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大赢家:司马懿-与朋友们纵论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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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这是南梁永嘉太守丘迟所作《与陈伯之书》里的佳句,虽是描写江南的春色,但以之形容这个时节陆浑山的明媚风光,再恰当不过。

    阿昭正和几个小伙伴放着纸鸢,胡昭和几个弟子正忙活着择菜、切肉、煮水,今日风和日丽,经由蒋济倡议,大家将家伙什搬到学馆前的草地上野炊。

    司马懿定亲的事,早已在同伴间传开,他责怪蒋济,这种事怎么好到处宣扬,蒋济不以为然,说这等大喜事也该让大伙一起高兴高兴。一些要好的同道纷纷前来道喜,阿昭却是一个劲地取笑司马懿。

    此时,阿昭边扯着手中的线,边用清亮的声音喊道:

    “哎呀,这司马家的媳妇飞得真高啊,我拉都拉不动啦!谁来帮帮我呀,这么一个大媳妇,可不能让她跑啦!”

    众人大笑。

    “看你这牙尖嘴利的,又是跟谁学的,好的不学,尽学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

    司马懿轻拧了几下阿昭的脸。

    “我跟你走得最近,当然是从你这里学来的。”说完,冲司马懿扮了个鬼脸,跟小伙伴们跑远了。

    司马懿解下额头上的头巾,擦擦脸,搭在脖子上,问蒋济:

    “周齐也该回来了吧,这走了都快两个月了。”

    “你怎么惦记起他来了,忘了他是如何对你的了?”蒋济卷卷袖子,用细长的筷子翻了翻大锅里炖的菜,往里加了些水,“山上的事还不够咱忙活的,你操心他干吗!”

    蒋济说的“山上的事”指的是护卫队的操练,司马懿从温县回来后,胡昭就带着他去见了后山庄户的长老,把事这么一说,庄上直说这是大好事,欣然同意,不出三天,就挑选好了二十条壮汉,又由庄上铁匠打了二十口环首刀,每人缝制了一身新衣裳。

    有几家媳妇暗自嘀咕,这么大一座山,自家又僻远,自打住在这里就没见过有哪门子匪贼来抢劫,更别提杀人了,对此事颇有怨言,但护卫队还是按部就班地建立起来。在胡昭的指导下,一月下来,众人已能有章有法地使唤手中的兵刃,近来他还为护卫队创了个阵形,以应付贼人众多时的状况。

    司马懿现在更能体会,天下诸侯何以那么争先恐后地想请先生出山,先生身上所藏之才学,单单以文武两济,远不能形容。

    不过在阿昭眼里,护卫队又是另一回事,当他从蒋济那里听说这是司马懿的主意时,就说这是司马懿在玩闹,他虽是孩童,但有时脱口的话,也着实让司马懿无从对应,比如——

    “你知道战国时赵括的事吗?赵括纸上谈兵毁了四十万士卒的性命,你都没领过兵打过仗,更不知兵事凶险,竟还怂恿先生做这种事,既误人又害己。”

    这话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但年在先生左右,熏陶日久,也学出了个模样。

    司马懿自然不认为自己是在纸上谈兵,组建护卫队的好处放眼长远才见识得到,小媳妇唠叨几句是妇道人家不懂世事,至于阿昭,司马懿则一笑了之。

    几声春雷过后,西京长安城迎来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透亮的天空中,落下一串一串珍珠般大小的雨点,随即变成瓢泼大雨,滋润着干渴的大地。

    俗谚云,春雨贵如油,这场雨的到来预示着今年将会有个好收成。李傕却没有这份兴致,一脸愁容,满腹心事,这还得从几天前的一场酒宴说起。

    那日,李傕犯了酒瘾,邀来郭汜一起于桂清宫豪饮,两人皆是海量,几壶酒下肚,神色如旧。李傕觉得干饮无趣,叫来宫女起舞助兴,郭汜握着一爵酒,闯至宫女中间,肆意调戏,宫女们惊恐,却又不敢散去。

    杯中酒喝干后,郭汜推开怀中的宫女,大跨几步,走至李傕跟前。

    “稚然(李傕表字)兄,有件事我琢磨了很久,你说咱占着长安做什么?”

    “这还用问嘛,亚多(郭汜表字)!”李傕甩去身上的长衣,盘腿坐于擦洗得锃亮的地板上,“长安城有钱有粮,够咱们兄弟吃上几年,老百姓也踏实本分,闹不出什么幺蛾子,而且贾诩不也说了,长安城池坚固,地处优越,进退两宜,比起咱那个苦山苦水的老家强上百倍,亚多,你说,咱能不占着这块宝地吗?”

    李傕微斜着上身,炯炯有神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视郭汜。

    “刘邦当年选这里做都城,自有它的好处,不过稚然兄,你可曾想过把洛阳也占了?”

    “占洛阳?”李傕不知道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即便长安城钱粮充足,但咱们十几万弟兄,加上城中百姓,也总有吃光的一天;另外,长安城再大、再坚固,也只是一座城,难道咱们能靠着一座孤城高枕无忧?”

    听完郭汜这番话,李傕停下酒爵。

    “亚多,你有什么想法,利爽地说出来,你瞧瞧,跟读书人相处久了,这性子也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稚然兄,如今的形势,你也看到了,各路诸侯虽然闹得凶,但最强的还得数袁绍,天下十三州他已占有并、冀、青三处,称霸之心,瞎子都看得出。并州临近长安,袁绍要是引兵西下,到时我们如何自保?不如趁他现与幽州公孙瓒死战,还顾不着咱这边的事,占了洛阳,将西京与东都连成一片,不仅扩大了地盘,有了回旋余地,还能增加兵源粮草赋税,这比咱们守着长安一座城池要强吧!”

    李傕脸上浮着半笑不笑的表情。他这是想脱离我自立啊!

    李傕没有理由不这么认为,郭汜与他同为董卓部属,官阶相当,军功不分伯仲,然而进入长安后,由于李傕在攻取长安前,沿途收拢董卓旧部,对伤亡者多有抚恤,受到将士拥戴,在军中极有威望,入城后天子赐他为池阳侯,加封车骑将军,地位仅次于大将军与骠骑将军,许其设置幕府,自选僚属,政令皆出其门。有人私下有言,李傕是皇帝的皇帝,李府是朝廷的朝廷。

    再观郭汜,虽然被汉庭封了美阳侯,但在官职上只是后将军,受李傕节制,以前为袍泽,如今遵号令,口头上虽然还是称兄道弟,但今时不同往日,郭汜自然气不过。

    自那以后,他就一直盘算着自立山头,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加上李傕时常赠以金银美女良田,以安其心,他也就不急着与之撕破脸,按下心思,寻机再动,但也少不得借酒消愁。

    主簿田弘乃郭汜心腹,素知其心事,月初,袁绍与公孙瓒开战,他即刻向郭汜献上攻取洛阳、裂土自立的计谋,为了不让李傕生疑,顺顺当当领兵而去,田弘还为郭汜出了主意,听上去,是一心为了李傕着想。

    郭汜点头称好,前半月,李傕忙着给天子选妃,难得空闲,今日选妃的事已了,又请他去喝酒,恰好是个机会。李傕听后,一言未发。

    庭院内冒出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清风吹拂,馨香味扑鼻而来。

    董承正给一株柏树松土,长安城的春天,早上多少还有些冷,没多大工夫,董承一连打了数个喷嚏。

    “李傕没同意?”对田弘传来的消息,他并不感到意外,反而有种欣喜之感,他笑道,“我早就料到了,这样离我们的目标就更近了一步。”

    “在下再寻机会火上浇油,李傕郭汜二人反目为期不远。”

    为早日实现自己的目的,董承以重金贿赂田弘,并送去美女数人,田弘一介文士,诱惑面前难以自持,成了董承的另一枚棋子。

    “事到如今,其他尚在掌握,唯有光禄大夫贾诩,让我不安心,此人喜怒不形于色,心计颇深,不知道是否已察觉我等的计谋。”

    “贾诩虽然被李傕拜为军师,任后却没给他出过一个主意,在下以为,他对李傕也有不满。”

    “暂且不去计较他了。”董承放下锄头,坐到台阶上,“郭汜那边还有劳老兄了,西凉的动静也得关注,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说话间,敲门声骤然响起,董承先是一惊,再细听确是敲门声,赶忙让家仆带着田弘从后门出去,自己放下门闩,拉开大门,门口站着一名小校。

    “车骑将军有请董记室,有要事相商!”

    “敢问是什么要事?”

    见那人闭口不言,董承大惊失色,后脊梁冷汗直出,该不会是被贾诩发现,向李傕告发,他因而拿自己问罪?但一想不对,如果要问罪,怎么只派了一个小校?难道是鸿门宴?可自己一个小小的记室,也用不着什么鸿门宴,一条铁索即可。

    董承正踌躇,小校已在一旁催促:

    “还请董记室快些。”

    “好,好。”

    董承换上官服,随小校来到李傕的军府。军府的议事堂内此时已按文武列成两班,董承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到的,只好站在靠近门槛的最边上。不过,他也松了口气,原来跟我无关,他平复情绪,换成平常的表情望向坐上之人。

    “诸位,马腾不甘寂寞,这回又杀过来了!”李傕眨着一双小眼扫视堂下文武,“哨报上说,与上次不同,这回马腾带了十万大军前来,还有他的义弟韩遂助阵,加起来有十五万人之多,可以说把家底都拿出来了,诸位,说说看,这回咱们该如何应对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咋办咋办!马腾上次差点连小命都没了,咱还怕个手下败将不成!”

    说话的是李傕手下的一员猛将,人称“飞虎将”的李蒙。此人武艺超群,一杆长枪耍得出神入化,自十七岁从军,杀人无数,鲜有败绩,自不把上次落败而逃的马腾放在眼里。

    “文才,你怎么看?”李傕将目光落在李蒙前面的正将军胡轸身上。

    胡轸膀大腰圆,面庞方正,一双剑眉横卧额前,一看便知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将。

    “咱是个大老粗,说不出中听的话来,只知道上阵杀敌是咱的本分,只要将军一声令下,定杀他个人仰马翻。”

    李傕又点名问了几个人,皆主战,虽然马腾这次带的人马比起长安多出几万,但丝毫不影响堂下领兵之人的好斗本性,这些莽夫,杀人杀惯了,一天不见血一天不自在,从不计较会有什么后果——董承心头一动,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马腾加上李傕,战事一开,长安内外一时将塞满近三十万大军,到时战况必定惨烈,何不趁此机会,乱中取道,带天子潜出长安。只是到时兵荒马乱,能否成功脱身尚未可知。不过,即便不能遂心也没关系,军战之际,最需要的是同心协力,正因如此,也最容易被离间。对董承来说,战最有利于他,因此他也极力主战,并说:

    “马腾、韩遂虽为结义兄弟,实则是相互利用,纵使他有百万铁甲,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好!”

    李傕一声吼叫,差点没把文官们吓着,除了贾诩,他摆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半眯着眼睛,仿佛在休养心神。

    对贾诩,李催既有感激之情也有忌惮之意,董卓死后,部下们无所依附,如果不是当初他强烈建议回兵长安,李催或许早就死在乱兵之下,因此大权在握后,他即刻给贾诩加官晋爵,荣宠备至,然而贾诩竟将所授官爵全数辞掉,只接受了一个光禄大夫的虚位。此外,他还劝说李催,善待百官,竭心王室,这让一向散野惯了的李催心生不悦,常怀疑他与自己离心,故而对他也有所提防。

    此时见他一副优哉的模样,李催面露怒色,提高嗓门问道:

    “贾大夫有什么高见吗?”

    “此事极为简单,请皇帝颁一谕令,命马腾等人退军,如若不退,便成叛逆,天下可共讨之。在下以为,如马韩等人尚有君臣之心,不会不遵上谕,如此,君侯不动干戈,便可保长安无虞。”

    贾诩说完这话,瞥了眼左边的那排武将,李蒙、胡轸手按剑柄,怒目而视,站在最前头的杨奉捻着胡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其他人一如泥塑般呆立。

    “李催虽然势力雄厚,但真正可用之人,又有几个呢!”

    这是董承心头的话。

    李催分叉双腿,冲着贾诩说道:

    “战场上的事,就用不着劳烦小皇帝了吧。”听上去像是征询贾诩的意见,但看他威严的表情,已然板上钉钉,不容置疑。

    “稚然兄,贾大夫说得在理,马腾韩遂命贱,自寻死路,但咱兄弟们的命金贵得很哩,如果不用打仗就能让他们退兵,既化解了干戈,又大得人心,不是更好?”

    坐于李催下首,感觉被他晾在一边的郭汜,终于忍不住,开口提出自己的想法。李催并没有接他的话,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诸位当同心同德,一力杀敌”之类的话后,结束了这次军议。

    郭汜一回到私邸,立刻抽出长剑,穿着鞋腾腾走到正堂,将油灯旁的条案生生劈成两半,还不解气,撸起袖子,从身后腰带上抽出马鞭,抽在几个姬妾的身上,姬妾们如受惊的羊群,哭喊着四处躲闪,这个碰倒灯架,那个撞到屏风,有的跑了一圈又撞在了一起,堂内顿时糟乱不堪。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田弘急忙上前劝解,夺下郭汜手上的剑,“要是让李催的耳目看到,可就麻烦啦。”

    “怕他个甚!老子不尿他这一壶!”郭汜怒气冲冲地丢下鞭子,“从那次说完洛阳的事,他就不阴不阳,老子跟他同生共死,他竟然拿那种脸色对我,把老子逼急了,看他妈还得瑟!”

    田弘让姬妾们下去,转而关上正堂大门。

    “将军忘了吗?”

    田弘这句话让狂暴的郭汜一愣,继而问道:

    “我忘什么啦?”

    “将军帐下牙门樊稠啊,他与韩遂可都是西凉金城人氏!”田弘神秘兮兮地来到郭汜近前,“将军如果要反李催,可让樊稠给韩遂写一封信,说明原委,并说事成之后,将长安让于他,将军定能出这口恶气。”

    “把长安让给韩遂?”郭汜像是没听清楚似的看看田弘,稍一沉吟,问道,“那咱去哪?”

    “带皇帝去洛阳啊,到时,将军不仅不会再屈人之下,更可号令天下,舍一长安而得天下,将军,天下还有这等好事吗?”

    “这个……”

    郭汜向前几步,来到门旁,按着门闩,似乎想要开门,却迟迟不动。

    袁绍取并州后,留小儿子袁尚领并州牧。袁尚素得父亲疼爱,得冀州时,袁绍便想让他接任冀州牧,只因冀州牧位显名重,其地又是天下之首,非一般人所能担当,而袁尚不过弱冠之年,怕众人不服,这才退而求其次,外派并州历练。

    为使袁尚顺遂,袁绍还将自己起兵讨董卓时就跟随左右,现任治中的逢纪做他的军师,执掌军幕,可见袁绍对这个儿子的切望之情。

    袁绍本还想让郭图在其身边辅佐,但郭图

    是袁绍长子袁谭亲信,怎肯为袁尚效力,袁尚也看不上郭图,说他为人刚愎,恐难相处,袁绍也就作罢,但仍让郭图留守并州,待逢纪履新再回冀州。

    回到冀州,郭图想起周齐的事,人家尽心竭力,自己最终却未能如承诺的那样帮上忙,自感有愧,一想年关周齐在山中定然无趣,不如邀其来邺城小住时日,结交结交达官显宦,也算报答。

    周齐一住便是两月,郭图日日待以美酒佳肴,又常排宴会,令宠妾歌伎相陪,让周齐深感荣光。到春暖花开,该是回还之日,周齐打算等郭图从袁绍那里回来就向他辞行。

    但这次所讨论的事情似乎极为重要,往日议事只需一两个时辰,今天却从巳时一直到了丑时,当周齐看到郭图的神情后,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郭图见他背着包袱伫在庭院,便问他:

    “你这是要走?”

    “正是,在下在府上叨扰了这么长时日,也是该回去了。别驾盛情,在下没齿难忘。”

    “巧了,”郭图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淡淡地说,“今天你若是不走,我也会让你离去。”

    周齐心上一紧,暗道,是不是跟今天所议之事有关?

    见他疑惑不解,郭图说道:

    “今日主公接到密报,幽州那边出了大事。”

    “前阵子还听别驾说起,主公联合鲜卑、乌桓袭破公孙瓒,斩首两万有余,公孙瓒无地存身,降了主公,主公仁厚,既往不咎,还让他继续镇守幽州,难不成是公孙瓒反了?”

    “正是!”郭图咬着牙道,“当日,主公连下代郡、广阳、上谷、右北平数城,公孙瓒只剩易京一地,兵寡粮尽,主公不仅饶他一命,还依旧让他领幽州牧,供应粮草,赏赐不断,恩宠无以复加,没想到,未到一月,此人竟忘恩负义,纠集黄巾贼逆对抗主公,其堂弟渤海郡太守公孙范、旧部田楷也起兵叛应,如中山狼者,莫过于此!”

    郭图在侍女端来的水盆里洗完手,喝下一口蜂蜜汤,将周齐唤到一边。

    “历来势穷而降的人,必不是真心投诚,当日众人也曾力劝主公斩草除根,免留后患,主公却执意不听,如今自尝苦果!公孙瓒此番来势汹汹,主公正欲调兵遣将,曹操又在主公背后捅了一刀。”

    “哦?”周齐越听越是兴奋。

    “曹操刚败了吕布,竟不知休养生息,今日以曹仁为大将,从东郡发兵攻我界桥。公孙瓒与曹操,加起来虽不过几万人马,但两路军马,分头并发,势头正劲,青州一带的黄巾余孽趁机也有蠢动的迹象。主公不惧公孙瓒与曹操,倒是担心境内黄巾军再起,形成外攻内乱的局面,到时那可就棘手了。是先了结公孙瓒与曹操,还是借机彻底平定境内黄巾军,众人各持己见,因此才耽搁了这么久。”

    “公孙瓒与曹操联手了吗?竟同时起兵。”

    “联手与否关系不大,即便联手,以主公之力应对绰绰有余。”

    “那主公可有对策?”

    “主公认为曹操攻界桥,不过是示威之法,让主公不要轻视于他,无关痛痒,他自领十万精锐与公孙瓒决战,另派颜良去青州剿灭黄巾余孽。依主公的意思,他本想灭了袁术再收拾这些黄巾贼,现在既然他们自寻死路,干脆就一并解决。我明日将随主公北征,照料不到你了。”

    “在下知道!”周齐深一施礼。

    “前番我曾对你说,主公无意于你,你道这是为何?”郭图逗着家养的一只长毛狗,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眼周齐。

    “不瞒别驾,这事一直令在下困惑难解。”

    “今天军议之后,我特意问了主公,他说,他不信任小儿之辈,就算有天纵之才也不用。你今年十七,再等三四年吧。”

    “主公的心思真是常人所不能解啊!”

    说得虽然轻松,但在周齐心中,已将袁绍骂了千遍。

    回到陆浑山,见山上多了个人,原来是陈群。

    这陈群脱身后,在西河逗留至年后天气转暖,才返回颍川许县的老家。没想到叔父大病,于是一心扶持,却因经验不足,经常手忙脚乱。陈老爷子本是硬气之人,看不得一个年轻人整天围着自己这把老骨头转,让他速速离开这晦气的病榻,到外头闯出个名堂,陈氏的子孙不能老死于僻处。

    自祖父、父亲故去后,陈群以叔为父,听其教诲,从不违逆,而叔父所言也恰是他心头所想。他本来想要直奔陆浑山,但叔父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计划。

    “你回来的前天,郭嘉曾来探望过我。”陈谌吃力地说道。

    “郭奉孝?”陈群一愣,“他不是在袁绍那里做谋士吗?听闻袁绍待他极厚。”

    “我也这样问过他,他说当初投袁绍,是实在拗不过堂兄郭图所求,虽然不过短短数月,但郭嘉已看出袁绍非成大事之人,毅然离他而去,现在在家开了间私塾,终日与孩童为伴。他与你同窗三载,感情甚笃,只因你跟着我常年在外,才少有联系,这次趁你们都有余闲,去趟阳翟看看你这位老友,也算是为我回个礼。”

    郭嘉是郭图的堂弟,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声音轻柔,宛若女子,因这个常常被人嘲笑。郭嘉自小喜欢与年长者来往,善听而寡言,所论又常出诸老意料,在阳翟从小就是个名人。他与陈群曾同拜荀彧为师,陈群比他年长,郭嘉因此与之常有来往,探讨学问,结下深厚情谊。

    后来陈群先是举孝廉,充任朝廷郎官,后任拓县县令,又随叔父宦海沉浮,虽偶有书信来往,但屈指算来,也有近三年没有相见了。

    在郭嘉那里住了些日子,转而由阳翟出发,直奔陆浑山而去,一路上还算太平,沿途的流民比去年少了许多,也没出现半路劫杀的恶贼,黄巾余孽更是不见踪影。

    看到以为被贼人所害的好友天降一般出现在眼前,司马懿不敢相信,以为自己眼花,等他确认陈群的确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时,百感交集,忍不住拉起陈群的手,仿佛只要一松手,他便会消失不见。

    “仲达,不必这样,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哈哈——”

    陈群松开司马懿的手,拜过胡昭,又向其他人行了行礼,将自己被白雀军劫持的前后经过叙述了一遍,众人听后,无不感慨万千。

    立在周齐左边的一人这时悄声对他说道:

    “前有辛毗、蒋济,现又有陈群上山,司马懿的势力已然超过了我们,这样下去,陆浑山哪里还有我们立足的地方。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们不能眼看着那几个小子把我们活活挤对死。先生以往对你多器重,大家伙都知道,现在怎么着?司马懿天天跟先生腻在一起。这也不说什么了,最恨的是你想去袁绍那里施展抱负,司马懿不顾同门之谊,肆意阻扰,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替你生气。我还听说,先生把《吴子兵法》传授给了司马懿,这套兵法先生不传你竟反传司马懿,换作我,定然不能饶了司马懿!”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是偷偷听到的,你想想,《吴子兵法》与《孙子兵法》世称兵家双璧,先生珍爱万分,从不传授他人,如今却授予司马懿,他怎么可能会让你知晓。”

    周齐听罢这番话,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快步走出被司马懿等人的谈笑声包围的屋子。他靠在一块大石旁,像一个被人羞辱的孩子般哭丧着脸,继而露出凶残的目光。

    周齐本就有除掉司马懿的心思,只是一直在等待恰当的时机,他不想因为司马懿的事,把自己的名声搞臭。不过他愿意等,周围的人却等不得,既然追随周齐左右,脾气秉性自然与之相投,可以说,除掉司马懿之心比起周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他迟迟不动手,借今天这个机会,编了个胡昭授司马懿《吴子兵法》的谎话,想要刺激刺激周齐那颗敏感的心,见他怒气冲冲地走开,心头暗喜。

    “长文兄,你说说看,袁绍与公孙瓒这回谁输谁赢?”陈群将从郭嘉那里听到的袁绍出兵幽州平叛之事讲给众人听后,蒋济问道。

    “袁绍与公孙瓒都是庸主,这一战也无非是狗咬狗罢了,结果也好算计,袁绍兵多,自然是他胜出。平定幽州之后,袁绍便坐拥四州之地,接下来便是席卷天下。不过我还是那句老话,袁绍奔劳半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长文兄,且不说他为人作嫁衣裳,单看下一步,袁绍会取何处?袁术还是吕布,还是曹操?”蒋济问道。

    “如果我是袁绍,肯定南下,待扫平后方诸雄,再席卷西北、西南,乾坤可定。但我想,袁绍大概不会这么做,郭奉孝说他做事喜欢舍近求远,舍易求难,舍本求末,与人反着来,稍一得计就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智冠群雄,殊不知,以往与他交手如韩馥、张扬、公孙瓒等人,皆为下品,袁绍人多势众,取胜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袁绍急功近利,袁术吕布曹操皆不在眼里,我估计,他下一步最有可能从并州发兵,直取司隶,占据京畿之地。”

    “我与长文兄所见略有不同。”司马懿扫视众人,“郭奉孝所论鞭辟入里,而家父也有一言,我觉得说得也很有道理。家父说,袁绍实际上不过是个守财奴罢了,他如今东征西讨,只是为了挣一份家业,今番袁绍以一人而占有四州,完全够得上家大业大,以我拙见,袁绍不会再有吞并的欲望。”

    “即使他愿意守在家里数那些金银财宝玩,他手下的人还等着建功立业,封爵拜侯,怎么可能让领头的安心做个富家翁?有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蒋济不认同司马懿的看法,但对陈群的议论也持怀疑,在他看来,袁绍会先扫灭周围的敌对势力,那就是曹操,袁绍虽然蠢笨,但还不至于糊涂到近在家门口的威胁也看不到。

    众人你来我往,争论得异常热闹,辛毗靠在一边,没发表任何意见,他有他的心事。

    就在野炊结束后的第二天,辛毗接到辛评遣人送来的口信,说袁术如今正广揽贤才,欲兴大事,有识之士都热切追随,辛评要辛毗趁这个机会,下山入袁术军帐,兄弟两人共辅主公,济事立名。辛评的口信没有商量的余地,如果辛毗不从,将就此断绝同胞之情。

    这让辛毗很为难。

    辛毗父亲去世得早,家中虽有老母在堂,但历来长兄为父,对辛评,他既敬又畏。去年辛评有意让他为袁术效力,虽然被他拒绝,但他也想到了,这事定然没有完,兄长肯定还会跟他提这件事,这不,比想象中虽然晚了点,但终究还是来了。

    与其说他自觉学问尚浅,还需多学些时日,不如说他舍不得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友,孔明先生的谆谆教诲,伙伴们朴素真挚的友情,比起辛评向他抱怨的“帐下之人无一不在追名逐利”,无疑要清朗得多。

    说别人追名逐利,辛评对于权力的热衷,也决不落人身后,辛毗虽鄙夷唯利是图之辈,却十分理解自己的兄长。辛评自小尝尽了家贫遭辱之苦,对金银钱财、权位利禄自然比一般人要看得重。

    他如今富贵了,也想帮衬帮衬自己的弟弟,自是人之常情,令辛毗感到遗憾的是,身为兄长,却不能理解弟弟的心思。

    辛评只给他一个月时间,超过期限没见到辛毗,兄弟俩便再无相见之日。

    他看着大家伙有说有笑,心中更觉难受。

    胡昭领着陈群去安排住处,其他人又说了一会子话,没多久也陆陆续续地散去,辛毗甩甩宽袖也正要走,肩膀被人轻轻按了一下,随即传来司马懿的声音。

    “佐治,要是信得过我司马懿,不知道能否说来听听,心事,心事,藏在心里是个事,说出来就不是个事了。”

    “还是仲达眼睛毒辣,竟被你看出来了。”

    “我身无长物,但说到观人察物,倒也不输别人。”司马懿回到原位,看着面色黯淡的辛毗说道,“不说笑了,佐治,你认为这世上有几件事?”

    “几件事?”辛毗不明白司马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这世上,攘攘熙熙,不过四件事,一件是可做之事,一件是不可做之事,一件是可做却不能做之事,一件是不可做却不得不做之事。”

    “不愿为而非得为之。”

    “做人的无奈,大致如此。”

    “其实谁都知道,没有事事顺心所愿的道理,但是我实在不想为袁术卖命。”

    辛毗将口信一事告知司马懿,司马懿听后,沉默了片刻。辛毗入袁术军帐,无异于明珠坠落污泥,美女屈嫁肺痨,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司马懿虽不能说与之感同身受,但他的不甘,还是能够看得出。

    也许,辛毗此时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从兄长安排的理由。

    “佐治,百善孝为先,人伦纲常不能乱,长兄为父,如果是我,大概也只能顺从兄长的意思。”

    这是实话。司马氏家规极严,伦理纲常不敢有半点逾越,父亲不说进屋,不敢擅入,父亲没说坐,便不能坐,父亲没让开口,无人敢多嘴。从小到现在,司马懿从未有悖父亲教诲,如果司马防让他去为袁绍袁术之流效力,他也只有听从父命。

    在司马懿看来,这就是人的命,可争却不可抗,自己不也如此?即便对拜师出仕,有着自己的一套认识,但最终还是得循着父亲指定的那条路走下去。

    “也罢,也罢!”辛毗痛苦地咬咬牙,看了眼司马懿,垂头丧气地出了屋。

    当司马懿从胡昭口中得知辛毗下山而去时,已是两天以后的事。

    辛毗没有向司马懿和蒋济告别,他想着,一旦相辞,免不了又要唏嘘一番,令彼此心头滴泪,一人之苦楚变成三人之凄凄,这是他不愿看到的,与其怅然无语,不如走得干脆。

    习惯了三人切磋学问,谈笑往来,如今少却一人,心头空落落的不是滋味,辛毗下山的当天,司马懿没去学馆,这在他身上未曾有过,他自己多少也有点恍惚。

    用情过深,往往容易被其左右。

    这是司马懿通过此事得出的结论。

    想念归想念,生活还得继续,沉溺往事,容易消磨志向。次日天刚擦亮,他立马起来到屋后劈柴,不消一个时辰,劈好的木柴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擦去脖颈上的汗,准备喂过信鸽后,再练习练习剑法,这时有两个人也来到后院,司马懿回身看去,是周齐一派。

    那两人面对面,扎下马步,嘿嘿哈哈地打了一通拳,收势后,不知出于何故,其中一人往后退了几步,司马懿正待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木柴堆哗哗啦啦地翻滚下来,散了一地。那人见状,急忙向司马懿拱手,说了几句道歉的话,随后跟同伴跑了。

    这类事件已不知发生几回了,计较无用,徒增烦恼,司马懿默默地将木柴重新堆好,缓上一口气,去向胡昭问安。

    胡昭正与一人对坐屋内,相谈甚欢。

    这人年岁比胡昭长上许多,面阔体壮,面态慈祥而不失威严,一缕山羊胡长度适中,透着一股精气。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这人的右耳抖动了一下。

    “仲达,今天起得好早啊!”

    胡昭示意他坐到自己一边,司马懿向两人恭恭敬敬地施了礼。胡昭指着司马懿,问对坐之人:

    “元常(钟繇表字),你擅相面,你看仲达,以为如何?”

    这人捻着山羊胡,上下打量了司马懿一番,微微笑道:

    “不好说,不好说,事有难易,人有祸福,一切还须看这小子的造化。”

    “晚辈方才听到二位先生谈笑风生,有什么高兴的事能否跟晚辈说说,晚辈这几日心头憋闷,也让晚辈跟着乐乐。”

    “司马防调教出来的儿子,礼数就是周全,一口一个晚辈,被他这么一叫,老夫又老了几岁,这小子!”他转而冲司马懿说道,“小子,我们不是在讲什么高兴的事,是在笑那些冢中枯骨。你可听说近来在长安发生的趣事?”

    “晚辈不知。”

    “西凉军攻长安,与李催郭汜相斗半月有余,军士疲惫,粮道又被李催截断,失败已在旦夕,不想郭汜反戈,与西凉军里应外合,杀了李催,西凉军如愿以偿,而郭汜则带着天子百官退出长安,朝洛阳而来。”

    “没想到深山之外竟发生这么大的事。”司马懿叹道,“郭汜此举,是要挟持天子。”

    “天下人皆心知肚明,不过我说的趣事并不是这个,而是郭汜杀李催一事。”他接过胡昭递来的一碗温水,抿了一口,“同袍之义抵不过权势之好,今日与你推杯换盏的人,说不定便是明日害你之徒,仁义礼智信人之五常,圣人教而行之,现世却仁义不张,鬼魅横行,逼仁为恶,逼良为娼,你说好笑不好笑!”

    “晚辈笑不出来。”司马懿,“先生既知五常失轨,就应聚力重整人心,而非冷眼旁观,甚而以趣事来论。”

    这人看看司马懿,又瞅瞅胡昭,仰头一笑,不住地点头。

    “孔明,这小子,确有一股常人难及的精神。”他从席上坐起,“好了,聊了这么久,你怕是要烦老夫了,你不是说陈群也在山上吗,快带我去看看故人之子。”

    胡昭将他带到陈群的住处,随即返回,司马懿正在往壶里加水,他把司马懿叫到屋外,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望着碧蓝的天空。

    “我那钟繇师兄,虽然在洛阳挂着闲职,人则列国周游,但并未因此寄情山水,不问世事,更不是你说的冷眼旁观,做看客。仲达呀,你有所不知,我钟繇师兄不仅写得一手妙字,更是心系国事,忧怀苍生,孝灵皇帝在位时,我钟繇师兄曾任廷尉正,因刚正不阿,得罪宦官,被贬他乡,后宦海多次起伏,不改初衷。郭汜边鄙之人,胸无智谋,这次杀李催、挟天子,恐怕是有人在其背后算计,如果入了洛阳,势必又将引起一阵腥风血雨。钟繇师兄怎能与这种人为伍,故而弃官而去。”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我愚钝唐突了,我这就去向钟先生请罪。”

    “这倒不必,钟繇师兄不会在意这个。只是我担心……”胡昭脸上少见地聚起一团愁云,“洛阳若是乱起来,陆浑山也必遭池鱼之祸,咱们须早作筹划。”

    “钟先生有什么打算吗?”

    “他与曹操有旧,世交荀彧也在曹营,说先去兖州看看,再作计较。”

    “曹操?”

    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不知道这个曾被吕布打得满地找牙的“宦竖遗丑”,如今又是如何光景。

    狂风肆虐,黄沙漫天,让人睁不开眼。

    一队望不到边的人马塞满了从长安通往洛阳的官道,他们顶着风,艰难地向前走着,每走一步,队伍里都会传来哀号声,夹着马蹄声、嘶鸣声,搅得人心不安。

    发出哀号的是朝廷的公卿百官,他们平日里坐拥豪宅,身着绸罗,享尽珍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而为了加快行军的速度,一旁的兵士不停地举鞭催促,更令这些人苦不堪言,而那些力不能提的太监宫女,没出长安多远,便有几个倒毙在道上,被兵士喂了军犬。

    队伍正中间是一辆双辕车,车舆低矮,只可容一人安坐,而安坐之人便是当今天子刘协。銮驾左右分别有四个太监随侍,紧随其后的是满面戚容的宫女。

    这些二八年华的姑娘,本应在家陪侍父母,待嫁闺中,被选入宫,失却人伦之乐,本已不幸,如今又得跟着倒霉皇帝尘土盖脸,受饿挨骂,更有命苦者,被兵士奸污。郭汜虽屡申军纪,还斩了几颗人头,但近十万人的庞大队伍,不可能天天派人监察,郭汜又恐兵士哗变,不能管束过甚,此后再也没有深加追究。

    人马浩荡,细软累身,速度如蜗牛,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到洛阳,途中若是发生变故,又该如何应对。郭汜狂躁的性子上来,甩着鞭子,狠狠抽在几个文官身上。

    见此情形,已被皇帝封为安集将军的董承对杨奉说道:

    “人算不如天算,我以为得偿所愿还需费上一年半载,没想到西凉军竟会在这个时候杀到,田弘脑瓜转得挺快,算计起人来颇有一手。当初咱们没找错人,田弘毕竟久在郭汜身边,对人情关系了如指掌,换作其他人,怕没那么容易。”

    “马腾韩遂得了长安,会不会贪心不足,追杀过来?”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董承勒了勒缰绳,使坐骑放慢速度,“出城前,郭汜以皇帝的名义封马腾做了前将军、韩遂做了安羌将军,让他们总领西凉之事,实际上是承认了他们割据西北的事实,这些已足够安抚他们;再说,这仗他们是打赢了,但损失也不在少数,这回需要的不是追杀,而是休养。最关键的还是天子本人,马、韩若是杀过来,就是公然造反,我想他们现在还没这个胆子。所以呀,献之,你尽可放宽心。”

    马腾、韩遂的事暂放一边,董承现在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控制皇帝,操持国柄,这是董承一心谋划带皇帝逃奔洛阳的真正目的,但现在这件事的主导者似乎变成了郭汜,进了洛阳,他可以用新封的骠骑将军的名义开府治事,独掌大权,董承前面所付出的努力便成了东流水。

    必须除掉郭汜——这个念头从出了长安以后就一直萦绕在他的脑中,但在这之前必须解决一个问题:如何跟杨奉说。杨奉之所以愿意帮董承,完全看在他说的为君为国的大义名分上,自从脱离黄巾军,他一心要做个忠臣良将,如果告诉他自己要除掉郭汜,他势必看出其中的用意,那个时候,掉脑袋的将不是郭汜而是自己。

    可是现今,升任郭汜曾担任过的后将军之职的杨奉,兵力占郭汜全军的四分之一强,只有他有实力抗衡郭汜,而自己能用的,也唯有他一人。

    这事恐怕还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凡事需先定心方能定事,从长计议吧,董承这样安慰自己。

    清晨,从鸡鸣犬吠声中醒来,郭汜用兵士端来的凉水浸了浸脸,用外袍擦干,拔出匕首割下昨晚烧烤的半只羊腿的肉,刚入口,立刻往地上啐了一口。

    “娘的!”

    郭汜骂骂咧咧地从床上拉下一只军犬,把羊腿丢到地上,任其啃噬。

    “把那些老不死的拉出来,咱该上路了,娘的,老子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们还真以为是在享清福!”

    兵士领命而去,郭汜扎好铠衣,还没戴上兜鍪,跑进来一名小校。

    “禀将军,二十里外出现一彪人马。”

    “可看清旗号?”郭汜戴稳兜鍪后问道。

    “好像是个张字。”

    “张字?”郭汜垂眼略一琢磨,大喊道,“糟糕,是张济!这几日只顾着回洛阳,把他给忘了!”

    与李傕、郭汜一样,镇东将军张济本也是董卓的部属,汉中平五年(公元188年),董卓平定羌人之乱,张济功劳最大,董卓原想赏赐金银土地与他,但他只求董卓帮他做媒,娶李傕的妹妹李景过门。

    李景有着所有男人都为之倾心的美艳容貌,那年二月因公去李傕家,李傕为表恭敬,叫妹妹侍酒,张济常年在军中,哪里见过这等绝色,就此不能忘怀。

    当时李傕军职比张济低两阶,在董卓心中的分量也没他高,能攀上这么一个妹夫,对他来说,求之不得,因此董卓刚一开口,他就同意了。

    董卓死后,李傕一跃而成诸军首领,张济反在其后,部将为他不平,甚至有人提出杀掉李傕,夺了他的位子,他并没应允,他有自己的想法。

    李傕手握重兵,自己不足四万兵卒,与他斗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因此,李傕派他去镇守洛阳东边的弘农,他也听命而去,怎么说在弘农,是他一个人的天下,比关在长安城里爽快,而且远离李傕,也可少猜忌,任自由。当然,李傕毕竟是他的内兄,这层关系也是他甘愿听令李傕的重要原因。

    李傕死后,张济的内心开始涌动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到了。

    论实力,张济并不比郭汜差多少。自他到弘农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招兵买马,不出俩月,即招得当地壮丁五千人,几年下来,已练出精兵三万,加上原先的老部下,总数不下七万,他之所以敢与郭汜做正面较量,更因为他有一支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奇兵,那就是被他冠以“龙骑”之名的两百甲骑具装。

    “龙骑”重铠长槊,坐骑皆披缀有铁钉的布甲,铁帘护面,皮甲裹胸,任其千兵万马,“龙骑”横穿,如江水倒涌,顷刻间,敌军灰飞烟灭。听闻拥有如此军骑的人,只有袁绍一家,郭汜恐怕听都没听说过,见识后说不定刹那胆裂。

    这次引兵而来,张济的目的很明确,一为从郭汜手中夺取天子归弘农,二是替妻子报兄长被杀之仇。

    张济以轻装弩兵开道,长矛步兵、轻装骑兵、持剑步兵、盾牌手紧随其后,以方阵形式冲杀而来,在盾牌手后面,就是张济最为得意的“龙骑”。看来,这次他势在必得。

    郭汜倒也不慌张,骑上战马,下达军令,以杨奉为主将,其侄杨定为副将,率本部军马前去应敌,命心腹四方中郎将董越领三万精骑护营,他自己则率兵抢占了大营东北方向的一座山包,以应不测。

    战鼓咚咚咚地擂着,震耳欲聋,一个身影闪进董承的居帐,对他耳语了一番,而后盯视帐帘片刻,悄声说道:

    “张济也是懂得用兵之人,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只是不知这伤的会是谁。”

    董承蹙眉而立,右手的食指微微颤动,他一门心思筹谋如何杀死郭汜,现在却又跑来一个张济,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如果张济赢了,董承能想象得出接下来他会做什么,那本来是自己要做的。

    好一场恶一场,哭不得笑不得,自以为完美无缺的谋划,从出了长安城的那刻起,也许便已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麾下还有三千多兵士,只要手中握有兵权,事情就还有希望。

    他让田弘安定心绪,不要着急,先观察观察情势的发展,两人商议妥当,走出居帐,田弘返回大帐,董承则去了天子公卿所在的内营。

    杨奉与张济的正面对攻在天子的不安、公卿们的恐慌中开始了。

    先是杨奉遣杨定从侧翼攻击,欲将张济军拦腰截断,分而围歼。以优势兵力采取这种战法,在平原地带胜算极大,实际战况也一如杨奉所想,在彼此争持两刻钟后,手持短刃的步兵方阵发生动摇,继而溃散,第一步意图得以实现。但是很快,杨奉发现情势不对,溃散的敌兵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毫无目的地奔逃,而是前后照应着,有计划地后退,一直退到盾牌手的身后。

    杨定年轻气盛,且又身在阵中,无法窥透全貌,只以为敌军败退,正是立功之际,一挥长戟,引兵追击,喊声震天,淹没了杨奉发出的鸣金声,他怕侄儿有闪失,也向前冲杀。距离盾牌手不足两里,这时的盾牌方阵像被锋利的刀从中间劈开一般,笔直地裂为两半,两百甲骑具装齐齐冲出。

    没有喊杀声,只闻马踏尘土,地动山裂,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杨奉一方更是目瞪口呆,他们被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呆了——两百甲骑具装就像铺天盖地而来的乌鸦,遮蔽了阳光,毁灭了人们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当杨奉的军士还在猜测奔涌而来的到底是何物,一杆杆长槊已经穿透了他们的胸膛,杨奉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军士们一排一排地倒下,甚至一眨眼,几十个军士已死在铁马的冲击之下。

    即使杀人无数,杨奉也感到腹中正涌起一股不适,他努力想要压住阵脚,并斩杀了几名逃兵,以阻止军士的溃逃。然而这一招显然没有起到作用,命只有一条,常人总以为沙场之人,置生死于度外、勇气过人,其实,正是见惯了生死一瞬,他们才更懂得性命的宝贵。

    杨奉见败局已定,只得领着残兵撤退;郭汜见状,在派人告知了董越后,也随他退去,他知道,在重骑方阵面前,自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二人退后的大营,旗帜虽然依旧高扬,但已看不到一个武将、一队卫兵,碧空之下,一群尖嘴的小鸟盘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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