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獒头女神是朱砂眼红母獒,她口吐毒气,吃人肉,喝人血,在清晨夺走了敌人的最后一息;第二位獒头女神是紫砂眼绿母獒,她张开大嘴,龇露獠牙,吐出传染恶疾的毒雾,喝着敌人温热的脑浆;第三位獒头女神是血红眼黑母獒,她嘴里冒出的毒物就像云朵一样上升,獠牙如同钢刀一样锐利;第四位獒头女神是深蓝眼金母獒,她咧嘴龇牙,鼻孔大张,满脸流血,眼睛里蓝焰闪闪;第五位是獒头女神是猫眼紫母獒,她大口毕张,吼声威震八方,手里提着一个装满疫病的口袋,正在给敌人和叛誓者施放恶疾和瘟疫;第六位獒头女神是鹰眼白母獒,血红色的头发如同云彩一样飘拂,利牙尖长,舌头曲卷,刚刚咬断敌人的脖子。
她们是凶恶的山神,盘踞一方,为所欲为,直到佛教到来,才被金刚乘的祖师莲花生大师一个个降服,成了守护山野、造福一方的护法大神。这个传说说明一种曾经称霸一方的凶猛野兽被人类驯化的过程,它们就是藏獒的祖先。驯化后的六位獒头女神可以变幻无数化身,有的是人,有的是藏獒,还有的是雪山、河流和草原。
我喜欢绵延的山脉、宽阔的河水、高旷的草原,喜欢雪色苍茫和无边的寂静以及寂静包围着的各姿各雅城。
各姿各雅城是一个坐落在青藏高原腹地、巴颜喀拉山脚下的政治文化中心,就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州府所在地。德吉平措的电话就是从州府的邮电局打过去的:“政府说了,保护环境是大政策,两年之内,黄河源头所有草原上的所有牧民都得撤下来,你给我阿爸阿妈说一声,让他们把牛羊早点卖掉,准备搬家。”
两百公里之外的巴颜县政府收发室里,巴颜乡的才让乡长正在接电话:“你阿爸阿妈肯定不听我的。”
德吉平措说:“你就这样说,你们的儿子不会回到一个没有了河水、没有了青草的地方,他们要是想见儿子,就到各姿各雅城里来,各姿各雅城里已经有了规划,准备盖房子,便宜卖给撤出草原的牧民。”
家乡没有了喝饱就能挤奶的河水,没有了吃饱就能奔跑的青草,才让乡长说:“这么大的事情,还是你回来说吧。”
德吉平措说:“我就是回到巴颜喀拉草原也不能露面,我一露面他们就更不会卖掉牛羊进城啦。”
才让乡长说:“那你给他们写信吧,信上的字对他们就像经文一样重要。”
德吉平措说:“你先说着,等藏獒繁育中心搞起来,我就写信。”
巴颜喀拉山就是我的故乡,冰雪和草原让它的美丽流传了一代又一代。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关于故乡的美丽似乎已经是一个久远的话题了。我天天看到的,是没有冰雪覆盖的茫茫群峰,云彩就像褴褛而鲜艳的衣衫,披挂在峰峦之上。山下是牧场,现在是黄昏。
一条瘦细的河在夕阳下粼粼闪烁,就像着急回家的孩子。它要去寻找湖水,寻找黄河,可是走着走着就走不动——它总会在某个地方断流。一座佛塔高高耸立着,旁边是方形的嘛呢石经堆,七彩的经幡从石经堆的顶端朝四面铺泻而下,就像神佛来去的七彩天路。
在佛塔的南边,是一块巨大的真言石,上面除了六字真言,还有象征人类早期游牧活动的人、马、牛、羊的岩画和苯教咒语。真言石顶上,挺立着一个硕大的野牛角和一圈儿羚羊角。
河畔草地上,没有多少草,只是零零星星开着一些夏天的狼毒花。离河湾大约两百米的高地上,是一顶黑色的牛毛帐房。帐房旁边的地上是黑色而无草的,说明我家把帐房扎在这里已经有些日子了。刚刚牧归的羊群站的站,卧的卧,一片咩咩的叫声。羊群旁边是牛群,它们干什么都慢慢腾腾。
年轻高大的母獒卓娃跑动着,把牧归时落在后面的几只羊驱赶到羊群里。
六岁的我拉着鼻涕,戴着一串只有大人才戴的红玛瑙项链,看着几只羊从我身边经过,突然跑过去,扑在了母獒卓娃身上。卓娃放弃赶羊,扭头舔着,舔湿了我那张红扑扑的小脸。我喜欢这样的舔舐,那种痒酥酥的舒服是大人不知道的。我骑上去让它驮着我走,它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把我摔下来。
我奶奶拉珍站在帐房门口,望着牧归的大儿子扎西尼玛,表情木木的。
扎西尼玛下马,丢开缰绳,走到我奶奶跟前问道:“阿爸呢?”
我奶奶拉珍说:“乡政府里去了。”
扎西尼玛说:“去也是白去,乡政府是不会给我们新草场的,从阿尼玛卿雪山,到巴颜喀拉雪山,这么大的地方,哪里有一片闲置的草场?”
我奶奶拉珍叹口气说:“没有闲置的草场,我们的牛群羊群怎么办?”
扎西尼玛说:“等着饿死吧。”
黑夜,我躺在帐房里,摸着脖子上的红玛瑙项链,从天窗里望着星星,星星是明亮的,是一开一闭的眼睛。我有时觉得那是天神的眼睛,有时又觉得是魔鬼的眼睛。有一天,我爷爷告诉我,其实那是同一双眼睛,当你害怕的时候,它就是魔鬼的眼睛,当你信赖的时候,它就是天神的眼睛。我爷爷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永远不要害怕天上的和地上的眼睛。我问道:“阿妈的眼睛也不害怕吗?”我爷爷不说活了。
突然我叫起来:“阿妈,阿妈。”
睡在我身边的我奶奶拍了拍我说:“睡吧孩子。”
我瞪着天窗说:“我看见阿妈了,她在天上,她说你来找我。”
我奶奶说:“你到哪里去找她?她被狼叼走啦。快闭上眼睛睡吧。”
尽管我奶奶总是诅咒着阿妈,但在我的记忆里,阿妈仍然是最亲最亲的人。最亲最亲的人突然离我而去了,在去年的一个早晨,当大家醒来的时候,发现她穿走了自己最好的藏袍,骑走了家中最好的马。她留给我的只是她从不离身的那串红玛瑙项链和一双寻找她的眼睛。
帐房外面,母獒卓娃朝着远方声音沉沉地吼叫着。
我爷爷洛桑回来了。母獒卓娃迎了过去。我爷爷下马,摸了摸母獒卓娃的头。母獒卓娃迅速离开我爷爷,再次朝远方吼起来。
我爷爷喊道:“尼玛,尼玛。”
扎西尼玛披着皮袍从帐房里出来。
我爷爷指着远方说:“你听,你听。”
远方隐隐传来一阵浑厚的狗吠声。
扎西尼玛说:“谁来到了我家的草场?”
我爷爷说:“快啊,快去把他们撵走。”
扎西尼玛跳上马背,跑进了黑夜。
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月光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姑娘正在搭建一顶白色的简易帐房。帐房的右侧是一群牛,左侧是一群羊。一般来说,牛羊在晚上是不会吃草只会反刍的,但来到这里的牛羊显然是饿坏了,都在夜色中大口啃咬着牧草,一片“噌噌噌”的响声。
扎西尼玛勒马停下,喊道:“哪里来的一窝瞎老鼠,快快离开我家的草场。”
一只伟健的黑色藏獒忽的一声扑向了扎西尼玛。
一个姑娘喊起来:“鲁噶,鲁噶。”
受惊的马扬起前腿,几乎把扎西尼玛掀下马背。公獒鲁噶跳起来撕住了扎西尼玛的衣袖。情急之中,扎西尼玛解开腰带脱掉了皮袍。鲁噶獒头一甩,把皮袍甩了出去。姑娘扑过去,抱住了狂怒不止的鲁噶。
扎西尼玛稳住马说:“靠了藏獒就能占领我家的草场吗?休想,休想。”说罢打马而去。
姑娘放开公獒鲁噶,跑过去捡起尼玛的皮袍,骑上自己的马,追了过去。
公獒鲁噶亢奋地跟在了后面。
纵马而驰的姑娘追上了扎西尼玛:“大哥,把你的皮袍拿走。”
扎西尼玛停下。姑娘走过去,将皮袍扔给了他。他接住皮袍,望了一眼姑娘。黑夜笼罩着姑娘的脸庞,水汪汪的眼睛代替了月光。
姑娘说:“大哥不要生气,我们是路过,路过你家的草场。”
扎西尼玛说:“路过也不行,难道路过的牛羊不吃草吗?你们的牛羊吃了我们的草,我们的牛羊吃什么?请你们从草场边绕过去。”
姑娘说:“你家的草场这么大,绕不过去了。”
扎西尼玛挥着手,坚定地说:“那就退回去。”
姑娘身后的公獒鲁噶威胁似的冲他吼了一声。
扎西尼玛掉转马头就走,大声说:“明天早晨,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
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扎西尼玛就带着年轻高大的母獒卓娃,前来驱赶老人和姑娘一家。母獒卓娃首先叫起来。它很生气陌生的人和狗闯进自己的领地,就要扑过去。
扎西尼玛制止道:“卓娃不要。”
公獒鲁噶警惕地望着缓缓靠近的人和狗,从胸腔里发出一阵呼噜声。
姑娘迎过来,挡在了公獒鲁噶前面。
扎西尼玛停下说:“实话给你们说,你们穿过我家的草场也没用,那边已经是沙子地啦,一棵草也没有。”
姑娘乞求地望着他说:“你是说这里是唯一的草场,那就让我们待在这里吧。”
扎西尼玛大手一挥说:“不行。”
似乎公獒鲁噶知道他这是拒绝,大吼一声,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母獒卓娃扑了过去。
两只藏獒扭打在一起。公獒鲁噶明显是让着母獒卓娃的,扭打了几下,转身就跑。母獒卓娃愤怒地追撵着。
公獒鲁噶在前面跑,母獒卓娃在后面追,环绕着老人和姑娘以及扎西尼玛转了一圈又一圈。老人、姑娘、扎西尼玛也原地转圈紧张地观看着。母獒卓娃突然停止了兜圈子,直插过去,堵挡在了公獒鲁噶前面。公獒鲁噶转身就跑,也是直线奔跑,把母獒卓娃引到了一座草冈后面。
草冈后面一片互相咬噬的叫声。
突然不叫了,安静的时候传来了百灵鸟的叫声和旱獭的吱吱声。
姑娘首先跑了过去。扎西尼玛策马跑了过去。
草冈后面,母獒卓娃站着不动,公獒鲁噶讨好地舔舐着它,不断绕到它身后,嗅嗅它的屁股。母獒卓娃不好意思地摆脱了对方,但又不走远,似有期待地望着对方。公獒鲁噶走过去,翘起前肢搭在了母獒卓娃的身上。母獒卓娃又一次摆脱了,但还是不走远。
姑娘和扎西尼玛站在草冈上看着它们,又互相看了看。
姑娘说:“我家的公獒是草原上最好的公獒。”
扎西尼玛说:“我家的母獒也是草原上最好的母獒。”
姑娘说:“我家的公獒会让你家的母獒生出一窝小藏獒,就算是我家送给你家的礼物,让我们待在你家的草场吧,别赶我们走了。”
扎西尼玛说:“不行,草场一天天退化了,我家的牛羊还不够吃,你们今天就得走。”
两只藏獒又开始撕扯,接着是互相追逐,一会儿是公獒鲁噶追逐母獒卓娃,一会儿是母獒卓娃追逐公獒鲁噶。
老人和姑娘把拆卸下来的简易帐房捆绑到牦牛背上。
姑娘问:“阿爸,我们现在怎么办?”
老人说:“他说那边是沙子地,那我们就不去了,回啊,回我们姊妹湖草原。”
姑娘说:“那还不如把牛羊卖掉。”
老人看了看天色和远方,长叹一口气。
姑娘吆喝着公獒鲁噶。
公獒鲁噶恋恋不舍地离开母獒卓娃跑了过去,然后就轰轰轰地吼起来。它一吼,牛群和羊群就跟了过去。
老人和姑娘跟在了牛羊后面。
两个人、一片牲畜、一只用吼声引导畜群的藏獒,缓缓离开了草场。
天色又要暗下来,河畔高地上黑色的牛毛帐房前,出现了公獒鲁噶的身影。它走过来,碰了碰母獒卓娃的鼻子,又舔了舔对方的鬣毛。一公一母两只藏獒卧在了一起。一会儿,公獒鲁噶起身朝前走去,母獒卓娃跟上了它。
我站在帐房里面,摸着我的红玛瑙项链,从门口窥伺着它们,眼睛睁得如同星星,想去拦住母獒卓娃,脚一迈又缩了回来。我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我不能惊扰这个秘密。
我爷爷说:“喜饶快来睡。”
我走到毡铺上,脱衣睡下了。
午夜,一阵羊群的惊叫唤醒了全家人,我爷爷、我奶奶、阿爸扎西尼玛和我都跑出了帐房。
扎西尼玛喊着:“卓娃,卓娃。”
没有回音。
扎西尼玛操起一根木棍跑向了羊群。
黑暗中,两匹狼逃离了羊群。扎西尼玛追了过去,听到羊群那边又起了一阵骚动,赶紧转身往骚动的地方跑。逃离的两匹狼迅速回来,扑向了羊群。
我爷爷盛着两碗红艳艳的牛粪火走了过去,看到一匹狼已经叼住了一只小羊,哗哗地把牛粪火抛了过去,喊着:“卓娃,卓娃。”
狼放下小羊跑了,跑了几步又停下,回望着。
我奶奶站在帐房门口,紧紧抱着我。
我好像并不害怕,问奶奶:“你说阿妈被狼叼走了,就是这些狼吗?”
我奶奶说:“不是,世上可恶的狼多着呢。”
突然牛群奔跑起来。扎西尼玛和我爷爷都跑向了牛群。
这边的狼趁机叼起小羊就跑。
但是狼没有跑多远,就被狂奔而来的母獒卓娃拦住了。母獒卓娃一阵撕咬,咬伤了狼,然后又扑向了别的狼。
四匹大狼围住了母獒卓娃。卓娃拼命搏斗着。狼退了,留下了一具狼尸。
母獒卓娃浑身是血,舔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走到了被狼咬死的三只羊前。
扎西尼玛生气地说:“你干什么去了?干什么去了?”
母獒卓娃朝远方愤怒地叫了一声,惭愧地低下了头。
大概是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开阔的草原上,放牧的扎西尼玛坐在地上捻毛线。他从左袖筒里拉出用活套连接起来的羊毛,扯成细细的条状,转动线轴,一边捻,一边缠,已经缠出了一个很大的纺锤样的线团。草原上的男人都这样。我是男人,我知道长大以后我也会捻出一根根羊毛线。
公獒鲁噶从远处跑来,跑向了母獒卓娃。
扎西尼玛生气地自语道:“又来了,看样子他们没走远。”他收起捻线活,走向了自己的马。
扎西尼玛一路奔驰。在离自家草场不远的一片黑土滩上,他见到了那顶白色的简易帐房,见到了老人和姑娘。
老人和姑娘正在出售自家的牛群和羊群。
牛羊似乎知道自己将离开主人,此起彼伏地叫着。两个在草原上四处收购牛羊的藏族商人数着羊,不时地扑过去抓住一只羊摸一摸。
一个商人说:“这么瘦的羊没见过。”
另一个商人说:“大羊五十,小羊三十,太贵了。”
老人神情木然地摇摇头,突然流下了眼泪。
一个商人说:“羊能变成钱就是好事儿,你伤心什么?”
老人说:“没有了牛羊我们还有什么,钱能生出孩子来?”
另一个商人说:“你还惦记着生孩子,如今草原都变成了黑土滩,就是因为牛羊生了太多的孩子。”
这时姑娘看到了扎西尼玛,眼泪汪汪地盯着他。
扎西尼玛说:“怎么都卖了?都卖了日子怎么过?”
姑娘说:“不卖也得饿死,瘦死,牛羊的日子比人还难过。”
扎西尼玛看了看那些正在出售的牛羊,对姑娘说:“看好你家的藏獒,不要让它再去找我家的母獒了。”说罢,掉转马头往回走。
一个商人把一沓钱塞到了老人手里:“你数一数。”
老人没有数,看着两个商人赶走了所有的牛羊,浑身颤抖着,颤落了手中的钱,在一阵眩晕中,倒在了地上。
姑娘扑向了老人:“阿爸,阿爸。”
老人用僵硬的手指着离去的牛群和羊群,想说话,张开嘴却说不出来。
姑娘喊着:“阿爸,阿爸。”
离开的扎西尼玛停下来回望着。
姑娘丢开突然中风瘫痪的阿爸,从地上捡起钱,跑向了两个商人:“不卖了,不卖了,把牛羊还给我。”
姑娘把牛群和羊群赶了回来,有几只饥饿的羊大胆地咬着姑娘的皮袍下摆。更多的牛和羊在互相撕扯皮毛,一些羊毛被吞进了羊嘴,一些牛毛被吞进了牛嘴。
姑娘扑到阿爸跟前说:“阿爸,我们的牛羊回来了。”
老人还是想说话,就是说不出来。他一动不动,除了眼球在活动,嘴在呼吸。
姑娘哭了。一些乌鸦和秃鹫在天上飞旋。乌鸦的叫声和秃鹫的叫声响成一片。扎西尼玛下马扶起哭泣的姑娘。
他说:“留下你家的羊吧,到我家的草场去放牧。”
姑娘说:“好心的大哥,你叫什么?”
他走到马前说:“我叫扎西尼玛,你叫什么?”
姑娘跟过去说:“我叫央金拉姆,我拿什么报答你?”
扎西尼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说话。
不远处,老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牛群围了过去,赶开了大胆落下来的乌鸦和秃鹫,然后把老人围住了。接着,羊群围了过去,挤挤蹭蹭地穿行在牛群里。许多牛嘴和羊嘴撕扯着老人的衣服。老人想喊救命,却发不出声音来,恐怖地瞪凸了眼睛。
央金拉姆和扎西尼玛大吃一惊,扑过去驱赶。牛羊散了。乌鸦和秃鹫落了下来。老人死了,姑娘的阿爸死了。
央金拉姆哭叫着扑在他身上。扎西尼玛一把拉起她,用自己结实的胸怀挡住她说:“你阿爸转世到有雪山、有草原的地方去了,我们不要拦住他,让他去,让他去。”
转眼到了七月,剪羊毛的季节到了。
我爷爷和我阿爸扎西尼玛还有我把羊群赶到了河边。我爷爷堵住一头,我堵住一头,母獒卓娃来回奔跑着堵住了另一头,只有河这边没人堵,羊怕水不敢下河,很容易被抓住。扎西尼玛抓一只,剪一只。他是剪毛的好手,扑过去撕住羊的背毛,轮空放倒,双腿压住羊,既不重,也不至于让它挣脱跑掉,然后贴肉剪下去,羊毛便翻滚而起。剪完这一侧,翻过来再剪那一侧,转眼就在地上堆起了高高的羊毛山。
整个剪羊毛的过程中,我爷爷和扎西尼玛一直不停地唱着:
可爱的绵羊,脱掉你的皮袍,
勤劳的男人,拿起你的剪刀,
羊身上的虱子赶快跳,
雪白的羊毛是堆成山的财宝。
母獒卓娃不停地奔跑和喊叫,堵拦羊群的主要是它,我和爷爷不过是协助。
剪了两天,才剪完我家羊群的毛。母獒卓娃累坏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扎西尼玛虽然很累,却顾不得休息,骑马跑去给央金拉姆帮忙。
在一座草冈崖下,央金拉姆和公獒鲁噶堵拦羊群,扎西尼玛抓羊剪毛,转眼又是一座白花花的羊毛山。
扎西尼玛汗流浃背,央金拉姆端了一碗奶茶让他喝。他喝了,望着央金拉姆,仰身陷进羊毛堆里,也把她拽了进去。
他们在柔软的羊毛堆里翻滚着,等他们钻出羊毛堆时,都已经一丝不挂。草原人的裸体,生命的绽放,一个丰腴饱满,硕大的乳房和浑圆的臀部展示着母性的活力;一个健美挺拔,黝黑的皮肤和隆起的肌肉描述着雄性的风光。一切都是自然,山是自然,原是自然,人也是自然。
公獒鲁噶望着他们,似乎觉得机会来了,转身就跑。它跑向了我家的帐房,跑向了母獒卓娃。
从此每天都是这样:
日照中天的时候,缓缓起伏的草原上,公獒鲁噶会奔跑十多公里,去和母獒卓娃约会;扎西尼玛会奔跑十多公里,去和央金拉姆约会。
有一次,扎西尼玛和公獒鲁噶在半路上相遇,停下来互相张望。
扎西尼玛喊一声:“喂,你这个好色多情的家伙,你干什么去?”
公獒鲁噶则用“轰轰轰”的叫声回应着。
扎西尼玛又喊一声:“我家的卓娃是草原上最好的母獒,你要好好对待它。”
公獒鲁噶又是一阵“轰轰轰”的回应。
在扎西尼玛家的羊群牛群旁,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相亲相爱。
在央金拉姆家的牛群羊群旁,扎西尼玛和央金拉姆的幽会就像搏斗,简易的白布帐房被滚翻了,牛群和羊群被惊跑了,皮袍和靴子撂了一地,辽阔的原野上,响起了死去活来的生命欢叫。伴随着的还有牛的叫声、羊的叫声、狼的叫声、藏獒的叫声、乌鸦的叫声、秃鹫的叫声、旱獭的叫声、鼢鼠的叫声。
完了,他们会唱着歌离开,这是最响亮的声音,他们一唱,所有的声音就都消失了。
在格萨尔征服过妖魔的地方,
我遇到了草原最美丽的姑娘,
她眼睛的明亮是世上没有的,
她仙女的温柔是草原的吉祥。
扎西尼玛一唱完,央金拉姆就会接上:
我遇到的这个男人他不是山,
却比巴颜喀拉大山更伟岸,
我看见的不是藏王赤松德赞,
却和藏王一样是英雄好汉。
剪了羊毛就得擀毡。我家每年都要擀三四条毡。
帐房前的平地上,铺着一块毛氆氇,扎西尼玛把撕碎的羊毛一层一层地铺在上面,铺好一层,洒一层水,铺到厚约一尺后,连同毛氆氇一起卷起来擀,擀一阵,摊开,洒水,卷起来再擀。他不断重复,直到羊毛互相粘连着,不再掉毛,然后撤掉毛氆氇,只管擀羊毛。整个擀毡的过程中,他都在唱歌。这没什么奇怪的,祖祖辈辈、男男女女,只要干活,就都这样:
草原的恩情,给了我们“手抓”,
绵羊的恩情,给了我们毛毡,
我擀的毛毡,就像天上的云朵,
但比云朵光滑、瓷实、美观。
绵羊啊,山羊啊,擀一下,
长毛啊,短毛啊,擀两下,
细绒啊,粗绒啊,擀三下。
擀好了一块毡,已是日落西山。
去放牧的我爷爷回来了。牛叫羊叫一片叫。母獒卓娃照例尽职尽责地奔跑着,把牛羊往一块儿驱赶。
我奶奶把一个食盆放在了帐房门口,里面除了糌粑糊糊,还有几块肉骨头。那是母獒卓娃的晚饭。
我首先跑进了帐房,接着我爷爷和我阿爸扎西尼玛都进来了。
牛粪火正在燃烧,照耀着正面帐壁前的藏箱。藏箱上供着一尊莲花生大师的佛像,帐壁上挂着唐卡,上面是彩色的十地菩萨。香炉冒着柏烟,酥油灯闪着金光,净水碗和吉祥宝瓶一高一矮守护在两边。
人的脸膛一片红亮。泥炉灶上,铜壶冒着热气;小矮桌上,摆着一碗曲拉、一碗酥油和几碗奶茶;矮桌一边,放着油亮的糌粑匣子。
我爷爷和扎西尼玛拌着糌粑。我奶奶给他们的茶碗里添着奶茶。我跪在地毡上,一边啃着一根肉骨头,一边喝着糌粑糊糊。
我爷爷对扎西尼玛说:“你把央金拉姆娶回来吧。”
扎西尼玛说:“要娶就得把她家的牛群羊群,还有公獒鲁噶都娶过来。”
我爷爷禁不住高兴地说:“那我家的牛群羊群就大了。”
我奶奶说:“草场呢?羊群大了,草场小了。”
我爷爷神色顿时黯淡,叹口气说:“我明天再去乡政府问问,看有没有新草场划给我们。”
扎西尼玛朝着佛堂跪下,磕了一个头说:“佛爷啊,请赐给我家一片新草场。”完了说,“阿爸,明天我去吧,我去找乡政府。”
似乎对阿爸要娶央金拉姆不满,我突然喊了一声:“我看见阿妈了。”
大家一惊,都看着我。
我奶奶问道:“你在哪里看见了?”
我说:“羊吃草的地方。”
我奶奶说:“别胡说孩子,你阿妈是一个狠心的人,你看不见她了,她现在和狼在一起。”
我不听奶奶的,瞪了一眼阿爸说:“我要找到阿妈。”
在我们巴颜喀拉草原,虽然也有固定的乡政府,但人们还是遵从着老习惯,觉得乡长在哪里,乡政府就在哪里。乡长一家也和普通牧民一样,有自己的一片草场,他们在自己的草场上忽南忽北,漂流无定。我阿爸扎西尼玛在寻找乡政府的时候,带上了母獒卓娃。他希望卓娃用它灵敏的嗅觉帮助他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乡政府。这一点,母獒卓娃做到了。
太阳出来了,扎西尼玛迎着满地金绿色的霞光往前走去。太阳落山了,金绿色的霞光铺满身后的时候,他看到了才让乡长家的帐房。
乡长家的黑公獒喊叫着通知主人:来客人了。乡长走出帐房,迎着霞光,眯起眼睛眺望。扎西尼玛远远地下马,走过去,脱下帽子,曲膝,弓腰,两手平伸,恭敬地行了见面礼。
扎西尼玛说:“乡长你好,家里人都好吗?你家的牛啊羊啊马啊狗啊都好吗?”
乡长才让说:“好啊,好啊。你家的一切都好吗?”
扎西尼玛说:“好啊,好啊。”说着,指了指母獒卓娃又说,“你看我家的藏獒多好啊,它就要生崽子了。生了崽子,我给乡长一只,要母的,还是要公的?”
乡长才让说:“母的吧,有了母獒,就能引来公獒,就像你家的卓娃。”
才让乡长把扎西尼玛请进帐房,坐在了卡垫上。乡长的老婆给扎西尼玛端来了奶茶。扎西尼玛双手捧住,小口小口喝着。
帐房外面,乡长家的黑公獒走向母獒卓娃,亲热得嗅嗅鼻子。卓娃迅速躲开了。黑公獒靠过去,又想嗅嗅母獒卓娃的屁股。母獒卓娃转身,吼一声,一口咬在了黑公獒的肩膀上。黑公獒赶紧退到了一边。
扎西尼玛说:“我就要和央金拉姆结婚啦,到时候请乡长到我家喝酒去。”
才让乡长说:“一只外来的年轻公獒,一个外来的美丽姑娘,扎西尼玛,佛爷真是保佑你啊。”
扎西尼玛说:“还有一群牛一群羊。”
才让乡长叹口气说:“草场都没有了,牛羊是要不得的。上次你阿爸来乡政府,我已经给他说了,两年之内,黄河源头所有草原上的所有牧民都得撤下来,这是政府保护环境的新政策,谁也不能例外。我让你弟弟德吉平措回来,他说他不会回到一个消失了河水、没有了牧草的地方,要是你阿爸阿妈想见儿子,就到各姿各雅城里去。各姿各雅城里已经有了规划,准备给撤出草原的牧民盖房子。”
扎西尼玛扑通一声跪下说:“进城就是要了牲畜的命,求乡长恩赐啦,再划给我家一片新草场。”
才让乡长说:“你以为我是佛,我能生出新草场?”
扎西尼玛说:“这么大的巴颜喀拉草原,总会有新草场吧?”
才让乡长大声说:“没有了,佛爷作证。”
十月一到,宰牲就开始了。
这天早晨,扎西尼玛拿着一根牛毛绳走向一头牦牛。他把套圈抛在犄角上,迅速拉紧活套。牦牛使劲甩头,看甩不脱活套,就冲向了扎西尼玛。扎西尼玛顺势拉着牦牛来到一根大腿粗的木桩前,把犄角牢牢捆在了木桩上,然后从腰里解下一根牛皮绳,一圈一圈地在嘴上缠着,缠住了嘴,又缠住了鼻子。十分钟后,牦牛就被活活憋死了。
扎西尼玛用这种办法连续杀了三头牦牛,再去杀羊,也是绳杀,一连杀了八只羊,然后拔出锋利的藏刀,开始剥皮放血。
他一刀插在牛脖子上,使劲划着,划到了胸脯上,然后挑断大血管,放血到木盆里。放完了血,便开始从头到尾剥皮。完了,剖开胸膛和肚子,取出内脏,砍断牛头和四蹄。牛皮摊开着,鲜血淋淋的胴体被扎西尼玛卸成了十块,井然有序地摆放在地上:两只前腿、两只后腿、两扇肋巴、两半胸骨、两块臀肉。
整个宰牲卸肉的过程中,扎西尼玛都唱着古老的《宰牲歌》:
牛儿羊儿你不要动,
我在这里超度你的灵魂,
我为失去了你难过伤心,
杀你的罪孽让我和你一样疼痛。
帐房里,我奶奶跪在佛堂前,一边祈求牛羊亡魂的原谅,一边哭泣——牛羊在她眼里是家庭成员,她不忍心如此宰杀。我爷爷一直在念经祈祷,念几句经,就说一句:“快去吧,快去吧,不要再受牲畜的罪了,来世做人,来世做人。”
我爷爷走出帐房,来到扎西尼玛身边,看了看,突然喊起来:“你怎么多宰了一只羊?”
扎西尼玛说:“阿爸,我担心冬天不够吃,卓娃要生小狗了。”
我爷爷转身就走,走进帐房,扑通一声跪在佛堂前,再次祈祷起来。每一个死去的生灵,只要陪伴过我们,我爷爷都要为它祈祷一百遍。
这时候我吃惊地望着卧在帐房旁边的母獒卓娃。
母獒卓娃正在生产,生出了一只,又生出了一只,一共生出了七只。
我大声喊:“生下了,生下了。”
一边是宰杀,一边是生养,它们常常会同时来到我眼前,草原就是这样。
扎西尼玛骑着马一阵狂跑,跑向了十多公里外央金拉姆的帐房。他喊着:“生下了,生下了。”
公獒鲁噶摇着尾巴扑向了扎西尼玛,在他身上闻了闻,闻到了崽子的气息,立刻箭一般飞向了扎西尼玛家。
央金拉姆从自家帐房里出来,脸上笑盈盈的,要去骑自己的马,却被扎西尼玛一把拉住,拽上了他的马。
一路奔驰。马背上,扎西尼玛搂抱着央金拉姆,扳倒她,撕开她的皮袍,一头埋进了她硕大的波浪起伏的乳房。马还在奔驰,奔驰在乳房一样波浪起伏的草原上。突然他们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乳房裸露着,草原从乳房开始延伸,柔美的线条延伸到了天边地角。母性的草原,哺育生命的草原,到处都是隆起的乳房。
扎西尼玛和央金拉姆结婚了。举行婚礼的时候,巴颜喀拉草原上的许多牧民都来到了我家。
就像许多地方一样,婚礼是从新娘家开始的。新娘就要上马了,前来迎亲的人纷纷把哈达搭在她脖子上和马脖子上。一个女人扶她上马,一个男人牵马前行,被乡长派来权充娘家人的几个牧民骑马跟在了新娘后面。最后面是我和公獒鲁噶,我和公獒鲁噶赶着央金拉姆的牛群和羊群。
一路都是歌声。
唱得最响亮的当然是新娘,她一刻不停地展示着自己的歌喉:
嗓子和山歌是一对,
牛粪和火炉是一对,
骏马和金鞍是一对,
帐房和天窗是一对。
每唱完一段,大家都要齐声发出一阵喊叫:“哦呀,哦呀。”然后是合唱:
草原和雪山是一对,
河流和河床是一对,
今天有了世上最好的一对,
男人的勤劳配上了姑娘的贤惠。
半途上,遇上了六个敬酒的姑娘。她们提着酒壶,捧着双龙戏珠碗和八宝吉祥碗,一边唱歌一边敬酒:
请问聪明的歌手,
你家的牛羊吃什么草?
你家的帐房住什么人?
你家的酸奶谁酿造?
被敬的洛桑大叔以歌对答:
糊涂的歌手你听着,
我家的牛羊吃的是天上的仙草,
我家的帐房住着善良美丽的姑娘,
我家的酸奶没有谁酿造,
酸奶桶自己长出来。
然后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过了三重敬酒对歌的关口,就到了我家的帐房门口。门口各处点起了七堆攘除邪祟的牛粪火,新娘后面的人争先恐后地策马过去,欢笑着踩灭了所有的牛粪火。
有人过来拦住新娘的马,开始唱《祝福歌》:
雄狮的骏马是新郎,
梅花的母鹿是姑娘,
婚姻就像不落的太阳,
子孙好比草原的牛羊。
然后新娘下马,踩着一个用青稞组成的大大的“万字不断”,和新郎扎西尼玛一起走进了门口铺着白毡的帐房。与此同时,哈达飞起来,所有挤进帐房的人都扬起了哈达,扬着扬着便扬在了新郎和新娘身上,更多的哈达则挂在了帐壁上和堆在了毡铺上。
拜堂开始了,先拜正前方藏箱上的佛堂,再拜父母,后拜亲戚。完了,新娘出去,抱进来一摞牛粪,再出去,提进来一袋酸奶,又出去,背进来一桶水,挽着袖子,做出要做饭的样子,证明她已经是这里的主妇,可以操持家务了。我奶奶赶紧过去,唱着歌,心疼地把媳妇推到了新郎身边。
接着是展示和参观嫁妆。人们纷纷走出了帐房。央金拉姆没什么嫁妆,嫁妆就是一群牛和一群羊。我爷爷呵呵笑着,亲自把牛群赶进了我家的牛群,把羊群赶进了我家的羊群。人们唱起了赞美的歌。
我家的绵羊多又多,
多得就像翻滚的海洋,
我家的牦牛壮又壮,
壮得就像嘉那嘛呢石经墙。
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似乎意识到从此就可以共同守护畜群,不必再分开了,激动地叫着,围绕牛群和羊群,跑了一圈又一圈。
下来是酒宴。人们围坐在铺了一圈的新擀的白毡上,吃着手抓肉、血肠、面肠、酸奶和油炸的面食,喝着自酿的青稞酒,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赞美的话。
新郎和新娘一边唱歌,一边敬酒。
敬酒完了,在乡长的吆喝下,大家纷纷起来,跳起了“锅庄”。
天黑了,人们点起了篝火,仍然是唱歌跳舞、吃喝说笑,直到男人醉倒,女人累倒,大家和衣睡在草地上,包括我爷爷和我奶奶。
能够在帐房里睡觉的只有新郎和新娘。
扎西尼玛醉了,迷迷糊糊被人抬进了帐房。央金拉姆脱光自己,摇了摇他,看他不醒,过去舀了一碗水,泼在了他头上。他醒了,仰头看着央金拉姆,伸手把她拉倒在自己身上。他们必须做爱,这天晚上的做爱是神圣而吉祥的。他们在洁白哈达的簇拥下,用光洁的肌肤和火辣辣的热情证明着婚姻的美好。
帐房外面,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卧在一起,共同守护着羊群和牛群。它们的孩子——七只小藏獒在母獒卓娃的怀里滚来滚去。
躺在地上睡了一觉的才让乡长起来小解,借着月光看到了一大片牛群和一大片羊群,突然哀叹一声,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自语道:“过不了多久,过不了多久啊。”
才让乡长走向自己的马,骑上去,悄悄离开了这里。
草原上的秋日短得几乎感觉不到,很快就是冬天了。雪后的风日,阳光惨白惨白的。积雪被大风吹起来,好像要把来自天上的寒冷还到天上去。
我家帐房的旁边,有了一个用草皮和稀牛粪垒起的接羔暖房。接羔暖房里,炕上和地上都铺着一层干草,放满了刚刚产下的羊羔。央金拉姆正在往炕洞里丢着干羊粪,想把炕再烧热一点。
扎西尼玛抱着两只羊羔进来说:“太多了,今年的羊羔太多了。”
央金拉姆说:“两群羊合成了一群,能不多吗。”
扎西尼玛脾气不好地说:“可是母羊吃不上草,哪有奶水喂它们。”
央金拉姆一筹莫展:“这是早该想到的呀。”
扎西尼玛走出接羔暖房,愁眉苦脸地望着面前的一大片羊群。那些产下羊羔的母羊知道它们的孩子就在暖房里,围过来不停地咩咩叫着。扎西尼玛突然返回去,用锅底的烟炱在刚刚抱进去的两只羊羔身上打上了记号。这个记号能让他准确记住哪只羊羔是哪只母羊的孩子,一旦搞错,母羊是不会喂奶的。
我站在帐房门口,看到七只小藏獒在母獒卓娃的怀里发抖,就把它们抱进了帐房。母獒卓娃跟进来,看我把它的孩子安顿在了火炉旁的毡铺上,感激得摇了摇尾巴,就出去了,它不习惯呆在温暖的帐房里。
我和七只小藏獒玩了一会儿,听到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叫起来,赶紧出去,看到才让乡长骑马从雪色朦胧的远方走来。
才让乡长被我爷爷迎进了帐房。作为主妇的央金拉姆端上了奶茶,又把糌粑匣子放在了他面前。
才让乡长喝了一口奶茶说:“我一路走来,看到你家的草场已经没有多少草了,再这样下去,最多三个月,你家就没有草场了。”
我爷爷一脸茫然地问:“那怎么办啊?”
才让乡长说:“政府给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牧繁农育,也叫西繁东育,就是把瘦羊和断了奶的小羊卖给东边的农民,让他们养。”
我爷爷问:“他们有草场?”
才让乡长说:“他们是圈起来养,用饲料喂大育肥,然后宰了卖肉。”
我爷爷激愤地说:“草原上的羊是山神的孩子,怎么能圈起来呢?它们会吃饲料吗?饲料是什么?它们祖祖辈辈可都是吃草的。不经过山神的允许,没有我们的念经超度,宰了卖肉是有罪的。”
才让乡长说:“这我也知道,但是没办法呀,山神的孩子太多了,连山神自己也照看不过来了。你怎么知道没有人念经超度?”他将碗中的奶茶一饮而尽,起身道,“走啦,我还要到别处传达政府的指示。今天就是动员,你们想一想,想好了就把瘦羊和小羊往县上赶。牛也一样,留下吃肉的、挤奶的,其他都往县上赶。”
我爷爷哼了一声说:“牧人没有了牛羊,算什么牧人?”
才让乡长说:“你这个老顽固,要是不听政府的话,那就得把你家的牛羊分开,让央金拉姆把她带来的牛羊赶走。”
我爷爷说:“那就是分家。”
才让乡长说:“对,分家。”
才让乡长朝门外走去,突然盯上了我。
我坐在火炉旁,正拿着红玛瑙项链让七只小藏獒轮换着舔,红玛瑙上抹了酥油,它们舔得津津有味。
才让乡长说:“当初扎西尼玛说过,你家的母獒生了崽子,要给我一只母的,哪只母獒好啊,我今天就要带走。”
我爷爷说:“他肯定是想让你划一块新草场给我家,才这样说的,不给。”
才让乡长说:“还是给我吧,你们不能说话不算数啊。”说着,从皮袍胸兜里掏出一封信在我爷爷面前晃了晃,又说,“你儿子来信啦,要不要?”
我爷爷伸手去接。
才让乡长缩起手来认真地说:“不给小母獒,我就不给信。”
才让乡长看准的是我最喜欢的小母獒,我叫它喜饶,喜饶是我的名字。
小母獒喜饶被才让乡长抱走的时候我哭了,联想到我自己,就哭得更厉害。
我说:“喜饶会找阿妈的。”
我奶奶自信地说:“它会找到我们家里来。”
我爷爷和我奶奶拿着那封我们谁也看不懂的信,当天就去了巴颜喀拉寺,想让认识字的洛卓活佛念给他们听。
巴颜喀拉寺坐落在一面山坡上,红墙白檐,参差错落,如意白塔一座挨着一座,法锺和宝瓶高耸,经幡猎猎飘扬,红衣喇嘛来来往往。洛卓活佛站在大经堂前的石阶上,表情严肃地看着信。石阶下,恭恭敬敬站着我爷爷和我奶奶。
洛卓活佛说:“你儿子德吉平措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啦。”
我爷爷说:“不回来了?为什么?”
洛卓活佛说:“他说他是一头牛,家乡没有了喝饱就能挤奶的河水,没有了吃饱就能奔跑的青草,他回来干什么。”
我奶奶摇着嘛呢轮哭了:“那怎么办啊?”
洛卓活佛说:“你们知道河水为什么枯了、青草为什么不长了?因为神灵搬家啦,他带着雪宫离开巴颜喀拉山到别处去啦。转山吧,等你的虔诚感动了神灵,他就会带着雪宫搬回来,那时候河水就有了,青草就茂盛了,你儿子德吉平措就会回来,你们也就用不着丢掉牛群、羊群和帐房,到各姿各雅城里住房子去啦。”
我爷爷和我奶奶“呀呀”地答应着,朝着大经堂全身扑地磕起了头。
大经堂里,传来喇嘛念经的声音,就像潮水一浪推着一浪。
我奶奶开始转山了。转山就是围绕着巴颜喀拉山的神峰一圈一圈地转。我奶奶是磕着等身长头转山的,她戴着很厚很厚的木头手套,围着牛皮围裙,每一次磕下去,都要念一遍六字真言,说一句:“河水来,青草来,儿子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我跟在我奶奶身后,像她那样磕头,也像她那样用我尖细的童音念着六字真言,喊着:“河水来,青草来,儿子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我奶奶纠正道:“是叔叔,不是儿子。”
我又喊道:“河水来,青草来,叔叔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六只小藏獒跟着我,只要我趴下,就会跳到我身上,撕咬我的衣袍。在它们眼里,我就是一只大獒,它们对我的撕咬,就是对母獒卓娃和公獒鲁噶的撕咬。
磕了一会儿,累了,我就带着小藏獒在山脚下玩,等奶奶磕头磕远了,再抱着晚上睡觉用的厚皮袍跑到前面去。六只小藏獒在我身后一阵疯跑。
我奶奶时不时地提醒我:“喜饶磕头,小孩子的祈求是最灵验的。”
我不听我奶奶的,眼光四下里寻找着。
我奶奶问道:“你找什么?”
我说:“我找阿妈。”又问我奶奶,“什么时候才能转一圈?”
我奶奶说:“转一圈得七天。”
饿了,我们会停下来吃糌粑。糌粑装在一大一小两个羊肚口袋里,小的背在我身上,大的背在我奶奶身上。糌粑是用奶茶和酥油拌好了的,一捏就会变成块。吃糌粑的时候需要水,我奶奶就认真地做好下一次磕头开始的标记,带着我去找水。我们找了好几条河,河道都是干的。
我奶奶说:“过去,这里都有水。”
小藏獒们知道我们在找水,到处嗅着。突然它们叫起来,我跑过去一看:啊,水。一股细弱的清水在石头缝里羞羞答答流动着。
晚上,我们就在我奶奶做好的磕头标记旁边睡觉。我奶奶裹着皮袍搂着我。六只小藏獒守护在我们身边。它们很警觉,有一点声响就会叫起来。
它们一叫,狼就来了。狼一听声音就知道它们是小藏獒,一点也不害怕,甚至独狼也不害怕,一对绿幽幽的狼眼出现了。
六只小藏獒喊叫着扑了过来,绿幽幽的狼眼迅速消失了。
我爬起来,跑了过去,喊道:“阿妈,阿妈。”似乎来到跟前的就是叼走了阿妈的狼。
我奶奶追过来抓住了我,责备道:“谁给你的胆子,你不怕狼?”
我说:“阿妈跟狼在一起,我为什么要怕狼?”
春天,扎西尼玛骑马到处走着,想看到自家的草场上,牧草绿了没有。冰雪正在消融,草场上少有返青的迹象,不是一片黑,就是一片黄。他来到畜群旁,忧郁地望着它们。
羊群快步往前走,终于找到了一块刚刚长出牧草芽的地方,立刻排成长长的纵队,贪婪地啃咬着。牛群则散成一片,跑向更远的地方寻找牧草。
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奔跑而去,想把跑远的牛群赶回来。
扎西尼玛突然大声哭起来。
晚饭的时候,扎西尼玛说:“没有了,绿色没有了,去年采食得太狠,我家的草场大部分已经是黑土滩了。”
我爷爷愣怔着,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奶茶碗。
扎西尼玛忧愁地说:“阿爸,你说到底怎么办?”
我爷爷说:“分家。”
分家当然是一件大事,它不仅意味着家庭的财产将一分为二,还意味着相亲相爱的人将分手而去,各过各的日子。分手是艰难的,谁和谁分手都是艰难的。最初大家都觉得应该是我阿爸扎西尼玛带着我和他的妻子央金拉姆离开我爷爷和我奶奶,后来发现,这样的分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正在转山的我奶奶一听说我阿爸扎西尼玛和我要离开这个家,一下子就晕了过去,醒来后说:“一个儿子不回来,一个儿子又要远去了,佛爷怎么不保佑我呀。”央金拉姆不希望看到我奶奶这样,就坚决主张丈夫留下来,她一个人赶着她的牛羊离开,这样就等于回到了从前,他们彼此不认识的时候。
早晨,阳光一如既往地明媚着,风在吹,帐房在颤抖。
我爷爷说:“央金拉姆,你准备去哪里?哪里有草场等着你?”
央金拉姆说:“回我的家乡姊妹湖草原,谁家有草场我就去谁家。”
我爷爷拿起酥油碗,用拇指指甲挑下来一块,抹在了央金拉姆脸上。这是给远行人的祝福。
大家七手八脚把一群羊分成了两群羊,把一群牛分成了两群牛,然后拿出央金拉姆带来的家什,驮在了牦牛背上。
扎西尼玛说:“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说着,抹了一把眼泪。
央金拉姆也说:“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说着,也抹了一把眼泪。
我爷爷哗哗地流着泪。
扎西尼玛叹口气说:“你是先走,过不了多久我们也会走,巴颜喀拉草原已经不养育我们了。”
央金拉姆喊起来:“鲁噶,鲁噶,我们走。”
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卧在一起。它知道今天的“走”意味着分手,无奈地站起来,恋恋不舍地舔着母獒卓娃的鼻子,转身要走,又回来,绕着卓娃转了一圈,再一次这儿那儿地舔了舔卓娃。
扎西尼玛也喊了一声:“鲁噶快去。”
公獒鲁噶走向了已经被央金拉姆赶起来的牛羊。母獒卓娃忽地站起来,望着公獒鲁噶叫了一声,快步跟了过去。
卓娃的眼睛是泪闪闪的,鲁噶的眼睛也是泪闪闪的。
我爷爷走过去,俯身抱住了母獒卓娃。
央金拉姆带着公獒鲁噶和一群牛、一群羊,离开巴颜喀拉草原的第二天傍晚,公獒鲁噶回来了。它跑得气喘吁吁,一来就扑向了母獒卓娃。
母獒卓娃似乎早知道它要来,一直守候在向南离帐房一百米的草冈上。
傍晚的斜阳里,一公一母两只藏獒的拥抱变成了生命相亲的剪影,忘乎所以地热烈着。我爷爷和我阿爸扎西尼玛站在帐房前,看着草冈上的情形,眼睛潮潮的。
扎西尼玛端着糌粑糊糊走了过去。
公獒鲁噶舔了几口糌粑糊糊,又很快离去了,走了几步,就开始奔跑。
母獒卓娃用悲伤的叫声送别着它。
一连三天,每天傍晚,母獒卓娃都会站在草冈上等待公獒鲁噶。公獒鲁噶总会准时出现。它疯狂地奔跑而来,和妻子亲热片刻,就又疯狂地奔跑而去。
后来,变成了两天来一次。再后来,变成了三天来一次,变成了一个星期来一次,变成了半个月来一次。
每次来,扎西尼玛都会端着糌粑糊糊让公獒鲁噶舔几口。
扎西尼玛悲伤地说:“远了,央金拉姆越走越远了。”
我爷爷说:“是啊,越走越远了。”
终于,公獒鲁噶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家的草场上,尽管母獒卓娃天天傍晚都在草冈上眺望着、等待着、“轰轰轰”地呼唤着。
扎西尼玛望着草冈上的母獒卓娃,凄凉地自语着:“央金拉姆,央金拉姆。”
一天,扎西尼玛一放牧回来,就问站在帐房门口的我爷爷:“卓娃呢?卓娃今天没跟我去放牧。”
我爷爷看了看牧归的羊群,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草冈说:“等一等吧,明天就会回来,它去看鲁噶了。”
扎西尼玛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去看看央金拉姆?我不如狗啊,阿爸,我要去看看央金拉姆。”
扎西尼玛连夜骑马走向了姊妹湖草原。
他走了很长时间也没遇到一顶帐房。到处都是灰黄的颜色,没有牧草,没有牛羊,一些鹅卵石和大水冲涮的痕迹说明脚下曾经是河床。他沿着河床的痕迹走下去,走进了一片沙漠。
几根巨大的柱子插天而立,又迅速移动着,那是突起的旋风把天和地霎时连接了起来。扎西尼玛调转马头躲避着,旋风一下子包裹了他,把他从马上掀了下来。他一头栽进沙漠,闭着眼睛胡乱爬行着。等他爬出旋风,站起来,揉亮眼睛四下里寻找时,马已经不见了。
他踉踉跄跄往前走,走向了一座沙丘,看到前面还有许多沙丘,赶紧往回走,没走几步,发现四周全是沙丘,才知道自己已经迷路了。
他往东走,往南走,往北走,往西走,越走越迷糊。
他往天上看,似乎想从湛蓝的天空突围。一阵风沙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跪倒在地,祈求神灵的保佑。沙尘水浪一样扑过来,掩埋了他。
母獒卓娃奔跑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停下,朝着风吹来的方向使劲嗅了嗅,扭身疯跑而去,跑向了沙尘起源的地方,用穿透力极强的轰鸣震撼着寂静的荒漠。
风沙小了,母獒卓娃奋力刨挖着,一会儿用前爪,一会儿用后爪,终于把扎西尼玛刨出了沙埋。扎西尼玛跪起来,在风沙中紧紧抱住了母獒卓娃。
扎西尼玛站了起来。母獒卓娃飞跑出去,一会儿,又赶着扎西尼玛的马跑了回来。
母獒卓娃带着扎西尼玛朝北走去,大约一个时辰后,来到了一顶帐房前。
拴在门前的公獒鲁噶站起来,摇着尾巴喊叫着。
母獒卓娃跑向了公獒鲁噶。它们碰碰鼻子,激动得互相舔着。
扎西尼玛走过去,摸了公獒鲁噶的头说:“多日不见了,你好吗?”
央金拉姆走出了帐房,吃惊地说:“扎西尼玛?”
扎西尼玛愣住了,看看身孕在身的央金拉姆,又看看她手里拉扯着的一个孩子。
央金拉姆弯弯腰,两手伸到自己膝盖上,客气地把扎西尼玛让进了帐房。
扎西尼玛问道:“这是谁的家?”
央金拉姆说:“我的。”
扎西尼玛又问:“孩子呢?”
央金拉姆说:“萨木旦的。”
扎西尼玛又指指她的肚子说:“这个孩子呢?”
央金拉姆说:“你的。”
扎西尼玛顿时阴沉了脸,端碗喝了一口奶茶道:“我的孩子?你要给别人生下我的孩子了。”
央金拉姆把糌粑匣子放到他面前。
扎西尼玛说:“不行,我的孩子我要,连你我也要。跟我回去吧,把羊群牛群留在这里。”
央金拉姆说:“你去给萨木旦说。”
外面有了公獒鲁噶的叫声,年过半百的萨木旦回来了。
萨木旦一进帐房就说:“来客人了吗?哪里来的客人?”
扎西尼玛说:“巴颜喀拉草原的客人,来寻找他的老婆。”
萨木旦笑了笑,坐下来,接过央金拉姆端给他的奶茶,呷了一口说:“你来到了我家,到底是来寻找我的老婆,还是来寻找你的老婆?”
扎西尼玛说:“连我家的母獒卓娃都来寻找它丈夫了。我是人,我不能不如狗。”
萨木旦说:“这个我知道。前些日子鲁噶总要去看它原来的老婆,我把它拴住了,它跑来跑去的,谁来看护我家的牛羊?我今天就是去给它找老婆的,不信你去看。”
萨木旦带着扎西尼玛来到帐房外面。央金拉姆也跟了出去。
离帐房二十步远的地方,拴着一只铁包金的母獒。陌生的环境让它显得十分不安,来回走动着,警惕地望着人和藏獒。
母獒卓娃保护似的匍匐在公獒鲁噶前面,从胸腔里发出一阵“呼噜”声,做出随时扑过去的样子。
公獒鲁噶则显得很平静,只当是多了一个伙伴,漫不经心地望着铁包金母獒。
萨木旦说:“你把你家的母獒带走,今天晚上我就让我的母獒跟鲁噶交配。”
扎西尼玛说:“不可能,除了卓娃,鲁噶决不会跟别的母獒交配。”
萨木旦说:“那你就看着吧,要是鲁噶不跟我的母獒交配,我就解开它的铁链子,让它去找它原来的母獒。”
扎西尼玛说:“还有央金拉姆呢。”
萨木旦说:“也让她去找你。”
扎西尼玛说:“让她来找我,你把她的牛群羊群留下。”
萨木旦摇摇头说:“过去,羊群和牛群是牧人的财富,谁家牛羊多,谁家就受人尊敬。现在不是这样了,牛羊成了累赘。我家草场也不大,我要那么多牛羊干什么。央金拉姆一走,我就把她的牛羊卖掉,钱会给她留着,她什么时候来取都可以。”
扎西尼玛带着母獒卓娃回到巴颜喀拉草原自己的家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他解掉马的缰绳和辔头,卸下马鞍,让它自己去找草吃,然后从帐房的拉绳上取下一块干牛肺,丢给了母獒卓娃。饿极了的卓娃大口吞咽着。
一如既往的霞光里,我爷爷赶着牧归的牛羊出现在地平线上。
扎西尼玛走过去,扶着我爷爷下了马。
我爷爷看着母獒卓娃,高兴地说:“卓娃回来了?”
扎西尼玛自信地说:“鲁噶也会回来的,明天就回来,还有央金拉姆,她要回来生下我的孩子。”
我爷爷瞪起眼睛说:“你的孩子?她怀了你的孩子?”
扎西尼玛又说:“就人回来,她的牛群羊群不回来。”
我爷爷说:“你阿妈转山转来了福气,好啊,好啊。”
我奶奶和我还在转山。
半夜,六只小藏獒吼起来。我从我奶奶怀里爬起来,看到一溜儿绿幽幽的狼眼出现在二三十米远的地方。
小藏獒们冲了过去,我也冲了过去。我和小藏獒们一样不怕狼。
我边跑边喊:“阿妈,阿妈。”
绿幽幽的狼眼消失了,消失得很快,好像狼眼是不存在的,是我和小藏獒们的错觉。我们扫兴地回来,又睡了。
早晨,我们在斜阳里吃了糌粑,一天的转山开始了。
我奶奶手上的木头手套已经很薄很薄了,牛皮围裙也磨得几乎洞穿,磕烂的额头上结着疤,流着血,而念诵六字真言的声音依然健朗,“河水来,青草来,儿子来,我们不去城里啦”的声音依然健朗。
和以前不同的是,用身体丈量土地的行为总是伴随着瞩望,我奶奶常常会停下来,望着远方发呆,喃喃地说:“河水啊,青草啊,怎么还不来?”
扎西尼玛给奶奶和我送来了糌粑和奶皮子。
我说:“我不转山了,我要回家。”
我奶奶说:“那你就回吧,把小藏獒带回去。”
扎西尼玛说:“小藏獒可以回去,你不能回,你必须给奶奶背着皮袍和吃的,奶奶背不动。再说了,转山会修来一辈子的福,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转过山。”
我说:“那小藏獒也不能回。”又问道,“转山能把阿妈转回来吗?”
我阿爸望了一眼我奶奶,生气地说:“她跟着狼走啦,永远不回来啦。”
也就是在这天,我爷爷带着母獒卓娃去放牧的时候,来了一股狼群,大约有二十多匹。残酷的獒狼之战开始了。
母獒卓娃扑了过去。狼群仗着势众并不怕它,一次次地反扑着。好几匹狼受伤了,卓娃也受伤了。
我爷爷紧张地用喊声给卓娃助威:“咬死它们,咬死它们。”
狼群很快分成了两拨。一拨留下来继续纠缠母獒卓娃,一拨扑向了羊群。羊们惊怕得都不会叫了,一只只抖颤着。
突然从远方隐隐传来一阵藏獒的叫声,叫声越来越大。一只藏獒穿透白闪闪的光晕,飞奔而来。
我爷爷意外地喊起来:“鲁噶,鲁噶。”
公獒鲁噶直扑狼群,一口咬住了一匹狼的脖子。
如果不是公獒鲁噶及时赶来,我家羊群的损失就大了。鲁噶和卓娃一起赶跑了狼群。鲁噶心疼地舔着卓娃的伤口。
我爷爷走过去,抱着公獒鲁噶说:“你回来啦?央金拉姆呢,是不是到帐房里给我们准备晚饭去了?”
牧归了,扎西尼玛站在帐房门口,看到了公獒鲁噶,高兴地说:“我说对了,鲁噶会回来的,除了卓娃,它决不会跟别的母獒交配。”
我爷爷呵呵笑着说:“央金拉姆跟它一样啊,她只能是你的。”
扎西尼玛问道:“央金拉姆呢?央金拉姆在哪里?”
我爷爷一愣:“她不在帐房里?”
扎西尼玛摇摇头,突然就显得非常沮丧,喃喃地说:“央金拉姆还没有回来,她肯定舍不得买掉她的牛群和羊群,不回来了。”
扎西尼玛走向草冈,眺望着远方,很久很久,直到天黑,直到公獒鲁噶从自己身边经过。
扎西尼玛说:“你要去找央金拉姆,那就快去吧。明天我也去,我一定要劝她卖掉她的牛群和羊群,她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呢。”
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扎西尼玛就骑马上路了。
天就要黑的时候,他到达了姊妹湖草原的萨木旦家。
他看到那只铁包金母獒孤独地卧在帐房门口,四下里找找,没发现公獒鲁噶,就喊起来:“鲁噶,鲁噶,央金拉姆,央金拉姆。”
萨木旦说:“我不会说话不算数,我放了公獒鲁噶,也让央金拉姆走啦。”
扎西尼玛说:“她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萨木旦说:“不知道。我早晨醒来就不见了,她的牛啊羊啊都不见了。”
扎西尼玛说:“她是去寻找新草场了,哪里还有新草场?”
萨木旦摇了摇头。
扎西尼玛环绕着萨木旦的帐房四处走了走,看到了牛蹄羊蹄的痕迹,追踪着走了一段,又停下了,自言自语道:“她赶着牛群和羊群,只能到有草场的地方去,我没有草场接纳她,我找到她有什么用啊?她不肯舍弃自己的牛羊,我就不能得到我的孩子。”
扎西尼玛遗憾地掉转马头,朝回走去。
央金拉姆躺在地上睡着了,身边是公獒鲁噶和她的马,周围是牛羊。露天过夜,对牧人是家常便饭。天一亮,公獒鲁噶就用吼声唤醒了央金拉姆。她赶着牛群和羊群继续往前走,走了整整一天。黄昏的时候,她走进了一片苍绿的草场。一个牧人骑着马朝她奔跑而来。
牧人老远就喊道:“不要再往前走了,这是我家的草场。”
央金拉姆停下来说:“让我的牛群和羊群留在这里吧,我可以做你的老婆。”
牧人说:“你赶来了这么多牛羊,谁家的草场养得起啊。”
央金拉姆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子说:“你看看这里是什么,一个孩子,用一个孩子做陪嫁,这样的便宜难道你会错过?”
牧人欣赏地说:“啊,你是一个会生孩子的女人,可惜我已经有老婆了。你去找我哥哥吧,他没有老婆,也许会收留你。”
央金拉姆说:“他会收留我的牛羊吗?”
牧人说:“不知道,也许会吧,他是个没出息的酒鬼,他叫索加。”
央金拉姆朝着牧人指给他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公獒鲁噶跑起来。它跑向了一匹马,边跑边吼。
十几只秃鹫正在三五米远的地方窥伺着马身边的一个人,看到公獒鲁噶跑来,轰的一声惊飞而起。
酒鬼索加显然是从马背上栽下来的,手里攥着缰绳,躺在地上呼噜呼噜睡大觉。如果不是央金拉姆和公獒鲁噶及时赶到,很可能他就是秃鹫的美餐了。
央金拉姆跳下马,站在酒鬼旁边望了一会儿,蹲下来扶起了他。
她指着酒鬼索加说:“鲁噶,鲁噶。”
公獒鲁噶走过来,闻了闻酒鬼,随着央金拉姆的手势朝前跑去。
央金拉姆让自己的马卧下来,扶着酒鬼索加趴在了马背上,然后吆喝着牛群和羊群,拉着马,跟着公獒鲁噶往前走。
半个时辰后,她来到了酒鬼家的帐房前。帐房旁边,还有一座修建了一半的石头碉房。
帐房是破破烂烂的,里面冰锅冷灶,连佛堂佛龛也没有,只在帐壁上贴着一幅格萨尔降服妖魔的画。锅灶右侧,脏腻的毡铺上,堆着一床羊皮缝制的被子。
央金拉姆把酒鬼索加扶进了帐房,用摞在帐房一角的干牛粪点着了炉火,看到木桶里还有水,就倒尽了铝壶里的茶叶渣滓,涮一涮,盛水搁在了泥炉上。
第二天一早,酒鬼索加醒了。
央金拉姆说:“你家有草场,你却没有牛羊,为什么?”
索加说:“你是谁?”
央金拉姆说:“是你弟弟让我来找你的,他说你会收留我。”
索加用鼻子哼了一声,起身走向了帐房外面。
他一眼看到了牛群和羊群,不禁惊呼一声:“哦呀,怎么多的牲畜。”又看到了卧在帐房旁边的公獒鲁噶,又惊呼一声:“哦呀,这么大的藏獒。”
央金拉姆从帐房里出来说:“现在都是你的了,连我也是你的了。”
索加说:“你是我的?你能看上我这样的人?”
央金拉姆说:“我看上你家的草场啦。”
索加看了看牛群和羊群,又看了看她,突然明白了,朝着遥远的旷野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声说:“伟大的山神恩赐我啦,让我得到了一个有财产的寡妇。”他连磕三个头,站起来,扑过去,抱住央金拉姆压倒了她。
央金拉姆推搡着喊道:“孩子,孩子,我有孩子。”
公獒鲁噶跑过去,一头撞开了索加。
索加站起来说:“孩子?”
央金拉姆半跪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他(她)也是你的孩子。”
央金拉姆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每天都是她做饭、挤奶、背水、捡牛粪。放牧的事情就交给了索加。索加每天带着公獒鲁噶去放牧牛羊。一个星期过去了。
早晨,出牧的时候,央金拉姆奇怪地看着那座修建了一半的石头碉房。
索加走过来说:“好不好啊?以后,我们就住碉房不住帐房了。”
央金拉姆说:“住碉房有什么好?碉房不能驮到牛背上跟我们走。”
索加说:“走?我们还能往哪里走?草场就这么大一点,没有冬窝子,没有夏窝子,没有秋窝子,也没有春窝子,追着水草四季搬家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县上星宿海酒馆的老板说,以后不会再有牧民啦。”
阿爸扎西尼玛带着母獒卓娃来看望我奶奶和我。
他远远地下了马,朝巴颜喀拉雪山走去,马背上的褡裢里,鼓鼓囊囊装着风干肉、酥油和糌粑。母獒卓娃跑在前面,准确地找到了奶奶和我的位置。我奶奶停止了磕头。
扎西尼玛走到跟前说:“阿妈你好吗?身体好吗?吃得好吗?”
我奶奶说:“好啊,好啊。你好吗?家里人好吗?牛群羊群好吗?卓娃好吗?”
母獒卓娃礼貌地过来,让我奶奶和我摸了摸它,然后走向了六只小藏獒。
六只小藏獒呆愣着,好像对母亲有点陌生了,或者,它们大了,有点矜持了。母獒卓娃闻着它们的鼻子,温情地轮番舔着它们。突然,它们摇起了尾巴,几乎同时扑向了母獒卓娃。一番激烈的嬉戏打闹。
扎西尼玛从马背上卸下褡裢,放下一个鼓鼓囊囊的牛肚口袋对我说:“我把口袋装满了,你背得动吗?”
我双手搂着口袋抱了抱说:“背得动。”
扎西尼玛把另一个饱满的牛肚口袋装进褡裢,又放回马背,骑着马,沿着转山的路跑了很长一段,然后下马,挖了一个坑,把牛肚口袋埋起来,又用石头做了记号。
等扎西尼玛回到我们身边时,我奶奶又开始磕头了。他看看了我和六只小藏獒,大声喊道:“卓娃,卓娃。”
我说:“卓娃跑了。”
扎西尼玛问道:“往哪里跑了?”
我指了指。
扎西尼玛望了望说:“它去找公獒鲁噶了,还有央金拉姆,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我们这时候还不知道,是藏獒神奇的预知能力让卓娃跑向了公獒鲁噶。鲁噶需要它,鲁噶有难了。
我仰脸望着扎西尼玛,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阿妈?”
扎西尼玛说:“我去哪里找?”
我盲目地随便指了指。
扎西尼玛吃惊地说:“各姿各雅城?”他使劲摇摇头。
傍晚,索加没有把牛群和羊群赶回来,公獒鲁噶也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趴俯在马背上,流着口水,被马驮了回来。
央金拉姆把索加从马背上抱下来,着急地喊道:“羊呢?牛呢?鲁噶呢?”
索加又喝醉了,咕咕哝哝的,满嘴吐着口水,什么也说不清楚。
央金拉姆把索加拖进帐房,自己骑马去寻找牛群和羊群。她“鲁噶,鲁噶”地喊了大半夜,跑遍了索加的草场,也没有看到一头牛、一只羊。
她跑回帐房,撕起沉睡的酒鬼索加,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牛群呢,羊群呢,鲁噶呢?你把它们搞到哪里去了?”
索加迷迷糊糊告诉她:“我把牛羊卖了,把鲁噶也卖了,卖给县上的人了。”说着从胸兜里掏出几沓钱来,“你看,你看,这就是钱,我们有钱了,这些钱,可以把我们的碉房盖起来,还可以喝一年的酒。”
央金拉姆放下索加,再次飞马跑进了黑夜。
黎明时分的县上阒无一人。“县上”这个称呼需要解释一下,它是县政府所在地,又不具备城镇的规模,有房子,都是平房,丁字形的街道,五分钟就走到头了,所以人们就叫它“县上”。县上的东边,一些简陋的土坯房簇拥在马路两边,就像从远古走来的废墟。
公獒鲁噶闭着眼睛趴在地上,一根粗铁链子套住了它的脖子,又连接着一根木桩。它身后是一个土墙围起来的大羊圈。从大羊圈里传出咩咩的羊叫声和哞哞的牛叫声。
薄雾朦胧的马路上,沙沙沙地走来两个人,一个穿着酱色氆氇袍,一个穿着老羊皮袍。他们比比划划说着什么,来到了公獒鲁噶面前。公獒鲁噶忽地站了起来。
“氆氇袍”说:“死狗,一晚上一点动静也没有,我都没听到它喊一声。”
“老羊皮袍”说:“好狗不叫,两万块便宜你了。”
“氆氇袍”说:“你两千块买下的,要两万块卖给我,还说便宜了我。”
“老羊皮袍”说:“你会五万块卖给各姿各雅城的人,各姿各雅城的人又会五十万、上百万地卖给内地人,你以为我不知道?”
“氆氇袍”说:“它不会咬我吧?”
“老羊皮袍”说:“乖着呢,昨天就没有咬我。”说着,走过去从木桩上解开粗铁链子,拉在手上,准备交给“氆氇袍”。
就在这时,公獒鲁噶跳了起来,它沉静了一晚上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机会。它扑向了“老羊皮袍”。“老羊皮袍”转身就跑,粗铁链子脱手了。公獒鲁噶追了几步,回身又扑向了“氆氇袍”。“氆氇袍”边跑边叫,礼帽掉在地上都来不及捡起来。
公獒鲁噶追了一会儿,迅速回来,朝着大羊圈的木栅门撞了几下,又用锋利的虎牙咬起来。木栅门用一根木棍闩着,哪里经得起公獒鲁噶的猛撞猛咬,哗啦一声开了。公獒鲁噶轰轰轰地吼起来。牛羊一听这吼声就往外跑。公獒鲁噶朝前跑去,边跑边吼,牛羊从羊圈里鱼贯而出,奔跑着跟上了它。
“老羊皮袍”跑过来,想拦住奔跑的牛羊,差一点被一头公牦牛撞倒,喊道:“我的牛羊,我的牛羊。”
央金拉姆听到了公獒鲁噶轰轰轰的吼叫,纵马跑了过去。公獒鲁噶边吼边靠近着她。
“老羊皮袍”和“氆氇袍”带着八九个人骑马追了过来,分成两拨,左右包抄着奔跑的牛羊。
公獒鲁噶停下来,不再吼叫,望着追过来的人。
母獒卓娃出现了,用吼声呼唤着公獒鲁噶。
公獒鲁噶跑向了母獒卓娃。两只藏獒迅速碰了一下鼻子,又默契地分开了。
母獒卓娃边吼边朝前跑,继续引导着牛群和羊群奔跑。
公獒鲁噶从牛群和羊群中间直插过去,冲向了刚才被它冲撞开的大羊圈。
大羊圈连接着大羊圈,一溜儿全是大羊圈,里面全是集中起来准备运往东部实行“牧繁农育”的牛羊。
公獒鲁噶撞开了一扇栅栏门,又撞开了一扇栅栏门,几乎撞开了所有大羊圈的栅栏门。都是在草原上自由奔跑惯了的牛羊,早就存心逃跑了,立刻从敞开的栅栏门蜂拥而出,带着对圈养的愤怒和对旷野的热爱奔跑起来。
到处都是牛群和羊群。公獒鲁噶又喊又叫地驱赶着它们。它们跟在了央金拉姆的牛群和羊群后面,把狂奔变成了惊雷的鸣响和潮水的滚动。
“氆氇袍”喊道:“拦不住了。”
“老羊皮袍”喊道:“能拦住几个是几个。”
他们带着八九个人冲进牛群和羊群,连成一堵墙,堵挡着牛羊的奔跑。但根本就挡不住,公獒鲁噶疯狂的驱赶让牛羊也变得疯狂,人墙很快被冲垮了。
满草原都是浩浩汤汤的牛羊,央金拉姆驱马跑在最前面,母獒卓娃跟着她用吼声引导着央金拉姆的牛群和羊群。别的牛群和羊群又紧跟着央金拉姆的牛羊。而在满地疯跑的牛羊后面,是公獒鲁噶又吼又咬的拼命驱赶。
所有的牛羊都跟着央金拉姆跑向了酒鬼索加的草场。
饿极了的牛羊突然停下来,贪婪地啃咬着牧草。
央金拉姆突然意识到她把事情做错了,大叫起来:“索加,索加,快来啊索加。”
索加站在建了一半的碉房墙上,看着自家草场上突然来了这么多牛羊,吃惊地叫唤着:“哎哟佛爷,哎哟佛爷。”
央金拉姆驱马来到他跟前说:“快跟我来,把不是我们的牛羊赶出去。”
索加说:“为什么要赶出去?”
央金拉姆说:“它们吃了我们的草,我们的牛羊吃什么?”
索加说:“我们还有牛羊?对了对了,来到我家草场的都是我们的牛羊。哎哟佛爷,我明天就把它们卖掉。”
索加无动于衷。央金拉姆只好跑向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又是手势又是吆喝地撺掇它们赶走不是自己的牛羊。但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已经没有力气了,趴在地上,吼喘着,长长地吐着舌头,几次挣扎着站起来,走两步,又卧下了。
央金拉姆望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牛羊,痛悔地俯身在马背上。
天黑了,又亮了。吃了一夜的牛羊们有的卧着,有的站着。已经无草可吃了,它们都抬起着头。央金拉姆躺在地上睡觉,她的身边是恢复了体力的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
一阵马蹄的骤响,几十个人奔跑而来,其中有“老羊皮袍”和“氆氇袍”。他们追踪而来,要把所有的牛羊包括央金拉姆的牛羊赶回去。
央金拉姆跳了起来,看到来人已经跑到跟前,大喊一声:“留下我的牛羊。”
“老羊皮袍”说:“你是谁?哪是你的牛羊?”
几十个人挥舞鞭子,驱赶着央金拉姆的牛羊。
央金拉姆喊起来:“鲁噶,鲁噶。”
公獒鲁噶朝离它最近的“老羊皮袍”扑过去,把他从马背上撕下来,又去扑咬另一个驱赶牛羊的人。它一连扑倒了五个人,扑惊了五匹马,最后扑向了“氆氇袍”。“氆氇袍”是端着叉子枪的,立刻瞄准它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响,公獒鲁噶倒了下去,突然又跳起来,再次扑向了“氆氇袍”。“氆氇袍”打马就跑,没跑多远,就被追上来的公獒鲁噶咬倒了马。他从马上栽下来,抱头惨叫起来,惨叫了几声,发现藏獒并没有压住自己,抬头一看,发现公獒鲁噶已经倒在地上了。
央金拉姆跑了过来。母獒卓娃跑了过来。
响起了一阵哭声,央金拉姆喊道:“鲁噶,鲁噶……”
母獒卓娃用自己的鼻子在公獒鲁噶还在呼吸的鼻子上碰了碰,就要扑过去报仇,却被央金拉姆紧紧抱住了。
“老羊皮袍”和“氆氇袍”带着几十个人,赶着所有的牛羊离开了酒鬼索加的草场。
母獒卓娃舔着公獒鲁噶的伤口呜呜呜地哭叫,眼泪一滴一滴缓慢流淌着。
央金拉姆不甘心自己的羊群和牛群就这样失去,骑马追了过去,追了一段路,看到被牛羊采食过的索加的草场已经全部变成了黑土滩,绝望地尖叫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
血从盖住脚面的衣袍下摆处流了出来。她疼痛地扭曲着身子,躬起腰,看到了血,知道自己流产了,“啊呀”一声昏了过去。
母獒卓娃丢开受伤昏迷的公獒鲁噶,含着眼泪,跑向了央金拉姆。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着急地闻着,舔着,叫着,围绕着央金拉姆来回兜圈子。看她没有清醒的样子,扭身就跑,箭镞一般插向了地平线。
母獒卓娃跑过了整个白天,跑过了整个黑夜,一头撞进了扎西尼玛家的帐房。
扎西尼玛跟着母獒卓娃,来到了索加的草场。
他把央金拉姆扶出索加的帐房,又扶他上了自己的马,然后骑上去抱住她。
索加过来说:“我的媳妇,你为什么要带走?”
扎西尼玛说:“你卖了她的牛群和羊群,就差一点卖掉她了,她恨你。”
索加说:“等我盖起了碉房,她就不恨我了。”
扎西尼玛说:“没有了草场,也没有牛羊,光有碉房你吃什么?”
索加说:“依靠政府啊,政府让我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扎西尼玛说:“懒汉,你会饿死的。”
索加说:“饿不死,我的碉房可以是酒馆,我卖酒给过路的人喝。”
央金拉姆突然喊起来:“卓娃,咬他,卓娃,咬他。”
母獒卓娃回身朝着索加吼一声,就要扑过去。
扎西尼玛说:“卓娃不要。”然后对索加说,“你卖了央金拉姆的牛羊,你把钱拿来。”
央金拉姆说:“我不要钱,我要我的牛羊,你把我的牛羊还给我。”
索加“呀呀”地答应着说:“能赎回来我就给你送去。”
扎西尼玛说:“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知道鲁噶去了哪里?”
索加说:“我再说一遍,我看见它死了,后来就不见了,大概被人拿去剥皮了吧。”
央金拉姆说:“鲁噶不会死。”
母獒卓娃转身离开了他们,四处跑动着,想找到公獒鲁噶消失的踪迹。但显然它没有找到,跑出去一会儿,又不吭不哈地回到了扎西尼玛身边。
草原的天空,云彩低得似乎触手可及,一片白、一片乌、一片蓝,对应着地上的一片黄、一片黑、一片青。天上的蓝很少很少,地上的青也很少很少。风声呼呼地响,沙土一股股地飞舞着。
我家的帐房里,刚刚坐下的才让乡长说:“我上次说的卖牛卖羊的话还记得吧?”
我爷爷说:“卖牛卖羊的话不记得,不卖牛不卖羊的话记得。”
才让乡长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卖牛不卖羊的话?”
我爷爷说:“五六年前就说过。”
才让乡长说:“那时候的草原没有退化,当然要增加存栏率啦。现在草原都成黑土滩了,政府的办法是对的,是为了让地上有草,河里有水。”
我爷爷说:“政府的什么办法是对的?”
才让乡长说:“你看你,我上次说了也是白说嘛。我再说一遍,就是牧繁农育的办法。把我们的瘦羊和小羊卖给东边的农民,有什么不好?我今天就是来督促的,你看看你家的草场,这么多的牛羊还能吃几天,吃得都把土皮翻起来啦,土皮不到两寸厚,下面就是沙子石头,沙子石头要是露面了,风一吹,两个月就是沙漠,赶快把牛群羊群送到县上去,留下够你们吃肉挤奶的就行了。”
我爷爷说:“你这样逼我们,就不是我们的乡长了,你走吧。”
才让乡长说:“我连一口奶茶都没喝上,我不走。”
央金拉姆匆匆进来,从铜壶里倒了一碗奶茶,放在了才让乡长面前。
我爷爷说:“奶是牛挤出来的,你想喝奶茶,就不要说对不起奶茶的话。”
才让乡长说:“你不让我说话,我就不喝你的奶茶。扎西尼玛呢?放牧去了吗?我去给他说,他比你明白事理。”说着,气狠狠地起身走了。
又是风沙,草原变成了荒原,一片迷茫。
扎西尼玛赶着大部分牛羊走向了县上。
我爷爷和央金拉姆满含眼泪,送别着牛羊。牛羊们似乎不忍离去,哞哞地叫着,咩咩地叫着。
母獒卓娃追了过去,尽职尽责地跟在了扎西尼玛身后。
扎西尼玛说:“回去吧,不用你跟着。”
卓娃便跑回来,跑上了离帐房大约一百米的草冈。不,那已经不是草冈,是一座光秃秃的土冈了。
它仰头眺望着,月落日出,天天如此,等待公獒鲁噶的归来成了它生活的一部分。
浑莽的巴颜喀拉山的神峰脚下,我奶奶还在转山。她一丝不苟地把双手举起来,在空中拍一下,在额头处拍一下,又在胸间拍一下,然后全身扑地,清晰地念一遍六字真言,再说一句:“河水来,青草来,儿子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我奶奶的嘴唇干裂了,脸上紫红一片,每一条皱纹都像一条刀痕。
我依然跟在我奶奶身后,像奶奶那样磕头,也像奶奶那样念着六字真言,喊着:“河水来,青草来,叔叔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我的身后,是六只长大了一些的小藏獒。它们也像我一样,前腿伸直,匍匐在地,一次次地匍匐在地。
晚上,我奶奶和我又被六只小藏獒的吼叫吵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一溜儿绿幽幽的狼眼,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爬起来,磕头磕得太累了。
小藏獒们冲了过去,一溜儿绿幽幽的狼眼渐渐远去。我知道小藏獒们很快会回来,就闭上眼睛,再次沉睡过去。
谁会想到,小藏獒们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早晨,我发现六只小藏獒不在身边,就喊起来:“洛桑、拉珍、扎西、尼玛、仁增、旺姆。”这些名字都是我起的,我用我爷爷、我奶奶、我阿爸、我阿妈的名字命名了我的六只小藏獒。
我奶奶望着远方不说话,她以老年人的经验知道,六只小藏獒凶多吉少。
我喊不来六只小藏獒,就问奶奶:“怎么办,奶奶?”
我奶奶说:“你到前面去看看。”
我跑了出去,什么也没看到,除了几只吱吱叫唤的鼠兔。我飞跑回来。
我奶奶说:“狼把六只小藏獒吃掉了。”
我哭了,哭了一会儿说:“狼也会吃掉阿妈吗?”
我奶奶毅然转身,无比虔诚地磕起了头。
扎西尼玛把我家的牲畜赶到县上的这天,才让乡长也去了。他在县政府的收发室里,给两百公里之外的各姿各雅城邮电局打了一个电话:“找一下德吉平措,我是才让乡长。”
邮电局的人说:“等着等着,别放话筒,我去街上给你找。”
才让乡长告诉德吉平措:“你家的羊群赶到了县上,牛群也赶到了县上。你赶紧回来吧,回来把他们接走。”
德吉平措对着话筒说:“太好了,藏獒繁育中心已经搞起来啦,各姿各雅城里的房子也快盖好啦,等买到了房子我就回去搬家。”
才让乡长说:“我一趟一趟往你家跑,你也把我弄到州上去嘛。”
德吉平措说:“你是乡长,你到州上来干什么?”
才让乡长说:“我们乡里没几户牧民了,留下我这个乡长干什么?”
德吉平措说:“行啊,行啊,我给你想想办法,估计房子问题不大。”
才让乡长说:“多谢啦,多谢啦。”
荒败的草原上,一匹大黑马移动着。德吉平措回来了。
母獒卓娃“轰轰轰”地叫着,跑了过去。
挤牛奶的央金拉姆直起身子看着。
正在搬牛粪的扎西尼玛喊一声:“阿爸,阿爸。”
我爷爷走出了帐房,看到了德吉平措,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说:“又做梦了。”
扎西尼玛说:“阿爸,不是梦,梦里不会有声音,你听卓娃的叫声。”
德吉平措跳下马,和扑过来的母獒卓娃紧紧拥抱,然后跑过来,抱了抱我爷爷,弯着腰说:“阿爸你好吗?”又过去,就像藏獒与藏獒见面那样,和扎西尼玛碰了碰额头说:“哥哥你好吗?”
扎西尼玛说:“你好吗,你怎么才来?”
“忙啊,忙啊。”德吉平措又转向央金拉姆,“这是我的新嫂嫂吗?”
央金拉姆和德吉平措互相弯了弯腰。
德吉平措说:“阿妈呢?阿妈呢?”
扎西尼玛说:“阿妈还在转山,你回来了,她就不会再转山了。”
德吉平措说:“那我现在就去把阿妈接回来。”说着,走向了自己的马,又喊道,“卓娃,卓娃,快去告诉阿妈,我回来了。”他说着,从脖子上摘下护身的“格乌”(装着佛像或经咒的金属小盒),套在了母獒卓娃的脖子上。
母獒卓娃飞奔而去。德吉平措骑马跟上了它。
挤牛奶的央金拉姆放下奶桶,从帐房跟前拿起鞍子,走向了自己的马。
当母獒卓娃突然出现在我奶奶面前时,我奶奶收住了就要弯下去的腰。她一眼看到了母獒卓娃脖子上的“格乌”,愣住了。突然,她扑通一声跪下,甩掉木头手套,双手捧住“格乌”,惊叫一声:“德吉平措,德吉平措回来了。”
我奶奶抬头望了一眼巴颜喀拉山,还是老样子啊,没有老年间的冰川和雪峰。再看看四周,河里还是没有水,旷野还是没有草。她固执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母獒卓娃,又开始了三步一磕头的转山。
我捧起“格乌”看了看,对母獒卓娃说:“叔叔回来了,你让他来,到这里来。”说着指了指远处。
母獒卓娃眨巴着眼睛望着我,突然明白了,转身跑起来。
德吉平措很快被母獒卓娃领到了我们身边。他把马一丢,抱着我奶奶哭起来。
德吉平措说:“阿妈,跟我回家吧。”
我奶奶说:“河水不来,青草也不来,你来了又要走,我回家干什么。”
德吉平措说:“阿妈,不仅我要走,你也要走,到各姿各雅城里去。”
我奶奶说:“我已经祈求过神灵,我们不去城里啦。”
德吉平措说:“沙化的草场不养活牛羊,不走就没办法过日子。”
说话的时候,我奶奶刚才停止磕头的标记处,又有女人开始磕头了,那是央金拉姆。
央金拉姆说:“你们走吧,转山的事情交给我啦。”
德吉平措说:“你是我的新嫂嫂,你也得走。”
央金拉姆说:“我要在这里等着我的牛羊和公獒鲁噶,它们还会回来,一定会回来,我不走。”
我望着央金拉姆,似乎觉得我找不见阿妈是因为她的出现,便仇恨地大喊一声:“它们不会回来啦,你走吧。”后来我才理解央金拉姆:转山、求神、拜佛也需要接班。感觉告诉她,她必须在这个时候接过我奶奶的班。
我奶奶和我还在转山,央金拉姆也在转山。
不同的是,我奶奶的转山是为了河水和青草以及儿子德吉平措能够回来。央金拉姆的转山是为了她的牛羊和公獒鲁噶回来。我的转山是为了阿妈回来。
我奶奶仍然磕一个头,念一遍六字真言,说一句:“河水来,青草来,儿子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央金拉姆是磕一个头,念一遍六字真言,说一句:“牛羊快回来,鲁噶快回来。”
而我是既不磕头,也不念六字真言,边走边说:“河水涨起来,草原绿起来,阿妈快回来。”
转山不能停止,大家只好都不走。
德吉平措闷闷不乐地一个人走了,走出去一段路,正要骑上马,突然又拐回来,对我爷爷说:“过两个月我再来,我一定要把你们接到各姿各雅城里去。”
母獒卓娃挺立在土冈上仰头望着远方。
德吉平措大喊一声:“再见了卓娃。”
卓娃冲他“轰轰轰”地喊叫着,算是告别。
德吉平措往前走去,面前的地平线上,一队红衣喇嘛迤逦而行。他追了过去。
德吉平措下马问道:“尊敬的喇嘛,你们去哪里?”
有个喇嘛说:“到各姿各雅城的寺院念经去。”
德吉平措又问:“为什么不在这里的寺院念经?”
喇嘛说:“巴颜喀拉草原已经没有几个牧民了,我们给谁念经?听经的没有,布施就没有,酥油灯已经点不起了。佛祖说,你们应该到人多的地方去,到各姿各雅城里去。”
两个月以后,我奶奶死在转山磕头的路上。
天葬这天,德吉平措回来了。
德吉平措这次回来,是下了决心要把全家接到城里去的。
晚饭的时候,他激动地说着:“明天汽车就来,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弃牧进城这是个大趋势,什么叫大趋势知道吗?就是所有的人都要进城去住,乡长已经进城啦,巴颜喀拉寺的喇嘛们都已经进城啦,包括让阿妈转山的洛卓活佛,也在巴颜街上出现啦。天上的佛神、山上的山神、地上的河神也都要进城去啦,各姿各雅城里建起了寺庙、建起了拉则神宫你们知道吗?今后草原上的神都要到城里安家落户。还有,到了各姿各雅城,喜饶就可以上学啦,他在这里连个挡羊娃都不是。各姿各雅城里人多,常住的人,来来往往的人,哥哥扎西尼玛不是有擀毡的手艺吗,擀毡卖毡就能挣钱嘛。我嫂嫂央金拉姆可以去奶牛场当挤奶员,我已经给奶牛场说好啦。再说我的藏獒繁育中心还能挣一点钱,我能贴补你们。”
大家看着德吉平措,一时不知说什么。
央金拉姆跪下来,给佛堂磕了一个头,又给所有人磕了一个头,说:“求你们丢下我,我要转山,我要等待我的牛羊。”
扎西尼玛说:“我也不走,我跟你留下来。”
德吉平措大吼一声:“不行,谁也不能留下。”
我爷爷来到帐房外面,望着无雪的山脉、无水的河床和无绿的草原,大把大把地揩着眼泪。
央金拉姆从我爷爷身边经过,走向自己的马,骑马悄然走进了黄昏。
扎西尼玛走出帐房,望着央金拉姆远去的身影,喊起来:“你回来,回来,你不能走。”喊着就要跑过去。
德吉平措追出来,拦腰抱住扎西尼玛说:“你让她去吧,她根本就不留恋你,她心里只有她的牛群和羊群。”
扎西尼玛挣扎着,挣扎着,突然跪在地上,哭着说:“阿妈,阿妈,我们把你丢下了。”
我也哭起来,嘴里念叨着:“阿妈,阿妈,我们把你丢下了。”
第二天,汽车来了,是一辆大卡车。
我们拆了帐房,把所有的东西搬上了车箱,然后让车屁股对准一个土坎,利用土坎把两头母牛、几只母羊和四匹马弄上了车。
母獒卓娃知道全家都要离开这里,不安地跑来跑去,一会儿跑向土冈,朝着远方轰轰轰地吼叫,一会儿跑回来,围绕我们转圈子。
扎西尼玛说:“它知道我们一走,鲁噶一旦回来就找不到我们啦。”
我说:“那怎么办?”
德吉平措武断地说:“把卓娃抱上车箱,那个鲁噶不会回来了。”
扎西尼玛和德吉平措把母獒卓娃抱上了车箱。
母獒卓娃扒在车箱上,不怕摔伤地跳了下来,一连几次都是这样。
德吉平措说:“把它拴住,拴住。”
母獒卓娃听懂了他的话,一见人走近,就会远远地跑开,任你怎么叫唤,都不会靠过来。
德吉平措说:“它是不想坐车,车一走,它就会跟上来,就让它跟着汽车跑,汽车可以走慢一点。”
一切妥当,就要出发了。
扎西尼玛恳求地说:“等一等,让我再去找一找央金拉姆。”
德吉平措说:“好吧,你快去,她不听你的,你就把她绑回来。”
扎西尼玛又打开后车箱板,把拉上卡车的马从土坎上拉下来,骑了上去。
我喊起来:“阿爸我也去。”
扎西尼玛俯身一把将我揪上了马背,驱马朝着转山的地方跑去。
然而巴颜喀拉山下没有央金拉姆的身影。
我们沿着转山的路奔跑着。
扎西尼玛不停地喊着:“央金拉姆,央金拉姆。”
我也不停地喊叫着:“阿妈,阿妈。”
我觉得阿妈就在我熟悉的草原上,现在我要走了,她应该出来,跟我一起走。回答我们的只是满眼的荒凉、呜呜呜的狂风。
扎西尼玛只好往回跑,脸上的神情无奈而迷茫。
我们不知道,就在转山路的旁边,一双悲伤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扎西尼玛。央金拉姆藏起来了,藏在山隙里的还有她的马。
汽车开动的前一刻,扎西尼玛从车上卸下了一头母牛和四只母羊,又把厚重的牛毛帐房从车上掀了下去。大家看着他,知道他要把这些东西留给央金拉姆。
我们走了。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含满了眼泪。
已经不再冰清玉洁的雪山,已经变黑变黄的草原,在泪光中闪闪烁烁。
阳光下的河流早就干涸。佛塔勉强地耸起着。嘛呢石经堆孤独的沉默里,由高而下铺向四面的七彩经幡,失去了往日的鲜艳,褪色了,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灰土色。和佛塔遥遥相对的巨大的真言石突然矮小了,象征人类早期游牧活动的人、马、牛、羊的岩画和苯教咒语有些模糊,真言石顶上,硕大的野牛角和一圈儿羚羊角蒙上了一层沙土。
河畔土地上,没有一棵草,甚至都没有一朵预示草原退化的狼毒花。
阿爸扎西尼玛和我站在车箱里,一把一把地揩着眼泪,但内容是不一样的,在他是告别央金拉姆,在我是告别阿妈仁增旺姆。
母獒卓娃站在那座土冈上,悲哀地吼叫着,然后追了过来。
它一路都在追撵汽车,有时候我们能看见它,有时候看不见它,看不见它的时候我们就喊叫着让汽车慢下来等等它。
我们看到,母獒卓娃追一段,就会撒一脬尿。
扎西尼玛悲伤地说:“它给自己留记号呢,它还想回来,它要是坐了车,就回不来了。”说罢,他沉默着,突然唱起来,是一首忧郁的歌: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离开故乡,
请问尊贵的天神莲花生法王,
为什么为什么我告别了哺育我的阿妈,
就像雪山的水漂流到陌生的远方?
两天后,我们到达了各姿各雅城。母獒卓娃累瘫了。
在各姿各雅城,我家是个小院子,院子西面和北面是两层的藏式碉房,东面是棚圈,南面是一堵墙、一道门。
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牧民,不习惯除帐房以外的所有住宅,看着楼梯,都不知道那是可以上下的。
住进新家的第二天,茫然无措的生活里突然有了一个惊喜。
一只铁包金藏獒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
先是我看见了,喊起来:“爷爷,爷爷,阿爸,阿爸。”
我爷爷和阿爸扎西尼玛从房子里出来,都很吃惊,拴在房檐下的母獒卓娃居然没有发出敌意的吼声。
扎西尼玛说:“哪里来的藏獒?”
铁包金藏獒朝我走了两步,突然扑了过来,与此同时,我也扑了过去。
我抱住铁包金藏獒翻倒在地,喊着:“喜饶,喜饶。”
我爷爷和扎西尼玛这才认出来,它就是被才让乡长抱走的那只小藏獒。他们高兴地说:“啊,喜饶回来了。”
我和喜饶从地上站起来。
母獒卓娃拽直拴它的皮绳,亲切地和自己的孩子碰了碰鼻子。
但喜饶最感兴趣的并不是它的阿妈,也不是我爷爷和我阿爸以及我本人,而是我阿妈留给我的那串红玛瑙项链,那是它从小舔过的,现在又迫不及待地舔起来。
我从脖子上摘下项链,进厨房抹了酥油,拿出来让它舔。
喜饶舔了几下,从我手里叼过项链,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就跑起来。
我追了过去。
喜饶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
我喊着:“喜饶,喜饶把项链给我,那是我阿妈留给我的。”
我越喊,它跑得越快,我们沿着各姿各雅城的街道从南跑到了北。
各姿各雅城的街道两旁排列着一些碉房式的建筑,有商铺,也有饭馆,饭馆大多是四川人和青海穆斯林开的,商铺有藏民开的,也有回民和汉民开的,出售一些色彩斑澜的民族用品和日用品。骑马的藏民和步行的藏民穿来穿去,偶尔有汽车路过,差不多都是向外拉运活牛活羊、羊毛和皮张的。
喜饶停下了,停在了一座大院子的大铁门前。
大铁门左边的院墙是白色的,上面写着几个红色大字:黄河源藏獒繁育中心。可惜当时我不认识。大铁门右边是一排砖瓦结构的平房,好像是住人的。
喜饶走向了一扇半掩着的门,用头撞开,把半个身子探进去看了看,又转身朝我走来。
有个女人从房子里出来。她穿着红衣服、黑裤子和皮鞋,是汉人的打扮,但面孔和头发却明显是藏民。
那女人一见我就愣了。我也愣了。
我们分别才一年多,彼此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
我叫了一声:“阿妈。”
阿妈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又看看我身边的喜饶,“这不是才让乡长家的藏獒吗?”然后疾步过来抱住了我。
我没想到被人抱走的喜饶又回来了,而且帮我找到了阿妈。阿妈留给我的红玛瑙项链上有阿妈的味道,也有我的味道,喜饶记住了味道就把我和一个它肯定多次在各姿各雅城里见过的女人联系到了一起。
我阿妈从喜饶嘴上取下红玛瑙项链,摩挲着,又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拉起我朝房子走去,突然又停下,问我:“你爷爷好吗?你阿爸好吗?”
我点点头。
我阿妈说:“你们来了就好,各姿各雅城好吧?”
我点点头。
我阿妈说:“各姿各雅城里有学校,以后你要上学。”
我点点头。
我阿妈说:“你叔叔会管你们的。”
我点点头。
我阿妈说:“你不要给你爷爷和你阿爸说我在这里。”
我点点头。
我阿妈说:“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这里。”
我点点头,但我没有动。我没想到阿妈会这么快就打发我走,呆愣着。
我阿妈望着喜饶说:“多好的藏獒啊,又壮实又聪明。”
我看着阿妈,发现她看藏獒喜饶的眼光比看我还要明亮,心里就酸酸的,转身走开了。
喜饶还在那里仰头望着我阿妈。
我回头说:“喜饶,走。”
我阿妈说:“它也叫喜饶?”
这天晚上,喜饶没有回到才让乡长家去。它就卧在我家的小院子母獒卓娃的身边。临睡觉的时候,我也凑了过去。我睡不惯房子里的炕,就想睡在露天的地方,就像我转山时和我奶奶以及六只小藏獒睡在巴颜喀拉山下一样。
半夜,院门开了。
母獒卓娃和喜饶的叫声吵醒了我。我看到一对绿幽幽的狼眼出现在门口。
母獒卓娃扑了一下,被拴它的皮绳拽住了。
喜饶扑了过去。
绿幽幽的狼眼迅速后退着,渐渐消失了。
我追出了院门,看到二十步远的地方喜饶继续朝前追着,它身边伫立着一个黑影。我心说:狼呢?
我跟了过去,悄悄地一直跟着。
喜饶走进了昏黄的路灯光晕里,它身边的黑影顿时变成了一个我熟悉的人:叔叔德吉平措?
德吉平措右手拽着一根绳子,绳子连在喜饶的脖子上;左手拿着两支绿灯泡的小手电,那就是绿幽幽的狼眼。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巴颜喀拉山下吸引走了六只小藏獒的绿幽幽的狼眼。
我继续跟踪着,来到我白天来过的地方:一座大院子的大铁门前,大铁门左边的院墙是白色的,上面写着几个红色大字:黄河源藏獒繁育中心。大铁门右边是一排砖瓦结构的平房。
我呆愣着,皱起眉头,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叫了一声“阿妈”,突然哗啦啦流下了泪:“阿妈,我知道你为什么离开我了。”
我阿妈从平房里出来,冲着德吉平措手中的藏獒叫了一声:“喜饶。”
德吉平措和我阿妈走进了大铁门。
门半掩着,我溜了进去。
朦胧中我看到大院子里有一排铁栅栏的房子,房子里狗影幢幢。我禁不住喊起来:“洛桑、拉珍、扎西、尼玛、仁增、旺姆。”
突然爆起一阵藏獒的集体轰叫。
德吉平措和我阿妈倏然回头看着我。
我又一次喊道:“洛桑、拉珍、扎西、尼玛、仁增、旺姆。”
从靠边的一间栅栏房里,突然传出一阵藏獒“呜呜呜”的鸣叫,像哭一样。我扑了过去,扒在铁栅栏上使劲摇晃。我的六只被人拐走的小藏獒拼命把鼻子从铁栅栏里伸出来。我摸着它们的鼻子,掰着掰不开的铁栅栏。
我阿妈过来,打开了铁栅栏的门,放我和喜饶走了进去。
我和我的七只已经长大了的小藏獒拥抱在一起。
整个夜晚,我们都拥抱在一起。
早晨,我阿妈和叔叔德吉平措来到了铁栅栏的外面。
我阿妈说:“出来吧,你该回去了,你爷爷和你阿爸会着急的。”
我坐在地上,搂着藏獒们,瞪了她一眼,一动不动。
德吉平措说:“回去不要把你看见的说给你爷爷和你阿爸,不要说你看见了你阿妈。”
我还是一动不动。
德吉平措说:“喜饶你怎么了?”
我说:“我要带走我的藏獒。”
德吉平措说:“不行。”
我说:“那我不出去。”
我阿妈和德吉平措对视了一下。我阿妈要打开铁栅栏的门,德吉平措粗鲁地制止了她。
德吉平措说:“它们都大了,一天要吃很多肉,喝很多糌粑糊糊,家里养不起,你会给你爷爷和你阿爸添麻烦的。”
我阿妈说:“你以后还可以来看它们嘛。”
我想了想,走出了栅栏门。
我的七只小藏獒要跟着我走,德吉平措赶紧关上了门。
我阿妈拉着我的手离开了那里。我哭着。
我回到家里时,我爷爷和我阿爸扎西尼玛正准备出去找我。
扎西尼玛说:“你到哪里去了?各姿各雅城里人多,小心丢了你。”
我一脸泪痕,紧闭着嘴唇,什么也不说。
扎西尼玛说:“你怎么了?”
我把阿妈留给我的红玛瑙项链从脖子上取下来,摔到了地上。
母獒卓娃叼起项链,拽直拴它的皮绳,凑到我面前想还给我。
我接过项链,没好气地套在了母獒卓娃的脖子上。
第二天,我再次来到那座大院子的大铁门前,看到大铁门是开着的,就走进去,走向了靠边的那间栅栏房。
那间栅栏房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喊道:“喜饶、洛桑、拉珍、扎西、尼玛、仁增、旺姆。”
从别的栅栏房里传来了藏獒的叫声。我跑了过去,跑向了所有的栅栏房,看到的都不是我的七只小藏獒。
我疯狂地跑动着,疯狂地喊叫着。
我阿妈跑来了,要抱住我。我躲开了,继续跑动喊叫着:“喜饶、洛桑、拉珍、扎西、尼玛、仁增、旺姆。”
德吉平措跑来拦住了我。我又躲开了他,还是跑动喊叫着:“喜饶、洛桑、拉珍、扎西、尼玛、仁增、旺姆。”
德吉平措大声说:“喜饶你还小,你不知道城里的生活需要钱,家里的碉房是用钱盖起来的,你阿爸以后擀毡的羊毛是要用钱买的,你上学也要用钱,全家吃喝拉撒都需要钱。我们没有了草原,没有了牛羊,我们只能卖藏獒。”
我不听他的,也不看他们的面孔,喊叫着:“把我的藏獒还给我。”
我阿妈哭着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我跑出了大院子。
我阿妈追撵着我:“喜饶,喜饶。”
我没有理睬我阿妈,从此再也不理睬她了,也不理睬我叔叔。这是他们出售七只小藏獒的代价,也是我对阿妈背叛阿爸跟着叔叔过日子的惩罚。
我家的院子里,戴着红玛瑙项链的母獒卓娃拽直了拴它的皮绳,“呜呜呜”地叫着,不停地叫着。我爷爷害怕绳子勒坏它的嗓子,解掉了皮绳。
母獒卓娃跑出了门。
我和阿爸扎西尼玛追了过去,只见它迅速消失在各姿各雅城的街道尽头。
后来我们才知道,母獒卓娃从此开始了它的长途奔跑。它从各姿各雅城里我家的院子出发,跑向了几百公里以外的巴颜喀拉草原。
我想象着母獒卓娃的奔跑,不知路途上经过了多少艰难险阻,终于到达了我们的老家。它站在离帐房大约一百米的土冈上,眺望着,吼叫着,等待公獒鲁噶的归来。
然后便是往回跑,母獒卓娃从老家跑向了各姿各雅城。
我家的院子里,跑回来的母獒卓娃累瘫在地上。
我端来糌粑糊糊喂它。它舔着,舔着。我们全家人都围着它。
母獒卓娃跑一个来回得一个星期,回来后在我们身边待上四五天,便又会跑向巴颜喀拉草原我们的老家。它不会放弃各姿各雅城里的主人,也不会放弃在巴颜喀拉草原对丈夫的等待,尽管它等待的也许永远不会再来。
母獒卓娃奔跑的身影,就像一股风;卧倒在我家院子里的身影,就像一片水。它的脖子上一直戴着我阿妈留给我的红玛瑙项链。
渐渐的,我们都习惯了,母獒卓娃来了又走,一次次地来了又走,它用这种来来去去的奔跑,维持着我们和故乡巴颜喀拉草原的联系。
三年过去了。
我家的小院子里,扎西尼玛一边擀毡一边唱:
草原的恩情,给了我们“手抓”,
绵羊的恩情,给了我们毛毡,
我擀的毛毡,就像天上的云朵,
但比云朵光滑、瓷实、美观。
绵羊啊,山羊啊,擀一下,
长毛啊,短毛啊,擀两下,
细绒啊,粗绒啊,擀三下。
扎西尼玛突然不唱了,问道:“卓娃走了几天了?”
坐在太阳下面,摇着嘛呢轮的我爷爷说:“七天了,今天该回来了。”
扎西尼玛说:“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我爷爷走进房子,把半盆给母獒卓娃准备的糌粑糊糊端出来放在了地上。
各姿各雅城的街道尽头,我站在那里眺望,累了,就搬一块石头坐在路边的草坡上,草坡上有我家的两头奶牛。我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看到母獒卓娃的影子。
扎西尼玛擀好了一块毡,又擀好了一块毡。我爷爷把食盆里的糌粑糊糊换了一次又一次。我天天都在各姿各雅城的街道尽头眺望、等候,每一次我都会新搬一块石头放在路边的草坡上,静静地坐上大半天。被我搬来坐过的石头变成了一长溜儿。
我怏怏不快地回到家里,伤心地说:“卓娃不回来了。”
我爷爷看看我,又看看扎西尼玛,摇着嘛呢轮走进房子,跪在佛堂前,开始祈祷。
扎西尼玛跟进去说:“阿爸,我明天去看看。”
我说:“我也要去。”
我阿爸扎西尼玛骑在马上,我就坐在他怀里。
我们朝着巴颜喀拉草原的方向走去。月落日出,又一次月落日出。我们风餐露宿,终于看到了母獒卓娃。
母獒卓娃歪躺在一片草丛里,死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母獒卓娃,为了不抛弃我们,也不抛弃它的丈夫公獒鲁噶,它在城市和草原之间,把自己跑死了。
母獒卓娃,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把自己跑死了。
我哭着。扎西尼玛也哭着。
片刻,我从母獒卓娃的脖子上取下那串红玛瑙项链,迟疑着,缠在了胳膊上。
扎西尼玛抹着眼泪,看到卓娃身下身边都是草,吃惊地说:“牧草?这里有牧草?”他举目远看,又说,“看啊,前面是绿茵茵的。”
我们走进了我的故乡巴颜喀拉草原,走向了我家曾经的草场。
我们惊呆了:一片翠绿,是一望无际的翠绿。我们离开时那种一片黄、一片黑、一片灰的破败风景已经不见了。
我们抬头望远,更是惊讶:一片冰白,座座雪山列队而来,绵延而去,就像我刚出生时看到的那样。失去的雪山回来了,所有灰铁似的岩石都被冰雪覆盖了。
我们悲伤而兴奋地朝前走。
宽阔的河水在阳光下流淌,沉稳而舒缓,似乎它不想流走,它想永远待在巴颜喀拉草原,待在我家的草场。
不远处,依然耸立着高高的佛塔,旁边方形的嘛呢石经堆被洗刷得干净明亮,七彩的经幡向四面瀑泻着,鲜艳如初,猎猎如鼓。
和佛塔遥遥相对的真言石上,象征人类早期游牧活动的人、马、牛、羊的岩画和苯教咒语更加不清晰了。真言石顶上,硕大的野牛角和一圈儿羚羊角以不朽的姿态,坚顽地定格在时间的流逝里。
河流两边,草新花艳,一任蔓延。离河湾大约两百米的高地上,依然升起着我家的帐房。帐房周围是几头牛、几只羊,帐房向南一百米,那座由草冈变成的光秃秃的土冈,如今又变成青青苍苍的草冈了。
帐房门口传来一阵藏獒的叫声。
我和扎西尼玛都喊起来:“鲁噶,鲁噶。”
公獒鲁噶朝我们跑来,它身后居然跑动着五只小藏獒。
我们从马上下来,迎着公獒鲁噶跑去。公獒鲁噶先和我扑咬、拥抱和打滚,又和扎西尼玛扑咬、拥抱和打滚。
我们跑向了五只小藏獒,抱了这个,再抱那个。
扎西尼玛说:“卓娃和鲁噶的又一窝孩子。”
公獒鲁噶仰头望着我们,吐出长长的舌头,发出了一阵呵呵呵的声音。
我说:“阿爸它在问你,卓娃怎么不来了?”
扎西尼玛说:“它不来了,它已经把自己跑死了。”
我们走进了帐房,看了看里面的佛堂、泥炉和毡铺,又默默地走了出来。然后骑马走向了巴颜喀拉雪山,走向了转山的路。
远远的,我们的眼界里,出现了央金拉姆的身影。她就像当年转山的奶奶,一丝不苟地把双手举起来,在空中拍一下,在额头处拍一下,又在胸间拍一下,然后全身扑地,清晰地念一遍六字真言,再说一句:“河水来,青草来,丈夫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我们的马蹄声打搅了她。她回过头来,望着我们,笑着,红彤彤的脸上笑着,那是原始的灿烂,是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灿烂。央金拉姆的灿烂,是巴颜喀拉太阳的灿烂。
扎西尼玛跪下了,我也跪下了,朝着妙音仙女一样的央金拉姆,朝着她转山的虔诚和无比坚韧的信念,更朝着雪线低低、冰岩累累的巴颜喀拉雪山,磕起等身长头,一点一点地接近着。
终于我们和央金拉姆挨到一起了。我站起来,从胳膊上取下那串红玛瑙项链,戴在了央金拉姆的脖子上。
央金拉姆吃惊地说:“这是你阿妈的项链。”
我默然无语。我阿爸扎西尼玛更是默然无语。
草原一如既往地辽阔着,雪山远了,河流远了,我们远了,一个绿和白的世界,一个山和水的故乡,远了,远了。
我奶奶献出生命的转山没有白转,神山终于有雪了,枯河终于有水了,草原终于有绿了。母獒卓娃旷日持久的奔跑也没有白跑,公獒鲁噶回来了,又和它度过了一段相亲相爱、生儿育女的日子。而我们却没有再搬回巴颜喀拉草原,已经回不去了,我们的心对我们说:就让那儿永远地安静着,也永远地美丽着吧。巴颜喀拉草原,那儿只有央金拉姆,永远都只有灿烂而寂寞的央金拉姆和那些只属于草原的藏獒。
顺便说一句:德吉平措的藏獒繁育中心越来越红火了。
当我们有草场、有牛羊的时候,藏獒为我们奔跑、守护、操劳。当我们因为说不清的原因失去古老的生活,来到城镇定居点的时候,藏獒又用它们自身的价值,为我们提供了温饱甚至富足。而我,就是靠了出卖藏獒的钱,渐渐长大,有了文化,有了一技之长:我去已经搬到各姿各雅城的巴颜喀拉寺学习绘画,在我经常临摹的唐卡和壁画中,有六位远古时代的獒头女神。我用这些女神的造像印制了许多布艺的饰品和画片,当我不断把它们卖给一些喜欢它们的人时,我就有钱买一切想买的东西了。有时想,我是多么幸运啊。
但在我内心深处,却永远涌动着最温暖的失落、最惆怅的惜别:故乡、草原、藏獒。它们有时是梦,有时是歌——一首悲情的藏族人的歌:
那里有风雪的呼号,
那里有山脉的奔跑,
黄河源头的苍莽地貌上,
走动着回家的狼豹。
嘛呢石经堆上伫立着牛角,
山腰里悬挂着寺庙,
经幡和太阳一起照耀,
一家老小朝着山宗水源拜倒。
夏天穿着羊皮袄,
人怀里揣着羊羔羔,
最好的风景是雪山和鹰鸟,
最亲的伙伴是牛羊和牧草。
更有四条腿的兄弟和姐妹让我们自豪,
他们的名字叫藏獒,
就在昨天夜里,
他们还发出一阵轰轰轰的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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