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玩家赵匡胤-他山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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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0年代初台湾曾拍了一部电影,名曰《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被评价为:锐利的现代感和青春化特征的真实结合;一曲青春的悲歌,一幕夹杂了少年初始的懵懂之美的戏剧;展现与夜色、血腥和猫王的歌声联系在一起的别样的青春。

    这个评价,几乎完美地概括了公元950年年底发生在后汉宫廷内的故事,我以为,即将要讲述的这个故事的名字,应该叫做《后汉宫廷少年杀人事件》。我们的目光回到那个清冷的早晨,950年十一月十三日——

    少年杀人事件的主角一,刘承祐,刘知远之子,职位:后汉皇帝,年二十。

    主角二,杨邠、史弘肇和王章,全称是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杨邠、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三司使王章,看头衔你会以为这是几个大官,事实上他们真是几个大官,乃是刘知远留给刘承祐的政治遗产,五位顾命大臣之三。

    主角三,郭威,顾命大臣,时任后汉枢密使兼侍中,年四十七。

    后汉隐帝刘承祐即位后,由杨邠、史弘肇和王章等大臣辅佐,然而这三人互相攻伐,内政纷乱,更要命的是杨邠、史弘肇蔑视刘承祐的皇权,议政时甚至公然禁止刘承祐开口,虽然历史记载这位少年心理敏感脆弱据说还患有癫痫,曾经在朝堂上对着诸位大臣呵欠连天——但这种赤裸裸的羞辱,让一个20岁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何承受得了,年纪虽小,可毕竟是你们的老大,拿皇帝不当干部,太不像话了。

    少年天子很生气,于是后果很严重。

    乾佑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公元950年12月24日,从《新五代史》)清晨。歌词唱道:那是一个冬天,有一位少年,在大殿上画了一个圈——年轻气盛的少年天子命令十几位武士在几位老臣上班进入大殿后,只要一走进圈子,马上上前将其全部砍死。随后发生的故事简短然而悲壮,情节请参照小玄子和韦小宝勇擒鳌拜事迹,金庸原著《鹿鼎记》第五回。《新五代史·汉本纪第十》对此只有寥寥数语的记载:(乾祐三年)“冬十一月丙子,杀杨邠及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三司使王章,皆灭其族。”

    杀完了三位顾命大臣,刘承祐意气风发,心中两年多的压抑一吐而光,他终于发现干皇帝这份差事虽然有时候很憋屈,干好了却是一件很爽的工作,于是决定让自己更爽一些,把主角三也一起杀掉。

    此时的枢密使郭威手握重兵,驻扎在后汉与辽国的边界上。

    平心而论,对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少年来说,采取这样简单粗暴的行为方式也是情有可原,说不定刘承祐也曾遍读历史,从中汲取经验教训——从后文看,这个假设是有道理的——刘承祐知道的是,时间倒退324年,在晨风乍起的玄武门,27岁的李世民以同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兄弟阋墙,让长兄胞弟喋血当场,却在日后励精图治,成就了千古一帝的盛名;刘承祐不知道的是,时间前进719年,大清帝国的武英殿上,康熙帝一声怒喝,十数人一拥而上,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引颈就戮,日后文治武功,照样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代明君。

    他们能行,为什么我不行?刘承祐悄悄地问自己。多年以后,阿Q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和尚动得,为什么我动不得?

    失败与成功者之间,终究会有若干差距,哪怕这个差距仅是毫厘之微。

    《新五代史》在记载了三位顾命大臣的死之后还有一句:“冬十一月丙子,(帝)杀杨邠及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三司使王章,皆灭其族。郭威反。”

    刘承祐一击得手,觉得这些老是在自己面前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实际上是跟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并非打不死的终结者Terminator,而且夺权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难。于是再次下令,诛杀三位权臣的亲信和家属,还有重兵在握、正在外地打仗的郭威。可惜的是,刘承祐很明显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因为他采用了下密诏诛杀郭威的方式。

    事实证明这是一种比较脑残的杀人方式。

    刘承祐肯定在前一夜翻过史书,为自己即将采取的行为在历史上找到了典故:建安四年(公元199年),汉献帝不堪曹操的专权,把血书密诏藏在衣带里,赐给车骑将军、国舅董承谋刺曹操,不料事机败露,曹操大开杀戒,将董承等人满门抄斩,后带剑入宫,将已有五个月身孕的董妃杀死于汉献帝面前。

    刘承佑密诏令舅舅李弘义去澶州杀王殷,令郭崇威去邺都杀郭威、王峻,想学习前汉的皇帝,来一个后汉版的“衣带诏”的故事。可惜写作《三国演义》的罗贯中此时尚未出生,否则可以教训一下这个年轻的皇帝:你看到了喜剧的开头,却为何猜不出悲剧的结果?

    赌局很刺激,赌注却是你的性命,还有你的江山。

    汉献帝的舅舅接到衣带诏后,马上找到工部侍郎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昭信将军吴子兰,西凉太守马腾,太医吉平以及“左将军刘备”等人共同密谋除曹操事宜——这帮人员的构成很复杂,咱们只需要记住董承找了很多人替皇帝办事就够了。

    后汉隐帝的舅舅接到衣带诏后,马上通知暗杀对象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接着王殷带着密诏,十万火急赶去寻找郭威。这一方面说明这些人员的构成很简单,几乎都是单线。另一方面说明——小皇帝刘承祐被他的舅舅出卖了。

    想找个人佩服一下的时候就去照镜子的郭威,这时候真的有点不想照镜子而佩服刘承祐了,这都干的是什么事啊。他先是假装惊诧了一下,说我对皇帝你忠心耿耿,怎么毫无预警地就要派人来杀我呢?王殷被他唬得不明所以,差点写出一篇《友人惊诧论》来。接着郭威采用谋士的建议,将诏书中要被诛杀的人名换成了自己的几位重要下属,然后十分悲伤地拿给他们看。

    这些职业军人马上被激怒了,他们认为,我们追随郭元帅南征北战帮你平定三场叛乱,才让你有了在京城笙歌曼舞的日子;战争刚一结束就被派到边境牧羊,羊还没肥到能熬了喝汤的地步,今天居然又来要我们的命,这小皇帝岂不是太忘恩负义了?

    可以看到,政治老手郭威采用的方式与今天网上很多热门事件的处理方式是一致的,这个“推手造势——不明真相的群众热情高潮——高层冷处理——实现目的”的流程,经过一千年数十代人的修订,时至今日已经形成一条完整的生产线。——如果你愿意听,徒步甚至能为你讲述一个新版的《一千零一夜》而且保证案例不会重复——这些武将,扮演了如今网民的角色。

    造势目的已经达成的郭威遂率兵返回京城,当大军行进至澶州时,捉到了刘承祐派来刺探军情的小太监。郭威连飞鸽传书都省了,正好利用这个小家伙回去给刘承佑送信,他在信中说:“陛下在小人的挑拨下密令郭崇威暗图于我,但是他们下不了手,强迫我到京中请罪。我知道京中事变和陛下没关系,是那帮小人干的,您和我一样是无辜的。过几天我就会到京师,到时是非对错,还请陛下主持个公道!”要说皇帝派去暗杀郭威的郭崇威这名字取得真好,不就是崇拜郭威吗,要让他杀自己崇拜的偶像,怎么下得了手呢。

    刘承祐和他另一个在京城的舅舅看到这封信后,马上给了郭威一个回信——迅速派人杀了郭威的两个儿子以及留京的其他全部家属。为什么两个儿子要单独提出来,因为这解释了为什么日后郭威要传位给内侄柴荣——后周朝法定的继承人都被刘承祐杀掉了。

    如果说刘承祐杀掉杨邠等大臣对郭威来说只是敲响了警钟,那么家人的死无疑是断了郭威的后路,让他不得不吹响了造反的号角。同样是杀人,杀的对象不同导致了量变到质变的转换。

    这件事让我想起苏半仙曾经讲过的一个笑话:一年前,学校广场上组织献血。200CC送一副修指甲的用具,400CC送个手表。邻班一学妹听说了感觉很幸福,跑过去问护士:“1000CC送什么?”护士淡定地说:“送个棺材。”很明显,同样献血,从手表到棺材,也完成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转换。

    读史至此,我感到非常迷惑。刘承祐的行为,基本不能用常理来推断,绑匪都知道撕票之后要不到钱,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报警,难道刘皇帝不知道吗?恐怕范伟见状,都会发出“你咋不按套路出牌”的疑问——那简直是一定的。断了后路的兔子尚且咬人,何况断了后路的郭威?只能解释成,刘承祐以此显示自己背水一战的决心,所谓破釜沉舟是也。

    接到惨遭灭门噩耗的郭威立刻晕了过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然这话是说给女人听的,但是对男人也有参考价值——四十七岁的郭威再生儿子的可能性不大,被刘承祐绝了“后”,不是逼我“不孝”吗?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不孝,同时也就不用忠了。

    既然不给我活路,那就反!

    此后发生的故事成为了赵匡胤的教材:刘承祐的虎头蛇尾,郭威的曲径通幽,还有慕容彦超的啼笑皆非。

    客观来说,郭威是个仁慈而宽容的人,这点从他当了皇帝之后采取的废除牛租,私盐改革等措施可以看出。然而这次刘承祐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超出仁慈者能接受的底线了,于是郭威率兵加速返回京城,同时考虑到春节临近,向士兵许下丰厚的年终奖:攻破开封之后,大家可以尽情抢劫,而且不用上交国家的,不用留足集体的,凡是抢来的都是自己的。

    大军到达封丘的时候,刘承祐已经闻知此讯,反应和郭威听到噩耗的反应差不多,晕去清醒之后,立即组织人马勤王,却发现对抗郭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惊恐不安,如临末日。不过好在其叔叔、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兖州节度使慕容彦超马上赶到,他的到来,除了若干兵马,同时也捎来了刘承祐的无限希望和自己的漫天牛皮。

    他告诉皇侄刘承祐:“臣视北军犹蠛蠓耳,当为陛下生致其魁!”大意是说,郭威不足畏,他的军队也不过像一群蚊子,明天阵前请陛下为我斟上一杯,待我擒下郭威,回头与陛下一起喝酒。

    这一晚,慕容彦超夜不能寐。他当天的日记上如此记载——这是徒步读到的非常出色的科幻小说——

    “帝令热酒一杯,与彦超饮了上马。彦超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将领听得帐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彦超提郭威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

    后人熟知关公温酒斩华雄的故事,却不知在一个同于三国的乱世,五代十国期间,还差点有一个慕容彦超温酒擒郭威的故事。当然,这个故事没有流传下来主要原因不在于罗贯中的《残唐五代史演义》写得不好,而在于慕容彦超打得太烂,以致在史书上仅仅留下了14个字的记载,这十四个字,是“慕容彦超与麾下十余骑奔还兖州”。

    按照小学三年级时候老师教给我的写记叙文的方式,本人记叙次日发生的战事如下:

    时间:950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甲申日,公历951年1月1日,从《资治通鉴》卷289)

    地点:河南封丘

    人物:郭威军,慕容彦超军

    起因:郭威造反,慕容彦超平叛

    经过。

    结果:慕容彦超与麾下十余骑奔还兖州

    看了这段描述你也许以为这场仗打得只有头尾没有经过,事实上如果观战者眼睛不够细,你真的只能看到此役的开头和结尾。——有歌声作为背景音乐:“开始的开始,是有人在喊,结束的结束,是有人在逃。”

    战斗的开始,是两军阵前,慕容彦超放下刘承祐斟满的热酒,意气风发,大喊:谁敢横刀立马?唯我慕容将军!

    战役的结束,是郭威帐下两将郭崇威、李荣上马拒敌,慕容彦超的战马随即跌倒,手下将领赶紧冲上前来,接着慕容将军引军败退,撤往兖州,那正是自己出发的方向——手下军士大半投降,至于刘承祐所斟的热酒何时变冷也就无人关注了。《资治通鉴》载:“慕容彦超引轻骑直前奋击,郭崇威与前博州刺史李荣帅骑兵拒之。彦超马倒,几获之。彦超引兵退,麾下死者百余人,于是诸军夺气,稍稍降于北军。”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真干脆啊。一场造反与平叛的战争,至此戛然而止,无比平淡。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慕容彦超的故事至此尚未结束,中场休息之后更精彩:撤回兖州后他继续做当地的行政长官,却以造假币闻名乡里,他请了专门的技术人员,开发出“铁胎银”的生产技术——就是以铁核为心,外表涂银,假冒银锭——甚至打造出“铁胎银”的生产线,假钱发行之后成功地制造了兖州史上第一场通货膨胀。后来,周太祖郭威征伐兖州,慕容彦超鼓励士兵奋勇抗敌:“弟兄们,努力打,打完了仗,有大坨的银子赏给你们!”将士们听了直撇嘴:“拿你那‘铁胎银’蒙人,我们才不这么傻呢!”于是来了个非暴力不抵抗,郭威带兵攻入城内,慕容彦超投井自尽。

    以科学的方式讨论此问题,铁的密度大约每立方厘米7.8克,银的密度每立方厘米大约10.5克,同等重量的“铁胎银”,体积至少要比纯银的多出20%-30%,自然糊弄不了劳苦大众,所以“铁胎银”里面至少混进了约为含铁量二到三成含量的铅(密度每立方厘米11.4克)等重金属——一个会炼铁、冶银、锻铅并以此为产业、顺便研究货币发行量与物价之间关系的慕容彦超,放在今日之中国,是不是至少应被冠上农民企业家、农民化学家兼农民经济学家的头衔?

    在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里,慕容彦超直到投井也没有把“铁胎银”花一坨出去——我以为,为理想而奋斗者,如果终其一生也不见其理想的实现的人是悲剧的,所以我喜欢作为经济学家而成功的慕容彦超,而非这个版本里的假币制造者慕容彦超。

    大惊失色的督战者——也可以说是围观者——刘承祐撒腿就跑,打算扬鞭策马回京都,固守城池御郭威。但是当他走到开封玄化门外时,正碰到守卫城门的刘铢对着城外悲痛欲绝地喊:皇帝啊,皇帝,你在哪里?刘承祐立马感动地附上回声: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皇帝的回答好比给刘铢提供了准确的GPS定位坐标,接着刘承祐的天空开始下雨,淋得让他无法多看一眼——是刘铢射来的箭雨。《资治通鉴》:“刘铢雨射城外。”

    刘承祐随即调转马头,往西北逃窜,在二十公里之外的刘子坡上被乱军所杀(从《资治通鉴》),一说为部下郭允明所杀,反正是很快就死了,大臣苏逢吉、阎晋卿、郭允明自杀。一幕大戏《后汉宫廷少年杀人事件》,主体情节至此落下帷幕。

    谢幕之后,我们继续观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影评:这是一部以青春为载体的影片,它所蕴涵的少年的罪恶是有边缘性的,自觉的;里面没有毒品,没有性,没有体验,但却有着不成熟却要做出成熟的样子来的爱;里面没有足够酷足够性感的故事与镜头,它甚至不是一个关于“成长”或者“堕落”哪怕是“变化”的电影。

    如果去掉背景,你我是否都在怀疑,这就是对《后汉宫廷少年杀人事件》的点评,而二十岁的刘承祐已经和正在为这些评价作完整的注脚。

    少年天子已死,纳兰行者思及其事,乃填《南乡子》一阕曰:

    《南乡子·刘承祐》

    沙陀少年王,威临天下豪气扬。

    雄图难展谁掣肘?

    何妨!举剑挥兵诛殿堂。

    一枕梦黄粱,犹作捕蝉痴螳螂。

    轻举招得疾风劲。

    荒唐!刘子坡上笑凄凉。

    刘承祐死讯传来,郭威放声大哭。众将以为郭帅灭门大仇得报,喜极而泣,准备好了擦泪的纸巾、安慰的话语和出征的决心,却并没有听到郭威喊出“苍天啊,大地啊,哪个神仙姐姐给我出的这口气啊”这样催人泪下的诗句,相反,郭威的表现是“号恸曰:‘(帝崩),老夫之罪也!’”直哭得天地惊,鬼神泣。他哭着告诉部下: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清理皇上身边的奸臣,却不小心害死了皇帝,简直是罪该万死啊。

    哭罢,杀人。

    首先是杀入京城,将执行对郭家灭门命令的刘铢斩首。此时的郭威显现了仁慈宽容的一面,对刘铢的老婆孩子都未曾株连,只处理了刘铢一人。

    接着是履行给士兵发年终奖的诺言,放任他们在城内洗劫数天。这些压抑许久的士兵面对敌兵固然如猛虎下山,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却也若蛟龙出海,刹那间,古都开封变成了地狱开封,城内烈焰四起,哭声遍地,“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如果描写对象从写水景改成陆地,那么应该是此时开封城内真实情状的写照。

    面对掠夺之后的满目萧然,终有“感极而悲者”矣。当一个个悲惨的场景映入赵匡胤的眼帘,他暗下决心,这一幕绝对不能重演。十年后,他将是主角。

    劫城数日后,郭崇威、王殷报知郭威,“如果继续烧杀,偌大一个首将要变成空城了,您在史书上将会留下类似于‘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那样的恶名!”郭威遂下令禁止烧杀抢掠,不听命令者斩,乱象遂止,只是开封早已不是开封了。您也许觉得郭崇威、王殷不应该知道“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这个的确没错,但是徒步可没有理由不知道。

    这次随军回到京城,离乡3年之久的赵匡胤第一次到家看到了久别的母亲妻子弟弟,和已经两岁多的长子德昭。

    还记得四年前的吟唱吗?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如今,正是这样一个带着寒意带着杀气的冬季,我回来了,我不会让你们受到伤害。开封纵如地狱,也要让赵家得以保全。

    很多人以为造反大业至此,基本上算是大功告成,因为皇帝碰巧刚死了(天时),京城也攻陷了(地利),反对派在如此情势下也只得归顺听令了(人和),下一步只等着郭威做皇帝,那么无论建立郭朝还是“高李陈朝”,甚至后秦抑或后隋,咱们都没意见,因为我们大家都是开国功臣了,从此将和老大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闲暇了甚至可以温习一下王子和小公主的童话故事。

    这个想法当然看起来不错,甚至如果把郭威换成徒步,造反故事到此恐怕就要落下帷幕了,因为胸无大志的徒步,见到眼前的形势已经足够满意了。但是郭威很不满意。他决定率领众将入朝向李太后请罪,请求另立刘氏新君。就是这个李太后,数日前得到郭威大军到达封丘的信息时,强烈建议刘承祐下诏安抚,但是刘承祐被慕容彦超的壮语给壮了胆,杀掉郭威家属,酿成大祸。

    惴惴不安的李太后闻知此讯,大感欣慰,先皇的老部下,果然是尽忠之辈啊。这不,到手的皇位都不要,对我后汉如此眷顾,忠臣也!见到来拜的郭威,差点抱头痛哭,这正应了一句老话,一个软弱的女人面前,必定有一个心怀鬼胎的男人。

    和李太后同样大感欣慰的还有河东节度使刘崇,因为郭威和太后商议的结果,是立刘崇之子刘赟为帝,即将做太上皇的刘崇没有理由不欣慰,于是按捺下让郭威担心的出兵除奸的计划,在山西太原的家里静候佳音。

    此刻刘赟的身份是武宁节度使,驻地徐州,郭威派去徐州传讯的是太师冯道——此冯道可不是彼冯导,在客串电影里面出场就死,而是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十君,拜相二十余年,人称官场“不倒翁”的高人也。如此高人,自然对郭威的心怀鬼胎心知肚明,他在去往徐州的路上慨叹:老夫生平撒了无数个谎,可是接下来这个谎,却集技术含量低与影响力大于一身,将注定青史流传。

    西进的新皇帝刘赟在路上,奔往京城打算即帝位;北上的郭威也在路上,奔往边境打算再次抵抗辽军。他们出发的时候,是腊月初一,那时的郭威已经向太后表明自己不会当皇帝的决心,请太后摄政数日以待刘赟,自己率兵北上。兵士虽有不满,但看着自己几天前抢来现在装在兜里的银子,也就很快释然,毕竟重要的不是去哪里,而是跟谁去。腊月初一的开封万里晴空,烧杀抢掠的火光已经平息,李太后看着郭威的部队缓缓开出城门,心情开朗如同头顶的蓝天,虽然儿子刚刚死去,可是未来毕竟还很光明。

    不过这次出征走得很慢,超出常规地慢,慢的如同你在观看新闻联播,以为时间已经停止。腊月初一出发,腊月十五才到达滑州(今河南滑县),118公里的路程,部队居然赶了15天,日均前进7.8公里,我怀疑后世的“十八相送”就是典出于此。这不像一个北上抗辽的队伍,倒更像一个观光旅游团,要知道当初进京上访的时候,同样的距离只花了两天时间。更要命的是,部队到达滑州后,皇帝刘赟的犒赏也已经到了,于是郭威命令大家就地休整,再休息几天,庆祝一下,搞个晚会,感谢新任皇帝陛下。

    古人曰:饱暖思淫欲。此话不假。得了犒赏又有休假的兵士和将领吃饱喝足满足了物质需求之后,开始转而思考一个精神层面的问题:“我们攻陷京城,烧杀抢掠,罪行已经够大了;如今刘赟还没到首都,就已经有了对我们赏罚的权利,倘若成为国君,秋后算账,岂不是个个都是灭门之罪!”消息如雾般散开,很快传到郭威耳中,于是他命令立即停止休整,继续行进,赶赴澶州,专心抗辽。

    到了军队再次出发之时,将士们却不干了,他们有的爬上房顶,有的在身上浇上汽油,阻止军队前进,而且嘴里面都喊着同样的一句话——这句话不是“还我工钱”,也不是“不许拆迁”,而是“侍中当皇帝”!然后爬上房顶的准备下跳,浇了汽油的准备引火。

    而此时的郭威,正躺在农民房的小床上,娇柔懒起,轻轻拉开帘子,看“帘幕卷花影”,面无表情。众人搬来梯子翻墙窜进屋里,告诉郭威:大哥,当初你带领我们攻打开封,承诺让我们抢劫,现在新皇即将即位,咱们命悬一线,你却没事一样,这不行啊大哥!我们要你当皇帝啊……后面是密密麻麻声援的兄弟,那些房顶上的兄弟,那些身上浇满汽油的兄弟……将民房团团围住,千言万语还是汇成那句话:“侍中当皇帝!”

    郭威反复推让。

    外面群情汹涌。

    郭威还是推让。

    如是者三。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武艺良好的士兵眼疾手快,使出一招流星赶月,伸手扯下黄旗,分开人群扑到郭威近前,不由分说将郭威裹住,嘴里喊着:这次你再也跑不掉了!

    新皇帝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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