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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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十三岁那年,那时已进入“文革”时期,母亲所在的文工团解散了。母亲遭到了冲击,父亲虽然是个不小的官,但已无法保住母亲,因为他自己就有从作战部队的副团长降到宣传队当队长的经历,他自己都无法说清楚,自是无法保全母亲的。还有大概那时母亲因为是个知名度不小的演员了,也滋生了不少娇气,所以很快就被别人写大字报告发,说她是国民党的特务,原因是跟国民党的军官结过婚,都睡过一床了,哪能没有被同化的可能?

    这期间,母亲所在的党组织的上一级党组织还接到了一封从河南某兵工厂的群众来信,是位女同志写的,说她已经五十岁了,她是在电影屏幕上看到我母亲的形象和姓名后,认出了我母亲于翠花的。她愿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和人格担保,我母亲的出身有问题,并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我母亲是个小军阀的女儿,血管里流着的是资产阶级的血。说如果认为她认错了的话,还有个物证就是我母亲文过身,她的背部左侧上文有一个小凤凰图案……她在戏班时别人都喊她“凤姑”。

    于是母亲所在单位派了两名同志前往河南那个兵工厂,找到了那位黄姓女同志。以后又去了四川和广东贵州,得到了一个基本事实,就是我母亲在到红军宣传队前,在戏班里生活了十二年。这之前她和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及戏班全体人员生活在广东,整个戏班都靠当时广东一个名叫于洪春的地方军阀旅长养着。外婆是戏班的当家花旦,也是旅长名义上的小妾。

    外婆是唱河南梆子的,会杂技,母亲的曲腰就是外婆传给母亲的师姐后又传给母亲的。母亲从生下来后,就一直在戏班里,说母亲是九岁卖给戏班那是不对的。那个混蛋旅长从来就没有认过母亲和外婆,母亲三岁那年,外婆就去世了。主要是因为名分问题她同那个混蛋旅长发生了争吵,结果混蛋旅长气愤之极,拔出手枪就把外婆打死了,然后就让两个勤务兵把外婆拉到深山里去埋了,三年后戏班里的人才知道。在外婆去世之前,外婆预感到自己没有好的结局,怕那位混蛋旅长以后不认母亲,在母亲两岁生日的时候,请来了一位会文身的术师,在母亲左侧背部文了一只小凤凰,其意是外婆自己的命苦,希望女儿日后不要像自己,最好能有个凤凰命,出人头地,高人一等。

    外婆死后,混蛋旅长也不再养戏班了,班主只好带着队伍从广东到湖南,又从湖南到江西。临行前曾试着把母亲送给混蛋旅长,但混蛋旅长大发雷霆,差点把班主毙了。于是班主念及外婆在戏班的人情,让戏班里的女人带着母亲。为了不让母亲白吃饭,到母亲六岁那年,就让她的师姐教她唱戏和曲腰。三年以后,戏班里人员更迭不少,知道母亲身世的人已所剩无几,因此后来大家都只知道母亲是被人家卖到戏班的。她自己因为小,确实不知道这些事情。但那位黄女同志说母亲肯定记得,而且是故意隐瞒,不信可以问问母亲可认识一个叫黄蔓丽的女人,她可以随时来作证。

    前去调查的两位同志凭着高度的责任心和阶级觉悟与对党忠诚的态度,把调查了解的结果向组织进行了认真细致的汇报。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母亲单位的政治处主任和一个女干事找到母亲,说有点事要向母亲了解一下。他们先是谈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母亲同他们说了一些演白毛女的新感觉。后来政治处主任问母亲可认识一个叫黄蔓丽的女人?母亲想了想,主任说是同你在一个戏班里的。母亲“呀”了一声,说认识认识,那是我的师姐,我的曲腰就是她教的。母亲又问她现在在哪里?要去见她。主任这时突然一副严肃认真的架势说,那就不必了。凤姑同志你要认真深刻地反省,好好想想你对党隐瞒了什么,一定要好好交代。

    母亲笑了,说,别开玩笑了,我有什么要交代的?

    主任说,你血管里流着军阀的血,还故意装腔作势。

    自那天起,母亲就没有回家,一直接受组织的审查。

    母亲非常地气愤和不服,她说自己为了革命付出的够多了,为了救同志们,为了少牺牲人,自己把青春和少女的爱都奉献了,她对不起谁?批斗的人于是说这还了得,同革命讨价还价,个人主义极度膨胀。打!于是那些人用鞋底打母亲的脸和嘴,嘴被打破了打肿了,出了很多血,像个猪八戒。有次在上厕所的时候,在一处窗户的玻璃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惨样,刺激过重,为母亲以后的病酿下了祸根。

    母亲最后被关进了监狱。那是在南京的老虎桥,南京有点年纪的人大概没有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它曾是国民党关押共产党政治犯,或者说大官的地方。

    二年后,母亲的精神和身体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神志有时不太清楚,却老记着黑班长,记着皖南的野菊花和蒲公英,见了面就对父亲说:“我已经改造好了,我要到皖南去,我的黑班长在那里,你送给我的是什么东西,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你赶快想办法,不然我也揭发你。”

    父亲被弄得哭笑不得。在父亲的努力下,母亲最后还是回到了皖南的乡村,那是她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她很爱那里。一段时间,病情很有好转。但那一年听说雨水特别地好,三月的桃花开得特别地艳,特别地红。在这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她突然在桃花林中拼命地奔跑,说有人抓她。最后在一处角落里,她用腰上的一根棉带子,结束了自己。

    桃花仍一年一年地开,桃子也非常地多,但传说那片林中有鬼,是吊死鬼?

    父亲一回皖南就要去那片桃林,一听别人说那里有鬼就骂娘。

    荒唐或者崇高

    柳江南

    故乡有很多的人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走入了中国革命历史的长河,但他们中成分很复杂,不全是思想先进的分子,主要还是穷得没有饭吃(到了队伍以后懂得了革命的道理那是后来的事)。因为要挣饭吃,因而拼命地跟着队伍狂奔和打仗,给后人留下一些充满血腥的故事。

    开始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的教育中关于革命前辈的形象,主要是正面歌颂他们如何同敌人进行斗争,如何英雄气概,有的甚至被神化成刀枪不入的烈火金刚。长大了,到了军营,接触了许多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同志,他们说战争年代听从革命召唤,为了革命和同志,牺牲自己的利益是很正常的事;他们的婚姻有很多就是组织分配的,有很多人舍弃过自己的初恋,爱情等等。我所认识的一位新四军文艺前辈,她曾是新四军战地服务团的女文工团员,她的丈夫是一位国民党起义军官,她们的婚姻谈不上幸福。婚姻的不幸,是因为她心底一生还爱着一位普通的新四军战士。

    也许她是我创作《凤姑》的原动力,但细想想又好像不是。好像是我有段时间对诸如那位文艺老前辈的奉献产生过怀疑,对她所拥有的时代和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产生了怀疑。于是急于进行考证,考证我的先人们他们身上的人格光辉。考证他们的热血激情,考证他们对于生命的理解和意义,即或是荒唐或者崇高。

    于是我知道了战争年代我们的文艺战士,他们的战斗历程。他们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表现得像普通战士一样勇敢顽强,一样牺牲奉献,一样灿烂夺目。然而他们还有另外一面,作为母亲、孩子、男人们人性化的一面,而由此也许他们对人的内涵理解得更透彻一些。他们的感情也许更丰富一些,因而他们需要承受的则更多一些。

    不知道是否荒唐?他们没有真正的武器,拿着锣鼓家伙当枪使,拿着噪子当号角,穿着破衣烂衫在雪地里奔走,在山洪暴发中渡河,在一壕之隔的夜晚去对敌人喊话,嫁给敌人当老婆,在行军途中用小黑板识字,用石灰和锅底黑烟化妆演戏,为了一件旗袍和一双皮鞋单身入虎穴智取……他们在传承着经典,传承着神奇,传承着一种让你无法不相信的崇高与事实。

    我应当同他们进行一次对话,在空间和历史中,作为一种惊讶和赞叹,一种肃穆和三月桃花盛开的凭吊,最后草草地作了《凤姑》,并在凤姑背部的左侧文了一只很美的小凤凰,作为对前辈女人们的一种敬佩,作为对一种人性化的化身的理解,作为对一种美的追求的遗憾与撞击。

    感谢为《凤姑》付出了辛勤劳动的各位编辑和两家杂志!

    原载《解放军文艺》2005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李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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