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玩家赵匡胤-最后的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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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位下棋的朋友,某日跟我说,现在水平进步了,从前让我马的现在被我让马,从前让我炮的现在被我让炮,从前让我车的现在被我让车,从前让我车、马、炮的现在死了——于是我已经是绝世高手了。

    很快,赵匡胤发现自己也成了这样的绝世高手。

    因为不但他从官职上超越了从前的领导,而且让他车、马、炮的很快就要死了。

    首先是赵匡胤颇为忌惮的王朴死了。

    显德六年(959年)三月,已经从当初向柴荣递交《开边策》时候的比部郎中升至枢密使的王朴,下班之后去拜访前任宰相李谷,交谈正欢时,王朴突然昏倒,仆地而死。

    烂片《三枪拍案惊奇》中对令人神往的男主角的评价是“懂外语、有能力、很神秘”,这一直是徒步毕生的追求,可惜多年尚未做到。然而当我读到王朴简历的时候,发现这个评语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首先,王朴虽然长得帅,但处理政事能力过硬(这关联词用的),甚至得到柴荣“你办事,我放心”的高级评语,于是周世宗两次亲征淮南期间,王朴都被派为东京副留守,给前线的柴荣以巨大的支持。此外,当初扩大京城,开广街道,使开封从一个破破烂烂的城市变成一个国际化新城,也多有王朴的功劳,王朴规划开封城,设计独到,运筹合理。

    更重要的是,王朴不但是一个军事家(提出《开边策》的军事理论)、政治家(首都副市长)、城市规划师,还是一个很出色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显德三年(956年),王朴奉旨校订历法,根据木星(岁星)轨道的周期变化,与司天监共撰《钦天历》,令徒步大感吃惊的是其中竟用到了九服晷影函数(正切函数),我不能确定王朴除了正切函数,还懂不懂例如正弦反割之类的函数,如果懂的话,甚至可以来参加咱们的高考上个名校。

    最后,王朴甚至还是一个音乐家。显德六年(959年),他考正乐律,定七声立新法,使七均、十二律、八十四调重现于当时,留传于世,写成《律准》一书。

    真是一个人才啊。这位后汉乾佑三年(950年)荣获状元的宰相王朴,无愧于代表了大周朝最高的科学水平,最严谨的治学态度,最费解的三角函数,史称“三个代表”。正因如此,当王朴去世的时候,周世宗听到噩耗,“即时幸其第,及枢前,以所执玉钺卓地而恸者数四”,后来仿照唐太宗立“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举,将王朴画像祀于宫中功臣阁。

    所以王朴在各位大臣中极有威信,史称“大臣、藩镇皆惮之”,赵匡胤也不例外。及至赵登基后,一天路过功臣阁见到王朴的画像,竟肃立不动,整理衣衫,肃然鞠躬,告诉随从:“倘此人在,朕不得着此袍。”

    接着是柴荣死了。

    显德元年(954年)之后的五年里一征后蜀,三攻南唐皆取得大获全胜之后,显德六年初,柴荣正式对辽用兵,打算收回被石敬瑭作为礼物孝敬给小自己十一岁的父亲耶律德光的燕云十六州,把辽国人赶回本土去放羊。

    如果有一个故事,它的开头很传奇,它的中间很传奇,它的结尾很传奇,然而这个故事是个悲剧,那么你可以讲“从前有个人,遇到一个鬼,鬼被吓死了”,但更合适的故事,应该是“燕云十六州,燕云十六州,燕云十六州”。

    燕云十六州,又称“幽云十六州”,地理位置是现今天津、北京、部分河北和部分山西,具体是:幽州(今北京)、顺州(今北京顺义)、儒州(今北京延庆)、檀州(今北京密云)、蓟州(今河北蓟县)、涿州(今河北涿州)、瀛州(今河北河间)、莫州(今河北任丘北)、新州(今河北涿鹿)、妫州(今河北怀来)、武州(今河北宣化)、蔚州(今河北蔚县)、应州(今山西应县)、寰州(今山西朔州东)、朔州(今山西朔州)、云州(今山西大同)。

    从地图上看,这一大片区域是中国抵抗北方异族侵略至关重要的战略防御地带,好比上下坡时候的缓冲带。辽国得到这一地后,自己的疆域便扩展到长城沿线,从此中原地带就赤裸裸地暴露在他们的马蹄之下。

    燕云十六州所有的故事,源于二十年前一个清冷的雨夜,那时候的辽国,还称作契丹——如果挨得夹·斯诺那时候到达契丹,他会在飘落细雨的草原上,于夜幕下看到两个……纠结的男人。

    后唐清泰三年(936年),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反唐自立,于上述那个雨夜与契丹签订友好互助条约,双方约定各自权利与义务如下:契丹出兵扶植石敬瑭建立晋国,石敬瑭则称辽太宗耶律德光为父,并献燕云十六州与岁贡作为孝敬父亲的礼物。后晋天福三年(938年),合同履行完毕,如愿当上后晋高祖的石敬瑭是个讲信用的人,从此称耶律德光为父,每年呈布帛30万匹,燕云十六州划归契丹辖下。是年,儿子石敬瑭45岁,父亲耶律德光34岁。

    如此行径,无话可说。

    以传奇开头之后,这个“燕云十六州”故事的传奇再于八年后上演,944年儿皇帝石敬瑭归天,其侄石重贵即位,从辈分上讲,石重贵应该喊耶律德光为爷爷——然而这个有血性的男人表示称臣可以,至于喊爷爷,这个真不能有,决定废除与契丹之间的非正常血缘关系,耶律德光大怒,两次举兵南下,而且发兵的地点就选择了当年儿子石敬瑭送给他的幽州,于后晋开运三年(946年)灭后晋,俘虏了这个年轻的皇帝。不知石敬瑭若地下有知,将作何观感。

    二十年过去了,英勇的后周世宗打算替郁闷的后晋出帝教训一下把他抓去北方受冻的辽国人。

    柴荣再次显示了强大的执行力。

    显德六年(959年)三月十九日,攻辽战事部署完毕,分水陆两线进攻辽国,赵匡胤、韩通分任水路、陆路都部署。

    三月二十九日,柴荣亲率大军自京城出发,直抵沧州。

    四月十七日,到达宁州,刺使王洪率城投降。

    二十六日,至益津关,守将终廷辉率城投降。

    二十八日,赵匡胤率军抵达瓦桥关,守将姚内斌率城投降。

    四月二十九日,抵达莫州,刺史刘楚信率城投降。

    五月初一,军至瀛州,刺史高彦晖率城投降。

    历时42天,周军几乎一路上都在受降,没费一枪一炮,收回燕云十六州中的三州。如果翻出此时柴荣的日记,里面应当写满了“某日,晴,无事,受降,敌人不给力”这样的词语——摒弃其他因素,单从战争史上讲,能与此速度相媲美的,只有1939年德国对波兰的闪电战了,是年9月1日德军开始进攻,10月11日波兰投降,一共也仅历时41天。

    眼见着打仗比打鸡蛋还容易,不费劲就直取三州,龙颜大悦的柴荣再起雄心,准备以禁军主力去强攻辽国南线防御重镇幽州,将辽国人赶回大漠去啃沙子。从这点上看,徒步是很支持柴荣的,因为我军势头正旺,而且一路赶来多是坐船,体力大好,对比不远处的幽州辽军守将,惊闻前辈们一路投降,心理压力和生理压力双双巨大,能扛多久必定是个问题。

    然而这个进攻计划遭到了大臣的反对,他们说,咱们还是应该先巩固既有战果,战线拉得太长就成了孤军深入,容易后防空虚,太平天国的北伐不就是这么失败的吗——而且“陛下离京四十二日,兵不血刃,取燕南之地,此不世之功也。今虏骑皆聚幽州之北,未宜深入。”固执的柴荣却没听过林凤祥、李开芳的故事,不想把战事拖得太久,坚持趁热打铁,新的战斗计划很快做好:命李重进三天后(五月初五)率兵攻打北汉,自己率军向幽州进发。打破幽州城,饮马大东北,告诉辽人,咱们大周人从此站起来了。

    而此时,辽穆宗耶律述律也已经得到消息,马上派使者日行七百里疾驰晋阳,令刘承钧发兵骚扰后周边境,自己也安排部队增援幽州。因为在此之前的北汉乾祐七年(公元954年)十一月,六十岁的刘崇已经病逝太原,次子刘承钧即位,是为北汉睿宗。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地裂天崩的激战,似已无法避免。

    是夜,柴荣宿于瓦桥关。

    如果让一百个导演来渲染这一夜的情节,估计有八十个会以响雷和暴雨为背景,一道道闪电撕裂远处的天空,大地在颤抖,历史在转弯,主角在流泪,导演在偷笑,画外音配上深厚的男中音,“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呀!”另外二十个导演会将炸雷和暴雨调节到小一号,闪电可有可无,天上还可以配若干星星忽明忽暗地眨着眼睛,画外音“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然而这一切都未发生。夜幕下的瓦桥关,云淡风轻。

    我以为,历史的进程,常常因一些细微的事情而改变——此处请容许作者稍微显摆一下。

    譬如当年,赤壁之战大败而逃的曹操退至华容道,见到匹马守关,威风凛凛的关羽,讲了几句好话就被放走了——如果关羽狠狠心快刀斩乱曹,那丞相之职就换人了,更重要的,易中天老师就讲不出来这么好听的三国了。

    再譬如当年,执教北大的陈独秀如果不因一次偶然的嫖娼而被北大放逐,其后因散发传单入狱、出狱、失业、南奔上海,专任《新青年》编辑,那么整个中国当代史都要改写了。

    再比如——这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假设——如果当年丘处机没有路过牛家村,那么李萍就不会流失大漠,郭靖也没有机会辅佐铁木真,铁木真就会死在札木合他们手上,蒙古各部落也就不能统一,那么就不会有蒙古西征,火药就不会传入欧洲,因此铁甲骑士在欧洲的统治不会动摇,黑暗的中世纪将延长1000年,于是就没有文艺复兴,没有大航海,没有哥伦布——因此至今,美洲将仍然是游牧的印第安人家园……欧,那么,你懂的。

    眼下,显德六年五月初二的夜晚,就发生了这么一个改变历史进程的小事。

    那就是,柴荣病了。

    这真是一场生的不是时候的病。

    正史上没有说明柴荣的具体病况,《资治通鉴》只有“上有豫”三字描写,新旧《五代史》压根没提这事(也有可能是本人读史遗漏,没有找出),倒是《历代佛祖通载》上说柴荣“病背痈糜溃”,就是背上长了一大痈囊,肿块之类的东西,但我好奇的是,背上长个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柴荣对我的观点深表赞赏。

    战场上厮杀惯了的柴荣并没有把这个小肿块太当回事,他觉得,在瓦桥关休整几天也好,肿块消了,身体复原了,再进攻幽州斗志更旺。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个肿瘤短期内好不了了,而且似乎有变大的趋势,只好在五月初八叹息一声,率兵返回都城。就在柴荣退兵的同时,其他战线的将领依旧是捷报频传,譬如武军节度使孙行友率部攻克辽国重镇易州,再譬如先锋都指挥使张藏英在瓦桥关北大破辽国骑兵,还譬如李重进在井径口大败北汉军队,斩首千余。

    我想,听到这些捷报的时候柴荣一定会有略带遗憾的开心,他坚信,灭掉辽国终究是迟早的事情。但未达到目的就中途罢兵多少有点让他心有不甘,于是大军到达澶州后,身体稍微好转,柴荣就不打算继续走了,想在此将身体养好,重新北上。不过此时张永德的一番话让柴荣改变了主意:“天下未定,根本空虚,四方诸侯惟幸京师之有变。今澶、汴相去甚迩(近),不速归以安人情,顾惮旦夕之劳而迟回于此,如有不可讳,奈宗庙何!”

    郁闷的柴荣觉得张永德倒也言之有理,于是起床继续赶路,于五月三十日回到开封。随后柴荣做出了足以改写中国第二个千年史的决定:立七岁的儿子柴宗训为储君,罢免殿前都点检张永德,改以赵匡胤担当此职。殿前侍卫亲军是周朝最精锐的部队,殿前都点检则是这支部队的最高领导人,前任殿前都点检张永德,是柴荣的妹夫。

    于是,国运定矣。

    关于这次人事任免的原因,史上有着众说纷纭的传闻,传闻的焦点是一块三尺长的木牌。具体说就是,班师前后柴荣得到一块神秘的带字木牌,上面的内容告诉柴荣,有人要顶替他的工作,来接任皇帝这个岗位了——“点检做天子”。

    木牌出现的时间大致是在五月初八到五月三十之间,最有可能的则是在柴荣驻留澶州的数日;地点则有“路上捡到说”与“公文包里发现说”两种,《新五代史》与《资治通鉴》此事不载,《旧五代史》与《宋史》所记地点稍异,不过还记得12年前赵匡胤在襄阳遇到的给了他6000块的老和尚吗,他告诉赵匡胤十六字偈语的第四句,“囊木应谶”,一个“囊”字,或许正是为了点名木牌出现的真正场所?

    《旧五代史·世宗纪六》:“一日,忽于地中得一木,长二三尺,如人之揭物者,其上卦全题云:‘点检做’,观者莫测何物也。至是,今上始受点检之命,明年春,果自此职以副人望,则‘点检做’之言乃神符也。”

    《宋史·太祖本纪》:“世宗在道,阅四方文书,得韦囊,中有木三尺余,题云‘点检作天子’,异之。”

    但重要的不是从哪里来,而是来干什么。

    从前面亲自抡大锤砸佛像的经历看,柴荣应该是一个无神论者,不太会相信神神鬼鬼的故事;决意攻打幽州之时,有人告诉他:“天子姓柴,幽州为燕,燕者亦烟火之谓也,此柴入火不利之兆,安得成功。”柴荣亦是一笑置之。然而见到这个木牌的时候柴荣变得不爽了,很多人以为,这是因为病人柴荣与清醒的周世宗,处事方式总会略有区别。

    在徒步看来,英明的周世宗未必会因为来历不明的一块木头而转变对妹夫张永德的根本看法,就像日本的藤村新一教授能在泥巴里面埋个化石再自己挖出来,接着宣称日本岛上70万年以前就有人类居住一样——地里埋个石头尚且如此容易,何况包里或者路上放个木片?

    从柴荣在澶州与张永德接下来的对话,倒是可以对此事管窥一二:

    在张永德劝柴荣早日返回京城,以防京中生变之后,柴荣问:“谁使汝为此言?”张答:“群臣之意,皆愿如此。”接下来柴荣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是“熟视久之”,然后“叹曰:‘吾固知汝必为人所教,独不喻吾意哉!然吾观汝之穷薄,恶足当此。’”一句“固知汝必为人所教”,对张永德难当大任的失望之情,尽显无疑。

    一天时间不够建好一座罗马城,一天时间也不够形成对亲密战友的所有看法。只不过对那些相信柴荣会因为一块木头片子上的话而罢免自己二把手的人来说,如此鲁莽的柴荣岂不是跟徒步家隔壁的二愣子一样。

    退一步讲,就算病坏了的柴荣相信木板上的偈语是老天告诉他殿前都点检要取代自己登上帝位,那么最简单有效的根治之法就是直接废除此职,而不是换个人继续干——大学期间徒步曾修一门《公共经济学》的课,考试题目有一道:提出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防止城市的公共产品路灯不被损坏。标准答案是将公共产品私有化,然而本人的答案让老师给了零分,那就是,把路灯都拆了。

    智力比徒步高一大截的柴荣,岂会想不出如此低成本高疗效的药方?

    六月十九日,三十九岁正值盛年的周世宗柴荣在其治国五年,文韬武略,立下不世之功后去了另一个世界,永远不再回来,谥号“睿武孝文皇帝”。

    消息传出,举国同悲;出殡之时,百姓泣于市途。

    只是周朝的敌人听到柴荣死讯很开心,消息传到邻国时,南唐李璟,后蜀孟昶,北汉刘承钧,辽国耶律述律都长舒了一口气——睡王耶律述律甚至都难得地醒过来了——这人终于死了啊。他活着的时候,咱们经历了当皇帝最惨的体验,人还在,领土没了。现在该咱们扬眉吐气了,可怜的柴荣,你却经受了当皇帝比我们更惨的体验——领土还在,人没了。

    次日,七岁的梁王柴宗训在群臣的拥戴下,于柩前即皇帝位,是为周恭帝。

    不久,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升归德军节度使,驻地宋州。

    年仅32岁的赵匡胤于是变成了周朝军队的总司令,掌握着同时代最有战斗力也足以令所有邻国闻风丧胆的一支军队。这支军队不曾致力于让自己的海军陆战队员在两小时之内达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却有能力在两个月之内攻陷任何一个敌国的首都。

    此后半年,军队的中枢机关和中央禁军的各级将领也陆续换成了赵匡胤的弟兄们:赵“素所兄弟”的故交慕容延钊出任殿前副都点检,“义社十兄弟”排行第五的王审琦出任殿前都虞候,排行第三的石守信担任殿前都指挥使,小时候和赵匡胤一起在破房子里面赌钱而差点被一起埋在里面的玩伴韩令坤,担任侍卫都虞候,他所空出的侍卫马军都指挥使的职位,则由高怀德出任;而担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的,是张令铎——高,张二人,一年后与赵匡胤结为姻亲。

    非亲非故的军界领导,只有驻守淮南扬州的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进,还有留守京城的副都指挥使,韩通。

    如果有一桌麻将,当你上家,下家,对家,都换成了想给你送钱的自己人,那么,这个麻将很快就要胡了。

    很快,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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