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弯下身子,解开她脸上的红纱,淡淡的血色曼陀罗的味道便被吸入鼻中,这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气息。红纱下面是一张银色的面具,面具只遮掩了眼睛以下的容颜,面具下覆着的是她原本绝世的容颜。他的指尖缓缓滑过面具,似乎在想象着她被烈火烧过的容颜会是怎样的骇人,竟让云池在看到的那一刻落荒而逃。
面具摘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几乎紧皱在一起的脸,烈火烧过的痕迹可怖骇人,那几乎已不能称之为一张人脸,那原本丝滑细嫩的肌肤此刻全都皱在一起,干巴巴的,新皮尚透着血肉的红色……
慧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却急忙用手紧紧捂住嘴巴,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她受烈火焚身时一定很疼,她当时一定很疼……
慧空蹲坐到地上,无声地哭了很久,脑海中全都是当初遇到她时的情形,三言两语便感觉到她心底的禅意,他死皮赖脸劝说她去曼罗山出家,不过也是想让她躲开这一世的厮杀。可她不肯,她有恨在心,她有仇要报。
可当她说她并非良善之辈时,他却知晓她心底的柔善。所有的杀戮和决断,都是不得已的决定,她知晓改变不了,所以不去纠结,却在拼力将死亡与血降到最少。
她聪慧,智计无双,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罗儿,我会以我之力,还你生命,还你容貌,用我西域巫师的永生永世,换取你的一世幸福。
人都有命,你是我的命、是华丹诚的命、也是祁渊的命,可却只有祁渊才是你的命。
慧空取来一把匕首,匕首触到曼罗的手腕,她那里的肌肤并没有比脸上的情况好多少,可以想见那日的烈火焚身于她而言该是何等的惨烈。他手上微微用力,匕首便割了下去,一瞬间紫黑色的血便争先恐后的往外流。
他目光温柔的看着曼罗,良久,似乎叹息了一声,又似乎轻笑了一声,他扭身躺进另一个木桶里,眼睛看着帐子的顶部,嘴角缓缓噙出一抹笑意。
你为救祁渊,先是给清苒削骨易容成你的样子,这是为了不让同生同死的誓言应验,给他活下去的信念;你再为救他,与他换血,将他体内的有毒之血全部引到自己身上,再将自己身上能干净无毒的血引到他身上,噬心蛊与催龄蛊原本就不相容,血温升高,你才承受那烈火焚身之痛,似乎你也没想到还能活下来。
可你活下来就是我与他的幸福。
今日,我用你曾用过的法子,救你。罗儿,能为你履行天命,一直都是我所渴望却不期待的事情,我想让你活着,却又不想离开你。
只是今日,似乎不得不别离了。
我不会在这世间留下任何痕迹,我会用我西域巫族特有的异能,将我从你的记忆中抹去,既然苦痛已经很多,少记一份便是一份吧。
良久,他拿着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下,殷红的血顿时涌出。他微笑着缓缓闭上眼睛,原来为你舍出生命,竟是这样幸福。
帐子里一整个夜晚都没有任何动静,狄龙也不敢贸然派人前去查看,只是派人紧紧盯着那顶帐子,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立即通知他。
天擦亮时云池忽然跑进死灵大营,嚷嚷着要见狄龙,想起前日夜里云池竟帮着祁渊一起对付他,心中不由恼恨,此刻正想找个人泄愤,便让人把云池带进了他的帐中,原本想为难一番,然云池不等他说话便说:“狄城主眼下还在这里,却不知祁渊的人已将整个死灵大营包围了起来!”
狄龙冷哼一声,这些事情他岂会不知,阴冷地看了一眼云池,“你这个叛徒,此刻竟然还有脸来见本主,来人将他拿下!”
云池脸上一寒,想来他也曾是雄踞一方的霸主,见过的世面,掌握的势力比狄龙却还要大上几倍,便是此时他失去云国,落魄了,可手中的势力却也是不容小觑的。
喋血卫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存在。
经过前夜一战,他已看出了古怪老头与狄龙的歹毒心思,竟想将这天下变成一个死灵和毒蛊控制的天下,他再是利欲熏心想要称霸三国,却也没想着将天下变成那样的天下!茶山太婆已与古怪老头同归于尽,他本想不再与狄龙有任何牵扯,只是此时,他心中惦念着曼罗,才不得不来此一趟。
他已经知晓了真假曼罗的事情,想着自己竟在地狱之城的暗室里亲手将曼罗抛下,以至于没能及时救出曼罗反而将她置于那样危险的境地,他心中便难过万分。只是让他更加震惊的竟是曼罗容颜的变化,那样严重的灼伤竟是她为救祁渊所致。
他很嫉妒,也很羡慕,却也知晓,此刻她的安全才最重要,左右他已经罪孽深重,也不配入她的眼了,只是一个华丹诚便能为她而死,他又有何不能!
“狄城主,你这是要对我下手?”
“我恨不得此刻就宰了你!”
“狄城主不敢在此刻宰我,也因为你宰不了我吧?”
“别以为有喋血卫,你就了不起了。”狄龙鄙夷地看了一眼云池,“你也就只剩下喋血卫了。”
云池不以为意,凉凉一笑,“那也比狄城主只剩下孤家寡人的好。”
狄龙面色一凝,“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云池负手轻笑,“狄城主从地狱之城逃生的时候忘记了什么,难道不记得了么?”
“洛儿”狄龙眉毛一扬,“你抓了洛儿?”
“只要狄城主能将曼罗交出来。”云池嘴角冷笑,眼底沉冷,从袖带里掏出一块玉佩在狄龙面前晃了晃,“我就能保证令郎的安全。”
“你卑鄙!”狄龙盯着那块玉佩,这确实是洛儿身上常挂着的玉佩,还是他娘亲还在的时候亲手为他做的,不算很轻巧,可洛儿从不愿摘下。狄龙握住手中的剑,握了再握,却终究没有提起来,与云池合作了这么久,他太知晓云池的秉性了,眼下云池敢一人闯他的死灵大营,便是说已经做了妥善安排,只要云池不从这里出去,洛儿的安全很难保证。
云池笑意不减的看着狄龙,瞥了一眼狄龙手中的剑,“狄城主武功了得,只是这剑若是用不好,我死了不要紧,狄家可久真的断子绝孙了。”
这个天杀的云池,竟然在背后阴他!可他老来得子,就狄洛那么一个儿子,先前还在赌,狄洛落到祁渊手中,祁渊应不会为难,可他没想到狄洛竟落到了云池手中……他抬手随意地指了指,“在另一处帐子里,慧空正在给她解毒。”
云池一把掀开帘子,却看到有一股黑烟从那帐子里冒出来,随后听到狄龙的属下奔过来交道:“城主,帐子着火了……”
狄龙正要发怒,走出帐子一看,果然那处为慧空和曼罗准备的帐子,此时正烧了起来。他浓眉顿皱,曼罗若是烧死了,他手上便是一点也没有和祁渊谈条件的筹码了,当即跳脚叫道:“都还杵着做什么,赶快去灭火啊!”
他也不管云池了,叫罢便自己也冲了过去。可那火烧的甚是邪门,水泼上去根本没有半点反应,他们从城里逃出来本来带的水就不多,众人便都愣愣地看向发了疯的狄龙,火瞬间烧起来,整个帐子都已着了,里面的人此刻兴许也烧起来了……
云池看着那火,忽然就想起来这些日子听到的关于苍荡山的传言,有一女子在那里受了烈火焚身,雷霆大雨竟未能将火浇灭……他再想想那日看到的被毁容的女子,心陡然一疼,竟腿上一软,跪到地上去,原来那女子真的是七儿……
他强行按下心中发的悲伤,欲站起身奔向那着火的帐子,无论如何这一次他要去救她,错过了那么多次救她的机会,不能再错过这一次!
然他刚站起来,忽然有什么东西冲天而出,众人仔细去瞧,竟是一个木桶……
狄龙眉梢一动,想起慧空曾问他要了两个木桶,他正要去接,身边玄衣劲装的男子竟已掠了过去。
同时有另一个白衣男子也跃了上去,在云池够到木桶时,木桶已被那白衣男子接住,是祁渊。
看到祁渊来,云池识趣地收势,却下意识去看了一眼木桶,木桶里红衣白发的女子此刻正安然的睡着,木桶边缘有很多血,有些干凝地粘在木桶上。他看的眉心一跳,但见木桶里的女子,面色如常,却也不知究竟有没有事……
狄龙瞧见祁渊,惊得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外,祁渊何时来的他竟半点也不知晓,一时竟忘记派人上前去阻拦。
祁渊看着怀中的人,她脸上还遮着面纱,眉头微微皱着,不知在昏睡中还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将木桶稳稳的放在地上,伸手想要去揭开那层面纱好好看一看她。
上次说话还是在她将皇位禅让给曼彻的前一晚,然后没有半点征兆的,她就把他打晕了带去苍荡山,私下决定了他的生死。已有半年多了,他没能和她再说过一句话,前夜里他明明已经快要抱住她,却被死灵楚青衣抢走,她只来得及在他耳边匆匆留了一句话,便又被狄龙带来了这里。
他伸出的手猛地一顿,木桶里的人忽然睁开眼睛,眸光清明,恰与他四目相对,她的嘴角动了动,祁渊顿时一愣,捏了捏她的手。
此时已反应过来的狄龙当即扑了过来,曼罗眼下是他的护身符,若是曼罗不在手中,他还有什么筹码和祁渊斗?他与祁渊围着木桶打了起来,高手之间的较量,拼的从来都是谁的漏洞少,祁渊因为要护着木桶里的曼罗,不能全身心的打斗,便会狄龙占了优势,在狄龙手中的剑横扫过来时他当即一避,这一避,木桶便被狄龙抢了去。
狄龙抢回曼罗,并不恋战,动作迅速的退回自己的阵营中,同时命令死灵上前阻拦。
祁渊只身前来,双手难敌六臂,竟被以楚青衣和离尘为首的死灵逼的连连后退。最后不得不落荒而逃……
等“逃”的远了,见死灵并未追上来,祁渊霍然顿住步子,回身看向死灵大营,耳边回荡着方才曼罗的话,“我留在死灵大营,与你里应外合,彻底覆亡死灵及狄龙。”他的目光疼惜,为何总要眼睁睁看着她以身犯险,而他竟只能听从她的话,循着她的布置安排?
七儿,七儿。
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你陷身危险之中,往后无论前方如何,都只能由我护着你,与你一同走。
答应我,好好的等我来接应你。
云池远远看着祁渊的“落荒而逃”的背影,认识这么多年,他深知祁渊没有这么弱,也绝不会抛下七儿,这其中难道另有安排?
狄龙将曼罗带回了自己的帐子,却忍不住看了一眼先前为慧空准备的帐子,那里已经烧成灰烬,那个总是青衣僧袍的男子,亦消失不见。想着他昨夜所说的天命,难道他真的是以命换命,救了曼罗?
夜里,狄龙为防祁渊再次偷袭,将曼罗安置在了自己帐子里。云池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坚决不同意,并再次拿出狄洛的性命做威胁,狄龙脸色阴沉的盯着他,“她眼下昏迷着,又有何妨?”
云池冷笑,“你若不顾惜狄洛的性命,尽管一意孤行。”
狄龙气的浑身发抖,半晌将云池与曼罗都撵了出去,在他们出帐子时又阴恻恻地说道:“你们若是想耍什么花招,就尽管使,左右韩筱依还在我手上。”
云池并没有任何反应,倒是木桶里仍旧昏迷着的曼罗睫毛动了动,韩筱依也在这死灵大营里?
到了另一处帐子,云池让地狱之城的人退到五步外,狄龙冷哼着照做了。一时之间帐子里便只有云池和曼罗二人了。云池看了一眼木桶,缓声道:“我知道你醒着。”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曼罗当即睁开眼睛,刹那之间眸底寒光乍泄,袖中寒光一闪,人已经跃了起来扑向云池。
云池看到她眼中的杀气,心中一惊,急忙后退,堪堪避过匕首,却还是挨了她一脚。他错愕地站着,没想到曼罗竟如此想杀他!
“不解么?”曼罗压低了声音冷笑一声,“为了我前世今生的疼痛、为了我优柔寡断造成的今日祸事、为了我被你残害的亲人,云池,我该将你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云池眼中闪过一丝疼痛,“我知道你恨我,却不知你为何如此恨我,从凤翔山你落水醒来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我想做什么都入不了你的眼,七儿,你可知晓你说这些,我也会心痛?”
“痛死你才好!”曼罗咬牙切齿,眼神冰冷如万丈荒原,“想必你应该听说过这句话,‘重生之身,前世之忆,娶之为妻,以之为旗’。”
云池的确听过这句话,当初古怪老头叫人放出这句话,目的是为了挑拨曼罗与祁渊的关系,可他却一直都不慎理解“重生之身,前世之忆”究竟是什么意思。
“凤翔山放倾涵推我落水那日,正式我从前世重生之时,也许你觉得匪夷所思,这世上竟会有这般离奇的事情发生,可确实发生在了我身上。可是云池,你知道我前世是怎么死的么?”曼罗步步逼近,眼底的冷忙只有更加森寒,“前世我父皇大寿,你就如上次一次,将曼宫搅得天翻地覆,曼国皇族几乎全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唯独我被你救了出来,自那之后我对你心存感激,助你东奔西战,从祁渊手中抢到整个天下,你登基称帝,封我为后,却偏偏宠爱孟清茹,你将她封为茹妃,纵她害死我的儿子宁儿,甚至因为痴情蛊,你将我逼至绝境,为了彻底杀了我,你牺牲茹妃的孩子陷害我,茹妃更是落井下石,将曼国灭亡的真相告诉我,那真是一出好戏,万般绝望的我选择自杀,你却在我死后命人对我施以戮血之刑,云池,你知晓我为何会那么恨你了吧?”
曼罗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眼中冷忙更甚了几分,“今生你为皇权,几番算计于我,纵容放倾涵杀我、与周素联手害我、在曼宫你再次让我失去孩子,此生不能再做一个母亲,云池,你知晓我为何要杀你了吧?”
“我帮你夺得云国皇位,原本是想将你捧到至高,再狠狠地将你拉下来踩死,我要让你死在最绝望的时候,却没想到正是由于我的这种自私,没能及时杀了你,竟让你与古怪老头联手,弄出死灵来祸害天下,你知晓我为何想将你千刀万剐了吧?”
云池被她的一番控诉竟惊愕的当即愣住,他从来想过这世上竟有如此奇异的事情,也从未想到原来他给她造成的伤害竟如此之深……
然曼罗再次举着匕首刺了过来,他不知是因为愣怔,还是根本就不想躲,竟硬生生承受了那匕首穿透身体的疼痛,许是曼罗并不想让他那么快死,那一下并未刺进他的胸腔,反而洞穿了他的锁骨位置。
云池吃痛,却凉凉一笑,今生得此结局,原来竟是活该。只是他不能死在曼罗手上,她若杀了他,看似报仇,实则会在心上再覆一层阴云。他伸手握住曼罗的手,她刚经历换血,身上并无多少力气,被他这一握,竟抽不回手来。
他看着她,目光充满歉意,“原来我竟伤你至此,的确应该千刀万剐,只是此刻我还不能死。”他塞了一张纸条到曼罗袖中,缓缓一笑,“这是研制死灵最后确定的蛊毒方子,我当初命人誊写了一份,你今日不跟祁渊走,选择留下,应该也是为了这个吧。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可好?”
曼罗猛地愣住,似乎也没想到云池会给她这个,就在她愣怔的片刻,云池已经拔出匕首,匆匆出了帐子。
不知为何,她竟没有去追,看着地上他留下的血迹,忽然虚弱的蹲了下去。
太多的杀戮,太多的死亡,这一刻是从未有过的疲倦。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可她知晓,这并不是结束,她失去的还会更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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