只说到薛姨妈家去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说:“不管怎么睡都行。”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重视她,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接近,较先前幼时反倒疏远了。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出入银钱衣履杂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失血之症,故近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胆小,每醒肯定要喊人。因晴雯睡卧警醒,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都交给了她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晴雯睡。她今去了,袭人只得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边。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等他睡下,袭人等也睡下,听着宝玉在炕上长吁短叹,翻来覆去,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地安顿了。袭人才放心,也就朦胧睡去。没半杯茶功夫,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连声答应,问做什么。宝玉因要喝水。袭人忙下去倒了半盏茶来,宝玉笑着说:“我近来叫惯了她,却忘了是你。”袭人笑着说:“她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叫我,以后才改了。”说着,大家又睡下。
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进来,仍是往日形景,向宝玉说:“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永别了。”说完,返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习惯了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晴雯死了。”袭人说:“这是哪里的话!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哪里肯听,巴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天刚亮,就有房里小丫头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来。因今日有人请老爷赏菊花,老爷因喜欢他前日做的诗好,故此要带了他们去。这多是太太的话,你们快告诉去,让他快来。老爷在上房里等着他们喝茶呢。环哥儿早来了,快快儿的走罢,我去叫兰哥儿去。”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系扣子,一面开门。袭人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命人问时,自己就起来了。听得这话,忙催人来舀洗脸水,催宝玉起来梳洗,她赶忙去取衣服。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拣那三等成色的来。
宝玉此时也没办法,只得忙上前面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喝茶,十分喜悦。宝玉请了早安。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下喝茶,向环兰二人说:“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作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叫你们做诗,宝玉须找机会帮助他们两个。”
王夫人从来不曾听见贾政说这等话语,真是喜出望外。一时,等他父子去了,正想到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人的干娘走来,回答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恩典赏了出去,她就疯了似的,茶饭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人寻死觅活,只要铰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天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她们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是就依她们做尼姑去,或教导她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儿去罢,我们没这福。”王夫人听了,说:“胡说!那里由得她们?佛门也是轻易进去的?她们每人打一顿,看还闹不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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