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查无此件

    林彻带着滚蛋从正午走到薄暮，才勉强挨到了城市的边儿。进城之后，身为人类的林彻没什么大事，滚蛋这个电量满格的机器人居然累得直喘气：“滚蛋的通勤车……还有多久到呀……”

    “你身为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管家，能不能有点机器人的自觉？”林彻皱眉看着他，“还‘滚蛋的通勤车’，你富可敌国吗你？你昨天连公交电子卡都是蹭我的。”

    说归说，他却拽起了机器人耷拉的光缆小爪子，向着路边的高架路口走去，激光防护网外拦着几辆看上去品位不错的跑车，似乎是住在城郊独栋别墅的老板们随意泊在这里的。为了节省交通成本，城外私家车上高架桥需要昂贵的过路费，所以刚刚发家致富的老板们大都选择把车泊在路边的停车场里，入城的时候坐方便快捷又经济的通勤车。

    林彻随意跳进了一辆拉风的敞篷跑车里，声控台上的指纹验证标识自动亮了起来。防盗警报开始一分钟倒计时。这辆看似潇洒随意，连窗户都不关的超跑，实际上搭载了最新防盗系统，一分钟内林彻没有验证指纹，系统就会启动、自锁、飙起一百二十码的时速走最短路线送林彻去拘留所。

    “你不上来吗”林彻扫了一眼倒计时，好整以暇地抬头看着在地上来回打滚不肯上来的滚蛋。

    “不了谢谢，拘留所很安全，林彻在那儿不用滚蛋陪伴也可以过得很舒心。”智能管家婉言谢绝，却听林彻发出了一声嗤笑：“这可是你说的，一会儿你就自己走过去吧。”

    说着他抬起手腕，轻轻贴近操控台，只听见一声水滴坠入湖面的轻响，屏幕上涟漪闪烁，验证指示灯亮起，倒计时应声消失，中控台竟然就这么解锁了！

    滚蛋的脸上完美演绎了人工智能版的“目瞪口呆”，不过这没有妨碍到它飞快地拉开车门一屁股先坐定在了副驾驶座上，伸出机械触手仔仔细细连接了中控台，“防盗系统是3.0.9最新版！而且整个系统完好无损没有程序破坏，你是怎么做到的？”

    “难以置信，你昨晚接入了整个弘都最厉害的程序员的信息主机，居然只是用来看电影？”林彻报复性地冲滚蛋翻着鄙夷的白眼，“弘舟企业在出品的所有智能系统编码内都留了后门程序，这个后门程序叫作‘墨痕’，你不会不知道吧？”

    “林彻是‘墨痕’的编写者？”滚蛋极其震惊，“你擅自保存了程序副本在你的私人终端机上？”

    “你用了半晚上扫描我的个人信息机，却只用来看电影而没有发现这么有价值的东西，简直就是古人说的买椟还珠啊！”林彻冲滚蛋晃了晃自己的手臂，上面纹刻的电路花纹在虚空中投射出一个完美的深色水滴形状，看上去浑圆柔软，润物无声，但只要靠近智能程序客体，就能完美地融入到全人类使用的绝大多数高级智能AI系统之中，如一滴墨水滴入清水一般迅速沁染程序，反客为主，直至完全控制住局面。这就是黑客程序“墨痕”。

    “给滚蛋看看！请！”小机器人忙不迭地去扒拉林彻的手臂，程序员带着公孔雀抖尾巴般的骄傲将手臂放低了给滚蛋看。这原本是他最为得意的作品，做得隐秘不着痕迹，连成天在他工位旁边晃悠的刘主管都没有发现，且完整保留了几乎全部核心程序，与弘舟企业经营的大部分智能系统完美兼容，溜门撬锁必备，逆天改命神器。然而这副本在他的主机上一藏四年多，他却怂到用它偷刷通勤电子卡都不敢，又没地方炫技。如果不是遇见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极端情况，再憋几年可能他都要忘了这么厉害的事情了。

    “林彻把它放在一个叫‘鬼斧神工’的隐藏夹里，滚蛋还以为是林彻的照片呢！”小机器人一边熟练地挖苦自己的主人，一边飞快地把自己冰凉的大脸贴到林彻的手腕上去，“嘀”的一声，“好了，现在滚蛋也有一个了。”

    机器管家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在林彻完美示范“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雀跃地跳下林彻的车：“滚蛋也开豪车去咯！”

    小机器人全无道德负担地挑了最贵最酷炫的一辆银红色、印着古典缠枝牡丹花纹的定制超跑——其主人必定是个毫无审美的骚包——飞快地跳上去解锁指纹，手舞足蹈地把车子轰出了车道，欢脱地沿着主干道飙了起来。从开坦克到指点林彻开拖拉机，奇怪的是它似乎天生爱好驾驶，更是个中好手，把一身艳俗花纹的超跑飙得飞起，缠枝花纹在空中拉出残影，很有超现代的艺术感。

    它不仅很会开，竟然还很会挑车。

    “喂！你给我等等！盗人代码要被浸机油的你知不知道！”林彻慌忙之中按了加速按钮，车子猛蹿出去，把他整个人都摔到了椅背上，他忙不迭又一按刹车，反向加速度将他毫不留情地甩到了中控台上。从来没开过豪车手动档的林彻忙乱不已，狼狈得竟然都忘了他完全可以直接打开自动驾驶系统。

    等到林彻终于腾出嗓子来，声控启动自动驾驶的时候，滚蛋已经撞碎了两个物理减速带，花着别人的交通费、扣着别人的驾照分在主干道上飙得飞起了。他不得不承认，和这个AI车王相比，机械动力学满分的他的确不是这块料。

    从城郊到邮政中心的道路平坦宽阔，四下无人，一人一机轻轻松松穿城而过，在黄昏沉入地平线之前到达了邮政中心。

    邮政中心在弘都正中心的西南面自然高地上，从一个螺旋的行车缓坡上去，会看见纵横的数道玻璃幕墙交织成了一个刚柔并济的大鹏展翅图案。邮政中心由智能配给AI管辖着每日数以万计的邮件，涉及到市民财产，安保措施也是格外严格，不仅有员工视网膜验证系统，光纤警报防盗系统和全视角监控也让想要盗取邮件的贼们无所遁形，就算拥有“墨痕”傍身，林彻一时也很难突破这样全面的安保防线。

    但这并没有难倒林彻，他破解安保系统的方式堪称“先进”——他从车上扛下一把巨大的动力液压钳——大概是车主闲暇时用来做古典手工园艺用的——把大鹏的右翅膀尖儿上的玻璃“羽毛”硬生生绞下来一小块，在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中把手伸进破洞中，硬拧开气压闸，巨大的玻璃翅膀应声展开，大门豁然洞开。

    林彻随手把液压钳扔在一边，一脚把在旁边兴奋得直拍手的滚蛋踢进了门洞。滚蛋猝不及防挨了一脚滚进门内，两个游弋的玻璃眼睛转回去，给了林彻一个疑惑的眼神，却只得到林彻笑着送别的一个飞吻。

    “又派滚蛋探路！”在小机器人悲愤的控诉中，隐藏在门禁系统中的高压水柱和电击枪齐齐向着这个矮小圆胖的入侵者招呼过来。

    “哎呀妈——”刚刚学会的一句惊叹词从滚蛋嘴里流畅准确地发出了一半，另一半随即被滚滚而来的水流电光淹没，可以击穿三米厚钢板的高压水枪准确地击打在滚蛋身上，水花飞溅，声音大得好似瀑布飞流直下，紧接着三万伏特的蓝色电火花击穿了水雾和空气，“噼啪”一声在门前织成一条树状的蛛网。

    林彻其实也没想到，已经经过“墨痕”半解除戒备状态的邮政中心，其智能防护之外的补充安保措施竟然这么变态，他惊得后退了一步，一瞬间，水幕电花散去，只余门前一个雪白的圆球被水冲得滴溜溜打转。

    “滚蛋？”林彻望着平静下来的玻璃门，心有余悸地轻声喊了一声。

    “咔哒”几声，那个坚实的小圆球里伸出了编织成元宝纹的机械手臂，貌似无缝焊接的机身上蓝光一闪，两只贼溜溜的玻璃眼睛小心翼翼地睁开。

    四周扫视一圈，发现水柱电击停了下来，滚蛋转了个身，委屈地向着林彻挥舞着机械手：“你浑蛋——”

    话没说完，电光水幕又一次当头劈下，更快更强更猝不及防，这次滚蛋连手臂和眼睛都来不及收起来，不甚结实的光缆手臂和有机玻璃眼睛被打了个正着，纵然它不知道疼痛为何物，被这样的高压水枪和电流追着打也是够受的。一时间满大厅都回荡着滚蛋的惨叫。

    看来补充安保系统可能是声控追踪的，虽然解除了智能识别的安保部分，红外识别也可以用简单的屏蔽器屏蔽掉，但在邮政系统外部系统闭锁的状态下，走进这个大厅发出可疑的声音，还是会被古老的笨办法——声波识别给揪出来。

    林彻心有余悸地站在门外，看着邮政大厅里被水柱和电流追得满地乱滚吱哇乱叫的滚蛋，不由莞尔。一个仿真机器人，嚎起来居然很有感染力，听得林彻寒毛直竖，再一次在心里对这个人工智障的制造者产生了伯牙子期般的感觉。

    林彻不声不响地脱下了鞋子，静悄悄地溜进了邮政大厅。有滚蛋震天惨嚎的掩护，安保系统忙着满地追杀那个圆胖靶子，根本没空管这个偷溜进来的真正嫌疑人。

    林彻径直走到中控系统的虚拟屏前坐下，这里已经是在安保系统之外的安全岛区域了。在满屋的惨叫声中，他娴熟地黑进了邮政中心的安保系统，将系统总开关按钮调出来，扭头对着满地乱滚的机器人嘿嘿一笑：“滚蛋，这里好像有个按钮叫‘关闭补充安保程序’呢！”

    滚蛋像个真正的人类一样嗷嗷地叫着满大厅乱滚：“快关掉！”

    林彻哦了一声，起手就把“关闭安保系统”对话框右上角的小叉叉点掉了。

    “不是关这个！”滚蛋眼观八方，一双玻璃眼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旋转着，将林彻报复性的小动作和嘴角的贱笑尽收眼底，“关补充安保系统！你傻呀！”

    林彻无所谓地歪歪嘴角：“你聪明要不你来？”

    滚蛋急得机械手臂乱舞，几次想冲进中央安全岛，却都被强大的电流水柱拦了回来，它表面的皮肤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既不透水，也不导电，强大电击对它造成的伤害实在微乎其微，能切割钢板的高压水刀也没有在它的身体表面留下丝毫损伤。然而，这个小东西却像个真正的人类一样害怕着电光水刀，水流无法伤害它，它也不敢逆流而上冲进中央安全区域，只能对着林彻连连告饶。

    “要我关掉可以啊！”林彻看整它也整够了，嘴角弯起一丝笑容，“我是不是忘了教你，求人办事要先说什么？”

    “请！请请请！请把安保系统关掉！”滚蛋连声哀叫，慌不择路地被水流电光逼到大厅一隅。

    “请谁啊？”林彻慢条斯理地哼了一声。

    “请林彻！请林彻林彻把安保系统关掉！”滚蛋把高级智能管家的尊严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哦，谁请林彻关安保系统啊？”林彻慢悠悠地点开了安保开关窗口。

    “滚蛋滚蛋，滚蛋请林彻！”滚蛋双手抱头缩在角落里大喊。

    “啥？滚蛋请林彻干什么啊？”林彻皱着眉，以手贴耳，装模作样地问了回来。

    “滚蛋请林彻滚……滚蛋请林彻……”滚蛋呜咽地看着高压水枪和蓝色的电弧越来越逼近它藏身的角落，情急之下竟然像人类小孩一样结巴了起来，眼看水刀就要落在身上，它绝望地缩起了球状的身子，捂住滴流乱转的眼睛，拼命往后躲着。

    最后一刻，水刀突然一震，化作瓢泼大雨泼了下来，哗啦啦淋了滚蛋一身，蓝色的树状电弧也消解在四散的水雾之中。滚蛋拿开机械手臂四下扫了一眼，只见大厅内已经恢复平静，林彻坐在中控安全岛上，正对着它不怀好意地笑。

    “好好说你学不会，非要这样教，你说你是不是傻？”看着滚蛋一言不发地乖乖滚到他脚边，大眼睛翻到脑袋顶上怯生生地看他，林彻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语气的嘲弄中，竟然微微带了点亲昵，“现在记住了吗？”

    “记住了。”机器人经过这么一顿教训，似乎有点摸清了林彻睚眦必报的个性，一脸乖巧的表情蹲好，不敢有半点违拗。

    “我就说嘛，我一个金牌程序员，要是制不住一个智能管家，不等那个刘主管炒我，我自己就滚蛋了。”林彻对着老实下来的滚蛋笑了笑，“想不想知道是谁让你认了这么好的主人？”

    滚蛋苦着脸，用一副根本不想知道的颓唐语气，假得夸张地来了一句：“想知道呢！”

    “都会说反话了，进步真快！”林彻用力拍了拍滚蛋的大脑门，一手点开了虚拟屏幕上的总查询系统，查询三天以内的快件，果不其然，只得到一单，显示是从智能制造总厂米维大厦发出——那里也是iKeeper智能管家的原产地——寄到弘舟大厦，也就是林彻的公司地址。

    林彻点开继续查询，然而邮件详情中，却只有收件人林彻的名字，发件人一栏空空格荡荡，只标了一个孤单的小写英文字母“i”。

    为了配合世界上多数的使用者，人类社会自22世纪以来就将中英双语规定为通用语言，然而为了杜绝失语症和阅读障碍的产生，大多数家庭首选中文作为第一语言，英语渐渐成为了一门辅助性语言，能用英文落款作为自己名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这算什么意思？发件人是“i”，“我”？

    林彻的鼻子尖都已经快要穿透光屏了，在发件人那一栏地毯式搜索了一圈，除了那个看起来似有所指却又毫无意义的“i”，竟也一无所获。

    除了发件人，邮件备注栏里还写着一句奇怪的话：Safety disappear cased。

    直译成中文就是“安全消失已装配”。

    “这是什么意思，和人类的消失有关吗？兴许是系统故障了？”林彻试着查询了一下邮政系统之前收发的正常邮件。从寄件人发出地到接收人接收时间，一目了然，查询系统在大停电事件中完好无损，有问题的只是他的快递。

    林彻一拳砸在桌面上，明明是走邮政的包裹，记录也显示这个包裹确实存在，而并非他的精神出了什么问题臆想出来的，然而这么奇怪的信息到底是想说明什么，还是想隐藏什么？

    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世界上真的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那就更应该找到彼此，共同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中生存下去才对啊。

    林彻沮丧地关掉查询系统，嘴里嚷嚷着“什么破玩意儿”，心里却知道，这也许并非是邮政系统的过失，也许线索就断在这里，他再也找不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另一个人，在这个空荡荡的城市里，他注定要孤独一人直到永远了。

    身侧的投影灯突然亮了起来，灯光和暗影突然勾勒出了一个藏身在角落的倩影，清亮的声线在他耳畔响起：

    “您好，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林彻回身看着身侧突然出现的长发姑娘，张着嘴如同被鱼刺卡了嗓子一般发不出一丝声音，梦里千回百转呼唤过的名字此刻深深滞留在胸腔里，竟然怎么也吐不出口。

    尹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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