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死，又是未成年，所以入不得祖坟，更不能在白天出葬，按照规矩，必须在晚上选个时辰上山。
这次道士选的是亥时，晚上九点到十一点。
堆放在路口焚烧的物品只剩下了几缕轻烟，被风一吹，和着几丝燃烧后留下的薄薄的黑片旋转上升，继而四处飘散。
道士一直在闭目养神，也许这是个注定不会平常的晚上。
送葬的人不多，只是一些直系亲属的大人和一些前来帮忙的抬棺手，老人小孩都不允许去。每个人的头上都缠着一条长长的白色的麻布，包裹了头，剩下的一长截垂在脑后，有时走路或风起，就像是挂在坟前的白幡在舞动。
没有以往白喜时的那种轻松的气氛，没有人大声说话，没有人笑，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他们的心跳的都比平常快。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忐忑不安的人们在害怕什么？为什么害怕？没有人说的清楚，连闭目养神的道士也说不清楚。
未知也是产生恐惧的源泉之一。
道士本来想请祝根生或者祝十三爷来帮个忙，但他们两个都推辞了，他们似乎在故意逃避着什么。
道士弹了弹浮尘，然后插在腰间；取出一只唢呐，站了起来说道：“时辰到。”
时辰到并不是马上出发，而是开始祭祀仪式。
两副棺材都已经钉好，绑上直径约二十厘米粗的专用的抬棺用的长木头，长木头一前一后钻了两个孔，安上两根小木头，供抬棺人使用。一般分十六抬的棺材、八人抬的棺材和四人抬的棺材三种。今天晚上就是四人抬的棺材，这也是规矩。
经过几千年的发展，中国人的规矩完备到了每一个细节。
棺材上盖一床大红的毯子，前头绑了一只大公鸡，此时大公鸡早已经惶惶不安，瑟瑟发抖，无力地耷拉着脑袋，等待下一刻的来临。
鞭炮响起来了，黄纸烧起来了，香烛点起来了，积蓄眼泪多时的三姑六姨八婆等人一哄而上，开始嚎哭起来。刹那间，眼泪横飞，有似滂沱大雨骤至。
没有吹打手，这次的吹打手是道士自己，他身兼数职。
以往出殡，吹打手们为了缓解漫长路途的无聊，往往会吹一些很喜庆的曲子，诸如《纤夫的爱》之类，可是这次和以往不一样，道士是不可能吹《纤夫的爱》的，他要吹的都是专用的出殡用的曲子。
道士深吸了几口气，为吹之前做准备。
一个长者提着一篮子糯米走到道士身边，道士抓了一大把，全部挥洒在棺材上。五谷集天地之灵气，辟邪之功效非比寻常。糯米本是公鸡的美味，可是它却完全视而不见，当然，无论是什么东西被绑在棺材上都不会有胃口。它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抬棺手入了位，道士喝了一声：“起！”
刹那间，鞭炮响的更猛烈，一声沧桑的锣声浑浊地响起，尖利的唢呐声刺破云霄，开始出殡了。
无关鬼神一律让路，人们纷纷关紧门窗，只能从门窗的缝隙里偷偷向外张望。
祝宁的棺材顺利地上了肩，可祝水军的棺材却忽然重愈千斤，任四个大汉费劲力气，就是起不来。
一阵风吹过，棺材前的那盏长明灯火苗突然左右摇晃不止，作势欲熄。据说，长明灯熄了，死者就找不到前往黄泉的路，就只能做孤魂野鬼，永不能投胎。那盏长明灯的火苗渐渐地只剩下一点点蓝色，左右摇晃不止，就快要熄灭了。
每一个人都在往后退，每个人的眼睛都充满了恐惧的目光。
道士停止吹唢呐，大步走过来，洒了一大把糯米，继而点了一张符纸，在空中挥舞两下，然后将符纸按在棺材前装满水的大碗里，他的口里一直在不停地念叨着。
敲锣的人拼命地敲，锣声“哐哐镪镪”远远地传开去，人们的心也被震的七零八落。
长明灯的灯心突然发出“啵”的一声，火苗突然暴长，紧接着，又恢复了之前橘黄色的火光。
道士在心底长长地吁了口气，他说：“好了，没事了。”
棺材终于起了起来，一前一后上了路，两家的母亲早已经哭的嗓子嘶哑，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看着棺材走远，任是被人搀扶，依然跌倒在地。
还有什么事会比母亲送儿子更为悲痛？三姑六姨八婆的嚎哭不乏做戏的噱头，可母亲为儿子留的每一滴泪，都是最真实的，每一滴泪中都是割不断的情，流不完的血和泪。
往事积聚心头，早已忘了他的顽劣，全都是他的好，他的笑，可终于在朦胧泪眼中模糊，乃至消失不见。
去了，去了，棺材渐渐地消失在黑暗中，从此家中再无他的气息，阴阳相隔，自是永远隔绝了。
以往出殡人们往往会走三步退两步，舍近路而绕远路，而今晚，人们撒开脚丫子只顾大步往前走，只求快点到挖好的坟地。
出了槽门，鞭炮声也就歇了，敲锣的不再敲锣，道士也不再吹唢呐。一行人就像衔枚急行的小部队，直奔坟地而去。
出了村的大路，就是进山的小路，树木茂密，将月亮也遮住了，显得很是阴暗。树林里影影绰绰，仿佛潜伏着一只怪兽。
一个抬棺手突然滑了一下，棺材猛地晃了一下，幸好其他三个人反应灵敏，棺材才不至于掉在地上。那只公鸡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不满地嘀咕了一下。
“好像有人猛地压了我的肩膀一下。”抬棺手满面惊恐地向同伴解释道，其他三人也纷纷露出惊恐之色。
道士低声喝道：“别乱说，没有的事，快走。”
一行人于是加快了脚步往前赶。
道士的眉头一直紧锁着，除了起棺出了点问题，这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期望接下来也平安无事就好。
幸好坟地马上就要到了。
一行人几乎是以冲刺的速度杀到坟地里。
道士低低地说了声：“卸棺。”
抬棺手慌忙将棺材卸下肩膀，用手臂勾着抬棺的木头，将棺材卸在挖好的坑里。有人解了绳索，棺材发出沉闷的响声落了地。
鞭炮声终于再度响了起来。
大部分人先离开了，留下小部分人培土，于是，荒凉的山林更显得静寂阴森。
“嚓嚓嚓——”天地间只剩下铁铲铲土的声音。
棺材的黑色渐渐地隐没，只剩下土的黄色。
人们松了一口气。
一只猫头鹰忽然从一棵大树上俯冲下来，发出“呼呼”的响声，转眼间，它凌厉的爪子之间多了一只老鼠。
“是猫头鹰。”有人惊呼，传说猫头鹰是报丧鸟，不祥至及。
道士连忙稳住大家，“没事，这不是屋背后大树上的猫头鹰，不碍事的。”
猫头鹰吃了老鼠，扑闪着翅膀飞离了坟地。
有人顺着猫头鹰所在的地方看过去，突然失声喊道：“那里有人！”
其他人心头一凛，纷纷朝他指的地方看去。
不错，确实是有一个人，或者是黑糊糊的一个人影。也许他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也许他之前就躲在了大树的后面。
他是谁？为什么躲在那里？他想干什么？
人们早就觉得今天晚上不同寻常，出殡的路上也太过平安，原来凶险竟是藏在了最后。
“快跑。”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扔了手里的东西，往山下狂奔。
道士没有跑。
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他不想就这么狼狈地逃跑，不管那是人是鬼，他反而非搞清楚不可了。
道士朝那个人影走了过去。
他感觉视线变得有点模糊，看那个人影就像隔着一块毛玻璃，他想，也许是在月光下看黑暗中的东西的缘故。
走了几步，他没有再走，不敢再往前一步。
他的前面突然窜出来一条眼镜蛇，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道士只好慢慢地退回去，那个人影依然一动不动，仿佛在冷冷地嘲笑他。
眼镜蛇没有放松丝毫的警戒，一直警惕地盯着他。
道士提了那两只公鸡，跌跌撞撞的下山去，他没有再回头看那个人影一眼。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绝对不是巧合。
而在祝微微家的柴房里，祝小涛伏在桌上，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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