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奇怪,城墙上刻着这么大的四个字,而且这四个字还真不赖,就问:“谁写的这四个字?”
白乞丐说:“这是察哈尔最后一任都统高维岳写的。”
我问:“最后一任?现在没有都统了?”
白乞丐说:“高维岳是北洋军阀时期的都统,现在是民国时期,没有都统,只有省长。北洋军阀灭亡了,都统也就灭绝了。”
白乞丐接着说:“这四个字会流芳百世,因为它镌刻在大境门上,大境门是什么?是长城四大关口之一,另外三个是山海关、居庸关、嘉峪关。人们说到长城,就会说四大名关,说到四大名关,就会说到这四个字‘大好河山’。”
站在大境门,向两边望去,看到层山叠翠,绵绵无际,天空高远,白云悠悠,禁不住让人生出无限壮志豪情,果然是“大好河山”。站在这里,让人想起了金戈铁马,风云激荡。
大好河山,大好男儿,这一生绝不浑噩度日,这一生绝对要轰轰烈烈。
黑白乞丐来到大境门,就要离开,他们一只脚在张家口外,一只脚在张家口内,他们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然后,他们就背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没有回头。
豹子没有挽留,我也没有挽留。因为我们都知道,挽留无益。萍水相逢,终须分道扬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沉船后是静静的海面,风暴过后是月白风清。这就是江湖。
黑白乞丐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也不属于任何一种生活,他们只属于自己的内心,他们为自己的内心而活着。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生活得快乐而悠然,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自由的脚步。他们有万贯家产,却视金钱为粪土;他们有优裕的生活,却选择了贫穷;他们富甲一方,仆役成群,然而却选择了漂泊和动荡。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他们不要财富和享受,他们只要颠簸与流浪。在别人眼中是羡慕和幸福的生活,他们却觉得不是幸福;在别人眼中是贫穷和苦难的生活,他们却认为不是苦难。
他们喜欢漂泊,所以,漂泊的他们很幸福。
多年后,我在藏北见到了磕长头前往拉萨布达拉宫的人,他们饥寒交迫,皮肤皲裂,衣衫破烂,但是脸上洋溢着虔诚和幸福。那一刻,我想起了黑白乞丐。
更多年后,我在《战争与和平》中读到了一个名叫费多霞的云游教徒,他戴着铁链赤脚云游了三十年。阅读的那一刻,我也想到了黑白乞丐。作者托尔斯泰这样写道:“穿着粗布衣服,拿着棍子,背着袋子,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从一地云游到另一地,没有嫉妒,没有尘世的爱,没有欲望,从一些信徒到另一些信徒那里,最后云游到没有忧愁和悲伤,只有永久快乐和幸福的地方。”
我常常在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在他去世前才不会后悔?黑白乞丐过着自己选择的生活,他们无疑是幸福的。他们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观赏了很多风景,品尝了人生的各种况味,他们在去世前,肯定不会后悔的。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学不来黑白乞丐,我只能跟着豹子走进张家口,走进骆驼客的镖局里。
走进镖局,我又开始了一种身不由己的生活。
镖局里,我们感到气氛异常,所有人的脸色凝重。我们见到光头骆驼客的时候,他还没有说几句话,就劝我们离开。
我想,八成是仇家找上门来了。
那时候,张家口的镖局有两条走镖的线路。
第一条是南下,从张家口出发,经过保定、邯郸,到郑州,然后从郑州转而向东,到达上海和南京;这条路主要运输的是毛皮和玉器。
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先向南,再向东,而没有选择直接向东南,穿过捷径山东,到达长江三角洲的上海和南京?这是因为,历朝历代,山东响马极为丰盛,大小土匪多如牛毛,山东人特别崇尚梁山好汉,手底下有几个人,就敢拉杆子。拉杆子是江湖黑话,就是拦路抢劫。
另一条是西进,从张家口出发,穿过雁北和陕北,绕过毛乌素沙漠边缘,深入腾格里沙漠,到达武威,然后沿着古丝绸之路,到达嘉峪关,而最远的还穿过星星峡,到达新疆;这条路主要运输的是丝绸和盐巴。
第一条走镖的路线,经过的都是人烟密集的村镇和城市,交通便利;而第二条走镖的线路,不但要穿越多片沙漠,还要穿越沼泽和森林、戈壁、峡谷,有时行走几十天,也不见一个人影,而且这一路上,土匪横行,狼群出没,它比第一条线路要难走得多。
第一条线路用的是马匹,第二条线路用的是骆驼。第一条线路上走镖的,叫作镖客;第二条线路上走镖的,叫作骆驼客。
骆驼客为什么要送盐巴?那时候,西北广大地区都不产盐,而盐又是饮食必需品,河北长芦盐区是中国最大的产盐区,骆驼客就把盐巴装上驼架,运往西北地区。运盐,只是镖局的业务之一。
镖局还有一个业务,就是送人。西北广漠荒凉,盗贼横生,单身客人不敢上路,就必须跟着驼队一起走,这样才能保证安全。走马上任的官员,卸任离职的官员,也都要寻找驼队保护。走马上任的官员,害怕任命书被人抢走,然后偷梁换柱,强盗拿着任命书去上任,就像电影《让子弹飞》上演的那样;卸任离职的官员,肯定发了一笔财,腰缠万贯,害怕被强人盯上,就更需要驼队保护。
镖局还有一笔业务,就是送银票。银票相当于现在的存折。比如,张家口和北京城里有人在西北一带做生意,急需本钱,家人把钱送到镖局,委托镖局送到。镖局走镖,一路上险象环生,肯定不能带着现钱。镖局把人家送来的钱,送到票号,票号相当于现在的银行。票号收到钱,开一张银票,镖局的骆驼客带着银票上路,到了目的地后,找到同一家票号,再把银票兑换成现钱,交到需要的人手中。
民国时期,镖局的业务,共有三项:送货、送人、送银票。而在更早以前,因为没有票号,镖局运送的不是银票,而是货真价实的黄金白银。运送这些东西,在路上被劫的风险特别大,《水浒传》上写的二龙山、清风山、梁山上的好汉们,专干这事。
光头负责从张家口到嘉峪关这一条线路。
就在我们来到张家口之前,光头负责的这条线路出事了,而且是连出三起。所运送的货物,都被强人劫走了。强人不但劫走了货物,还劫走了银票,只是把骆驼客放回来,让捎话说,只要他们再敢走这条路,来一次,劫一次。
走镖居然被强人连劫三次,这种情况极为少见。所以,我们见到光头的时候,他愁容满面。光头对我们说:“货物被人连劫三次,说出去都丢人。我决定亲自出马,运送第四次,路上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战,我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所以,你们还是尽快离开。”
豹子问:“你们运的是什么?”
光头说:“是盐巴。”
豹子感到疑惑,他说道:“盐巴尽管是吃饭时少不了的,但是响马要这么多盐巴干什么?他们能吃多少?难不成他们要卖盐巴?”
光头说:“响马就是响马,只抢东西,不做买卖。”
豹子说:“那么,响马的用意就很明显了,他们要抢的不是你的货物,而是故意为难你。”
光头说:“是的。可是问题是,他们把我们的人抓住后,又全都放了回来。”
豹子沉吟着说:“这些响马确实奇怪。盐巴,他们不稀罕;人,又都放回来。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是了,他们肯定是要故意为难镖局,让镖局丢尽面子。”
光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这一趟,我决定亲自走走,看看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不能在张家口陪你们,真不好意思。”
豹子没有再接过光头的话,而是问道:“丢一次货,不要紧;丢两次货,也不稀奇;可是,你们怎么能够连丢三次呢?”
光头说:“这次丢人丢大了,不但连丢三次货,而且都是在同一个地方丢了。”
我一激灵,感到这伙响马实在不可思议,居然在同一个地方连抢三次,这得需要多高的技艺啊。
豹子更加疑惑,他问道:“太奇怪了,你们的货怎么丢的?”
光头说:“我们这一路上,要过银川,穿过贺兰山口,进入腾格里沙漠。贺兰山口有一座村庄,叫作贺家岩,东西都是在这座村子里丢失的。”
我恍然大悟,禁不住脱口而出:“这座村子肯定是贼村,里面住的都是贼。”
光头摇摇头,说:“越是这样,越说明不是贼村,兔子不吃窝边草,贼村反而是最安全的。”
豹子笑着说:“也不尽然。这伙响马看起来很不一般,摆明了是要为难你们的。这样吧,这次你走镖,带上我和呆狗。”
我赶紧说:“是的,说不定我们能帮上忙。”
我们正在交谈,旁边走过了一个牵着骆驼的骆驼客,他讥讽我们道:“我们是去搏命的,你以为是去坐席的?说得轻巧,还要给我们帮忙,你们有什么能耐?哼。”
我扭头看去,看到这个人二十岁左右,长着一个硕大的朝天鼻,显得异常丑陋。他讥讽我倒没有什么,但是讥讽豹子,我就无法忍受了,我反唇相讥道:“我们也许没有多大能耐,但是我相信肯定比你强。”
朝天鼻一听,一把甩下骆驼缰绳,拉开了一个架势,叫嚣道:“小子,过来,敢不敢和爷爷走三招。”
我的火气呼地蹿上来,走前两步说:“爷爷今天就来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天外有天。”我也列了一个架势。看起来这个小伙年纪不大,本事强不到哪里去,所以我一点不怵。
豹子拉住我说:“呆狗,甭打。”
我站直身体,放下手臂。
朝天鼻看到我不打了,以为我害怕了,就说:“你了?怕了爷爷了?刚才的威风去哪里了?”
我说:“要不是我豹子叔在跟前,爷爷今天非得把你的屎尿打出来。”
朝天鼻轻蔑地撇着嘴巴,说道:“什么?你叔在跟前?我今天连你叔一起打。”
豹子看着朝天鼻,嘿嘿笑着,不说话。
光头拦住朝天鼻说:“兄弟,你先忙去吧,这两位是我们镖局的客人,我陪着说句话。”
朝天鼻气哼哼地走了。光头看着他的背影说:“他是镖局老板的儿子,会点功夫,总认为自己天下无敌,谁也不是对手,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
豹子笑着说:“怪不得,原来是少爷啊。”
吃饭的时候,镖局老板、光头、豹子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我和朝天鼻等几个小字辈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我们这张桌子上还坐着一个人,花白胡子,花白头发,他总是用胆怯的眼睛看着别人,对每个人都讨好地笑着,我听见朝天鼻他们戏谑地称他“老当家的”。
豹子的那张桌子上谈笑风生,他们觥筹交错,不断谈论着江湖往事,时不时会爆发出哄堂笑声,显得气氛很和谐,而我们这张桌子上,因为有朝天鼻,气氛显得非常别扭。
朝天鼻一副大少爷的神态,每道菜都要让他先尝一口,他的筷子没有点向哪道菜,别人的筷子就不准夹向哪道菜。我近距离观察他,发现他其实并不难看,鼻子也不难看,但是他总是牛哄哄地高抬着头,俯视着别人,显得非常难看,因为他的鼻子变成了朝天鼻。
因为镖局里来了豹子和我,所以今天特意加了几个菜,还加了一坛子老酒。我们桌子上的每个人,站着端起酒盅,都要先敬朝天鼻一杯。朝天鼻屁股不挪座,看也不看敬酒的人,他鼻子里哼一声,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轮到我敬酒的时候,我也端起酒杯,敬向朝天鼻,但是朝天鼻极为冷漠,他说:“哪里来的鸟,也配给我敬酒?”
我的火气呼地蹿了上来,但是想到这是在他们家的镖局,我要替光头和豹子着想,就一个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坐在座位上。
此后,我不参与饭桌上的任何话题,只闷头吃饭。其实饭桌上的话题,无外乎是对朝天鼻阿谀奉承,朝天鼻扬得意,一张酒色财气的脸泛着猪肝色的光芒。
厨师端上来一盘红烧鲤鱼,大家都看着朝天鼻说:“请,请。”朝天鼻吃了第一筷子,他们开始乱七八糟地吃。等到我吃的时候,盘子里的鱼肉已经散落在盘子边缘。我刚刚夹起一筷子,斜刺里伸出了一双筷子,夹住了我的筷子,我一看,是朝天鼻,他轻蔑地问我:“你吃过鲤鱼吗?知道鲤鱼怎么吃吗?”
我知道他在挑衅我,就心平气和地说:“我鲤鱼吃得少,甲鱼吃得多,在我们那里,鲤鱼都是喂猪的,其实猪也不喜欢吃,嫌刺儿太多。”
朝天鼻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吃过甲鱼?”
我依然心平气和地说:“甲鱼肉其实也不好吃,主要是熬汤。我小时候把甲鱼汤喝得啊,闻到那味就想吐。我爹让我喝甲鱼汤,我说好好,他转过身,我就倒进了炕洞里。”
其实,我也没有吃过多少甲鱼,但是我知道甲鱼比鲤鱼贵多了,就故意刺激朝天鼻。
朝天鼻牛哄哄地说:“你张狂什么,你吃过甲鱼,难道我就没吃过?”
我说:“其实我最不喜欢吃的就是甲鱼,小时候吃甲鱼吃伤了。我最喜欢吃的是娃娃鱼。把娃娃鱼剖开,里面塞满葱姜蒜,放在锅里清蒸,啊呀,那种味儿,把肚子里的蛔虫都能勾出来。”我没有吃过娃娃鱼,但是知道娃娃鱼很贵,所以就说自己吃过娃娃鱼。
看到他们都听得很认真,我就继续吹牛:“有一次,我和我豹子叔在山中钓到一条娃娃鱼,足有一尺长,听说娃娃鱼要长这么大,至少需要长一千年。有人用三千两银子要买走这条娃娃鱼,豹子叔不答应,他说我们是留给自己吃的,不卖,掏多少钱都不卖。当天晚上,我们就清蒸着吃了。你们要不相信,就问我豹子叔。”
整个饭桌上的人,都把眼光投向豹子,但是那个饭桌上的人开怀大笑,他们谈兴正浓,没有人会过去探询这件事情。
朝天鼻听到我吃甲鱼吃腻了,还吃了一条价值三千两白银的娃娃鱼,不敢再对我冷言冷语了,他放开了我的筷子。他在我这个一顿饭吃了三千两白银的少爷面前,感觉矮了半截,气焰也收敛了很多。
菜上完了,接下来上的是主食,主食是面条,面条泡在清汤里,清汤里放着蒜苗辣椒,油盐酱醋,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
我刚刚吃了一碗,感觉没有吃饱,就再要一碗。朝天鼻说话又开始夹枪带棒了,他说:“叫花子的饭量一般都大,别人吃一碗,他要吃两碗,甚至是三碗四碗。”
我的火气又蹿了上来,但还是尽量平心静气地说:“叫花子我见得多了,一般嘴巴都很损。嘴巴都很损的人,人品都不咋样。”
朝天鼻又说:“你不是叫花子,干吗来我们家骗吃骗喝?不但小的来了,老的也来了,小的没皮没脸,老的也没皮没脸。”
我一听他在侮辱豹子叔,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我指着他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朝天鼻声音也高了,他喊道:“这是我的家,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
我说:“要不是看到你们家遇到困难,豹子叔要留在这里帮助,你们用八抬大轿请我们,我们都不稀罕来,你以为你是什么玩意儿?!”
朝天鼻喊道:“你们两个骗吃骗喝的江湖败类,有什么本事帮助我们?”
老当家的神情慌张,他看着我们,又看着另一个饭桌上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声音一高,另一桌的人都过来劝。豹子用责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不好再发作,愤愤不平地坐了下去。豹子也将朝天鼻按坐在凳子上,他说:“我这个侄儿不会说话,大兄弟你别见怪。”
豹子叫我侄儿,叫朝天鼻大兄弟,明显是抬高了朝天鼻的辈分。
两张桌子的人,继续吃饭。
我的第二碗面条快要吃完了,朝天鼻又开始叫板了,他说:“吹大牛不要脸,还说帮助别人,你们有什么能耐?”
我相信朝天鼻自小在镖局长大,肯定会有几分能耐的,所以我不想和他比打斗,我说:“能耐不在拳脚上,能耐在心中。用刀杀人是莽夫,用心杀人才是高手。”
朝天鼻哼哼着,他说:“用心杀人?江湖骗子都会这样说。我说我还会用头发杀人呢,你们信不信?”朝天鼻用眼睛扫了一桌子的人,一桌子的人赶紧奉承地笑着。
朝天鼻继续说:“小的当骗子,老的也来当骗子,真不要脸。你们骗了我们家,下一站准备去哪里?”
我的火气又上来了,我指着朝天鼻骂道:“妈的,老子一再忍让,你得寸进尺,你想咋?老子奉陪到底。”
朝天鼻说:“敢和老子下场走几招,老子就服你。”
我站起来说:“走就走,生死不论。”我已经下定决心,对他死缠烂打,挖眼睛,咬胳膊,抓睾丸,啥招阴毒,我就使啥招。乱拳打死老师傅,功夫再好,一砖捂倒。
朝天鼻也站了起来。
可是,他一站起来,就赶紧蹲下去,脸上是异常窘迫的神情。他的裤子掉在了脚腕处。那时候的人都穿着大裆裤,裤腰处用布裤带绑着,布裤带一断,裤子就溜了下去。
满桌子的人看着朝天鼻,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有我知道,朝天鼻着了道儿。
豹子身手极快,就在刚才,他来劝解我和朝天鼻的时候,用康熙皇划开了朝天鼻的裤腰带,而朝天鼻还浑然不觉。
康熙皇我在前面写过,就是把铜钱边缘打磨锋利,用来割衣割包,这是盗贼的随身装备。现在的盗贼不用康熙皇了,而改用胡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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