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马来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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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小说描写了一个医生为一个贵妇保守秘密的故事。这是一个沉重的秘密,其中包含着私欲、死亡、悔恨……

    一九一二年三月,正当一艘巨大的远洋客轮在那不勒斯码头上卸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不幸事件。这件事被所有的报纸疯狂地报道,可是他们为了把这件事描绘得尽可能神秘,就胡乱地增添了虚构的情节。我和其他在“海洋号”上的乘客一样,都没有亲眼看到这一离奇的事件。因为在事发时,我们都走下轮船来到岸上,到影剧院或者咖啡厅打发这段无聊的时光去了,为的就是躲过深夜轮船装卸货物的时候发出的噪声。如今,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认为,我可以说明那件事情的真相,因为在那件事情发生的前夕,我在船上与一个陌生人进行了一次非常真诚但是没有公开的谈话,而谈话的内容似乎就能真实地说明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准备返回欧洲,就是乘坐这艘“海洋号”。当我去订票的时候,加尔各答船舶代理处的办事人员非常遗憾地告诉我:雨季的船票总是在澳大利亚就会被卖得一张不剩,所以他只能先等新加坡发来的电报,然后才能知道能否给我保留一个舱位。不料,他第二天就通知我,说他可以帮我签一个舱位,这着实让我感到很欣慰。不过,这个舱位在船的中部而且在甲板底下,显然这是一个不太舒适的位置。我还是想都没想就叫他把这个舱位签给我,因为我恨不得马上就返回老家。

    就像办事员跟我说的那样,这个舱位是个靠近蒸汽机的窄小的方形角落,微弱的光只能通过一扇圆窗进入这里,舱房很不好,船上的人却很多。东西腐烂的臭味还有汽油的味道,裹挟在浑浊的空气中四处飘荡。我头顶的电风扇发疯地转着,发出呼呼的声音,想摆脱这样一只“铁蝙蝠”简直是不可能的。我感觉脚下好像有一个搬运工不停地喘着粗气,在楼梯上来回走动,那是机器的声音。人们在甲板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在我的头顶不断响起。我想逃离这个用灰色栏杆搭成的发霉的船舱,就把皮箱扔进船舱,跑到了甲板上。从陆地上吹来一丝带着甜味的和风,它轻轻地掠过海面,吹向刚从船舱里逃出来的我,我就像吸龙涎香一样狠狠地吸了一口。

    但是,形形色色的人们挤满了整个甲板散步,他们走过来走过去,显得非常骚乱。兴奋的人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只好一边溜达一边聊天。狭窄的甲板通道上,兜圈子的人们一哄而过,还有女人娇气地开着玩笑。闲聊的人群,乱哄哄地绕过甲板前的椅子,打个照面,再继续转圈。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讨厌看到这一切。突然,我看到很多画面迅速地融合成一个新的世界。我想重新思考、分析、构建刚才看到的这些东西,可是我做不到。因为这个通道乱哄哄的,根本就找不到一丝宁静。虽然我产生了一些想法,但是它们被聊天的人们裹挟着,变得越来越模糊。轮船的过道没有东西遮挡着,人们来来往往,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可是根本就不可能。

    我独自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待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我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人群和脚下的大海。但是,大海只是在日落时分才会染上各种色彩;别的时候,它一直是单调的蔚蓝色。三天三夜之后,我将船上每一个人都看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不再讨厌女人们高声的大笑,也不再为身边两位荷兰军官的靴子发出的噗噗声而恼火。我想我只能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可是,船舱里也非常湿热,大厅里又一直回响着节奏非常生硬的圆舞曲——英国女孩子在用她们拙劣的技术弹奏钢琴。我能去哪里呢?最后,我只能毫不犹豫地将我的生物钟颠倒过来。每天下午,我都会喝上几杯啤酒,然后晕晕乎乎地钻进船舱睡觉,一直到晚饭和舞会之后才醒来。

    我醒来之后,黑夜已经笼罩了我的船舱。这个船舱就像是个棺材一样,闷得我简直难以忍受。我关掉了电风扇,我的太阳穴好像被潮湿的空气中的慢火炙烤一样。我的意识模糊了好几分钟之后,才搞明白我的处境。我没有听到音乐和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只有机器的轰鸣声将这艘响声不断的破船送到看不清方向的什么地方,所以我想,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摸索着走到没有一个人的甲板上。我抬起头,只见高高的烟囱像一座塔一样阴森森地耸立着,桅杆像幽灵一样闪着微光。突然,一片奇怪、漂亮的光映入我的眼帘。夜空亮了!按常理来说,夜空应该比天空中闪闪发光的星星昏暗很多,可是此时的夜空却不是这样,它也是发光的,就好像是耀眼的光芒被一幅天鹅绒幕布遮住了一样。那些光彩熠熠的星星,只不过是一丝缝隙,只有那里才能泻出一丝光亮。那晚的天空是那样的湛蓝而又清幽。星星和月亮的光线弥漫在天际中,就像是从千变万化的天空深处燃烧起来一样,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在月光的掩映下,边缘涂满白漆的轮船在黑暗的大海中越来越清晰。这片没有边际的光亮,把锚索、帆桁以及其他一切窄长或有棱角的东西都融化了。瞭望台的窗户和桅杆的电灯,高高地散落在天空中闪闪发光的星座之间。

    南十字星座浮荡在我头顶的天空中,闪着亮光,仿佛被钻石做成的钉子钉在了那里。我知道,这不是星座在动,而是船在晃悠。这艘大船就像是一个在海里泅渡的巨人,他喘着粗气,上下起伏地在黑夜中乘风破浪。我向天空仰望,感觉这白光就像温水一样从我的头顶浇下,冲刷着我的头和肩,滋润着我的手臂,一直渗入我的内心。我的一些私心杂念猛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到精神特别好。我轻松地呼吸着像清凉果汁一样的空气。水果的香气跟远方海岛上的香味一同进入我的身体,我简直就要醉了。我顿时产生了一种像进入梦境一样的快乐,想要让自己的身体融化在这柔美的空气中。这是我上船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美妙的感觉。我想躺下看着那白色的就像各种文字一样的星座。可是,在这个空荡荡的甲板上,根本就找不到能让人休息和思考的地方,因为不知道是谁把躺椅和沙发搬走了。

    我试探着走到轮船的前面,顿时感到眼前一片模糊,因为各个物体发出的光线越来越强烈地射进我的眼睛。这白色的星光,很刺目。我感到很难受。我真想隐蔽在一个星光照不到的地方,在一张草席子上笔直地躺着,星光只能在我的上方照着我身边的东西,而我则躲在暗室里面向外看。最后,我踉踉跄跄地越过锚索和铁绞盘,在龙骨旁边俯下身子,向船头望去,只见漆黑的海面上被激起一串串泡沫,海水裹挟着月光向两边散开。在黑暗的大海上,轮船不停地上下起伏。我感觉到了这些被轮船征服的水和空气的痛苦,以及轮船的快乐。我看得都忘记了时间。我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呢,是一个小时还是几分钟?我在这个巨大摇篮一样的轮船上起伏着,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感到了一种带着愉快感觉的疲倦。我不愿意离开这神奇的力量而走进那棺材一样的船舱,虽然现在我真的很想睡觉和做梦。我不由自主地用脚触碰了一下身下的锚索。我的眼和身子都浸润在皎洁的月光中,虽然我闭着眼,但是我的眼前却并不是完全漆黑的。海水在我的脚下发出轻微的声音。头顶上那片银白色的光,好像也发出了很难听清楚的声音。这样的响声充满了我的血液,使我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这是我自己发出的呼吸声还是轮船的机器发出的轰鸣声?我搞不清楚。在这个躁动的午夜里,我迷失了自我。

    突然,我身边传来一声干咳,吓得我立刻睁开眼睛,就像刚从梦中惊醒似的。我东瞅瞅西看看,看见闪烁着白白的模糊的光。在我对面的船壁的阴影中,有一个东西就像眼镜似的,在光线的照射下一闪一闪的。这时,又有一个大火球亮了,那是一个烟斗。刚才坐下的时候,我只是看了看船头和南十字星座,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身边的这个家伙。他可能是坐在这里很久了,一直没有动。神情恍惚之中,我不由自主地用德语说了一句:“很抱歉。”暗处,有人用德语回应了一句:“噢,没什么……”

    和一个人紧挨着,默默地坐在黑暗中,可是我又看不到他,这令我感到很古怪、很可怕。我的内心迅速闪过一个想法,感觉这个人就像我看着他一样看着我。月光在我们的头顶涌动,很强烈。我们只能看清阴影中对方的外形。我只能听到他在呼吸和大口地抽烟。

    我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沉默,真想马上就走开。但是,我又不想显得太唐突、太粗鲁。我点燃一支香烟,狭小的空间被火柴照亮了,足足有一秒钟。透过眼镜,我看到了一张我在船上吃饭或散步时从来没有见过的脸。是因为我的眼睛突然被火光刺痛,还是我产生了幻觉?我也不清楚,可是我总感觉他的脸很怪,阴沉可怕得不像是人脸。还没等我把他的五官都看清楚,黑暗又笼罩了他那刚刚亮起来的脸。我只看见,黑暗中有一个黑乎乎的轮廓;有时还会看到,烟斗在空中发出的一圈红光。谁也不吱声,这种沉默就像是赤道附近的空气一样,让人感到憋闷。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很客气地说道:“晚安。”

    从黑暗中也传来了一声沙哑的“晚安”,那是一副好像生了锈的嗓子。

    我跌跌撞撞地一直向前,费了很大劲才穿过锁具和木柱。一阵踉踉跄跄又非常着急的脚步声在我的身后响起——刚才那个人走过来了。我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可是他没有靠近我。从他在黑暗中走路的姿态来看,我能感觉到他有一些害怕和苦闷。

    他非常着急地说道:“非常抱歉,我想求您一件事,我……我……”可能是有一些尴尬,他一时结巴起来,“我之所以躲在这里,是因为……完全是因为……是我单纯的个人因素……一件伤心事……我不想和船上的人们来往……当然……我说的并不是您……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求您……求您不要跟船上的任何人说……说您在这里见过我。如果您答应我……我会非常感激您的。此刻,阻碍我和别人打交道的,都是一些我个人的原因……是的……如果您不答应我,我会非常尴尬的……我……”话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赶紧握住他的手,向他保证一定不会告诉别人。我回到我的舱房睡了一觉,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

    尽管很难做到,可是我还是信守了承诺,我没有向船上的任何人说起过这段经历。航海途中的一件小事情,都有可能会变成不平凡的事件,例如一角船帆出现在地平线上,一只海豚跃出海面,刚被发现的一段爱情故事,甚至是一段不怎么逗乐的笑话。这个时候,我又被好奇心勾引着,非常想多知道一些关于这个特殊旅客的信息。旅客的名册都被我翻烂了,就是为了找到他的名字;我仔细地观察每一名旅客,为的就是寻找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整个白天,我都非常的急躁,一直等着夜幕降临。是不是还会遇到他?我也不知道。这种心理现象就像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一样,对我有一种让我忐忑不安的魔力。我的血液中夹杂着这种好奇心,事物之间到底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内在联系?这恰恰是我想搞清楚的。一看见那个怪人,我就有一种想弄清楚这个人的欲望,就跟想得到一个女人的欲望一样强烈。白天在我的无所事事中溜走。我很早就上床睡觉了,知道心事会在午夜把我叫醒。

    不出我所料,就在与昨天相同的时刻,我醒了。夜光中,时针和分针在表面上重合成一条闪着光的线。我赶忙从潮热的船舱里走出来,钻进了压抑的黑夜。

    就像是昨晚一样,星星将满天的白光洒满晃动的船身,天际中悬挂着闪闪发光的南十字星座,和昨天简直是一模一样。与我们那里相比,赤道附近的白天和黑夜更相似。但是,我的内心不再像昨天一样,没有了那种如入梦中难以捉摸的感觉。是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且让我慌乱?我也不清楚。可是,我知道它要我去那堆黑漆漆的锚索旁边。那个难以捉摸的男人还呆坐在那里吗?我不知道。船上的钟声,在我的头顶响起,驱使着我一步步向前。明明很抵触,可是我还是受不了他对我的吸引。在我还没有走到船壁的时候,突然,黑暗中亮起了一团通红的火苗,烟斗被点燃了。他,已经坐在了那里。

    我好像被吓到了,后退几步之后才站住。再过一眨眼的工夫,我很可能就离开了。这时,那边的黑暗中传来窸窣的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猛然间,我的耳边响起他压低嗓子却很客气的声音。

    他说:“很抱歉。很明显,您想要回到您原来的座位,可是由于我在这里,您又退回去了。我这就走,您请坐吧。”

    我非常着急地对他说:“您完全可以坐在这里。我不想打扰您,所以才退了回来。”

    他用略带苦闷的口气说道:“您没有打扰我,一点都没有。其实,我也想有个人做伴,那样的话,我会很高兴。整整十天了,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更确切地说,是已经几年没有说话了……我得把所有的事情埋在心里,很难受,我都快要憋疯了……我不想再坐在这个棺材里,我忍无可忍了……我受不了……受不了船上那些整天嬉闹的人们。现在,他们的笑声是如此的难听,我简直无法忍受。可是,即使是在船舱中,我也能听到他们的笑声,我就把耳朵堵起来……他们并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他刚停下来,就又急匆匆地说道:“我本来是不想打扰您的……刚才我啰里啰唆地说了这么多,请您原谅。”

    在他鞠完躬刚要离开的时候,我急忙对他说:“您没有打扰我,一点都没有。我也很高兴能在这里听人说几句话。您要不要抽一根烟?”

    我帮他点上一支香烟,从火光中,我看到:我对面的船边有一张黝黑的脸,他的一双眼睛正透过镜片,仔细地看着我的脸。我看着他焦急而又疯狂的表情,不禁感到很惊讶。我觉得,这个人有很多不得不说的话要说。我知道,我只有默默地听他说才能帮到他。

    我们又坐下了,他请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我们的烟,不停地忽闪着。我看见他的烟在黑暗中不住地颤动,我知道,他的手在抖。可是我们俩都没有说话。突然,他轻轻地问道:“您一定很累了吧?”

    我赶忙回答:“没有,一点儿也不累。”

    他躲在黑暗中,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有一件事情,我很想问问您。我的意思是……我想告诉您一些事情。其实,我很清楚地知道……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一个刚认识的人,这十分荒唐。但是……此刻的我……我正被一种可怕的心理折磨……现在,我必须找到一个人,跟他谈谈……要不然,我就完了。我想您一定会理解的……如果刚才我就跟您说……其实,我也知道,您根本就帮不上我……但是,沉默已经折磨得我生病了……更糟糕的是,别人总认为病人是可笑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请您别这样折磨自己,有什么话,您可以放心地对我说。我知道,我不能给您什么承诺。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义务,就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示愿意帮助别人。我们有义务去帮助那些遇到困难的人。”

    “有表示愿意帮助别人的义务……有想办法帮助别人的义务!也就是说,您也认为人人有义务……有义务表示愿意帮助别人?”

    他居然把这句话连续重复了三次。我非常厌恶这种语气,愚钝,顽固,一遍又一遍。我暗暗想着:“这个人是疯了还是喝醉了?”

    我心里的这种推测,好像被我大声喊出来了一样。因为他突然改变了声调,对我说道:“我知道,你可能认为我不是疯子就是醉汉。不是!我不是疯子!最起码,现在还不是!我只是被您刚才的话不可思议地打动了。现在,就是这句‘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有义务……’折磨着我。”

    他又开始结巴了。他停下来抖了抖精神,接着说:“我是一名医生。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总有一些可怕的情况……暂且就说是临界情况吧。如果一个人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根本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种没有边界的义务。因为,不是只有对别人有义务,对自己、国家还有科学,他同样有一种这样的义务。我非常清楚,医生就是为了帮助别人而存在的。可是,这终究都是一些大道理一样的理论。帮助一个人,到底要帮到什么程度?我们俩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可是,我请求您不要把您见过我这件事告诉别人。好,您尽义务而没有告诉别人……我被沉默折磨得快要死了,所以我请求您跟我说说话。好,您答应了……可是,履行这些义务是非常容易的……如果,我请求您把我扔进大海,您助人的义务还存在吗?我想已经到头了。只要一涉及自己的生命和责任,那么这样的义务也就不存在了。必须得有这么一个边界,这种义务是必然要没有的……可是,在医生身上,这种义务就刚好没有停止,但是,不能因为他有一张拉丁文的文凭,他就必须成为拯救天下的救世主。如果跑来一个女人……要求他做一个热心肠、做一个善良的人,他就必须抛弃他的生命,变成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吗?义务总是要有一个底线的吧,就像是刚好在这种力不从心的时候。”

    他又打住话头,振奋了一下精神。

    “请您原谅我的激动……可是……我真的没有喝醉。不过说实话,现在,我经常在这样难以忍受的寂寞中酗酒……您想想,我在野兽和土人中间已经生活了整整七年……都已经不能平心静气地讲话了。每次说话,我就不由自主地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您等一下……我想起来了……刚才,我想问您……在那样的情况下,人还能不能像天使一样无欲无求地帮助别人?人有这样的义务吗……究竟……我怕我一说就控制不住了。您真的不累吗?”

    “一点儿也不累。”

    “我非常感谢您……您也喝点儿吧!”

    他把手伸到身后的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有东西发出叮当的响声,那是他放在身旁的几个酒瓶撞在了一起。他把一杯威士忌递给我,我用嘴唇轻轻沾了一点儿,他却一口就喝下去了,接着我们都沉默不语。不知道过了多久,十二点半的钟声敲响了。

    “我跟您说一件事。请您设想,有一名小城里的医生……或者就是乡下的医生……一名医生……他……医生……”

    他又卡住了。

    突然,他把椅子挪到了我身边,接着说道:“这样说可不行,我必须得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简单明了地告诉您,要不然,您会被我弄糊涂的……这件事不能抽象地说,要具体地谈……我不能躲躲闪闪、不讲实情。病人在我面前,都可以脱得干干净净,让我看他们的大小便和身上的癣。对医生不能隐瞒任何病情,要不然就不会得到彻底的治疗……现在,我打算坦诚地对您说,不弄一个虚构的医生的故事来骗您……什么是害羞?在这折磨人的寂寞和令人咒骂的国家之中,我早已忘记了……这是一个可以吞没人的灵魂、吸干人的骨髓、让人咒骂的国度。”

    他又停住不说了,好像是我刚才做了一个动作,把他打断了。

    “噢,您不同意我刚才的话。我知道,来到印度,您欢喜雀跃。您非常喜欢这里的神庙、棕榈树,还有您在两个月旅行中所看到的所有浪漫的风光。如果您看到火车、汽车或者是人力车从热带地区经过,肯定认为热带是非常有魔力的。七年前,我刚到印度,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要学会当地的语言,阅读他们这里的原文经典,要研究地方病和进行科学研究,总之,我憧憬着做所有的事情。我考察研究土人的心理状况,用欧洲人的话来说,就是像一名传教士,传播人文道德和文明。每个到这里来的人,都有着相同的理想。但是,人的力量都被这片燥热的土地耗光了,热病不会因为你服用了大量的奎宁而减少。热病进入骨髓,人都变成软弱无力、懒洋洋的‘水母’。离开大城市的欧洲人,来到一个充满罪恶的小镇,就会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这是为什么呢?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抽大烟、酗酒,甚至像个野兽一样打人,总之,每个人都会沾染一种恶习。如果一直是这样,他们早晚得受到伤害。他们梦想着将来总有那么一天,他们又能在欧洲的大街上散步,或者跟白人一起坐在用石头砌成的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虽然他们从未停止这样的幻想,可是他们都太懒惰了,以至于假期到来的时候,也不愿意动身去欧洲。他们非常清楚,他们就像是大海中人们踩来踩去的贝壳一样,早已被大洋彼岸的亲朋好友遗忘。于是,他们留在了这个湿热的森林里,继续过着失意颓废的日子。我诅咒我留在这个罪恶小镇的那一天。

    “其实,我并不是自愿这样做的。我曾经在德国学医,并拿到了学士学位,甚至还是莱比锡医院的一名医术高超的医生。我研制出了一种新型的针剂,某一年的一本医学杂志曾经对我的这个发明进行了非常广泛的宣传,当然,这本杂志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就在此时,一张爱情的大网将我罩住。在医院里,我认识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情人被她折磨得简直就要疯掉了,结果,情人朝她开了枪。没过多久,我也快疯掉了,就像她的情人那样。我被那个女人的高傲、冷峻迷得神魂颠倒。以前,总有一些趾高气扬、没脸没皮的女人想要约束我,但是这个女人不一样,我是心甘情愿地对她百依百顺。

    “我……唉,都过去七年了,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为了她,我挪用了医院的公款。这件事被医院知道后,简直不可收拾。多亏了我的一位叔叔在暗中送礼疏通关系,这件事情才没有闹得很大。可是,医院把我辞退了。当时我听说,荷兰政府正在招募一批去殖民地的医生,他们答应预付一笔钱。我觉得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工作,要不然,为什么要先付钱呢?我清楚,在热病肆虐的殖民地,死人的十字架增长的速度是我们这儿的四倍。可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热病和死神跟自己没有关系。更重要的是,我当时并没有其他的选择。我坐上了开往鹿特丹的车,用一份十年的合同换来一沓钞票。这些钱,我给老家的叔叔寄了一半,另一半却被一个女人骗走了,就在那边的码头。这个女人跟我在医院认识的那个该死的家伙长得太像了,以至于她把我所有的东西都骗走了。就这样,我弄丢了我的怀表和梦想,穷困潦倒地从欧洲出发了。

    “当船驶离港口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伤心。我像您一样坐在甲板上,仰望着南十字星座和棕榈树,心情顿时好了很多。看到那宁静的树林,我忍不住思绪飞扬,憧憬着什么!是的,我已经寂寞了很长时间!我没有被安排到贝塔维亚,没有被安排到泗水,也没有被安排到可以读书看报,可以去俱乐部打高尔夫,有很多人的城市,而是……哎,地名早已无所谓了,他们把我安排到一个到最近的城市也要两天路程的小镇。除了树林、种植园、草莽和沼泽,我只能跟几个瘦弱的无聊官员和几个欧亚混血儿搅在一起。

    “刚开始,日子过得还凑合。我研究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一天,副总督开车外出巡查。意外的是,车翻了,结果把副总督的腿压断了。我给他做了手术,而且是在没有任何助手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引起了人们长时间的议论。为了不让自己委靡下去,我收集土人的毒药和武器,做了很多很小的事情。刚开始,我还能坚持,因为我还没有耗光从欧洲带来的力气。可是,不久之后,我就委靡下来。我非常讨厌看到那几个欧洲人,跟他们绝交了。无聊的时候,我就喝酒,或者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的合同三年之后就到期了。那时,我就能拿着我的退休金回到欧洲,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从来就是这么无聊地等着时间慢慢流逝。如果她没有把我骗个精光,直到现在我还这样坐着等着呢。”

    黑暗中,他又停住不说了,烟斗也灭了。在这无边的死寂中,猛然间,海水拍打轮船的声音和机器低沉震动的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要不是我怕火柴猛地照亮他的脸,我真想再点燃一支香烟。他一直没有说话。他说完了吗?还是迷糊了或已经睡着了呢?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怎么了。他就这样一直深深地沉默着。

    轮船大钟清脆有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点了。他被钟声惊了一下。玻璃杯撞击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又去摸威士忌了。他轻轻地喝了一口。突然,他又开始说了起来。不同的是,他的声音好像变得更加急切和亢奋了。

    “您等等……情况就是这样。我就像一只待在网里的蜘蛛,坐在我那该死的小屋里,几个月都没有动弹。在雨季过去之前,屋顶已经被雨水拍打了好几个星期。我没有见过一个欧洲人,只是整天坐在屋子里喝上等威士忌,而屋里只有我的黄皮肤女仆。就在那时,我情绪低落,疯狂地想着欧洲。每当我看到小说里写到‘洒满阳光的大街和白皮肤的女人’,我的手就会不停地抖动。当时的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情况?我真的没有办法向您说清楚。这是一种热带病,一种思乡病,就像那种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袭击你的寒热病,是那样的猛烈,让你感到很没劲。我记得,那时我正坐在一张地图前面,憧憬着各式各样的旅游。这时,有人在使劲砸门。门外的听差和女仆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们比划着说:‘来了一位太太,是个白皮肤的夫人。’

    “‘噌’的一下子,我就站了起来。刚才,我没有注意到汽车的声音。我一直在想:一个白种女人怎么会来到我这个杂草丛生的地方?

    “就在我刚抬腿下楼的时候,我马上又退了回来。匆忙之中,我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折磨着我,我显得很着急、很焦虑。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出于好心到这里来看我?我也不知道。我终于下楼了。

    “在前厅等候的女人看到我,快步向我这边走过来。她的脸被一张厚厚的防尘面纱挡住了,这是坐车时才会用到的面纱。还没等我说话,她就首先开口了。她用十分流畅的英语说道:‘您好,大夫。请原谅我的唐突造访。刚才,我们正好就在镇上,汽车就停在那边。’我暗暗地想:这是不是过于流畅了?就像是已经准备好的一样。为什么她不把车开到我的门口却停在那边呢?她打断我的思考,接着说道:‘我突然想到了您住的地方。我听到了很多关于您的事情。您上次给副总督的腿做手术,现在,他已经能像以前那样打高尔夫了。您的医术真是太高明了!我们一直也在谈论这件事情,想让您去换掉我们那里的外科大夫和另外两名大夫。也真是的,您也不怎么去城里,您真能耐得住寂寞……’

    “就这样,她啰唆起来没完没了。我根本就插不上嘴。从她滔滔不绝的话中,我能感觉到她的焦躁不安,我自己也忍不住烦躁起来。我暗暗在想:她为什么只顾唠唠叨叨而不把面纱摘掉?她是发烧了、病了还是疯了?我发现我现在很可笑——在她的面前不声不响、无动于衷地听她说一大堆废话,我越来越烦躁了。最后,我趁她稍稍停顿的间隙,请她上楼。她摆手示意听差留下,走在我的前面上楼了。

    “她在我的屋子里,一边四下里看一边说:‘您这儿真漂亮,还有这么多好看的书!我真想把它们都看一遍。’她在书架前仔细地看着书名。从我见到她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没有说话,居然还持续了一分钟。

    “我问她:‘需要我给您倒杯茶吗?’

    “她还是在浏览书名,头也不回地说道:‘不用,谢谢您,医生。我没有多少时间,所以我们必须得马上走了……当然,只是进行一次很小的徒步行走……噢,您这里竟然还有福楼拜,我真是太喜欢这个作家了!您还有这本《情感教育》,真是太好了!还有法文书籍,您一定知道很多知识。确实,你们德国人在学校里什么都学,还包括那么多的外语,太了不起了!您的医术让副总督心服口服,他经常提起,他的手术是您一个人独立完成的,他非常相信您。而我们城里的那位医生,虽然他人很好,可是医术不是很好,所以只能陪着副总督打打桥牌。也许,您还不知道……’她唠唠叨叨了这么久,居然还背对着我,‘刚才,有个想法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我得问问您……直到刚才我们走到这里,我就在想……在想……我看您也挺忙的,我还是下次再说好了……’

    “我心想:‘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干脆直说!’可是,我没有表露出来。我只是告诉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需要,我都非常乐意为她效劳。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她边说边转过一半身子,随便翻着刚从书架上拿下的一本书,‘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就是女人的小毛病,总是头晕,有时还会晕倒。今天早上我们汽车拐弯的时候,我就突然昏过去了。听差一直扶着我,给我喝水……哎,您说是不是司机开得太快了,医生?’

    “‘只凭您的描述,我不能轻易地就得出结论。您是不是经常这样晕倒?’

    “‘不是的……噢,是的……是这样的,就是在最近这一段时间,老是这样。对,总是头晕,还恶心。’

    “她把书塞进书架,又拽出另外一本翻看。她为什么总是这么焦躁不安地翻书而不把面纱撩起来呢?我有点糊涂。我不作声响地让她等在那里。其实,这样挺有意思的。终于,她又用原来的口气唠叨起来。

    “‘医生,这病是不是不严重?不是热带病,也不是其他什么危险的病……’

    “‘那得先看看您发烧了没有。我摸摸您的脉……’

    “在我走向她的时候,她躲到了一旁。

    “‘不用,不用……我没有发烧,真的没有,因为自从我开始晕厥之后,我每天都在量体温,一直都是三十六度四。我吃东西也很不少。’

    “我犹豫了一阵子,而此时,总有一个疑团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这个女人总不至于跑到这个乱草丛生的地方跟我讨论福楼拜吧,所以她一定有事求我。又过了一两分钟,我非常直接地跟她说:‘请您原谅,您能坦诚地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她回答道:‘可以啊,您是医生嘛!’刚说完,她就又转过身去翻书了。

    “‘您有小孩儿吗?’

    “‘有个儿子。’

    “‘您过去……您过去有过这样的情况吗?我说的是您生孩子以前。’

    “‘有过。’

    “现在,她不再像个神经病一样啰里啰唆,声音很清楚,语气很肯定。

    “‘请原谅我的冒失,您是不是又处在以前那样的情况中呢?’

    “‘是的。’

    “这两个字,她说得非常干脆。说完,她就毫不犹豫地转过了头。

    “‘夫人,我想,您最好让我帮您做一次全身检查。麻烦您到另一间屋子里。’

    “这时,她猛地转身面对着我。一股阴森的、坚毅的目光透过面纱向我袭来。

    “‘不!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我非常了解我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又卡住不说了。黑暗中,一只装满酒的杯子从旁边闪过。

    “您接着听我说。但是,您得先用一段时间把这件事情想想清楚。一个女人意外地出现在一个在孤独中沉沦的男人面前,最重要的是,就是这几年来,我的房间第一次有白种女人进入。突然之间,我感觉到了危险,好像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进入了我的房间。这个女人是如此坚定,以至于让我感到不寒而栗。在这个屋子里,她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突然像拔刀子一样冷不防地提出她的要求。我已经猜到她为什么要找我,因为已经有很多女人要求我做这样的事。不同的是:对于这种事,其他女人不是非常羞愧,就是一再恳求。总之,她们基本都是泪流满面地来求我。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却是如此的坚定,简直就是一个大男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没有这个女人坚强。她要我向她的意志投降,可是……可是我也有一些龌龊的想法,我内心的一股怒火也在反抗。因为我已经说过,我认为她是我的敌人,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这么认为。

    “我固执任性地一直沉默着。虽然隔着面纱,我还是能感觉到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好像要跟我决斗。是的,她想逼迫我开口说话。可是,打败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说话了,可是我下意识地像她一样,随随便便地唠叨起来,一直绕弯子。我假装不知道她的真实意图。我不知道您到底能否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就是要把她逼得态度更清晰一些,我就是要别人来求我,而不是我凑上去求她们。尤其是像她这样专横跋扈、骄傲自大的女人,就更得让她来求我。因为她们的傲慢无礼、冷酷无情,让我觉得我比不上她们。

    “我开始信口开河地说这种病不严重,说这样的晕厥不但不是坏事,反而能保证女人的正常发育,是女人正常的生理反应。我一直无关痛痒地说着,一直把她的情况说得无关紧要,还大量引用医学杂志上的病例来证明我的判断。我知道她肯定受不了我这么说,所以,我等着她打断我的话。

    “果然,她气急败坏地打断了我,还挥了挥手,想要把我刚才的话都抹掉。

    “‘医生,我并不对这些感到担心。我的身体在我生儿子那段时间还没有问题,可是现在不行了,我得了心脏病……’

    “我假装很着急地重复道:‘啊!心脏病?’然后,我装作去拿听诊器的样子,说道:‘我得立即帮您检查一下。’

    “但是,她立刻打断了我。她尖锐的声音就像是在下命令一样坚决。

    “‘医生,我有心脏病。对于我刚才的话,您必须得相信。我不想浪费这么多的时间进行身体检查。对您,我已经足够信任了;所以,您也应该拿出更大的诚意。’

    “现在,战斗开始了。我接受了她公开的挑战。

    “‘信任是以没有任何隐瞒的坦白作前提的。我是个医生,我请您说得更明白一些。您能不能不去碰那些书,坐下来说清楚。我想您还是先把您的面纱摘掉,没有人戴着面纱去看病。’

    “她笔直地站在那里,神情傲慢地看着我。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坐了下来,把面纱掀了起来。我看到了一张令我感到害怕的脸。这是一张深藏不露、表情严肃的脸,具有一种美,而这种美又跟年龄无关。一双灰色的眼睛嵌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双英国人的眼,看上去很平静,实际上却能想象出任何强烈的肉体欲望。她的嘴唇很薄,可是抿得很紧——这是一张不会泄露任何她不愿说的秘密的嘴。我们互相盯着对方足足有一分钟,我看到,下达命令和征求意见的神情同时从这双眼里射出。我简直无法忍受她那种钢铁一样冷峻残酷的表情,就把目光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她的内心也非常慌乱。要不然,她为什么一直用手指的关节不停地敲桌子呢?突然,她很快地问道:‘医生,您是不是并不知道我找您要干什么?’

    “‘知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开门见山吧!您要我帮您摆脱目前晕厥和恶心的症状……彻底清除病根……而办法是……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

    “这两字就像是刑斧落地一样,‘咔嚓’一声,就出来了。

    “‘如果我真的帮了您,这对我们双方都是很危险的,您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

    “‘我们这么干,是会犯法的。’

    “‘有一种不但不被禁止,反而认为有必要这么干的情况,难道你不知道吗?’

    “‘可是,这需要医生出具一份诊断证明。’

    “‘您自己就是医生,所以您一定会搞到这张证明的。’

    “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听到她给我下的这一道命令,我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我非常佩服她这种蛮不讲理、肆意妄为的意志。可是,我并不想让她看出我已经完全败下阵来,依旧装出一副很坚强的样子。突然,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要想逼她求你,你就不能退让得太快,就必须给她多找点儿麻烦。’

    “‘很多时候,医生也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可是,我打算跟医院里的一位同事……’

    “‘我是冲着您来的!对您的同事,我并不感兴趣。’

    “‘可是,为什么您单单找我呢?’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回答道:‘我就跟您说实话吧!因为您住在一个偏远的地方,而且不认识我;因为您是一个医生,医术还很高超;最重要的是因为您……’说到这,她第一次犹豫了,‘您在这里待不了多长时间。如果您能带一大笔钱回家,那就更待不了多久了。’

    “我感到我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因她如此精确的盘算而感到震惊。她这种做生意的方法着实让我感到眩晕。她从未开口求过我,可是却早已把一切都盘算好了。一开始,她对我进行全方位的试探,然后猛地把我抓住。她具有超出常人的意志,而且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致使我怒火中烧,只想着奋起抵抗。

    “‘您打算……打算让我支配这么一大笔钱?’

    “‘这是对您的帮助提供的报酬。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让您马上跟我走。’

    “‘如果我答应了您,我的退休金就没有了,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您的损失将由我来承担。’

    “‘虽然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我还是要您说得更确切一些。也就是说,您打算付给我多少钱?’

    “‘一张可以在阿姆斯特丹银行兑现的一万两千盾的现金支票。’

    “我很愤怒,可是又不得不佩服她,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她不仅计算好了这笔钱的数额,甚至连支付方式她都想到了,这样,我就只能被迫跟她走。在认识我之前,她就估摸出我有几斤几两,把我收买了。虽然我还没有答应她,可是实际上早已被她的意志支配。我真想上去扇她两巴掌,可是我……我的身体不停地哆嗦。我跟她都站起来,四只眼紧紧地盯着对方。映入眼帘的是,她紧闭的嘴和盛气凌人的额头。我看得出:她不肯求我,不愿认输。这时,一种残忍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难道她察觉了我的想法?要不然,她怎么会突然扬起眉头,就像要轰走一个讨厌的家伙似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再也无法掩饰对彼此的仇恨。我很清楚:她恨我是因为她需要我,而我恨她是因为她不求我。很显然,我们俩第一次真正的交谈就是这一秒钟的沉默。突然,我就像被一条虫子咬了一口一样,一个想法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对她说,对她说……

    “您也许认为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所以您必须得先听我解释。我必须向您说明……说明我是怎样想到这个疯狂的想法的。”

    黑暗中,玻璃杯又发出轻轻撞击的声音。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了。

    “我没有什么要辩解的,也并非想饶恕自己。可是,如果我不解释清楚,您是一定会产生误解的。以前我是否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也搞不清楚。不过,我觉得我一直非常愿意帮助别人。在那个生活非常糟糕的地方,我唯一的快乐,就是用自己所学的医学知识救助别人。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确实就是这样,我依然记得那些最美好的时刻。我记得,曾经有一个黄皮肤小伙子的脚被蛇咬了一口,肿得很高。他被吓得灰白的脸开始发黑。他哭号着跑过来,求我一定要保住他的腿。我救了他,而且没有锯掉他的腿。我会乘坐一个小时的车去给一个躺在床上发高烧的女人看病。我也做过这个女人要求我做的那种事,那已经是我还在欧洲医院工作时候的事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起码知道她是需要你的,你救了她一命,或者说你让她从绝望中走出来。在帮助别人的时候,你同样需要这种别人需要你的感觉,不是吗?

    “我到底能不能向您描述我对这个女人的一些感觉?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她溜溜达达地走进我的房间,就像是在大街上闲逛一样。我被她彻底激怒了。从这一刻起,我就是要反抗她那种目中无人的姿态。我到底应该怎么跟您说呢?我内心一切龌龊的想法都被她激起来了。而这一切,我以前一直压抑着、隐藏着,可是现在,我控制不住了。她跑到我这里来臭显摆,像个贵妇人一样冷酷无情。最让我感到愤怒的是,一桩性命关天的事情,居然被她当成了一笔生意。再说,归根到底,她怀上孩子总不能是因为跟谁打过一场高尔夫吧?我很清楚这意味着……突然,我猛地产生一个想法:我也许很明白,只要我略微带一些拒绝和反抗的表情看这个高傲冷淡、目中无人的女人,她的眉毛就会立在银灰色眼睛的上面。可是就在两三个月之前,她跟一个男人像是畜生一样赤身裸体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也许,在他们做得非常兴起的时候,淫词浪语一直说个不停。就像两个粘在一起的嘴唇一样,他们两个的身体合二为一。她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傲慢姿态,这跟一个英国军官那样看我时的神态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我的内心就是这样欲火焚身的想法。于是,我感到非常紧张,我只想羞辱她。从这一刻起,透过她的衣服,我看到了她赤裸的身体;从现在开始,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得到她,我要像那个我不知晓的男人一样,让她张嘴呻吟,在到达高潮的时候抚摸这个目中无人的女人的身体。

    “关于这一点,我必须得向你解释一下。作为一名医生,不论我是多么堕落,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趁火打劫。但是这一次,我真的不是因为我的性欲,而是因为我要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打击一下她骄傲自大的神气。我必须说清楚:如果是因为我的欲火,我一定会承认的。我记得跟您说过,我非常害怕见到目中无人、冷漠无情的女人,再加上,我已经七年没有碰过一个白种女人,无论如何,我抵挡不了她对我的诱惑。因为,像鸟一样娇小的、唧唧咕咕的本地女人,她们总是非常恭敬、卑微地顺从任何想占有他们的欧洲人;她们总是张开怀抱,时刻准备满脸笑容地侍奉你。可让你感到十分扫兴的,就是她们这种不反抗和无条件接受。如果这时出现了一个傲气十足的女人,而且是一个充满仇恨、浑身虽然包得很严实却带有神秘感的女人,情况就不同了。而且,由于我长时间……现在,你应该明白我的感受了吧?我长期居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屋子里,可是突然来了这样一个无所畏惧的女人,我会产生一种怎样头晕目眩的感觉,我想你应该知道吧。我说明这一点,就是为了让您更清楚地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龌龊肮脏的欲望占满了我的内心,她一丝不挂、特别放荡的样子浮现在我的脑海。我装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其实我早已神魂颠倒、精神振奋。我冷冷地说道:‘我不会为了区区的一万两千盾去做这样的事情。’

    “她脸色发白地盯着我。她应该知道我不是因为贪财而拒绝她,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那么,你到底要什么呢?’

    “我收起我冷淡的语气,说道:‘那就干脆直说吧!我不是生意人,更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那个为了一点金钱就出卖自己毒药的药剂师。您会知道,我不会把自己明码标价地卖掉。如果您想实现自己的目的,用这样的办法是行不通的。’

    “‘您的意思是说,您不愿意干?’

    “‘是给钱不干。’

    “这时候非常寂静,我居然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呼吸声。

    “‘除此之外,您还想要其他什么东西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实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

    “‘首先,我希望您跟我说话不要像个小贩一样,而是要跟一个人一样。如果您需要我帮助您,那么你应该请求我这个人帮助您这个人,而不是一开始就提到您那可恶的金钱。虽然我是一个医生,但是我并非只有看病的时间,我也有干其他事情的时间。也许,您正好需要我在这样的时间里帮助您。’

    “在沉默片刻之后,她的嘴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很快地说道:‘您的意思是,只要我求您,您就会干?’

    “‘看来,您又想做一笔交易。是不是只有我先答应您,您才会恳求我?可是这一次,我只能在您求我之后才会答复您。’

    “她就像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一样,扬起头怒气冲冲地瞅着我:‘不!我是宁死也不会求您的。’

    “这时,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怒火,大声说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自己提要求!我不必说得那么露骨吧,其实,您知道我想从您那儿得到什么。如果你能依从我,我就会为您提供帮助。’

    “她盯了我一会儿,目光才转移到别的地方。接着……噢,我真的无法形容她有多么可怕。然后,她的脸一沉,猛地对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带着一种没有办法形容的鄙视的神情。我被她这种不屑一顾的神气搞得非常羞愧。可是,我又很迷恋她这种神气。这突如其来的轻蔑笑声,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烈地碰出来一样,可以说就是猛然间就爆发了。我真想趴在地上亲吻她的脚。才过去仅仅一秒钟,我就像被一道惊雷击中,感觉到我浑身被烧着了一样,而她已经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真的不能控制自己,想追上去向她道歉,诚恳地求她。我已经没有了一点气力。她又一次回头说道,不!是命令道:‘您不要跟踪我或者监视我,千万不要冒险。要不然,您肯定会后悔的。’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说到这里,他又不说话了。只看见月亮倾泻出满天的清辉,听见哗哗的水声。没过多久,他又开始说话了。

    “‘砰’的一声,房门被关上了。可是,我就像被她的命令催眠了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听到了她走下楼梯,关上大门。我唯一想的就是赶紧追上去,是想把她叫回来还是想打她或者掐死她?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想追上她。可是我的四肢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全都麻木了,动弹不得。她的目光非常不讲理,就像是一道闪电一样把我击中,一直穿透我的内心。这到底应该怎样解释,怎样形容?我知道我说不清楚。可是,我真的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也说不清是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我才挪动了脚步……

    “可是我的脚刚一动,我就停不下来了,快速地飞奔到了楼下。我想,她这时候应该刚到镇上。我冲进车棚,想骑车去追她,却发现我没有带钥匙。于是,我使劲弄开用竹子编的门,竹子噼里啪啦地折了很多。我跳到自行车上,飞快地骑着,努力地去追赶她。我必须在她回到轿车之前追上她。我一定要跟她好好谈谈……

    “直到穿过马路我才知道,我刚才在楼上呆若木鸡地站了多久,因为我看到她到了镇子口树林那儿拐弯的地方。在听差的陪同下,她正急匆匆地向前走去,迈着笔直、僵硬的步子。她大概是看见了我,要不然,为什么听差听她说了几句之后就停了下来,而只有她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呢?她想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听差停下来?是不是不想让听差听到我们的谈话?就在我使劲地蹬着自行车的时候,突然,马路边上有个东西扑向了我,我的天!居然是那个听差……我把车往边上一拐,就被摔了出去……

    “我爬起来,破口大骂,真想给他一拳,可是他躲开了。我把车子扶起来,想重新骑上去,可是,自行车却被这个混蛋一把拽住了。就在这时,他居然爆出一句非常不流利的英语:‘您得在这儿待着。’

    “您想想看,一个欧洲白人,他的自行车被一个黄种混蛋拽住,而且还被命令待在原地不能动。如果您在热带地区待过,您肯定清楚这个混蛋究竟有多么放肆。我没有理睬他,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他晃悠着身体,手依旧在抓着自行车。奴才一样的恐慌神情,从他瞪得很大的、胆怯的小眼睛中流露出来。他的手依旧死死地拽着自行车。他又嘟囔了一遍‘您得在这儿待着’。如果我带了手枪,我肯定一枪打死他,可是我没有带,只是冲他吼了一声:‘流氓,你赶紧给我滚开!’他缩着脖子盯着我,可是车把依旧被他紧紧抓在手里。我又一拳砸在他的脑袋上,他还是不放手。我发现我已经看不到那个女人了,她可能跑掉了。这下子可把我惹恼了,于是我猛地一拳击中了他的下巴——就像是在打拳击一样。他像一阵旋风一样倒下。我跳上重新夺回的自行车,车子却不动了。刚才在使劲抢夺车子的过程中,钢丝被拧弯了。我想把钢丝拧直,可是我的手一直在哆嗦,不行!我索性就把车扔在那个混蛋的旁边。他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赶紧躲到一旁,他还在流血。接着……噢,不!您不能体会这是多么可笑,一个欧洲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噢,我究竟在干什么?我也说不清楚。现在,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跟着她、追上她。于是,我就像个疯子一样顺着马路向前狂奔。而那些黄种人,十分惊讶地挤在茅屋的门口,看着我这样一个白种医生在那儿猛跑。

    “我赶到镇上的时候,早已大汗淋漓。我开口就问道:‘小轿车在什么地方?’大家十分惊讶地看着我,回答道:‘刚刚离开。’我满头大汗,浑身是土。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一个疯子,还没有站稳,就赶忙大声嚷嚷着发问。我看到马路那头冒起一股白烟,我知道,汽车非常迅速地跑了。她成功地逃跑了。就跟她的算计一样,是必然会成功的,因为她的这种盘算已经近乎残忍地算计到了每一个细节。

    “可是,逃跑对她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居住在热带地区的欧洲人,相互都认识,彼此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她的司机在镇公所的平房里待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可不是白待的!过了没有几分钟,我知道了所有的情况。我知道了她是谁,知道她住在距离这儿有八个小时车程的首府……就这么说吧,她是一位出身高贵的英国女人,她的丈夫是一个大商人,家里非常有钱。我知道……我知道,五个月前,她的丈夫去了美国,过几天就要回来接她去欧洲。可是她……这个念头折磨着我,就像我全身的血液被毒药灼烧一样。按照她目前的状况来看,她最多只能再坚持两到三个月……

    “说到这里,我还能让您明白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因为,截止到这一刻,我还能像个医生一样对自己作出诊断,还能理解自己,所以还能跟您说清楚。可是从此时起,我就像发高烧一样无法控制自己……也就是说,即使我知道我的行为是多么荒唐,我也无法控制自己。我就像着了魔一样,向着我的目标一直往前跑。我简直没有办法理解我自己了。您先等一下,也许我还能让您理解我的话是什么意思……马来狂是怎么回事,您知道吗?”

    “马来狂?我记得好像是一种癫狂症,这种病在马来人中特别流行……”

    “这不仅仅是癫狂——这是一种狂犬病一样的疯病,这种疯狂而又荒唐的妄想症一旦发作起来,无论怎样的酒精中毒都无法与之相比。在当地,我曾经亲自研究过几个病例,我非常聪明、冷静地观察了他们的状况,可是我并没有找出这种病的病因。无论如何,我觉得肯定和这种压抑沉闷的气候有关系,就像人的神经被一阵暴风雨压迫着,一直到崩溃为止。所以说,马来狂就是这样:随便一个普通、友善的马来人,慢慢地小口喝自家酿的酒。他就跟我坐在自己的房间的时候一模一样,有气无力地呆坐在那儿,神情冷淡、目光呆滞。突然,他猛地跳起来,抓起一把刀子就往街上跑。他究竟要跑向什么地方?其实他也不知道。可是,他就这么一直往前跑。他会用刀子捅倒任何拦住他去路的人或者畜生。在这种喜欢看到流血的朦胧意识的刺激下,他变得更加暴躁刚烈。他吐着白沫往前飞奔,像疯子一样叫喊着。他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尖声叫喊着一路向前,手里依然握着满是鲜血的刀子,让人看了不寒而栗。村里人都很清楚,马来狂人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拦住的。所以,只要有狂人跑来,大家都会大声叫喊着:‘马来狂!马来狂!’而向四面八方逃跑。除非这个狂人被人家一枪打死,就像打死一条疯狗,或者他吐着白沫倒在地上死掉,否则,他就会视若无睹地一直往前跑,见到什么就扎什么,不管是人还是其他什么。

    “有一次,我就在我的窗前看到了让人不寒而栗的这样一幕。您知道我为什么非常理解自己在那些日子的行为吗?恰恰是因为我见到过这样的场面。而我刚好就像马来狂那样,没有东张西望,就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像是着了魔一样向前狂追那个女人。我究竟是怎么干的这一切,其实我早就忘了。我只是隐约记得,在我向前狂奔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是以近乎于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从我身边一闪而过。这个女人的姓名,她住在哪里,她的命运如何,这些统统都被我知道了。总之,当我知道了她的一切之后,不是过了十分钟就是五分钟,噢不!应该是不出两分钟,我就骑上一辆刚刚借来的自行车,飞快地冲到家中。我把一套衣服扔进箱子,取了点钱,搭乘一辆汽车赶到火车站……我没有向上司请假,也没有找个人接替我的工作,甚至连门都没有锁,我就坐上开往城里的火车……我的仆人们一脸惊讶地围着我,不停地问这问那。我没有理会他们,直接乘车来到火车站,坐上了去往城里的下一班火车。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见到这个进入我房间的女人,可是现在,我就像个钻进一片虚幻当中的马来狂,把我全部的生活抛在脑后……

    “我一边往前跑,一边用头撞墙壁。晚上六点钟的时候,我赶到城里。过了十分钟,我就来到了她家的门口。我让佣人给我通报……我想您很清楚,我简直无法再做出比这更荒唐、更愚蠢的事情了。可是,如果马来狂人狂奔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里跑,就是一个睁眼瞎。过了几分钟,佣人出来了。他非常礼貌但是很冷淡地对我说:‘夫人不能见您,她有点不舒服。’

    “我感到非常失望,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大门,又在房子的周围转了一个钟头。直到现在,我还像着魔一样抱着一丝近乎荒唐的希望:也许,她一会儿就会来找我。后来,我带着两瓶威士忌进入了海滨饭店的一间屋子。我喝完了两瓶酒,吃下了比平常剂量多一倍的安眠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狂奔于生死之间的时候,唯一的休息就是这深深的睡眠。”

    船上的大钟有力地敲了两下,很洪亮,很饱满。钟声回响在死水一样的空气中,伴着龙骨下面轻轻的水声,越来越弱。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裹挟在这水声里此起彼伏。黑暗中,我对面的这个家伙突然又不说话了,应该是被刚才的钟声吓到了。我又听到,他伸手摸酒瓶的声音和轻轻喝酒的声音。后来,他又很平静地开口说话,而这一次,他更坚定了。

    “从这一刻以后的所有时间,我真的没有办法向你说清楚。我想当时我一定在发烧,总之,我就是疯了一样的亢奋,简直就是一个马来狂,就像刚才我跟您说的那样。我必须再提醒您一下,星期二的夜里,我到达了城里;而我听说,她的丈夫在周六就会乘坐伊比利亚半岛和东方航运公司轮船从横滨回来。所以说,她只有短短的三天时间请人帮忙了。我想您会理解:我知道她需要马上得到帮助,可是,我根本就没有机会见到她。我特别着急想向她道歉,因为我那可笑、猖狂的行为给她带来了不好的影响。我就是被这种愿望驱使着一往无前。对于她来说,每秒钟都非常珍贵,这是关系到她的生命的大事,可是我又见不到她,哪怕是在她耳边说句话或者是跟她做个手势的机会也没有。她就是被我紧追不舍时愚蠢笨拙的行为吓坏了。您等一下……这就好像是,一个人想警告别人有人想杀他而对他紧追不放,可是被追的人反而认为警告他的人是凶手,直到被真正的凶手杀死才停止奔跑。

    “在她眼中,我就是一个对她紧追不舍、想羞辱她的马来狂人。可是现在,我已经身心疲惫,根本就不再去想那件事了。现在,我唯一想的就是帮助她,为她效劳。我愿意为了帮她而去杀人和犯罪,可是她并不知道这些。第二天早上,我一起床就到她家里去了。那个脸上被我揍了一拳的听差就站在门口,他远远地看到我,一闪身溜进门里。难道是他在那等我?也许吧。他也许是悄悄为我通报去了,也许……啊,我简直被这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折磨得难受。也许他们为了接待我而准备好了一切。可是,我不敢再去拜见这个女人,因为只要一看到这个听差,我就想起了我的耻辱,双膝就会一直抖个不停。我刚走到门槛前,就又转身走开了。而她呢?也许在同样的痛苦煎熬中一直等着我呢!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究竟还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感觉,我脚下的这座城市就像着火了一样发烫。突然,一个想法闪过我的脑海,我马上叫了一辆车,去见当年我在镇上救的那个副总督。我让佣人给我通报。是不是有一种让人惊讶的东西在我的身上呢?要不然,那个佣人干吗那样惊讶地看着我?他看上去对我非常客气,可是还略带不安,他也许已经看出我是个马来狂人。我直截了当地对副总督说:‘我再也忍受不了我原来的岗位,我要求马上换个地方,也就是调到城里工作。’我简直无法形容他用一种怎样的眼光看着我,就像是医生看着一位病人。他说道:‘我的上帝!亲爱的医生,我非常了解您现在的处境。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可以满足您的要求,但是,请您还得稍微再等一个月吧!我得先找到接替您工作的人。’我嚷道:‘我等不及了!一天我都等不了!’他非常奇怪地瞅了我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医生,我必须这么办。必须得有医生在那个镇上工作!不过,我保证今天就开始办这件事情。’我动也不动地咬牙站在那里,我第一次清楚地知道,我就是一个被人用钱买来的奴隶。我奋力地抵抗着,调动了身上一切可以调动的细胞;可是还没有等我说话,这位世故的副总督又说话了:‘医生,这么长时间,您都不跟别人打交道!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您肯定是要生病的。您从来不进城也不休假,这着实让我们感到很惊讶!您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别的,就是更多的社交活动和兴奋激情。无论怎样,您得参加今晚我们政府大楼的招待会。在这里,您将看到全区所有身份显赫的人物。他们有些人早就想认识您,还经常说起要您到城里来。’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不由得精神一振。谁说起过我?难道是她?突然间,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非常客气地感谢他的邀请,表示一定准时到会。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会来得这么准时!我得先说清楚,我心急如焚地来到宽敞的政府大厅,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是第一个来的。四下只有一些黄皮肤的仆人,他们都没有说话,光着脚跑来跑去。我知道他们在背地里笑我,不自觉地烦躁起来。在他们不声不响地准备招待会的十五分钟里,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欧洲人。我甚至听到了我的怀表的滴答声,而那只表放在我背心的口袋里。后来,几个政府官员带着他们的家眷终于来了。最后,总督也来了。总督和我谈了很长时间,刚开始,我表现得还是很诚恳、很得体。没过多久,我突然被一种莫名的烦躁缠住,大脑里一片空白,说话也不利索了。虽然我背对着大门,但是我还是感觉到她进入了大厅。我肯定她在大厅里!为什么我会为我这种突然产生的感觉而感到惊慌失措和迷惑不解?其实,我也没有办法跟您说清楚。就在总督的声音依旧回响在我耳边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就站在我背后的某个地方。如果不是总督马上结束了跟我的谈话,也许我真的会突然转身离开。我的神经如此强烈地神秘抽动,而我的欲望也被挑逗得如此热烈。果然,我转身发现她刚好站在那里,就在我下意识想到的地方。她穿着一件黄色跳舞装站在人群中间侃侃而谈,清瘦而又干净的双肩露在外面,就像是象牙一样,散发着暗淡的光芒。透过她的满面笑容,我看出她有一些紧张。我走到她的身边,看到让人着迷而又温文尔雅的笑容在她薄薄的嘴唇四周泛起。我知道此时此刻,她不可能看到我,或者说她不愿意看到我。我又被她美丽的笑容弄得神魂颠倒,因为……唉,我很清楚,她在用她出色的假装和高超的演技撒谎。突然,一个想法在我的大脑里一闪而过。三天之后,她的丈夫就会乘船回来,可是她怎么还能如此成竹在胸、高枕无忧地微笑?她怎么还能慵懒地鼓捣她手里的扇子,而不是在恐慌中将扇子揉搓得粉碎?这两天以来,连我这个陌生人都一直非常紧张地为她感到担心和害怕,一直在害怕那个时刻的到来,可是她却微笑着来参加舞会……

    “就在这时,音乐在我们的身后响起来,舞会开始了。一个上岁数的军官请她跳一支舞,在向身边的这群人道歉后,她挽着那个军官的胳膊走过我的身旁,去了另一间大厅。当她看到我,她脸上的肌肉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但这只是持续了短短的一秒钟。她好像是认出了我,对我点了点头,就好像我是她的一个熟人,而我们只有一面之缘。而此时,我究竟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呢?我还没有决定好。她对我说一声:‘晚上好,医生!’就过去了。到底有什么东西隐藏在她那灰绿色的眼神里?没有人知道。而我呢?我也不清楚。我没有办法向您说清楚:她为什么突然认出了我还向我打招呼,她究竟是要排斥我还是要接近我,还只是因为我的出现出乎她的意料而让她感到非常难堪?当时,我就心情激动地站在那儿。她把我内心所有的激情撩拨起来。这激情压在我的心头,随时都可能爆发。我看见,她在这个军官怀里懒洋洋地跳着华尔兹,一丝没有任何忧虑的冷漠亮光从她的额头渗出。可是我十分清楚,其实她和我一样,心里只有那件事。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却很可怕。可是,她在跳华尔兹。我的恐慌、贪婪还有我对她的钦佩,在这几秒钟变得十分强烈,超过了以前的任何时候。是不是有人在仔细地打量着我?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她在掩饰,而我却在暴露。我根本不可能去看除她之外的任何地方,以至于她的掩饰远远不及我的暴露。是的,我必须远远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不好接近的脸,我想看看她是不是也会暴露,哪怕是只有一秒钟。她肯定也很不舒服,因为她应该感觉到我在看着她。在她拉着舞伴往回走的间歇,她快速地瞄了我一眼。那眼光像是在对我严厉地下达命令,又像是要挥手将我轰走。我第一次跟她见面时就看到的那道皱纹又出现在她的额头上,这是她向我表达着目中无人的愤怒!

    “可是……可是我已经说过,我就像得了马来狂一样没有东张西望。我马上明白了她的目光所要表达的意思: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千万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我究竟应该怎么说呢?我很清楚她对我的要求,那就是要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控制我自己的行为、态度。我知道,要是我马上就回家,她明天肯定会接待我。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这种引人注意的亲热态度不要威胁到她。她的这种担心真是太合理了,要不然,我蠢笨的行为真的会惹出大乱子。您看,我什么都知道。她这道命令一样的灰色目光到底是什么含义?其实我也明白。但是,我无法控制内心的冲动,必须得跟她说说话。于是,我踉踉跄跄地走向她正在聊天的那群人。虽然我只认识那其中不多的几个人,我还是冲着他们走去,只是为了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战战兢兢地缩着脖子,就像是一条挨了打的狗一样,非常害怕看到她的目光。而她的目光,有时也会冰冷地扫过我的身子。在她眼中,我好像就是一条布门帘或者是轻轻流动的空气。我呆站在那里,希望她能跟我说句话,哪怕是给我一个心照不宣的暗示!我就像一块石头一样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这群闲聊的人。没有人跟我说一句话,他们应该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她看我十分可笑地杵在那,一定非常受罪。

    “我在那儿站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感觉就像站了一辈子一样。这种意志的神奇力量简直让我难以摆脱。而我恰恰又被这近似偏执的疯狂麻痹了全身,而她,却再也无法忍受了。突然,她摆出一副非常漂亮的婀娜姿态,转向大厅的男人们,说道:‘我有点累了,今天我想早点休息,晚安!’……还没有说完,她就点点头,而这在社交场合是不常见的。说完,她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还看到了她额头上竖立的皱纹,然后看到她赤裸的后背是那样的白皙、冰冷。足足过了一秒钟,我才意识到她真的走了。就在这救命的最后一晚,我却再也看不到她,也不能跟她说话了。直到我在那儿笔直地站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于是……

    “您还是再等等比较好……要不然,您根本无法明白我接下来有多么离谱和愚蠢。首先,我得向您描述一下政府大楼的大厅。这个大厅非常气派,在灯光的照射下,如同白昼。大厅里的男女都成双成对地跳舞去了,有几个没有舞伴的男人在赌钱,只有几小撮人在角落里谈论着什么。宽敞的大厅显得空空荡荡的。在这个空荡荡的大厅里,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夺目的灯光也会将这些动作照得清清楚楚。她晃动着高挑的身体穿过这个大厅,步伐缓慢而又灵便。她不时还摆出一副难以形容的姿态,回应别人对她的问候。我被她身上那种尊贵和冷峻的神情彻底征服了。可是,我依然呆在原地。我已经说过,我仿佛已经瘫在了那里,直到我弄明白她走了才回过神来。可是,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快走到大厅的门口,于是……直到今天回想起来,我依然感到很羞愧懊恼。突然,我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跑。注意,我是在跑而不是在走。我穿着吱吱作响的皮鞋,引起很大回声地跑出大厅去追她。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看见那么多人非常惊讶地看着我,感到非常羞愧,甚至想马上死掉。我一跑起来,就非常清楚地知道我的举动有多么疯狂,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一直跑到门口,我才追上她。她转过身……她的眼神像一把灰色的钢刀一样,刺入我的心脏;她的鼻子被我气得不停地一张一合。还没等我磕磕巴巴地说话,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是她发自内心的笑声,清脆响亮、毫无顾忌。她用大家都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噢,医生,你们这些搞科学的也真是的!到现在,您才想起给我儿子开的药方……’站在近处的几个人都跟着笑起来,他们没有恶意,只是附和着。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得不由衷地敬佩她,因为这样一种僵局居然被她如此巧妙地化解了。我在皮夹子的处方本上撕下一张空白的方子递给她。她慵懒地接过方子,微微冲我冷笑了一下就走开了。刚开始的一秒钟,我感到无比轻松……我的疯狂被她非常巧妙地弥补了,局势也被她控制住。但是,我马上意识到,我已经完了。因为我干了这件愚蠢的傻事,她一定恨我恨得咬牙切齿。纵使现在我成百上千次地上门求见,她也会像撵一条狗一样把我撵走。

    “在我跌跌撞撞地穿过大厅的时候,我发现人们都在看我。我是不是看上去很奇怪?应该是的。要不是在喝酒的柜台前面,一口气喝了三四杯白兰地,我肯定就晕过去了。我的神经好像都被扯断似的,再也支撑不住了。后来,我像个罪犯一样从一道旁门悄悄地溜走了。即使把世界上某个国家赐给我,我也不愿意再一次从那个大厅穿过。直到现在,我依然会想起她那刺耳的尖笑。我去了哪儿,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直向前。从几家小酒馆出来之后,我喝得酩酊大醉,此时的我,分明就是一个借酒浇愁的人……是的,我就是想喝醉,但是我并没有完全麻木。我耳边还一直回响着她那尖锐而又残忍的笑声,无论采用什么办法,我都压不住这该死的笑声。后来,我又在码头上磨蹭了半天。要不是我的手枪落在了家里,我肯定会开枪自杀的。除了那只放在抽屉左边的木匣里的手枪,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想。我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走回了家。

    “我后来为什么没有自杀?那是因为……我向您发誓,并不是因为我贪生怕死。对我来说,自杀后也就一了百了了。可是,我怎么解释您才能明白呢?我觉得我必须得再尽一个义务——该死的助人义务。也许,她还需要我,我被这个想法折磨得发狂。我在周四的早上回到家,而周六……我已经说过,周六他的丈夫就回来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在她丈夫还有众人面前,这个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的女人必定会因为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而死去。我听任宝贵的时间在我面前慢慢流逝,却做了一些没有意义的傻事。由于我鲁莽离谱的行为,导致我无法向她提供及时有效的任何帮助。啊,每次想到这些,我就非常痛苦。我可以向您发誓,我心乱如麻地在房间里转悠了好几个钟头,我冥思苦想……想一些接近她的办法以弥补我的过失……因为我非常清楚,我不可能再得到她的允许而进入她的家门。她的笑声和愤怒抽动的鼻子依然在刺激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就这样,我在那个三米长的小屋里来回地连续跑了几个小时,真的是连续几个小时……天亮了,已经是上午了……

    “我突然想到另一个主意,猛地扑向桌子。我拿出一沓信纸给她写信。我把什么都写出来……写一封像狗那样摇着尾巴乞求主人爱怜的信。在信中,我骂自己是疯子和罪犯;我乞求她能原谅我;我还苦苦哀求她能给我最充分的信任。我发誓,再过一个小时,我就离开这座城市或者离开这块殖民地。如果她愿意,我甚至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是,她必须原谅我、信任我,让我在这最后的一个小时帮助她。就这样,我一口气飞快地写了二十页。这封信就像是热昏了头时说的梦话一样,非常不合常理。我浑身是汗地从桌子旁边站起来,感觉到我眼前的房子在左右晃动,就赶紧喝了一杯凉水。然后,我试着把信从头到尾再读一遍,可是开头几句就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把信折好,手一直抖个不停。我摸出一个信封……突然,一个想法又闪过我的脑海,猛然间,我想到那句非常重要的话。我又拿起钢笔在最后一页写了一句:‘我会在海滨饭店等待着您能原谅我。如果到七点还没有等到,那么我将开枪自杀。’

    “接下来,我弄好信封,摁铃叫个侍者把信送过去。我终于把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玻璃瓶碰地和滚动的声音又在我们身边响起。威士忌酒瓶突然间就被他猛烈的动作碰倒在地。我听到他的手在地上乱摸着找那酒瓶,然后,他一下子就抓住了瓶子。他猛一扬手,空空的酒瓶被他扔出了甲板。沉默几分钟之后,他又接着说,仿佛是在说胡话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语气比刚才更激动、更着急了。

    “我不再虔诚地信奉基督。在我的眼里,天堂和地狱都是不存在的。就算是真的有地狱又能怎样?我也不怕它!对我来说,从那天上午到傍晚的几个小时比在地狱走一遭还要备受煎熬。请您设身处地想一想,中午像火一样的太阳把一间非常小的屋子晒得又闷又热,只有桌椅和床在屋里。除了一只怀表和一把枪放在桌子上,其他什么都没有,而我就坐在这张桌子旁边。我只是瞪着桌子上怀表的秒针,其他的什么事也不干。我一动不动……不吃不喝,连烟也不抽,就一直……您听清楚:在长达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就是这样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小小秒针。可是那个小秒针,一直不停地在白色圆形表面上滴答作声地转着圈子。在这样漫漫的等待中,我就这样度过了一天。可是,这就跟马来狂人做事一样,我的等待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带着野兽疯狂的偏执,一直死死地等下去。

    “算了,我不给您描述这无法描述的时刻了。一个人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居然没有发疯,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到三点二十二分,突然有人敲门。为什么我会对这个时间记得这么清楚?那是因为我一直在盯着怀表!我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就像是老虎扑食一样,飞快地穿过房间跑到门口,一把就拉开了大门。我看到,一个中国小男孩拿着一张折好的纸条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我贪婪地一把抓过纸条,那孩子已经一溜烟地跑得不见踪影了。而此时,我却不能打开纸条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只感觉到红红绿绿的一片在眼前转个不停。您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我那会儿究竟有多痛苦。我终于收到了她写给我的字句。糟糕的是,这些字句在我眼前活蹦乱跳地不停颤动。为了神智清醒一些,我把头泡在冷水里。我再一次拿出纸条,看到上面写着:‘今天太晚了!请您等在家中。如果有需要,我会去找您的。’

    “这张纸不知道是从什么广告纸上撕下来的,已经皱成了一团。纸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些杂乱的字迹,虽然很潦草,但是字体却十分稳健。为什么我会被这张纸条深深地震撼?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一丝恐怖和神秘从纸条上渗出来。看上去,这张纸条好像是在逃亡的途中写的,也许是站在窗前写的,也许是坐在一辆一直往前开的车子里写的。这张纸条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非常害怕和着急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正冰冷地进入我的灵魂。可是我仍旧很高兴,因为她给我写信了。这样,我还不能去死,还能帮助她,甚至还可以……在这最离谱的揣测和希望之中,我有些得意忘形。我不厌其烦地读着、吻着这张纸条,一次又一次仔细研究,看是否有我没有发现、没有读到的字。现在,我就沉浸在睁着眼做梦的非常奇妙的状态之中,沉浸在介于沉睡与清醒之间一种既沉重又灵活的麻痹状态之中,这种梦幻也越来越重,越来越混乱。这种状态是持续了几十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其实我也不清楚……

    “我听到有人在敲门,猛然间醒过来。我屏住呼吸,在静寂之中,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接着,我听见一阵既轻微又激烈的敲门声,就像有一只老鼠在挠门一样。我头昏脑胀地跳起来,一把打开门。门口正站着那个被我打得满脸是血的听差。从他死人一样灰白的脸上,我看到他慌乱的眼神,马上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顿时觉得胆战心惊。我微弱地说道:‘发生……发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说了一句:‘赶紧去吧!’就再也没有说别的。我马上冲下楼去,就像是疯了一样。他在后面紧紧跟着我。我们上了一辆等在门口的小汽车。我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咬着嘴唇、哆哆嗦嗦地瞅着我。我又问了一遍,可是他还不说。他对女主人就像一条狗一样忠心耿耿。我如果不是被他这种忠心感动,真想在他的脸上再来一拳。我不再问了。小汽车在街巷中飞快地奔驰,行人骂骂咧咧地慌忙向两边逃开。在驶离欧洲人海滨的聚居区之后,汽车进入下城又一路向前,来到一条人声嘈杂、弯弯曲曲、特别狭窄的街道,这是中国人居住的地方。最后,我们开进一条非常偏僻、狭窄的巷子,停在一幢低矮的房子前面。这幢房子好像缩在了一起,非常肮脏。房子的前面上着排门,还点着一支蜡烛。看上去,这个小破房子隐藏着烟馆和妓院。这里要么是贼窝,要么就是窝主的家。听差非常着急地敲门,门缝后面有个人用非常小的声音反复询问。而此时,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从车上跳下来,一下子撞开敞着一条缝的大门。一个中国老太婆尖叫着往里面跑去。在身后听差的指引下,我穿过走廊,打开另一扇通向里屋的门。烧酒和凝血的臭味在那间屋子里弥散,还不时传来什么东西的哼唧声,我摸索着走进去……”

    他又停下不说了。等他再开口时,他不像是在说话,倒很像是在小声地哭泣。

    “我……我……我摸索着走进屋里。我看到,一个人躺在一张肮脏的席子上……就在那儿……不停地呻吟……痛得缩成一团……而那个人就是她……

    “黑暗中,我没有办法看清楚她的脸。屋里实在是太黑了,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不得不用手去摸……她的手……热得发烫,她在发高烧,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明白了一切。她逃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躲开我。仅仅为了希望在这儿更好地保守秘密,她情愿她的身体被一个卑鄙肮脏的中国老太太任意宰割。她宁肯被一个魔鬼般的老巫婆谋杀,也不想让我帮助她。因为我这个疯子没有顾及她的自尊,没有马上帮助她。她怕我甚至超过怕死。

    “我大叫着,让他们把灯点上。听差跳了起来,那个可恶的中国女人端来一盏冒着黑烟的煤油灯,她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我真想跳过去卡住那个黄皮肤蠢货的脖子,可是我得压住我胸中的怒火。他们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她非常痛苦的身体被油灯明亮的黄光照亮。突然之间,我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有了,没有了苦闷,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因为性欲而集聚心头的所有愤懑。这时候,我只是一个以帮助别人为职业、拥有着丰富经验的医生,我必须保持非常敏锐的感觉。我忘我地和那可怕的事情作斗争,而此时我神志清醒、感觉清楚。我现在摸着曾经梦里渴望得到的她赤裸的肉体,只把它当做……我应该怎么说呢?当做物质或者是器官。我并没有感觉到她;那只是一条生命在和死神作着不屈的抗争,是一个人在无尽的痛苦中不停地蜷缩抽搐。我的两只手上沾满她神圣的鲜血。当我感觉到她的鲜血的时候,我却并不快乐,也不害怕。我仅仅就是一名医生,在我的眼中,只有她的痛苦,还有……

    “还发现,除非会有奇迹发生,要不然就全完了……她已经被那个该死的老巫婆呆头呆脑地弄伤,因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小屋散发着阵阵的臭气,在这里,我没有一点止血药,甚至连干净的水都没有……我摸到的所有的东西都非常肮脏……

    “我说道:‘现在,我们必须立即去医院。’她虽然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可是听到我的话,就立刻颤微微地抽搐起来。她挣扎着撑了起来,冲我吼道:‘不,死也不去医院!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要回家,回家!’

    “我明白她现在最在乎的就是这个秘密。在她看来,名誉远远重于生命。于是,我遵从了她的要求。听差把一顶轿子抬了进来,我们把这个浑身无力还发着高烧的肉体放在里面。在我的眼里,她俨然就是一具尸体。黑夜中,我们抬着她回到家中。佣人们看到我们,非常惊讶,议论纷纷,问这问那。后来,我们轰开这些佣人,就像做贼一样把她抬进她的房间,关上房门,开始了和死神进行的一场漫长斗争。”

    突然,我的胳膊被一只手紧紧抓住,又惊又痛。我差一点就叫出声来。这张脸就像是鬼脸一样,突然之间就凑近了我。我看到他突然发火时露出的白牙;我看到他那在微弱月光下闪闪发光的镜片,就像是两只巨大的猫眼。现在,他停止了说话。一股巨大的愤怒又将他深深震动,他大声吼叫:“您这个懒洋洋地在甲板椅子上坐着的周游世界的陌生人,是否知道死人是怎么回事呢?她的身体拱起,发黑的指甲在空中胡乱的抓挠,喉咙口呼呼地喘着粗气,手脚抽搐,眼睛又是在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中瞪得很大很大,这些您都看到过吗?您就是一个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大闲人,就是一个环游全球的旅行家。可是您却跟我不切实际地胡乱说什么帮助别人,居然还把它当做义务。可是这一切,您是否亲身经历过呢?作为一名医生,我经常看到死人。我把他们当做我的临床病例,看做是一个事实。虽然我研究过这些,可是我亲眼看着一个人在我身边死去却只有一次。就在那天夜里,我经历了她的死去,我甚至感觉我自己也死了。在那个可怕的夜晚,我坐在那里冥思苦想,想找到或是发明一点什么东西,把她汩汩的鲜血止住,把她的体温降下来。我想发明一点什么东西挡住越来越近的死神,可是我没有办法将它从床边赶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烧将她活活烧死。曾经,我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一名什么都知道、什么病都治得好的医生,就像您说的那样——有义务救人。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地坐在一个就要死亡的女人的床头,虽然知道她马上就要死去,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知道纵使我切开自己的每根血管,也没有办法帮助她。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尽痛苦的折磨,因失血过多而可怜地死去。她的脉搏跳得很快,可是越来越弱。作为一名医生,我却任凭她的脉搏在我的手指下渐渐消失,无计可施。我只能像教堂里骨瘦如柴的老太婆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诵经祷告,然后又握紧拳头向上帝表达我的愤怒,其实我知道根本就没有上帝。您能理解吗?我唯一搞不懂的就是:为什么别人没有在这样的时刻跟着死去?为什么别人在第二天一觉醒来之后还能起床,又是刷牙又是洗脸,还系上领带?别人也经历了我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可是为什么他们就能继续活下去?我能感觉到,我所要挽救的这第一个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我拼尽全力想要保住的这第一个人,她正慢慢地从我的手里溜到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分分秒秒地越来越快。可是我由于热得头昏脑胀,居然想不出任何把她留下来的办法……

    “另外,我想让我加倍地痛苦,还有……我就这样呆呆地在她的床边坐着。我给她打了吗啡以减轻她的痛苦。她脸色灰白,面颊很烫,静静地躺在我的眼前,而我却这样愣愣地坐在那儿。我感觉到,有一双特别紧张的眼睛在我的背后直勾勾地盯着我。在我背后的地板上,那个听差缩成一团坐着,嘴里喃喃地念着祷告词。我无法形容我俩四目对视时的情景。总有一种哀求、感激的神情从他像狗一样的目光里流露出来,他同时向我举起双手,好像在求我救救她。您明白吗?他就像在乞求上帝一样,在我面前举起双手,而我就是一个有心无力的可怜虫。我非常清楚,一切都完了。在这里,我根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就像是在地板上到处乱爬的一只蚂蚁。我被这种目光,被这种对我的医术抱有的热烈、粗狂的希望折磨得非常痛苦。我真想大声嚷嚷着去踢他,可是我感觉到,我们俩对她共同的爱和那个秘密让我们俩互相依靠。他像头潜伏的野兽坐在我的背后,缩成一团,又像是个黑乎乎的线圈。只要听到我要什么东西,他都会立即光着脚跳起来,悄无声息地将东西交给我。在他的眼里,这就是救命的药。我知道,他情愿把自己的血管切开以挽救女主人的命。这个女人对别人就是有如此之大的魔力,而我却没有任何一点力量挽救她的生命,哪怕是一滴鲜血都没有。这是在生死之间徘徊的非常漫长的、可怕的一夜。

    “天快要亮的时候,她又醒过来了。她的眼神不再高傲自大,也不再冷酷严峻。她水汪汪的眼睛陌生地环顾四周,一看就知道她在发烧。她盯着我,她好像因为要想起我而陷入沉思。突然,我看到她害怕的神情,带着敌意。我知道,她想要抵制什么……她想起来了。她用力地挪动两只胳膊,拼命地挣扎着,好像她要远远地躲开我而逃走。我发现,她想起了当初那件事。可是,她好像又改变了想法,稍稍平静地看着我,呼吸很艰难。我猜想她肯定是想跟我说什么。她又用力地握紧了双手,想把身子撑起来,但是她做不到,她的身体太虚弱了。于是,我俯下身子安慰她。她久久地看着我,很明显,她很痛苦。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发出最后的即将不复存在的声音。

    “‘没有人会知道,是吗?’

    “我努力让自己更有说服力地对她说:‘我向您保证,绝对没有!’

    “但是,不安的神色还是从她的眼中流露出来。她发烧的嘴唇里又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话:‘我要您对我发誓,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发誓!’就像要对天发誓一样,我举起我的手指。她用一种温暖柔和的眼神瞅着我,这眼神里分明还充满感激,确实就是充满感激。她太虚弱了,以至于无法说出她还想说的话。她紧闭着双眼,浑身虚脱地挺直了躺在那里。然后,可怕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她一直坚持到了早晨才死去。在这最后的一个钟头里,她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在无边的寂寞中,甲板上的船钟“当、当、当”响了三声:三点钟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已经沉默了好久。月光越来越黯淡了,可是,空气中颤动着另外一种黄色的光线,不时有就像微风一样的海风轻轻吹过。半个小时后,天就亮了。这些恐慌在明亮的光芒照耀下会全部消失。现在,我更清楚地看到了他脸的外形,因为他把头上的帽子摘掉了,这样,阴影在我们这个角落里不再那么浓黑。他备受磨难的脸在他的光头下面,显得更加阴森恐怖。可是,我的对面就是那闪闪发光的镜片。他提了提精神,用一种嘲讽的语气继续说道:“这样一来,她是解脱了;可是我还没有!我独自在一幢陌生的房子里守着尸体;独自在一座根本没有秘密可言的城市里保守秘密。请您想一想当时的情景:一位很健康的殖民地上流社会的夫人,参加完头天晚上市政府大楼的舞会之后,就突然死在了床上,而她的佣人找来一个陌生的医生守着她。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哪来的?屋里的人都没看见。夜里,他们用一顶轿子把她抬回来就关上了房门,等到早上人死之后才把佣人都叫进来。紧接着,人们就开始失声痛哭。邻居们马上就知道,甚至整个城市都知道,在那儿的唯一一个人,应该把这件事解释清楚。这难道就是让我这个来自偏远小镇的医生感到愉快的境况?

    “接下来,我会面临怎样的考验?我非常清楚。多亏我身边还有那个听差。从我的眼神中,这个好小伙儿能看出每一个暗示。虽然这个黄皮肤的家伙有一些迟钝,但是他也知道我们还要度过多么艰难的困境。我只是对他说了一句:‘刚才发生的事情,太太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看着我的眼睛只说了一句:‘是,先生!’我看到,他那狗一样水灵的眼睛里透露着坚定果敢。地板上的血迹被他擦得干干净净,一切都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看到他这样,我也变得果断起来。

    “我明白,在我的一生当中,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绝对不会再有现在这样充沛旺盛的精力。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会像一个绝望的人一样为了最后一点东西而拼死战斗。而她的遗嘱,也就是这个秘密,对我来说正是这最后的东西。对待任何人,我都十分平静,说一个相同的编造的故事给他们听,就像听差为这个女人请医生的时候,碰巧在路上遇到了我。可是,我看上去是在非常冷静地谈,其实我一直在等着决定性的一个人,也就是等着验尸的法医。如果他不来,我们就不能把这秘密跟她一起装进棺材收殓。您必须要清楚,这天已经是周四,而两天之后她的丈夫就回来了……

    “一直等到九点钟,有人告诉我法医来了。我让人把他请进来。他是我的上级,又是我的对手。当时,这个女人很不屑地谈到的那个人就是他。我想调动工作的事情,想必他已经知道了。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非常清楚,他是带着恶意来的。可是,我正好被他这一点激起了斗志。

    “他还没有走出前厅就问我:‘××太太,’他说出了这个女人的名字,‘是什么时候死亡的?’

    “‘早上六点。’

    “‘她派人去找你的时间是几点?’

    “‘昨晚十一点。’

    “‘您知道我是她的私人医生吗?’

    “‘知道。但是,事情很紧急,而且……她明确表示不许找除我之外的医生给她诊治。’

    “他死死地盯着我。我看到,他的脸有些虚胖,苍白的脸色慢慢变红。我知道,他生气了。可是,我恰恰需要他生气,因为我的神经坚持不了很长时间,所以我全部神经都亢奋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赶紧结束战斗。本来,他想回敬我几句带有敌意的话,到最后他只是不屑一顾地说道:‘刚才,您认为用不着我。可是我有责任证实她真的已经死去,还要找出她的真正死因。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跟在他的后面,没有理会他。然后,我回去锁上房门,把钥匙放在桌上。他扬起眉毛,吃惊地说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非常平静地走到他的面前,说道:‘现在,你最重要的不是找出她真正的死因,而是另外找一个原因。这位太太做了一次手术,很失败。为了让我帮她治疗这次手术的不良后果,她才请人把我叫来。她的生命,我已经是无法挽救。可是,我答应挽救她的名誉,而这我一定要办到。所以,希望您能帮助我。’

    “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很大,非常吃惊地小声说道:‘您总不至于要我在这儿掩盖一桩罪行吧?您要搞清楚,我是一名政府的医生。’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我非常希望您可以这样办。’

    “‘您为了掩盖您的罪行,叫我……’

    “‘我早就跟您说明白,我没有碰过这位太太的身体。要不然,我早就自杀了,而不是站在您的面前。她的过失已经被她用生命进行了救赎,当然,您可以不这样认为。其实,这件事用不着让别人知道。如果这位太太的名誉遭到没有任何必要的亵渎,那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

    “他被我这种不容商量的口气激怒了,大声地吼道:‘您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好啊!按照您的意思,我反而成了您的下级,最起码,您已经这么认为了。您倒是对我下达命令啊!一开始我就知道,一旦您被从那个偏僻的地方叫来,就肯定有什么龌龊的事情。这难道就是您开的可以安然接受阳光照射的诊所?无论怎样,我现在必须检查。对于这份记录,只要我签上字,就保证它能经受时间的检验,您完全没有必要担心。既然我敢签字,那么这份记录就绝对不是谎言。

    “我在那儿,依然安之若素。

    “‘但是,这一次您不得不签,要不然,您走不出这个房子。’

    “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把手伸进了口袋。其实,我没有带枪,可是这依然把他吓得直哆嗦。我瞪大眼睛冲着他走了一大步。

    “‘要想我不干什么极端的事,您就听我说几句。既然我已经是这样一种状况,就已经不在乎我的生命,也不在乎别人的生命。我只在乎遵守我的诺言,也就是,保守她真正死因的秘密。您听我说:我用我的人格向您保证,只要您证明这位太太因为一个意外的原因而死去,那么在本周之内,我一定离开这座城市,甚至离开印度。只要她入土为安,我敢肯定,没有人会追查这件事。如果您不答应我,我就会拿起手枪自杀。对我这样的安排,我想您应该满足了吧!’

    “我应该是用一种威胁的口气对他说完这些,因为他在我不由自主地逼近他的时候,瞪着很大的眼睛,非常害怕地一个劲儿地往后躲。他当时的脸上分明就是,当人们看到挥舞刀子的马来狂人发疯地狂奔而来,吓得四散而逃时的神情。突然之间,他就转变了态度,全身瘫痪,就像是矮了一截儿。这究竟是怎么搞的?我也不清楚。他的态度终于不再强硬,垮掉了。他还是嘟囔着进行了最后一次反抗,弱弱地说道:‘这可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开具假的死亡证明。总之,人们总会找到一种方法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我绝对不能这么草率地……’

    “突然之间,我的太阳穴就像被针扎一样,想必它是在催我:‘快点,快点。’于是,我赶紧顺着他的话鼓励他:‘当然不能这么草率地干。现在您已经知道,为了不侮辱一个活人,不让一个死者遭受可怕的伤害,您必须得毫不犹豫地这样干。’

    “他点头答应了。我们走到桌子旁边,只用了几分钟就写好了死亡证明。这份证明说明太太死于心脏病,描绘得让人不得不信,后来还登在了报纸上。写好之后,他站起来看着我:‘您是不是这个星期就离开?’

    “‘是的,我用我的人格向您保证!’

    “他又瞄了我一眼。透过他的眼神,我知道他想装出一副严酷、冷漠的样子。为了掩饰他的尴尬,他说道:‘我马上去弄棺材。’可是,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不自觉地难过起来。就在这时,他突然把手伸过来跟我握手,显得很友好、很亲切。他对我说道:‘您好自为之吧。’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没有病也没有疯,可是我就是没有听懂。我跟他来到门口,我用我最后的一点力气打开房门,又在他的背后关上了房门。接着,我又头晕目眩地感觉有东西在扎我的太阳穴。刚好,我就瘫倒在她的床前,就像跑到最后的马来狂人,神经崩溃地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他又停下不说了。就在此时,也许是晨风轻轻从船上拂过,带来了一阵寒流,让我感到有一些寒冷。早晨的阳光将这张饱经沧桑的脸照得非常清晰。他又来了精神:“我也不清楚我像这样在席子上躺了多久,直到感觉到有人碰了碰我,我才非常惊讶地站了起来。是那个听差低声下气、非常害怕地站在我的面前,惶恐不安地看着我。

    “‘有人……有人想进来看看她。’

    “‘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可是……可是……这是……’

    “一股恐慌不安的神情从他的眼睛里泄露出来。他不敢说他想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忠诚的狗承受着一种巨大的痛苦。

    “‘是谁啊?’

    “他像怕我打他一样哆哆嗦嗦地看着我。然后他说道,可是却没有说姓名。这样一个低级动物,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之间就变得这么懂事。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愚钝的人也会因一种莫名其妙的机智变得机灵狡猾。然后,他张皇失措地说道:‘就是他!’

    “我马上就都清楚了,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就在此时,我非常迫切地想马上见到这个男人……见到这个陌生的男人。您看看,这真是奇怪。我只顾沉浸在这些痛苦之中,只顾在这满是渴望和惶恐的昏热之中忙碌,居然完完全全地忘了‘他’。这件事的当事人还有另外一个男人。曾经,这个女人很爱他,并且依从了他,可是她却不愿意依从我。如果是在十二小时或者二十四小时之前,我可能还恨不得将他撕得粉碎。可是现在,我非常急切地想看到他、爱他,因为那个女人曾经爱过他。

    “我一下子就迈到了门口。门外站着一位脸色苍白、身材瘦弱、行动笨拙的军官,他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看上去就像个孩子一样年轻。他看上去很激动,可是却拼命想装成一个大男人,使劲地想保持他的仪态,这着实让我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震动。我看到,他敬礼的那只手一直不停地颤抖。他简直是太符合我的要求了,我恨不得使劲抱住他。他得到了这个女人,我希望他不是一个只会勾引女人和非常傲慢的人。不是这样,她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一个纯洁、体贴的半大不小的男孩子。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显得很拘束。我用贪婪的目光看着他,热情地欢迎他。这样,他更加慌乱了。他时不时地抽动嘴唇上面的小胡子,内心的不安泄露无遗。这个孩子,也就是这个年轻的军官,为了不痛哭流涕,只能用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终于开口说话:‘很抱歉,我希望能再看一看太太……非常希望……’

    “我不由得下意识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肩膀,扶着他往前走,就像搀扶着一位病人。他用非常温暖和感激的眼神,十分惊讶地看着我。我们俩在这个时候都很清楚,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我们去看他死去的太太。她躺在洁白的亚麻布下面,全身煞白。我感觉到,他在我身边感到压抑,所以我为了让他跟太太单独待一会儿,就后退了几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挪。看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他现在肯定痛不欲生。他就像是独自在猛烈的暴风雨中,一步步地往前走。突然,他就像我刚才晕倒那样跪在她的床前。

    “我马上跳过去,扶他坐在一张沙发上。他痛哭流涕地说他有多么痛苦,完全不像刚才那样害羞。我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金黄色的头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那金黄色的头发,柔软得就像是孩子的一样。他温柔地抓住我的手,可是我能感到他还是有一些害怕。突然,我看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他磕磕巴巴地问我:‘她到底是不是自杀?请您实话实说,医生。’

    “我回答道:‘不是。’

    “‘您的意思是说,她是被人害死的?’

    “我告诉他:‘不是。’如果不是我感到嗓子很堵,我肯定会冲他大喊:‘是我害死了她!是我……还有你!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害死了她……当然,还有她那不幸的固执。’我只是又说了一遍:‘不是。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横祸。’

    “他有气无力地小声说:‘这样的事情,简直叫我无法接受。前天,她还在舞会上笑逐颜开地跟我打招呼,今天就……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针对他的疑问,我对他说了一通很长的谎话,没有对他提及那个秘密。我们在以后的几天里,一直就像两兄弟一样谈心。好像有一种感情将我俩包围,将我俩联结在了一起。对于这种感情,我们彼此并没有向对方坦白,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俩的一生都会受到这个女人的影响。很多时候,我咬牙忍着没有说出已到嘴边的话。这个女人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可是他一点都不知道。她要我帮她打掉他们的孩子,可是到最后,不仅孩子死了,她也死了。那几天,我躲在他那儿,我们谈论的话题一直就是关于这个女人的……因为刚才我没有跟您说,有人在到处找我。她丈夫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入殓。可是,对于检查结果,她的丈夫不相信,人们也是众说纷纭。她的丈夫叫人请我去见他。我不想去,就藏了起来。我知道,在她的丈夫身边,她一定吃了很多苦。整整四天四夜,我没有踏出房门一步,我和那个军官都没有到过除他的住所之外的任何地方。她的情人,也就是那个军官为了让我赶紧逃走,用一个假名字帮我搞到了一张船票。为了不被别人认出,我深更半夜登上甲板,就像是一个贼一样。我丢掉了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房子、我研究了七年的科研成果和我的财产……它们就在那里,任何人只要想要,都可以随便拿走。我想必早已被政府开除,因为我没有请假就擅自脱离了岗位。我再也不能待在那间房子、那座城市了。我看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为了躲避她和忘记这一切,我当天晚上就逃跑了,像个小偷一样……

    “可是,我在半夜上船的时候,发现我的朋友居然也在这里。而此时,他们正在操控一架起重机,往船上吊一个四方形的、黑乎乎的东西。我的天!那是她的棺材!您听清楚了,那是她的棺材!她就像我以前追她那样,一直追我到这里。在船上,我看到了他的丈夫,他要把灵柩送到英国去。到了英国,他也许要开棺验尸。我感到很害怕,于是就像个陌生人一样站到了一旁。她现在又被他的丈夫夺了回去,又属于他而不属于我们俩。可是,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下船,我都会跟他们一起待在船上。我永远也不会让他知道那个秘密……永远不会……为了保守她的秘密,我会抵抗这个无赖和他想到的任何方法。如果不是因为害怕这个无赖,这个女人也不会死去。这个无赖将会一无所知,她的秘密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不能看到船上的人和听到他们挑逗的笑声的原因,您现在知道了吧,因为在下面的货舱里,她的棺材就安放在一包包茶叶和巴西胡桃中。可是底舱已经上锁,我进不去。在华尔兹和探戈舞曲的喧闹声中,我依然能在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觉到,她就在那儿……直到这会儿,我还有一种很傻的想法:成千上万的人被汹涌澎湃的大海吞噬,数不胜数的尸体在我们脚下每一寸土地的下面慢慢腐烂。可是,我无法承受人们在这个假面舞会上放荡的淫笑。我知道,这个女人要我做什么事,我还有一个义务……我还要再尽一个义务。我的事情还没有结束……我还没有挽救她的秘密,所以她不肯放过我……”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伴着墩布敲击地面的劈啪声从轮船的中部传来,那是水手们在清扫甲板。他猛然一惊,显得非常害怕、非常紧张,整张脸满是惶恐不安的表情,就好像是刚刚受到了意外的袭击一样。他站了起来,嘟囔着:“我得走了……得走了……”

    他的眼神魂不守舍,他的眼皮肿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喝酒,或者是因为流泪,他两眼通红。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谁看了都会难受。我很想关心他,可是他却回绝了。从他佝偻着身体的样子,我看出他感到非常羞愧。他居然把他的隐私泄露给我和这无边的黑夜。

    我不由得说道:“今天下午,我能到您的船舱去看您吗?”

    他用一种嘲笑的眼神看着我,嘴角扬起一种固执和自暴自弃的神气。他用一种非常恶毒的口气说道:“噢……您是说您那美妙的帮助别人的义务?噢!我刚才之所以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就是因为受到了您这个理论的蛊惑。谢谢您,先生。不过,我真的无能为力。您是不是以为,我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告诉给您之后就会轻松很多?可是您错了!我的一生是如此的残缺破败,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帮我拼凑完整。到如今,我对荷兰政府的服务也已经变成了免费的……我的退休金没了。回到欧洲,我又是一条跟在棺材后面哭泣的可怜狗。一个得马来狂的人很长时间没有受到惩处,这怎么可能?到最后,他总归是要倒地死亡的。我期望我在不久之后也赶紧死去……我非常感谢您好意的探访。在船舱里,那几瓶我有时喝上几口的陈年威士忌就是我的同伴;那支从不欺骗我的勃朗宁手枪就是我曾经的老朋友。很可惜,我没有及时让我的老朋友帮助我。说到底,任何空话都不如它的帮助效果明显。您就不要再为我的事情操心了。一个人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并且不受别人以帮助的名义带来的打扰,这就是他所剩下的唯一的人权。”

    他又瞄了我一眼,依旧是嘲笑的眼神,其实可以说是挑衅的神气。但我知道,这表明他感到非常羞愧。后来他就把肩膀缩在一起,静静地转身走向阳光早已照亮的甲板,奇怪地迈着斜步,慢吞吞地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当晚我去原来的地方找他;第二天晚上我也去了,可是都没有找到。他完全消失了,不知去向。直到我注意到另一名旅客,我才知道这不是我做的一场梦,也不是我看到的奇幻景象。这是一个荷兰商人,他的胳膊上缠着一条黑纱。他告诉我,他的老婆得了热带病,刚刚死去。他板着脸,看上去很严肃、很痛苦。我看他就这样在离人很远的地方走来走去,一想到他隐藏最深的苦闷竟然被我发现,我就有一种难以捉摸的羞愧。对于他的命运,我知道的比他自己还多。我不想一下子就把这个都泄露出去,所以只要他从我旁边经过,我就会躲到一边。

    接着,那个不幸的事件就发生了,对此,很多人都感到很奇怪。我认为,这个事件的真相就在我和那个陌生人的对话里。那天晚上,大部分乘客都走下轮船来到了岸上,而我去了歌剧院和罗马大街的一家露天咖啡馆。我们坐着一艘小船往轮船上赶,正在这时,我看到大船的周围有几只小船,小船上的人们正打着火把和电石灯找什么东西,意大利警察和宪兵在黑咕隆咚的甲板上来回地转着,看上去很神秘。我问一个水手:“出什么事了?”可是他没有回答我。我马上知道,这是上面命令他们保密。

    第二天,根本就看不出轮船上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还像原来那样安安稳稳地继续驶向热那亚。此时的船上,没有一点你想探寻的消息。后来从意大利的报纸上,我看到有一则所谓不幸事件的报道,就是发生在那不勒斯码头的那件事,当然还增加了很多非常浪漫的情节。记者们报道的内容大致就是这样:荷兰殖民地的一位身份高贵的人,为了不让旅客受到惊扰,在深更半夜将他太太的灵柩从轮船上卸下,装到小船上去。在这位丈夫的面前,人们顺着绳子往下放棺材,这时突然有一个很重的东西从高处的甲板上摔下来,正在往下放棺材的杠夫和丈夫也一并掉进大海。有家报纸说,有个疯子从梯子上跌落到绳梯上。另一家报纸则说,因为无法承受当时的重力,绳子自己断了。现在来看,为了掩盖具体的真实情况,轮船公司已经采取了很多措施。人们划着小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杠夫和死者的丈夫从海里救起来。而那个用铅做成的棺材,直接沉入大海,没有办法打捞上来。

    另一条消息也三言两语地说道: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尸在码头附近漂上来。在大多数人看来,这跟那个报道得看上去很浪漫的不幸事件好像显得格格不入。刚看完这一行草率的文字之后,我就感觉在报纸的那一边,突然有一张脸在阴森森地看着我。这是一张煞白的脸,就像是月亮一样,还有一副闪着亮光的眼镜挂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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