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嫂尤姐-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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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书记是在我回矿的第三天回来的。那天早上阴沉沉的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漫天的大雪飘白了整个世界,矿山也披上了银装。下午,老书记浑身雪白的回到了工区。我和师傅正好在工区,跟区长拉呱。老书记回来了,我帮助打身上的雪,我师傅给倒开水,区长从里屋拿出自己的军大衣,给他披上。老书记坐在区长对面的桌子前抽着烟,喝着开水去寒。我们坐在对过的连椅上,区长和我们都急了,问老书记此行的结果。

    老书记喝口热茶,吐着烟雾,牢骚道:“我还去给人家做思想工作,人家却给我上了几天的政治课。”

    区长问:“马山的媳妇不来了?”

    老书记说:“来?她还逼着我回来做马山的工作跟她离婚呢。”

    我们都骂那个女人不通人性,马山都这样了,她不管不问,还让马山跟她离婚,她想的美着呢。

    老书记又是哀叹,摇着手说起了此行的过程:我按照马山的地址,找到了马山的家,泰兴县的旮旯儿村,我从泰兴下了汽车,又转车,过了好几条小河。那里的天真是阴冷啊。到了旮旯儿村一问,那个女人可不是个饶人的茬子。她不仅是党员还是村里的副书记兼妇女主任,我去的时候,人家已经提升为乡妇联主任半年了,就是说她来看马山的时候已经是乡妇联主任了,副科级干部。我先找到了马山的家里,马山家有兄弟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娘,我都见了。他老娘拉着我的手,哭个不停,问个不停,要我带着她来矿看望儿子。马山的兄弟却训斥他娘,把我拉了出去,说,哥哥的事我们做不了主,都分家了,各过各的,这事啊你得问嫂子。能够感觉出来,他家的人都怕那个女人。

    我坐在马山弟弟自行车的屁股后,颠簸了十几里去了乡里,找到了妇联。她姓胡,人都喊她胡主任。她也认识我。在她办公室里,她给我倒了开水,客气地说话。在说话时,她支走了马山的兄弟。我们就摊牌了,我劝她回矿照顾马山。女人忽然变得不客气了,很政治地对我说,书记同志,你来的正好,我有许多问题还想向你请教呢?她问我,煤矿是不是社会主义,煤矿是不是要讲革命的爱情。这些问题,我能够回答。然后,她又问我,马山在井下出了事故,为何要我去照顾,难道我就要放下革命的重任,去伺候一个残疾的煤矿工人一辈子?我生气了,说,他是你丈夫!她反驳我说,他是我丈夫,为何过去不要我照顾,而现在要我照顾呢?我说,他出了工伤。女人说,出了工伤就要我照顾,他是国家的人,出了工伤也是国家的人,为何要我照顾?我说,你是革命干部,也是他的家属,你怎么没有同情心呢?她跟我吵了起来,说,我没有同情心,我是革命干部,我是他家属,我也是人,他在外已经有了女人,还要我照顾什么?那个女人真不是个饶人茬子。到了晚上,她还请我吃饭,乡里的几个领导都去陪我,陪客的都是些油嘴滑舌的家伙。劝我喝酒,替她叫苦,马山除了按时寄几个钱来,从没有问过家里的事,胡主任是又当爹又当娘把这个家支撑起来,把孩子拉扯大,胡主任苦啊。酒喝到了快醉的时候,我就直截了当地问她,你去还是不去照顾马山?我好回去汇报。女人没有说话,几个帮腔就说话了,既然马山心里没有胡主任了,还是离了婚好,马山也得替胡主任想想,胡主任的革命事业不能因为他而夭折。最后胡主任说话了,我会让他高兴地离婚,孩子我抚养,不要他抚养。几个帮腔都赞扬胡主任的高风亮节,不让马山抚养孩子算是便宜他了。我是又气又恼,但是还不能过分计较。酒后,我被安排到了招待所住宿。计划着第二天再去做她的思想工作。第二天,我起来去找她,她开会去了,不是去县里就是去下面的村子里,她躲着不见我。她走的时候,安排了工作人员招待我,不是把我领到了副书记办公室就是副乡长办公室,他们先是大道理,轮番给我做思想工作,然后就无聊起来,问矿上的男人与女人的比例,知道矿上的女人少,他们装着吃惊、稀奇,假装关心起矿工来,问矿上工人的性状况,有的太没有水平,太下流了。他们无聊完,然后替那个女人说情,说她跟马山的婚姻已经是名存实亡,他们的婚姻是“文革”的产物,既然“文革”结束了,现在分田到户了,单干了,他们就得离婚,就得单过。好似我们这些经过“文革”的人都不该活着,都该死。特别是那个书记,非常气人,他是科级干部,我也是科级干部,可他傲慢的不得了,像“文革”时期一样,把我当作犯人,指着我的额头,要我完成胡主任跟马山离婚的工作,一定要离,这也是乡党委乡政府的工作,要我们工人老大哥发扬风格,主动离婚,不能因此影响胡主任的工作。他把胡主任跟马山的离婚书郑重地递给我,我一看,那个女人签字了,只要马山签字就等于离婚了。

    老书记掏出离婚书来,掉了两滴明亮的泪水。区长是个躁脾气的人,拿着离婚书看了几眼,又扔到了桌子上,接着骂了起来,骂他们不是人。

    老书记又说:“哎,没想到马山还这么可怜……不过,我在那里几天也有收获,也听到了风言风语,就是那个女人背后有靠山,就是那个书记。”

    我师傅骂了句:“她给马山戴绿帽子。”

    气归气,骂归骂,怎么向马山交代呢?区长和书记都很为难。怕把离婚书拿给马山,马山承受不了这沉重打击。

    屋子里的人都在为难,书记到底是老政治了,他看了我,问:“小李,你是我们工区出去的秀才,你看这个问题该怎么办?”

    我拿过离婚书,看了,挠着头,忽然冒出了一句:“老书记你们不好跟马班长说,就给尤姐说,让尤姐跟马山说,这不是单纯的政治工作。”

    我师傅跟着喊了起来,拍着手说:“哎,小李子这招行啊。”

    书记还是犹豫,说:“南门口的那个裁缝,毕竟是相好的,这事找她合适吗?”

    区长说:“怎么不合适,她能跟马山睡,她就能够把这事办好。”

    我跟我师傅去医院叫尤姐,不说是书记回来了,而是说区长叫她,要给她开工资的事。尤姐听了很羞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泼辣的尤姐害羞。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还给我开工资,我又不是国家工人。我们把尤姐哄走了。

    我们在医院里陪着马山玩扑克牌,说着笑话。没过多长时间,尤姐回来了,她满脸的笑容,倒了开水,自己喝着,想着什么,到了我们跟前,问,打完你们回去吧。我们很明智地离开了。屋子里剩下了尤姐和马山,还有一屋子里的暖气。

    这个大雪飘飘的夜里,尤姐没有回去,这一夜,尤姐把老书记此行的过程和结果都告诉了马山。

    马山看着尤姐从怀里掏出的离婚书,扑在尤姐的怀里,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了。刹那,马山忽然不哭了,掏出了笔在离婚书上签了字,然后高兴地对尤姐说,我是怎么了啊,我该高兴才是,我马山能遇见你这个女人,我这一辈子满足了。

    尤姐看着马山,第一次跟他吵架了,责问他,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马山苦笑着说,我们家的事,你就别跟着掺合了。

    什么?尤姐扑到了他的怀里,用手打他,用嘴咬他的脖子,然后站了起来,疯了一样地说,你们家里的事,谁是你们家里的,我呢?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马山劝她说,我想尽快出院,不想麻烦工区领导,更不想让你跟着受罪。

    尤姐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掉了泪珠,说,你想尽快离开这儿?啥时走?

    马山说,我想春节前回家过年。

    尤姐不哭了,站了起来,对他说,你走,我也走。

    马山问,你到哪儿去?

    尤姐说,你说我到哪儿去,我还能到哪儿去,我跟你一起走。

    马山训斥她道,胡说,你有家,你好好跟着运哥过日子,忘掉我。

    尤姐大声说,不,除非我死了才能忘了你,山哥,你就带我走吧,我早就是你的人了,现在你也离婚了,除了我,你根本没有女人。

    马山说,不行,我是个残废人,不能拖累你。

    尤姐说,不是拖累,我才不管你是残疾呢,我就跟着你一起,你死我也死,你活我也活,你到哪里,我就跟着到哪里!

    马山抓住她的手,把她搂在怀里,说,我怎么舍得你呢,我问你,运哥怎么办?运哥是个好人,我们不能害了他啊。

    尤姐望着他的脸,对他说,我们不会害了运哥的,在那个女人走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今天,我已经给他物色好了媳妇。

    马山吃惊地问,就算运哥同意跟你离婚,人家女的又同意跟运哥结婚吗?

    尤姐凄然一笑说,会的,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是我表妹,她很不幸,她的丈夫也是矿上的采煤工人,前年采煤面塌方,被砸死在井下,她守寡两年了,我给物色了几个没有一个合适的,我就做主,把她说给运哥,他们会同意的。

    马山问,你表妹的孩子多吗,要是负担重,运哥能够承受得起吗?

    尤姐说,一个女孩子,运哥也很喜欢……山哥,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办得很圆满,我们的事不要再麻烦领导了。

    马山点头说,我也很过意不去,你要是办得利索,我们就春节前回家……我问你,你不后悔?

    不后悔,只要与你在一起,不过……尤姐说,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跟她离婚,你的孩子还是你的孩子,不能跟着她。

    马山点头,说,我答应你,你的孩子呢?

    运哥不要,我就带走。

    大雪飘飘的日子里,世界很洁净,也很温暖。尤姐在自己的裁缝店里让运哥做了一桌子好菜,把自己守寡的表妹接来,三个人阐明了立场。尤姐给运哥端了最后的三杯酒,然后跪在运哥的跟前,要运哥听她说完自己的想法。自己要离开他,跟马山走了。好人运哥看着尤姐,也难过地哭了,说,马山要是好好的,你跟他就跟吧,可是,他现在是个残废人,会让你受累的。

    她表妹和运哥把尤姐拉起来,尤姐说,我愿意跟着他受罪,我不放心的是你和孩子,怕你受苦,怕你再找一个像我一样的坏女人,才让我表妹嫁给你的。

    运哥也哭了,说,你对我一点儿不坏,我愿意你跟马山好。

    尤姐一手拉着运哥的手,一手拉着表妹的手,说,我表妹人长得俊,也贤惠,就是命苦了些,哎,煤矿工人的命就是苦啊,你们俩结合,谁都不会给谁气受的。

    运哥看着表妹,表妹看着运哥低下了头。

    尤姐说,我走了以后,你们就把裁缝店卖了,你们回家好好过日子吧,运哥,你别长期上夜班了,下了班就回家,好好照顾我妹妹。

    运哥哭了起来,她表妹也哭了起来。三个人哭了一会儿,才抹干了眼泪。

    三个人踏着厚厚的大雪,去了当地乡政府的民政办公室,尤姐跟运哥办理了离婚,接着运哥又跟尤姐的表妹办理了结婚登记。

    尤姐在年前跟着马山回到了老家。

    尤姐的义举感动了矿工们,矿领导专门派了一辆面包车送他们回家。那天天晴了,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阳光像白雪一样洒满矿山,尤姐搀扶着马山,马山穿着黄军大衣,尤姐穿着时髦的红色羽绒服,映衬得她的脸更红了。

    送行仪式很隆重,工区领导、工会领导和工友们都来了,运哥带着他的新媳妇和尤姐的徒弟们都来送行。尤姐把马山扶到面包车里坐下,然后下来,跟领导握手,跟熟悉的人握手,尤姐抹了一次眼泪,笑了一次,又抹了眼泪,又笑了,如此哭哭笑笑的。

    我、我师傅和班上的工友都来送行了,尤姐握完大家的手,最后握到了我们跟前,我们扒着车窗跟马山说笑话。

    尤姐站在车门口,看着我笑笑,趴在我耳朵跟前小声说:“小李,我有个愿望,你能成全我吗?”

    “我?”我说,“能,你尽管说!”

    尤姐小声说:“小李,你的嘴很严,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师娘,我想让你大声喊我一句师娘,你愿意吗?”

    是啊,我还真的没叫过她一声师娘呢,因为她毕竟是跟马山相好。听了尤姐的哀求,我的脸红了,我不怕人多,不是怕张不开口,而是我心里不承认她是我师娘,现在呢,她是我的师娘了,是我可敬的师娘了。尤姐看着我,我师傅也看着我,身边的工友也看着我。

    叫我一声师娘,喊我一句师娘!尤姐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却成了她做人的全部代价。

    围观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哑巴一样地看着我,就连面包车里的马山师傅也回头看着我。

    我的脸更红了,在我师傅用胳膊肘肘我时,我红着脸闭上眼,像高粱地里的狼大声苍凉地叫了起来:“师娘……师娘走好,师娘,师娘一路顺风,师娘师娘,我的师娘,我可爱的师娘我敬爱的师娘……我的师娘,前面的路还很漫长……”

    我师傅和卢师傅、小曹师兄等人在我苍凉的喊声中也跟着叫了起来。那久久不绝的声音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在我忆旧的梦中。

    尤姐捂住脸,咯咯地笑出了泪水,满足地钻进车里,坐在马山身边向我们挥致手谢,她一只手用手绢擦眼泪,另一只手向我们挥舞。

    汽车启动了,看着面包车开到矿外,开进那迷茫的银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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