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女神探裴玄静系列-第一章 仙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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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仙游去

    1

    兴庆宫又闹鬼了。

    中使一本正经地向裴玄静传达汉阳公主的邀约——公主请炼师速去兴庆宫捉鬼。

    裴玄静有点儿啼笑皆非,这已经是兴庆宫第二次闹鬼了。虽说道家确有捉鬼之术,但汉阳公主连续两次以此为由召自己入宫,是否也太刻意了些?

    裴玄静在金仙观前登上公主派来的马车,车驾立即朝着皇城的方向驶去。

    又要走夹道了。

    裴玄静现在懂了,建筑皇城夹道并不仅仅出于安全和便捷的考虑。实际上,在夹道行走既可以对普通百姓掩饰行踪,又始终处于管理夹道的神策军的监控之下,也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

    此刻她倾听着车轮滚动的辘辘声响,特别真切地认识到,自己正在朝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从辅兴坊到兴庆宫的距离,比到大明宫更远。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忆数月前,自己第一次踏入兴庆宫的情景。

    那还是襄阳公主的婚礼过后没几天,汉阳公主送帖上门,称王皇太后要召见裴玄静。自先皇驾崩之后,王皇太后便隐居在兴庆宫中,已经有十余年不对外露面。裴玄静听叔父裴度提到过:王皇太后曾在先皇灵柩前发誓,至死不见皇帝,所以,就连皇帝本人也有十余年未曾踏入过兴庆宫,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因此,接到汉阳公主的请帖时,裴玄静确实相当讶异,也相当好奇。王皇太后长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为何会突然对自己产生兴趣?而裴玄静困于金仙观中,出入均不得自主,实际就是皇帝的一名囚徒。汉阳公主以王皇太后之命召自己入兴庆宫,肯定经过了皇帝的许可,但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怀着种种疑虑,裴玄静来到了兴庆宫,却在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忘记了所有。

    在她眼前的,是一座举世无双的华丽废墟。

    时令尚在暮春,兴庆宫中处处杨柳逐风、薜荔依墙,最后的春花依旧怒放,龙池里的菡萏已经含苞。此地的春色,竟比裴玄静到访过的任何一处长安宫阙都更加浓郁。那些崇楼峨殿,那些回廊复道,那些御沟山石,那些庭院垣墙,也比裴玄静在大明宫中见过的更加精致豪丽,处处残留着明皇盛世的浮华与奢靡。

    但走近时就会发现,因为根本没有人认真打理这座宫殿,使得花木繁茂乱长,殿宇的窗楣和廊下蛛网飘摇,池塘里浮着厚厚的落叶和淤泥,甬道上杂草丛生、碎石遍地。更令裴玄静心惊的是,她看到四处行走的宫奴们几乎都上了年纪,不少已经白发苍苍,每个人的举止都是懈怠懒散的,神色空虚而恍惚,仿佛只有躯体还勉强活在现世,神魂却终日在别处游荡。

    兴庆宫,简直是一座被尘世遗弃的宫殿,里面住着一些被尘世遗弃的人,聚在一起自生自灭。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乐天的名句赫然跃入裴玄静的脑海。

    原来,整座兴庆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巨大无垠的“恨”字。

    直到进入南薰殿面见汉阳公主时,裴玄静还未从此情此景的巨大冲击中缓过神来。

    汉阳公主李畅仪容端庄,眉目间贵气天成,标致的五官和皇帝十分相像,一望便知是同胞兄妹。倒是另外一位裴玄静也见过的襄阳公主李自虚,虽生得貌美如花,却与兄姐的差异颇大。裴玄静暗想,都说皇帝和先皇长得特别像,那么襄阳公主就应该更像母亲王皇太后吧。

    汉阳公主着一身七彩绫罗,裙上盘绕密密匝匝的蹙金花纹,霞帔以雀羽为饰,焕彩辉煌,足以匹配公主高贵的身份。但是裴玄静意外地发现,这套衣裙竟然是旧的。虽然罗裙保养得当,颜色还很鲜艳,彩锦纹饰也十分绚烂,那款式却分明是多年前的,如今根本就看不到有人穿着。

    裴玄静暗自纳罕,世人皆知汉阳公主与其夫驸马都尉郭鏦富可敌国,绫罗绸缎必定在府中的库房里堆积如山。以李畅的身份和财力,怎么会将一套裙子穿上许多年?

    “这套罗裙是我出嫁时,爷爷德宗皇帝所赐的。”

    裴玄静一惊,让李畅看出了心思,脸上不觉微微发红。

    李畅却神色安然:“皇兄为了削藩,用兵已十年有余。国库不足支付军饷时,常以宫中私库的储存来赏赐军兵。久而久之,许多出自大内的光鲜华美的绫罗绸缎便流入民间,纵使如今市井女子俱爱华服靓衣,还竞相比试,我实不以为然。德宗皇帝当年所赐之襦裙帔帛、罗绫纨纱,从春至冬,应有尽有。只需善加养护,不使污损,哪怕三浣五浣,也够我穿用了。即便妆容,我也更喜旧时的。”说到这里,她上下打量几眼裴玄静,微笑评价,“倒是裴炼师麻衣胜雪,素面朝天,我看远胜那些庸脂俗粉。”

    裴玄静的脸更红了,岔开话题道:“中使说皇太后要召见我,却不知所为何事?”

    “唉,”汉阳公主悠悠一叹,“其实皇太后已经久不见外人了。今日请炼师过来,是因为最近兴庆宫中出了一件怪事,且已惊扰到了皇太后,令她寝食难安。皇太后本就身体孱弱,现在这样着实令我忧心。因为之前听过许多裴炼师的事迹,我思之再三,唯有裴炼师能帮上忙。”

    “我?”裴玄静问,“究竟是什么事?”

    “是宫中闹鬼……”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兴庆宫原是玄宗皇帝为藩王时的府邸所在。玄宗皇帝登基后就大力营建兴庆宫,把主要的活动都放在这座宫殿里,使其成为继太极宫和大明宫后,长安的第三个大内,人称“南内”。兴庆宫中有两座楼,一座勤政务本楼,一座花萼相辉楼,位置在兴庆宫的南墙附近,彼此相对。其中,勤政务本楼相当于兴庆宫中的正殿。玄宗朝时,遇上改元、科举、大赦等重大事件,典礼都在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举行。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八月初五玄宗皇帝诞辰的千秋节,皇帝还会偕杨贵妃登临此楼,接受群臣和百姓的朝拜欢呼。

    几十年过去了,这一切早就成为过眼云烟。兴庆宫半遭废弃,先皇禅位之后,曾作为太上皇在兴庆宫中度过了一生中的最后几个月。此后,兴庆宫就彻底成为皇太后、太妃们养老的宫苑。勤政务本楼失去作用,在先皇驾崩之后就被封闭了起来。

    汉阳公主告诉裴玄静,可怕的事情正是发生在这座楼里。

    就在两天前,有一个名叫无双的宫奴从勤政务本楼上坠楼身亡了。据说,她是被鬼索了命去的。

    “被鬼索命?”裴玄静蹙起眉尖,“这种说法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汉阳公主叹了口气:“桂娘目睹了整个经过,炼师何不将她召来一问?”

    桂娘应召入殿,裴玄静又吃了一惊。

    正如裴玄静已经看到的,兴庆宫中的宫奴们大多上了年纪。年轻机灵的宫奴们在大明宫中服侍当今圣上,年老体衰的才被赶到兴庆宫来,其中还有所剩无几的天宝年间的老人,都已年逾古稀,谁也不指望他们真干什么活,无非给这些人一个栖身之所,养老送终罢了。

    贾桂娘,就是这么一位白头宫娥,而且看来比别人都更老些。

    她在殿前正要颤巍巍地下跪行礼,当即被汉阳公主阻止:“桂娘切勿多礼。一向不跪的,今天是怎么了?”

    旁边过来一名宫婢,搀着贾桂娘坐在榻前的地褥上。

    汉阳公主对裴玄静解释道:“桂娘是天宝十年入宫的,曾经侍奉过杨贵妃。现如今在兴庆宫的宫奴中,就数她年纪最大了。皇太后早有懿旨,命桂娘不再行宫婢之仪,我们也都待之以礼。”

    天宝十年?裴玄静在心中计算,那就是整整六十五年前了。就算桂娘十岁进宫,今年也该满七十五岁了。安史之乱发生在天宝十四年,意味着桂娘在入宫四年之后,便经历了大唐盛极而衰的剧烈动荡,此后又是绵延数载的战乱流离,她能顽强地活到现在,绝对算得上是近百年来大唐盛衰的活见证,难怪受到特别的尊重。

    桂娘好像吓坏了,一味垂着白发苍苍的头,佝偻的身躯微微颤抖。裴玄静无法看到她的脸。

    汉阳公主温言道:“桂娘,你莫要害怕,这位裴炼师道行深厚,谙熟鬼神之事,是我特意请来除鬼的。你只需将无双横死的前后经过告诉裴炼师即可。”

    果然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裴玄静无奈地瞥了一眼汉阳公主,这兄妹二人在差遣她的时候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丝毫不打算顾及裴玄静本人的意愿。

    老宫奴桂娘开始说了,仍然低着头。

    她的嗓音很苍老,讲得也有些颠三倒四,但裴玄静好歹听明白了。

    原来无双姓曲,本是大明宫中的宫婢。因兴庆宫中的宫奴日渐老迈,不堪使用,五年前才由内侍省派了一批年轻宫婢到兴庆宫来,曲无双就是其中之一。自从到了兴庆宫,曲无双便被分配与贾桂娘合住一间房。贾桂娘年事已高,早由皇太后特命不服杂役,只让她管着兴庆宫中的两座主楼——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的钥匙,定期去通风打扫。

    汉阳公主向裴玄静解释,这两座楼的功用一为政务,一为饮宴,除非兴庆宫中有皇帝或者太上皇居住,才能派上用场。王皇太后为人贞静缄默,从不会晤外人,所以,这两座楼自元和元年起封闭至今,从未启用过。然而正是在这两楼中,存放着自玄宗皇帝以来的诸多宝物,所以不让闲杂人等入内打扫,只派了资历最深最受信赖的贾桂娘负责。这活儿不重,贾桂娘虽然年老体衰,隔上十天半个月去打理一次足能胜任,多年来也未曾出过差错。

    可就在一个多月前,又到了给勤政务本楼通风打扫的日子,桂娘却发现,钥匙找不到了。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人老昏聩,忘记把钥匙放在哪里,遍寻不着正在发急时,曲无双悄悄取出钥匙,承认是自己偷拿了。

    曲无双承认说,她对这两座楼好奇已久,实在按捺不住才偷了钥匙,趁着某个月黑风高夜潜入勤政务本楼中窥伺了一番。桂娘闻言自然大为光火,但转念一想,无双为人不错,同住几年来对自己多有照顾,如果仅仅是去勤政务本楼中一探,现在又知错了,说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于是就教训了无双几句,收回钥匙,并没有声张。

    “谁知,我这样做竟是害了无双……”贾桂娘说到这里,忍不住老泪纵横。

    偷钥匙的事情无风无浪地过去了,无双的形迹却日益古怪。原先那么伶俐能干的一个人,突然变得丢三落四,成天魂不守舍,形容也憔悴起来。桂娘觉得情形不对,便格外留心,结果竟然发现,无双每天深夜都会从柜子里偷出钥匙,潜入勤政务本楼,在里面待上好一阵子,才神思恍惚地返回房中。

    “每个晚上吗?”裴玄静问。

    “是啊。”

    这可太不寻常了。观察了几天后,桂娘决定和无双好好谈一谈,问问究竟是怎么事。谁知无双痛哭流涕地告诉她,自己在勤政务本楼中撞了鬼,如今被恶鬼缠身,恐惧非常,却又不知如何摆脱。

    “勤政务本楼中有鬼?”裴玄静追问,“什么鬼?”

    “女鬼。”桂娘的语气也变了,在原先的悲戚中又多了几分惶恐。

    桂娘说,当时无双的话确实让她吓了一大跳,但又觉得难以置信。毕竟桂娘本人在兴庆宫中生活了一辈子,兴庆宫的盛衰变迁,从至尊的李唐皇族到卑贱的宫奴阉人们,所有的生生死死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可是桂娘还从没有听说过,勤政务本楼中有女鬼。

    然而无双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就是在最初偷得钥匙、潜入勤政务本楼的那一夜,她在楼上轩厅中遇到了一个女鬼。从此以后就夜夜噩梦,女鬼在梦中胁迫无双,逼着她一次又一次重返勤政务本楼。无双虽不愿往,却又总是在神魂颠倒的状态中服从女鬼的命令。她也说不清楚在勤政务本楼上时,女鬼对自己做了什么,只依稀记得女鬼声称被困楼中多年,必须要找到一个替身,魂魄才能再去投胎。

    汉阳公主道:“我猜想,女鬼夜夜将无双惑入楼中,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使无双成为自己的替身。”

    桂娘接着说,当时她看无双如痴似癫,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没被女鬼索去性命,只怕也得发疯了。更麻烦的是,此事还不能声张。一则无双偷入勤政务本楼之事若宣扬出去,连桂娘都难免疏忽之责;二则女鬼之说牵涉邪祟,如今,兴庆宫中地位最高的主子王皇太后柔弱多病,万一再给吓出个好歹来……桂娘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和无双一起夜探勤政务本楼。

    “我是想眼见为实,无论如何我要亲自去瞧一瞧,才能断定楼里到底有没有女鬼。再者说,就算真的有女鬼要找替身,我老婆子这么大岁数了,就让那鬼索了我的命去吧。无双还年轻,我会求女鬼放过她的。”

    于是就在两天前的深夜,二更刚过,桂娘便和无双一块儿登上了勤政务本楼。在顶楼轩厅中,女鬼果然出现了!

    裴玄静问:“你看清鬼的样子了?”

    桂娘脸色煞白地回答:“只看见了影子,模模糊糊的……”抹了一把眼泪又道,“从十多年前起,我的眼睛入夜就看不真切了。那天晚上我们上楼时,害怕被人发现,所以无双手里只提了一个灯笼,外面还多罩了块绛纱,刚刚能照亮前后左右一小块地方。不过,我确确实实看到了一个人影!啊,不,是鬼影……”

    “然后呢?”

    “我吓坏了,原先盘算好的话连一句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扭头便跑。可无双却朝那女鬼径直走了过去,我冲着她叫,她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全然不加理会。我壮起胆子去拉扯她,却被她猛力甩脱。我站立不稳,从楼梯上直滚了下去,摔得差点晕死过去,一时怎么都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楼上,无双一步一步走到女鬼跟前。突然,她整个人悬空飘了起来,飘到窗前,随后便向窗外掉了下去……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桂娘大声抽泣起来。

    汉阳公主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肩膀,对裴玄静说:“次日清晨,执贱役的小阉奴们扫地时,在勤政务本楼外看到无双的尸体,遂叫嚷起来。大家找到楼内,又发现桂娘晕倒在楼梯下。所幸并无大碍,不多时便救醒转来。只是,皇太后闻报后极为不安,才召我来宫中帮忙处理应对。”

    “鬼呢?”裴玄静问,“在勤政务本楼里有没有发现女鬼的蛛丝马迹?”

    汉阳公主摇头:“我亲自上楼查看过,并未发现什么特别的痕迹。”

    “也就是说,正是桂娘的一席话,才把曲无双之死与鬼怪作祟联系起来。否则按照常理,她的坠楼而亡只能看作为失足、自杀,或者他杀。”

    桂娘叫起来:“你怎么……”

    汉阳公主示意她安静,转而问裴玄静:“但无双深夜从勤政务本楼上坠下,不论失足、自杀,抑或是他杀,总得有个来龙去脉吧?”

    “那就有太多种假设了。也许无双是去楼上寻找某样东西?说不定她想偷窃皇家的宝物,却不小心失足坠落了?也许她是去那里与某个人幽会,结果反被会面之人所杀?又也许她就是想寻死,而勤政务本楼是兴庆宫中最高的楼,从那上面跳下必死无疑。甚至还有可能,她登楼是为了去向什么人发出信号?我们都知道,勤政务本楼毗邻兴庆宫南墙,在黑夜中自顶楼燃起一盏烛火的话,城内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得见……”

    桂娘听得瞋目结舌。汉阳公主也愣住了,少顷方道:“裴炼师可真会想。”

    “不是我会想,而是眼前分明有诸多可能,唯独以女鬼寻找替身之说最为虚妄。”

    贾桂娘急了:“裴炼师是说我在瞎讲吗?我都这把年纪了,无双更与我无冤无仇,我、我何必……”

    “桂娘勿急。”汉阳公主劝道,“我听裴炼师的口气,仿佛对无双之死已有看法?”

    裴玄静不慌不忙地回答:“尚无看法,我只是觉得,女鬼索命之说应该放在最后考虑。”

    汉阳公主和贾桂娘相互看了一眼,公主道:“既然如此,就请炼师查一查无双的死因吧。”

    裴玄静点头允诺。她早已看出来,汉阳公主处心积虑要将自己拉入这个迷局。不管公主在打什么主意,裴玄静内心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又开始萌动,跃跃欲试了。更何况,能借机登上勤政务本楼,对于裴玄静来说,简直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即使勤政务本楼上真的有鬼,裴玄静也迫不及待地想会一会了。

    2

    丹房内密闭幽暗,唯有坛上丹炉中的火光若隐若现,从盘龙雕纹的空隙中透出来,又在那人的身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

    只见他头顶金冠,身披金银线绣的仙鹤道袍,手持一柄长剑肃立炉前。双目微合,装模作样地像是在诵经,盖住口鼻的白布滑稽地翕动着,破坏了庄严的气氛。好不容易念完祷词,开炉的时候到了。

    他把宝剑插入鼎前的香炉,灭火,亮烛。烛光正照在那双精光毕露的小眼睛上,显得相当阴鸷。又等了片刻,他才举步踏上炉阶,开启鼎盖。

    袅袅香烟顿时从鼎中冒出来。他除掉脸上的白布,深深地嗅了嗅,连咳数声,露出厌恶的表情。然后,他从炉边取过一副犀角柄的长勺,伸入鼎盖,在里面左右探了探,舀出几颗丹丸,抛于面前的白瓷托盘中。

    刚出炉的丹丸还是亮红色的,随着温度迅速下降,很快就变成了暗黑色,但仔细看的话,仍然能分辨出黑色中像隐血般渗透而出的赭红。

    那人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看上去更加猥琐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金匣,把丹丸一颗接一颗,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有人在外面敲门:“柳真人,吐突将军已经等候多时,正在发脾气呢。”

    “就来。”他不慌不忙地揣好金匣,开门走出密室。

    门外是一条窄窄的地道,壁上点着昏暗的油灯。柳泌拾级而上,还未走出地道,就听到上面有人在大声叫嚣:“本将在此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还要叫我等多久!”

    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柳泌一脚踏入前堂,刚好看到弟子被吐突承璀踢倒在地。

    “哎呀,吐突将军这是做什么?何苦与他们置气。”

    吐突承璀把双目一横,冲着柳泌吼道:“谁说我和他们置气,我正要问你呢!本将奉圣上之命来取金丹,你却跑到下面密室里躲着,让本将在此空等,究竟是何居心?”

    “将军莫急!”柳泌从怀中摸出金匣递上,“您看,圣上要的东西,不就在这儿嘛。”

    吐突承璀接过金匣,打开看了看,依旧满面怒容。

    柳泌凑在他耳边说:“这里面一共是三百六十粒,够圣上服用一整年了。”顿了顿,又讪笑道,“方才,我在丹房中炼最后一批金丹,火候没到不能出炉,所以让将军等了些时候,呵呵,还望吐突将军见谅。”

    “一年?”吐突承璀斜着眼睛问,“你打算只当一年台州刺史?”

    柳泌面不改色地回答:“贫道去台州当刺史,是为了能方便地役使当地百姓去山中采药,为圣上炼制长生不老仙丹,一年应该够了。”

    “哼!是圣上只给了你一年限期吧。”吐突承璀冷笑。

    自从服上柳泌的丹丸,皇帝对求仙长生的兴趣越来越大。柳泌巧舌如簧,也不知怎么居然说动皇帝,要去台州的仙山中采药炼丹,皇帝便下诏,命其暂时署理台州刺史,任期一年。

    此诏一出,朝廷哗然。

    谏官们争先恐后地上奏,说本朝从没有让方士出任刺史的先例。

    皇帝也不含糊,当即又下诏,针锋相对地把谏官们臭骂了一顿。他说,朕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现在让柳泌去台州为朕炼制仙药,本来是件大好事,你们却大加挞伐,分明有失为臣之道,没有把朕的龙体放在心上。

    当今圣上自登基以来,一向从谏如流,这么强词夺理还是头一遭。于是谏官们通通闭嘴了。

    吐突承璀却看得清楚,皇帝虽然破格任命柳泌为刺史,但说明了只有一年任期,显然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柳泌必须要在一年中炼成仙丹,否则绝对难辞其咎。皇帝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吐突承璀又朝金匣内扫了一眼:“刚好三百六十粒?为什么不多炼一些,这万一掉了几粒,或者你在台州耽搁了,没能按时回来,圣上岂不断药了?”

    柳泌低头不语。

    吐突承璀再度冷笑:“哼!你是不是把圣上给你的金、银、丹砂等等贪没了,所以才炼不出更多的丹来?”

    “你!这无凭无据的,吐突将军怎么血口喷人呐!”

    “我血口喷人?”吐突承璀说,“好啊,那你现在就请我下密室去查看,证明你确实没有偷!”

    柳泌气得胡子都歪了,兀自强硬道:“我在密室为圣上炼丹,仙机不可泄露!”

    “这不都炼完了嘛,我去看看也不行?”

    “不行!”

    “哦?”吐突承璀似笑非笑地说,“柳真人,柳刺史!你还没走马上任呢,如今在这大明宫中,还是我说了算!”伸手往柳泌的背上一推,“走!”

    柳泌虽然恼恨,心里也明白吐突承璀的厉害,他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所以到底不敢抵抗,只得领着吐突承璀走下地道。

    丹房中仍然残留着一股似香非香的怪味,吐突承璀给熏得连打了三个喷嚏。柳泌没好气地道:“丹砂及其他诸物,金、银、云母、雄黄、雌黄,还有松柏脂、茯苓、灵芝等等都在这儿,炼完丹后已所剩无几,请吐突将军看仔细了。”

    吐突承璀却只盯着柳泌:“我不看那些,我要看你炼丹的秘诀。”

    “这个,恕不奉告。”

    “那我怎么知道你究竟在用什么给圣上炼丹,又怎么知道你炼出的丹里会不会有毒?”

    柳泌浑身一颤:“将军何出此言?”

    “你心里清楚!”

    “我……”站在身材高大的吐突承璀面前,柳泌越发显得瘦小枯干,不堪一击的样子,“我炼的丹药圣上已经服了好些天,究竟有利还是有弊……众人都看得见,圣上更是清楚……”

    “你还敢说!”吐突承璀揪住柳泌的衣领,向前一推,便将他的后背抵到丹炉上,“有一次,圣上服丹后腹痛如绞,几个时辰之后才缓过来。你说怎么会这样!”

    柳泌惊得张大嘴巴:“这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敢说没毒!”吐突承璀简直是在嘶吼了。

    柳泌突然叫起来:“等等,是不是十三郎不见的那个晚上?”见吐突承璀没有否认,他又壮起胆道,“果然!我之前特别叮嘱过圣上,服丹后绝对不能动气,而且还要清心寡欲,丹药才能裨益身心,否则将反遭其害。这些圣上都是知道的,不能怪我啊!”

    吐突承璀却恨得咬牙切齿。直到数日前,皇帝才把金仙观那一夜中自己的状况悄悄告诉了吐突承璀。仅让吐突承璀一人知晓,是因为一旦传扬出去,必将招致群臣们更多的谏言。其实吐突承璀是头一个反对皇帝服丹的人,但相比之下,皇帝还是宁愿——也只能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吐突承璀。皇帝在应对谏臣的诏书中,半真半假地抱怨臣子们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其中的辛酸滋味也只有吐突承璀才能真正体会。所以吐突承璀更把皇帝的安危当成了自己最大的责任,毕竟,维护皇帝就是维护他自己。

    “你休找借口!”吐突承璀怒吼着,都快把柳泌提起来了,“服丹就是服丹,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条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老底!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吐突承璀!”

    “将军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你不懂?好,那我就帮你懂。”

    吐突承璀腾出左手打开炉门,用力按住柳泌的脑袋,就往炉膛里塞。

    炼丹炉刚刚熄灭不久,炉膛里还呼呼地冒着热气,柳泌登时被熏得涕泪交流,差点儿背过气去。

    “张惟则这个人,你认识吧?”

    “我不……不……”

    “元和五年,圣上派内给事张惟则出使新罗。张惟则回来后告诉圣上,他曾经在海上遇到过一位神仙。神仙说:‘唐朝皇帝乃吾友,烦请传语。’还拿出一个金龟为证。金龟背上驮着金玉印,印上篆了一句‘凤芝龙木,受命无疆’。打那以后,圣上就对神仙之事上了心,开始特别留意炼丹成仙什么的,有时还念叨‘朕前生岂非仙人’……”吐突承璀越说越气,把柳泌的头朝炉膛更深处按进去,“起先,圣上命张惟则找人炼丹,还专门拨了兴唐观让他寻来的道士们居住,结果那帮道士什么都没炼出来,居然跑了!”

    吐突承璀俯到柳泌的头顶上说:“张惟则前年病死了。不过据我查得,那帮逃跑的道士其实是让李道古给藏起来了,说是在悄悄给他炼丹呢。张惟则死前把你荐给了李道古,他又转手把你荐给了圣上,所以,你和张惟则本来就是一伙儿的吧!我还查出来,你根本就不姓柳,你的本名叫杨仁昼。你改名柳泌,是想效仿前朝的仙人宰相李泌,我说得没错吧?哼,你可真敢痴心妄想啊!”

    柳泌从炉膛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吐突将军……既、既然什么都知道,何不……禀报……圣上……”

    吐突承璀吼道:“你以为我不敢吗!可是你得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柳泌的大半个脑袋都已没入炉膛,滚烫的烟灰燎到脸上,他痛得大叫起来。吐突承璀闻声加力,烟灰顿时涌入柳泌的鼻子和嘴巴,他发不出声音了,只能拼命蹬腿挣扎,力道却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只怕柳真人永远当不上柳刺史了。

    有人在密室外用力捶打房门:“吐突将军,吐突将军!”

    “干什么?”

    “圣上命将军速去!快啊将军,圣上好像很急,正派内侍满大明宫找将军呢!”

    吐突承璀愣了愣,劈手将柳泌的脑袋扯出炉门。柳泌重重地摔在了坛下。

    “今天算你命大!你等着,本将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吐突承璀咬牙切齿地扔下这句话,转身跑上地道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柳泌才撑起身来。他披头散发,道冠歪斜,满脸都是烟灰,两只眼睛却在灼灼放光。突然,从他的口中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久久不绝。

    吐突承璀气喘吁吁地赶到清思殿前,陈弘志迎上来:“哎呀将军,你怎么才来呀!”

    “圣上心情如何?”

    陈弘志摇头:“不太妙,将军快去!”

    吐突承璀朝玉阶上奔了两步,又停下来,盯着陈弘志问:“你可知是因为何事?”

    陈弘志悄声道:“好像是江州司马白居易上了个奏表,圣上一阅即面色大变,立命召见将军。”

    “白居易!”

    吐突承璀的心里登时翻了个个儿。手下在浔阳江头抓人时失手,吐突承璀把消息压下来,正是因为他深知事关重大,皇帝知道了绝对会大动肝火。吐突承璀尚未想好对策,所以还不敢对皇帝提起。

    这下可好,白居易竟然直接把娄子捅上天了。

    吐突承璀恨得牙根直发痒:“白居易竖子,总有一天,我……”

    “将军。”陈弘志打断吐突承璀,“圣上刚服过丹药不久,尚未小睡,就看到了这个奏表。”

    吐突承璀瞪着陈弘志,后者的面孔有些发白:“将军千万千万别惹圣上动怒啊!”

    换到其他任何时候,陈弘志的这句话都会被吐突承璀视为冒犯,甚至从此记恨在心。但是今天,他竟对这个意外得宠的小内侍产生了一丝感激之情。

    仍然是熟悉的龙涎香气,虽然飘渺,又似乎比周遭的一切都更加真实而恒久。隔着轻纱曼曼的帷帘,吐突承璀只能看到皇帝的背影。

    陈弘志通报:“大家,吐突将军来了。”

    “让他进来。”

    吐突承璀吞了一口唾沫,掀帘而入,直接跪倒在地:“大家,奴来了。”

    皇帝转过身来,没有说话。吐突承璀紧盯面前地毡上的连珠团窠绣纹,埋头等待。他突然倍感庆幸——幸亏还没来及把柳泌弄死。

    “你跑到哪儿去了?”

    “奴去给大家取丹药了。”吐突承璀从怀里掏出金匣,高高举过头顶。

    3

    几个月前的那个暮春之日,裴玄静为调查曲无双坠楼案初入勤政务本楼,首先感到的是震撼与失望交织的复杂情绪。楼中的高梁深檐确如她想象中一般恢宏壮美,但那毕竟只是一个空壳子。真正能够彰显大唐的皇家气派和盛世雄风的摆设与装饰:屏风帐幔、地毯壁挂、香熏灯树、狮座雀扇,还有理应终日萦绕不绝的百合、郁金、蘅芜,乃至龙涎香气……全都没有。

    如同整座兴庆宫一样,勤政务本楼也只徒留其形,而失去了灵魂。没有那些活生生的精髓,大唐盛世动人心魄的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裴玄静失望极了,脱口问道:“楼中的宝物呢,都藏起来了吗?”她心想,如果仅仅是这么一座空楼,又何必煞有介事地交给老宫婢贾桂娘一人看管呢?

    陪她一起来查看现场的汉阳公主回答:“绝大多数的物品都收入库房了。不过,在顶楼的轩厅里还留着几样,请炼师随我来。桂娘你也一起来。”

    三人拾级而上,当来到第三层时,裴玄静惊呆了。

    顶楼的轩厅里确实有几样陈设,但是裴玄静根本没留意到它们,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到了墙上。

    那上面写着满满的一幅字——《兰亭序》!

    骄阳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投在《兰亭序》上,使每一个大字都如镶上金边似的,熠熠生辉。刹那间,裴玄静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无法思考,甚至不能呼吸。

    “炼师怎么了?”

    裴玄静幡然醒转,忙道:“请问公主,墙上的这幅《兰亭序》是何时何人所书?”

    “据我所知,早在建楼之初就有了,是由开元时宫中内府的拓书手奉旨摹写在此的。”

    “那就是说,距今已过一个甲子,但字迹怎么却像新的一样?”

    汉阳公主微笑道:“裴炼师真是好眼光。没错,其实到了贞元末年的时候,这面墙上的《兰亭序》墨色就褪得快看不清了。炼师今日所见的,乃是在永贞元年重新摹写过一遍的。”

    永贞元年?裴玄静想,距今不过十二年,难怪墨迹那么新鲜,而笔体又那么潇洒。这位临摹者实在深得王羲之书法的神韵,又会是谁呢?

    “确切的日子,应该是在永贞元年末的腊月里。当时先皇已经禅位,称太上皇,搬入兴庆宫居住。我记得,那段时间他的病势略缓,稍能起坐,便在勤政务本楼中召见了倭国来的遣唐僧空海。”

    “空海?”裴玄静念着,“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莫非就是那位在青龙寺修习密宗佛法,得到惠果大师灌顶的倭国僧人空海?”

    “正是他。惠果大师给空海灌顶后,又将青龙寺的大阿阇梨之位也授给了他。沙门空海学密功成,因而特来求太上皇,允他提前返回倭国。”

    “什么叫作提前返回?”

    “倭国天皇有规定,为了确保遣唐使们学有所成,不因思念故土令学业半途而废,凡遣唐者必须在唐土待满二十年才能返回。可空海来唐的时间并不长,到底多久我也不甚清楚,但肯定远远未到二十年。所以他要返回的话,就等于违背了天皇旨意,回去了也要杀头的。”

    裴玄静十分惊讶:“还有这种事!”

    “是啊。因而那次空海来兴庆宫拜见太上皇,就是为了求太上皇的谕书一封,准备带回倭国上呈天皇,以示他是蒙唐皇特准,才提前返乡的,如此方可免去天皇的责罚。”

    “原来如此。”

    “就在那次召见空海时,太上皇想到勤政务本楼墙上的《兰亭序》字迹已淡,遂命空海补之。要说起来,这个倭国僧人空海确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奇才,不仅谙熟唐文和佛法,连一手书法也写得极好。尤其是他临摹的王羲之行书,连咱们唐人都比不上呢。太上皇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命他补写的。所以炼师你看,写得真比原先的更好呢。”

    汉阳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神色悲戚中带着怀恋,甚至还有些许神往。裴玄静忽然意识到,汉阳公主也是一个情愿生活在过去的人。她穿着陈旧的罗裙,化着往昔的妆容,流连在时光停滞的兴庆宫中,照料着十多年不曾外出的母亲,又心心念念地追忆着与父亲还有祖父一起度过的时光。

    过去,真有那么巨大的力量,使人魂牵梦萦之余,还影响着今日的一切吗?

    答案是肯定的,墙上的《兰亭序》就是明证。

    就在这个瞬间,裴玄静决定隐匿下“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丰陵、《兰亭序》、离合诗、先皇……她看到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串起这一切。线索的那端连着过去,这头则牵系着今人的命运。这些人中包括已经横死的武元衡和贾昌老人,包括禾娘父女和聂隐娘,包括皇帝,包括崔淼,当然也包括裴玄静自己。

    没有人能够逃离,除非回到起点,揭开过去的真面目。裴玄静顿悟到,假如把离合诗的来历交给皇帝,自己将再无可能从这个巨大的命运之网中挣脱出去。

    裴玄静下定决心,必须尽快从是非漩涡的中心脱身,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裴玄静把目光从《兰亭序》上移开,现在,该看一看别的了。

    轩厅的中央摆着一幅六扇连屏的云母屏风,上绘青绿山水的长卷。屏风前的地上铺着绣满唐草花纹的绛色丝毡。一张粉地彩绘八角几摆放在花毡中央。八角几上置一个金平脱水晶螺钿紫檀木托架。托架的形式颇为奇特,后部是一根直竖的檀木,前部则是两个并排的纯金耳形小托子。更奇怪的是,托架上空空如也,裴玄静一时也猜不透是用来放什么的。八角几旁还有一座纯银圆形香熏,镂空的表面上雕刻着繁复缠绕的葡萄藤纹。

    裴玄静发现,自己之前的遗憾突然消失了。

    只不过寥寥几件陈设,便尽显皇家的奢华和高贵。虽然是遭到弃置的宫阁,却有一种裴玄静在大明宫中从未感受到的温柔与生机。

    日影在云母屏风上悠悠流转,甚至令人产生错觉,仿佛屏风上所绘的人物鸟兽都活了过来,随时会从屏风上走下来;又似乎有人躲在屏风后面,正悄悄向外窥伺着。

    “这是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吗?”裴玄静脱口问道。

    汉阳公主默默地点了点头,神情愈显惆怅。

    裴玄静思索了一下,又问:“为何楼中的其他物品都收起来了,唯独这几样还在?”

    “这里的陈设,大致就是先皇召见沙门空海那天的样子。”汉阳公主回答,“自那天之后,先皇回到寝殿就再也没有起来过,所以……”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所以皇太后特命将这里维持原状……”

    “明白了。”裴玄静想,还是为了睹物思人,为了活在过去。

    “所以楼中并未遗失物品?”

    “没有。总共才这么几样东西,本就一览无余。况且无双一个女子,根本搬不动它们。她若真想偷什么,还不如拣些皇太后和太妃们的金银首饰,那样会容易得多。”

    裴玄静将目光转向贾桂娘,自进入勤政务本楼,她便一脸悲伤地尾随在后,此刻就瑟缩地站在楼梯前,不肯再往内挪一步。

    裴玄静问:“桂娘,你和无双来的那夜,这里就是这样吗,有没有什么变化?”

    桂娘摇了摇头。

    裴玄静抬手触了触云母屏风,忽然心中一动:“这扇屏风可以打开吗?”

    “可……以。”

    “平时都是合拢还是打开的?”

    “平时都是合拢的。我来打扫通风时,会将它打开一下。”

    “那么,现在就请桂娘把它打开。”

    “我,不……”桂娘脸色煞白地向后退。

    “怎么了?”

    汉阳公主命道:“桂娘,听炼师的吩咐。”

    “是。”贾桂娘这才踯躅上前,颤抖着双手打开屏风。

    屏风后面,什么都没有。

    汉阳公主低声道:“自先皇驾崩之后,他的御榻就挪到咸宁殿里去了。”顿了顿,又补充,“这十一年来,皇太后一直居住在咸宁殿中。”

    裴玄静点头会意,但心中的异样感却越来越强烈。她凝神环顾四周,突然指着正对面的窗户,大声问:“那扇窗怎么开着?”

    “这……”汉阳公主道,“炼师看错了吧?那扇窗是关着的。”

    “关着的?”

    裴玄静抢步过去,仔细一瞧,不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窗户确实关着,但原本应该覆着窗纸的地方,换成了一层透明的硬物。隔着这层硬物望出去,兴庆宫的景色尽收眼底,还能望见宫外的绿树和坊墙,甚至远眺到乐游原上漂浮的白云。

    她激动地问:“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琉璃窗?”

    “是的。”汉阳公主也站到裴玄静身旁,轻轻抚摸透明的琉璃,“我从小就喜欢触摸它,尤其是在盛夏时节,感觉冰冰凉凉的,看出去又那么敞亮,全不似纸窗般朦胧。”

    “还真是琉璃。”裴玄静感叹,“可我从未见过如此透彻的琉璃,没有颜色,也没有任何杂质,看上去几近于无,简直太神奇了!”

    “这是产自大食国的琉璃。天宝九年,高仙芝将军征讨石国,俘获石国国王,并在石国的王宫中得获数块透明的琉璃。在回长安的途中,琉璃从马车上跌落破碎了。高仙芝将军将碎片悉数运回,玄宗皇帝命宫中匠人挑拣其中较大的几块,剖割成同样大小,镶嵌在勤政务本楼顶楼的这扇窗格上。”汉阳公主解释道,“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这两座楼,顶楼的窗牖俱是可以拆卸的。因杨贵妃体丰畏暑,玄宗皇帝又喜敞亮,所以每值盛暑,便命人将所有的窗牖卸下,只留下空的窗格,饰以纱帘,挂在银钩上。唯有这扇透明的琉璃窗,却是从来不拆的。

    裴玄静问:“无双是从哪扇窗户坠出楼去的?”

    汉阳公主指了指琉璃窗的左侧:“是从这扇窗摔下去的。炼师请看,窗格和窗纸都被撞坏了,还未及命人换上新的。”

    说话间天色暗下来,像有一场春雨将至。从透明的琉璃窗望出去,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便乌云密布,恰似昔日荣光转瞬即逝……裴玄静突然一怔,透明的琉璃窗上是什么在晃动?

    裴玄静猛地转过身去,一步开外的贾桂娘受惊,倒退着几乎撞到云母屏风上。

    “你做什么?”

    “我……”老妪吓得一颤,手里拿着的东西“当啷”落在地上。

    “桂娘,你要死啊!”汉阳公主这一声叫得气急败坏,略失了身份。贾桂娘扑通跪倒叩头。裴玄静趁机捡起了她掉落的东西。

    那竟是一杆修长的笛子。紫玉铸成的笛身如笼着脉脉的烟云,捏在掌中时,便有一股奇异的温润感沁入手心。只是笛身上微带斑驳,也可能是紫玉深浅不匀的天然印迹。

    汉阳公主从裴玄静的手中接过紫玉笛:“幸好没有摔坏,这杆紫玉笛可是极珍贵的宝物。”表情颇不自然。

    “紫玉笛?难不成是汉武帝吹过的紫玉笛?”

    “倒是与汉武帝无关。”汉阳公主显得更尴尬了,“这杆紫玉笛是当年太宗皇帝远征高丽时带回来的,传给了高宗和睿宗皇帝。后来玄宗皇帝因大哥宁王擅长吹笛,特别将这杆紫玉笛赐予了他。开元二十九年宁王薨逝之后,玄宗皇帝便下令将紫玉笛悬于勤政务本楼上,以为纪念。”

    “从那时起,紫玉笛就一直挂在这座楼上?”

    “是的。”

    “直到今天吗?”

    “直到……今天。”汉阳公主答得有些勉强。

    裴玄静马上追问:“刚才我为什么没见到?”

    伏在地上的桂娘回答:“紫玉笛挂在屏风后面。”

    原来如此。裴玄静盯住桂娘白发苍苍的脑袋:“所以你刚刚悄声上前,就是为了取下这杆紫玉笛?”

    “是,往常我打开屏风时,都会先取下紫玉笛擦拭。今天一慌神,就把什么都忘了。方才想起来,所以赶紧取下紫玉笛,想看看……”桂娘说不下去了,抬起头,目光刚与裴玄静碰上,便又立即垂首拜倒。

    “炼师若是都看完了,咱们就下楼吧。”汉阳公主道,“桂娘,你且将紫玉笛挂回原处。”

    “慢着。”

    汉阳公主和贾桂娘一起看向裴玄静,她问:“桂娘,无双坠楼的那一晚,紫玉笛也挂在屏风后吗?”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汉阳公主斥道:“这桂娘真是老糊涂了,紫玉笛不挂在屏风上,还能在哪儿?”

    “是、是挂在屏风后面……”

    裴玄静只盯着桂娘:“你亲眼看见了?”

    “我……”桂娘哆嗦成了一团,如果她要隐瞒什么,这副模样也太明显了。

    毕竟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家,裴玄静有些不忍,但还得硬起心肠追问:“桂娘你告诉我,那天夜里,屏风究竟是关着还是打开的?”

    贾桂娘只是颤抖。

    汉阳公主代为回答:“屏风的锁扣是有机关的,除了桂娘,并无其他宫奴知道怎么打开,所以,屏风当然是关着的。况且,我不明白炼师为何非要揪住这一点。屏风究竟是开是关,和无双之死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只有屏风开着,才能解释无双为什么会撞鬼!”

    “什么?”

    裴玄静问:“公主想不想今夜再上此楼?当然是与我和桂娘一起。”

    汉阳公主的脸色变了变:“炼师的意思是?”

    “我以为,只要今夜咱们三人共上此楼,就一定能够查清无双之死的真相。”

    桂娘叫起来:“公主万万不可啊!还是让我老婆子……”

    “我信炼师。”汉阳公主道,“那就说定了,咱们今夜再登此楼。”

    裴玄静一笑:“多谢公主。好,现在桂娘可以将紫玉笛挂回去了,然后,请关上屏风。”

    在南薰殿中一直等到华灯初上,汉阳公主问:“还要等多久?我们何时登楼?”

    “再等等。”裴玄静侧耳倾听。深宫之夜格外寂寥,一更的更声自远处而来,渐渐地近了,又渐渐离去。

    她站起身:“公主,请吧。”

    4

    宫娥在前头提着绛纱灯笼,她们沿阁道一路前往勤政务本楼。周围都是茂树崇殿的浓重阴影,仅有几处宫殿中还亮着疏星一般寥落的灯火。终于来到勤政务本楼前,驻足仰望,三层重楼的轮廓仿佛从黑色的夜空中裁剪出来,见不到一丝光亮。

    “这就上楼吗?”汉阳公主的话音飘摇不定。

    “是的,就像白天一样。”裴玄静从宫娥手中接过灯笼,“我打头,请公主紧紧跟随,桂娘走在最后面。”

    另外二人都乖乖地点头。

    楼门洞开,裴玄静举起灯笼,头一个走了进去。虽然明知没有任何变化,夜半空荡荡的楼厅,看起来还是和白天截然不同。裴玄静屏住呼吸,轻步缓行,登上廊梯。在灯笼圈起的红光中,她悚然发现,檐上的彩绘已有多处剥落。光天化日之下被忽略的破败,都在夜间以令人恐惧又忧伤的面貌呈现出来。

    裴玄静一边走,一边留意着身后公主的脚步声和桂娘的呼吸声。没有人说话,三个人都沉默着,一步接一步向上攀登。

    终于登上顶楼。站定之后,汉阳公主低声说:“什么都没有啊……”

    “是的,没有鬼。”

    贾桂娘毕竟上了年纪,喘得厉害。裴玄静待她喘息稍定,才说:“桂娘,请你去将屏风打开吧。”

    桂娘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上前。裴玄静在旁边替她举着灯笼照亮。

    屏风开了,桂娘习惯性地向屏风后面走去。

    “啊!”汉阳公主突然发出一声惊呼,“鬼!”

    果然,前方隐隐绰绰的有什么东西在晃动!确实像个女人的形体,依稀还能看出头顶的发髻和脚下的裙裾。

    桂娘也发出惊叫声,刚要向外跑,却被裴玄静挡住了。

    “别动。”裴玄静一把攥住桂娘的胳膊,厉声喝道,“桂娘你再仔细看看!那不是你自己的影子吗?”她将灯笼举得更高了些。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正前方的一团黑色中现出清晰的女人身形,而且比方才还多了一个。

    就连桂娘昏花的老眼也能辨认出来,那正是自己和裴玄静的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

    影子又多了一个——汉阳公主。

    裴玄静道:“请公主细看,影子是在琉璃窗上的。”

    汉阳公主伸手一摸:“哎呀,真的是琉璃窗……冰凉冰凉的。”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女鬼,”裴玄静说出结论,“那夜桂娘在楼上看见的,恰恰是曲无双映在琉璃窗上的影子。”

    桂娘默然无语,仿佛被这个事实惊呆了。

    汉阳公主问:“炼师是怎么想到的?”

    “白天来时,曾经有片刻乌云遮日,当时我便在琉璃窗上发现了隐约晃动的人影。我认出来,那正是我们自己的影子。公主,我过去虽没见过琉璃窗,但也用过琉璃杯。我早就发现,当琉璃杯内盛满深色的酒液,置于烛光下时,就会在杯壁上映出模模糊糊的影子来。因此,我便联想到,当琉璃窗的一面全黑,而另一面光亮时,应该会在窗上现影。无双和桂娘登楼正在深夜,窗外漆黑一片,无双走在前面,桂娘的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无双的身影恰好从琉璃窗上反照出来。这扇窗上镶嵌的琉璃极为清透,故而形成的影子也格外逼真。”

    “有道理!”汉阳公主恍然大悟,“所以无双是被她自己给吓死的?”

    裴玄静沉默。

    汉阳公主又道:“无双每次上楼都在深夜,都看到了同样的影子,而她本就心虚慌张,便想出女鬼找替身的虚妄之说来,结果当然是越想越怕。直到和桂娘一起登楼的那夜,她在极度恐惧之下魂飞魄散,以致跳楼身亡了。”

    “无双……”桂娘呜咽,“都是我……我害了你……”

    裴玄静淡淡地说:“桂娘无需太过自责,无双之死并不是你直接造成的。”

    “对呀。”汉阳公主也劝道,“多亏裴炼师慧眼如炬,一举便查明了无双的死因。勤政务本楼上并无女鬼,我明日便去禀报皇太后,请她老人家安心。我们大家也可以松一口气了。无双的后事我会替她做主,料理得体体面面的。桂娘把心放宽了便是。”

    桂娘点头又摇头,仍然泪如雨下,悲难自抑。

    “咱们走吧。”汉阳公主叹息着招呼。

    裴玄静说:“可这屏风……”

    “我来关。”桂娘这才止住悲声,上前仔细将屏风合拢。

    裴玄静从背后望着她的动作,突然说:“桂娘,你撒谎了。”

    桂娘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住裴玄静。

    “如果屏风关着,无双是看不到琉璃窗上的影子的。”裴玄静说,“所以她死的那一晚,屏风是开着的,对吗?而且,如果她之前每次登楼都看见了鬼影,也就意味着屏风始终都是开着的。桂娘,我说得没错吧?”

    桂娘紧抿着双唇,泪倒是干了。

    “哎呀,裴炼师!”汉阳公主打起圆场来,“想必是桂娘哪次打扫顶楼时,忘记关闭屏风了。偏偏凑巧无双偷上楼来,阴差阳错地就让自己的影子吓死了,这也怪不得桂娘呀!”

    裴玄静逼视贾桂娘:“是这样吗?”

    老妇人突然冲口道:“我十三岁进宫,十七岁时就碰上安禄山作乱,我跟着玄宗皇帝和贵妃娘娘逃出长安城。一路之上,我亲眼看到国舅爷的脑袋给士兵们砍下来,虢国夫人不愿受辱,在树林中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再用剑割破喉咙,被血活活呛死。我这才知道,不管多么尊贵漂亮的人物也会死,有些还会死得特别惨。所以我这一条贱命,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是老天爷偏偏让我活了这么久……”她面若死灰地惨笑起来,“裴炼师老是在怀疑我,好像觉得是我有意害死无双。假如真是那样,大不了我偿命便是。老婆子我都快八十岁了,怎么死不是个死。只是这许多年来,待我最好的人是皇太后。我还没报答她的大恩大德,就这么死了,我心中不甘……”

    “桂娘,你说这些干什么呀!”汉阳公主呵斥,“裴炼师并未存心为难于你。对吗,炼师?”她急切地望着裴玄静。

    裴玄静的心软了:“是,桂娘多心了。我对无双之死没有别的疑问了。咱们走吧。”

    汉阳公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走出勤政务本楼,春夜的清风拂来,草木之香比白天更加芬芳浓郁,沁人肺腑。

    等在门外的宫娥们纷纷围上来,汉阳公主微笑宣布:“都查清楚了,楼上并没有鬼。无双确实是失足坠楼的。”

    所有人的神态都轻松了许多。

    汉阳公主邀裴玄静一起坐上步辇:“炼师也辛苦了,请随我一起去南薰殿暂歇。等天亮了,我再着人送炼师回去。”

    裴玄静只能点头。受邀来兴庆宫断案,并没有改变她遭到皇帝囚禁的事实。她的一举一动仍然受到严格的限制,当然得听从安排。

    月亮从乌云后面露出半幅身姿,光芒清冷低回。甬道之上,萋萋芳草仿佛结了一层银霜。时令即将由春入夏,这个夜晚却凄凉得像要退回到冬季。步辇无声地前行了一小段,裴玄静打破沉默:“公主,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否?”

    “炼师请问,我定知无不言。”

    “好。”裴玄静说,“问题是关于那杆紫玉笛的。我想知道,除了玄宗皇帝和他的大哥宁王之外,还有别人吹奏过紫玉笛吗?”

    汉阳公主瞥了裴玄静一眼:“炼师何出此问?”

    “我有点儿好奇,是否只有男子才能吹奏紫玉笛?女子是不是也可以吹奏它?”

    “当然可以。”汉阳公主微笑道,“要说起来,当年因为一个女子偷吹紫玉笛,还曾闹出过一段公案呢。”

    “哦?哪位女子,哪桩公案?”

    “那位女子的名字嘛,叫作杨玉环。”

    “是杨贵妃吗?”裴玄静情不自禁地轻声叫出来——杨玉环,许多年过去了,这个称呼所代表的浮华盛世早已一去不复返。但就在这三个字里,似乎仍然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只要一提起来,便能顷刻将人带入旖旎瑰丽、如幻如诗的氛围中。

    “正是杨贵妃。有一次她偷吹了勤政务本楼上的紫玉笛,玄宗皇帝知道后大发雷霆,将她送出兴庆宫,遣回了娘家。帝妃赌气,竟然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还是高力士将贵妃剪下的秀发转呈给玄宗皇帝,表示贵妃知错了,玄宗皇帝才将杨贵妃重新接回宫中。”

    这个故事倒是颇令人玩味。

    裴玄静道:“所以,紫玉笛曾经被杨玉环这位女子吹奏过。”

    “是的。”汉阳公主继续说,“安史之乱后,肃宗皇帝登基,将玄宗皇帝迎回长安,尊为太上皇,移居太极宫。据说,在玄宗皇帝驾崩的前一个晚上,他吩咐宫婢为其沐浴,又说妃子在天上等他去相会。夜里,寝殿外的宫婢们听他吹起了紫玉笛,笛声如泣如诉,令人听之忘形。直到夜很深时,笛声方止。第二天一早,内侍呼之不起,这才发现玄宗皇帝已驾鹤西去了。”

    裴玄静听得怅然若失,少顷才问:“然后呢?紫玉笛就被送回勤政务本楼上了?”

    “是。”

    “再没有人动过它吗?”

    “这……”汉阳公主迟疑了一下,“我想没有。”

    裴玄静没有再追问。

    又过了好一会儿,汉阳公主才道:“我曾经告诉过炼师,桂娘当年就是服侍杨贵妃的。”

    “我记得。”

    “现如今在兴庆宫中,除了桂娘之外,尚存几位天宝旧人,但只有她曾在杨贵妃身边侍奉过。所以大家都希望她长寿。因为只要看到她,就仿佛还能与当年的盛景有一丝的关联。如果她也……唉,那便真是白云苍狗,再也无从追忆了。”

    裴玄静道:“我看兴庆宫中的宫婢都不施脂粉,衣饰也较大明宫中简朴许多,确实全无想象中的天宝盛况了。”

    “南内,如今就是一座供养太后、太妃的宫阙,自然应该含蓄些。”顿了顿,汉阳公主感慨万千地说,“不知炼师是否注意到了?勤政务本楼上的设厅中,八角几上的紫檀木底座上是空的。”

    “我看见了,也正好奇,紫檀木底座上原先是放置什么物品的?”

    “杨贵妃的琵琶。”

    “琵琶现在何处?”

    “不见了。”

    “不见了?”裴玄静很意外,“如此珍贵的东西怎会丢失?宫中肯定造册保管,即使被人偷盗也要追查的吧。”

    “确实找不到了。”汉阳公主叹道,“或许哪一天,炼师能把它找回来。”

    裴玄静皱了皱眉,汉阳公主话中的意思颇为暧昧,她不愿意贸然接口。汉阳公主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5

    数月前的无双撞鬼坠楼案,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回到金仙观之后,裴玄静继续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每天静修诵经斋戒,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女冠了。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只是被迫无为,更谈不上清静。她所挂念的人和事,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心头,却在辗转的思念和默想中,变得越来越深刻与丰富。

    裴玄静清晰地预感到,自己很快又会离开金仙观。女冠,只是她暂时寄托的身份,她的实质从未改变——裴玄静是一个天生的解谜者,手中还握着不少未解之谜。世事纷扰、人情诡谲,没那么容易放过她的。

    她只是没有想到,再次踏出金仙观的大门,竟然是由于贾桂娘的死。

    马车从夹道进入兴庆宫后,并未按惯例停下,而是直接驶到了勤政务本楼前。裴玄静惊讶地看到,汉阳公主亲自站在楼门外等候。

    公主仍然穿着金碧辉煌的旧款罗裙,雍容端庄的仪态却消失了,代之以满脸的忧虑与不安。一见到裴玄静,就像盼到救星似的伸出双手来:“炼师,你总算来了!”

    “公主,发生了什么事?”

    “桂娘自尽了!”

    裴玄静愣住了。

    “更糟糕的是,皇太后听说后当即昏厥过去,至今未能醒转。据御医说,皇太后这次旧病复发极为凶险,若不能及时安慰宽解,只怕……”汉阳公主哽咽,“炼师先来看一看桂娘吧。”

    在勤政务本楼气宇轩昂的正堂中央,铺就了一领竹席。白布遮盖着席上的尸体。

    掀开白布,裴玄静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贾桂娘熬过了那么漫长跌宕的岁月,仍不得善终,想到这里,裴玄静的心中倍感凄凉。好在桂娘的遗容已经过整理,双目紧闭,想必吐出来的舌头也被塞进嘴里去了,所以看起来还算安详。

    在桂娘皱纹密布的脖颈上,一道青灰色的勒痕格外清晰。裴玄静仔细检查过,才问:“桂娘是在哪里上吊的?”

    汉阳公主噙着泪回答:“就吊在楼梯上。”

    “顶楼的楼梯吗?”

    汉阳公主点了点头。

    所以,桂娘选择了和无双死在同一地点。不同的是,几个月前,无双掉出楼外;几个月后,桂娘死在楼内。

    “为什么?”裴玄静喃喃自问,“为什么她还是走了绝路?”

    看着桂娘的尸体,裴玄静感到深深的自责。她早就应该料到这个结果的,不是吗?是自己太轻易的放弃,才害了这又一条人命!裴玄静追悔莫及,更感到相当的愤懑。

    她检查完贾桂娘的尸体,站起来面对汉阳公主,毫不客气地说:“这次公主仍以捉鬼为由将我召入宫中,怎么又肯定地说桂娘是自尽的呢?”

    汉阳公主很尴尬:“捉鬼是说给别人听的。”

    “别人是谁?”

    汉阳公主道:“请炼师问其他问题吧。能回答的,我自然会回答。不能回答的,炼师即便问了,也无济于事的。”

    “公主既然这么说,就请送我回金仙观吧。”

    “炼师!”汉阳公主急道,“此事真的关乎皇太后的安危,求求炼师了。”

    裴玄静逼问汉阳公主:“贾桂娘为何要自尽?”

    汉阳公主垂眸不语。

    “那好,”裴玄静道,“我就问公主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上次来时曾经问过的。”

    汉阳公主叹了口气:“我知道炼师要问什么了。”

    “公主请说吧。”

    “那杆紫玉笛,自玄宗皇帝驾崩之后确实再无人动过,直到先皇为太子的时候,因他也喜欢吹笛,所以德宗皇帝就将紫玉笛赐给了他。先皇驾崩之后,紫玉笛才又重新挂回到勤政务本楼上。”

    “所以先皇也曾吹过紫玉笛,但那最少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的。”

    “所以公主还是没有说实话。”

    “炼师?”

    裴玄静一字一顿地说:“我问的是,曲无双坠楼之前的那几日,有谁吹过那杆笛子?”顿了顿,又强调道,“有哪位女子吹过那杆笛子?”

    汉阳公主脸色煞白:“炼师是怎么发现的?”

    “紫玉笛上还留着唇脂的印子。那回屏风打开之时,桂娘急着去取紫玉笛,就是因为她突然想起来,怕让我发现破绽。”

    “可惜什么都没瞒过炼师的眼睛。”

    “有什么用呢?我真不该放过这条线索!”裴玄静恨道,“当时我没有追问,就是因为考虑到其中或许牵涉皇家隐情。我早就留意到,兴庆宫中的宫婢不施粉黛,所以用唇脂的只能是主子。既然公主和桂娘都刻意回避,我也不便再坚持。如果能够预见到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紧追不舍的!”她直视着汉阳公主,“所以公主还是不打算说实话吗?”

    “事到如今,也不好再瞒着炼师了。”汉阳公主神色惨然地说,“吹紫玉笛的人是——皇太后。”

    “我还以为是……”裴玄静惊呆了。

    “大概炼师猜的是我吧。我倒希望如此,可那不是真的。”汉阳公主苦笑着摇头,“许多年前,先皇教过皇太后吹笛。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是一对璧玉般的人儿。母亲吹得很不错,皇帝和我小时候都听过。嗬,她只肯吹奏给先皇和我们这几个孩子听,所以外人很少有机会听到。比如中秋赏月时,在东宫莲池的合蕊亭上,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先皇来了兴致,自己先对月吹上一曲,再命母亲应合。如今回想起来,那真是此生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后来我们渐渐长大,兄弟们分封郡王离开东宫居住,我也嫁入郭家,此后就再没见母亲碰过紫玉笛了。谁知……”

    裴玄静轻声道:“所以,曲无双并非突发奇想夜探勤政务本楼,她是听见了皇太后吹出的笛声,才循声而去的,对吗?”

    汉阳公主点头。

    裴玄静又说:“而且我想,兴庆宫中肯定还有别人听到了笛声,但因为她们都拿不到勤政务本楼的钥匙,所以,仅无双一人去探知了究竟。公主一味强调勤政务本楼中闹鬼,其实是想用这种说法来堵众人的嘴吧?”

    汉阳公主又点了点头。

    “但为什么非要置无双于死地呢?”裴玄静质问。

    “不!炼师误会了。无双之死的确是个意外。当时,桂娘发现无双偷上勤政务本楼,便也跟了上去。结果撞上了正在吹笛的皇太后,三个人都吓坏了。无双匆忙退下,又碰上跟踪而至的桂娘,慌不择路,竟从窗户摔了下去。”

    “是吗?”

    汉阳公主正色道:“难道炼师认为我在骗你?”

    “公主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你……”

    裴玄静从容地说:“八角几上有一个紫檀木托架,是公主告诉我,那上面原来摆放着杨贵妃的琵琶。但托架的构造有些奇怪,如果仅用来放置琵琶的话,托架前部两个并排的小金托子就多余了,却又不像是单纯的装饰。直到我想起紫玉笛时,才恍然大悟了。据我推测,那两个小金托,原先应该用以摆放紫玉笛。琵琶属于贵妃,玉笛属于明皇,琵琶在后,紫玉笛在前,相映成趣。可惜,按照公主的说法,贵妃的琵琶如今下落不明。这一点咱们暂且先抛开不提。那么紫玉笛呢?既然几上明明有摆放的托架,为什么要挂到屏风后面去呢?我猜,肯定是有人在慌乱中随手挂上去的。根据刚才咱们谈话的内容,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正是皇太后将紫玉笛挂到了屏风后面。我想,当时她定然是被无双所惊扰,才这样做的。”

    汉阳公主有气无力地应道:“这,还算合乎情理。”

    “是合情合理。但这也说明了,当时屏风是开着的。事发之后,屏风才被人关上。”裴玄静又道,“皇太后不可能亲自去关屏风,关屏风的人只能是贾桂娘。所以,她远不像自己所描述的那样惶恐,至少,当她目睹无双坠楼之后,仍然记得关上屏风,护着皇太后离开现场,再返回楼内,装作晕倒。她唯一的疏忽,就是忘记将皇太后随手挂在屏风后面的紫玉笛放回原处。”

    裴玄静盯住汉阳公主,一字一顿地问:“无双,是桂娘推下楼的。对吗?”

    汉阳公主脸色大变:“炼师这么说,是欺负桂娘已死,无法为自己申辩吗?”

    “贾桂娘是死了,但还有人活着,而且目睹了一切。她可为桂娘辩护。”

    汉阳公主颤声道:“无论如何不能把皇太后牵扯进来,炼师当明此理。”

    “我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配合你们做戏!”裴玄静的声音也颤抖起来,“虽然我刚发现琉璃成影时,确实以为我找到了无双坠楼的原因。但是回过头来仔细一想,就发现整件事情破绽连连。其实除了我方才所说的几点,最大的问题正是出在公主你的身上!”

    “我?”

    “是,你!公主向我介绍琉璃窗的来历时,很自然地提到小时候伴随祖父德宗皇帝在勤政务本楼上饮宴,因喜欢琉璃窗的冰冷感觉而时常触碰它。所以,我绝对不相信,公主从未曾在楼上见过琉璃成影的奇观。这景象于我或许罕异,但对公主来说根本谈不上新鲜。桂娘更不必说,她曾经亲历兴庆宫的极盛时期,又在杨贵妃身边服侍,所以我认为,她也必然了解琉璃成影之事。也就是说,即使无双因不知琉璃成影,惊吓失足,那么桂娘与公主也根本无需我来解开这个谜。你们只不过是设下了一个圈套,一步步引导我发现琉璃成影的秘密,从而借我之口,坐实了无双受惊失足坠楼的这个结论。”

    委屈和悲愤堵住喉头,裴玄静说不下去了。

    “还请炼师见谅……我们实在是……唉!”汉阳公主长叹一声。

    “我懂,这么做都是为了掩盖与皇太后有关之事。我可以理解。”沉默片刻,裴玄静涩涩地说,“玄静有过些探案解谜的名声,但自从元和十年第一次来到长安之后,我接手了几件宫中的案子,却发现情形与民间的案子截然不同。”

    “什么不同?”

    “但凡民间的案子,大家想从我这里听到的,是真相。可是宫中的案子,”裴玄静忍不住苦笑出来,“我发现根本没人在乎真相,大家更想从我嘴里听到的,是谎言。”

    汉阳公主默默地注视着裴玄静。

    “比如这桩案子,就包含了两重谎言。第一重是女鬼索命之说,用来蒙蔽兴庆宫中的宫奴们,由桂娘之口说出即可。但这不够,你们还需要第二重谎言,也就是琉璃成影之说。这种说法是用来对付更加精明多疑的人。他不相信女鬼索命,也不会轻易相信公主和桂娘的话,所以你们才找来我这个外人,处心积虑地演出了一场戏给我看,就是为了让我说出第二重谎言。”

    汉阳公主悻悻地说:“炼师早就看出来了。”

    “是,我看出来了,我也配合了。”裴玄静自嘲道,“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说谎。我实指望着,多说几次谎,以后就没人信我了,我也就不必再说了。”

    “炼师!”汉阳公主窘得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

    裴玄静却正色道:“公主殿下,我愿意配合说谎,是因为我相信,这样做可以帮到你们,可以救人于水火。但结果呢?无双枉死,桂娘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也走上绝路。这种结果是公主想要看见的吗?”她加重语气道,“我真的很后悔!”

    “炼师!别说你,我也同样后悔。可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汉阳公主含泪道,“眼下的困局,还需要炼师出手相助啊!”

    “我还能做什么,继续隐瞒真相吗?”

    “炼师,桂娘不是因为良心过不去才自尽的。”

    “怎么?”

    “若非发生命案,我再无理由请炼师造访兴庆宫。炼师的一举一动都遭到监控,兴庆宫又何尝不是……”两行清泪终于在公主那高贵端庄的面庞上缓缓淌下,“炼师,桂娘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就为了——请你前来!”

    “你说什么?”

    “皇太后现有一要事需拜托炼师去办,但此事极为机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裴玄静真的感到毛骨悚然了。她当然知道汉阳公主要瞒的是谁。数月前,裴玄静在兴庆宫中配合公主说出第二重谎言时,就知道所要蒙蔽的那个人是皇帝。

    迄今为止,裴玄静差不多已见过皇帝身边所有的重要人物。她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对他都怕得要死,又都在想方设法地欺骗他。

    现在,皇帝的亲妹妹就站在面前,以破釜沉舟般的姿态告诉裴玄静,皇帝的母亲有事相托,但绝对不能让皇帝知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已经有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而这很可能仅仅是开始。

    裴玄静还没来得及离开兴庆宫,吐突承璀就大驾光临了。

    神策军左中尉自是奉旨而来的。皇帝闻知兴庆宫又出命案,皇太后身心受扰病情加重,极为不安,故特派吐突承璀前来了解情况。

    在南薰殿中见到裴玄静,吐突承璀便端出一脸冤家路窄的表情来,阴笑着说:“炼师来得够早的啊。”

    汉阳公主道:“裴炼师是我请来调查桂娘之死的。我禀报过圣上,他同意的。”

    吐突承璀赔笑:“是,公主殿下。”转而又问裴玄静,“不知炼师查出什么结果了?可否告知本将,我也好去回圣上。”

    裴玄静端坐在公主的下首,不慌不忙地回答:“现已查得,贾桂娘并没有死。”

    “你说什么?”

    “我说,贾桂娘并没有死。她是……成仙了。”

    吐突承璀瞋目结舌:“什么成仙?贾桂娘成仙?炼师在开玩笑吧?”

    “是真的。”汉阳公主热切地说。

    “可我听报,贾桂娘是上吊自尽的呀?”

    “炼师说,那是为了羽化升仙作准备。”

    “羽化升仙?”吐突承璀瞪着裴玄静。后者气定神闲,从容答道:“羽化之前必须先断尘缘,故有一死。死后尸解,即能升仙。”

    “尸解?怎么个尸解法?”

    “就在今夜子时。”裴玄静淡淡一笑,对汉阳公主道,“公主,不如请吐突将军一起观看吧。”

    公主说:“好是好,不过人多了,会不会有碍羽化?”

    裴玄静沉吟起来。

    吐突承璀急了:“这得让我看啊,否则本将怎么去向圣上交代?”

    裴玄静这才对他点了点头:“好吧。”

    吐突承璀实在胸闷,却又不好发作。

    在汉阳公主的要求下,裴玄静才对吐突承璀讲述了贾桂娘成仙的来龙去脉。

    原来数月前,裴玄静来兴庆宫调查曲无双坠楼案时认识了贾桂娘。因裴玄静澄清了曲无双的坠楼真相,帮贾桂娘卸下了心头的负担,她便悄悄告诉了裴玄静一个秘密。

    天宝十四年爆发安史之乱,玄宗皇帝幸蜀,贾桂娘是随行的宫婢之一。玄宗皇帝在成都期间,曾经去过一趟青城山,贾桂娘亦随行。就是那次在青城山中,贾桂娘遇上了一个仙女。仙女说年方十七的桂娘有慧根灵骨,问她愿不愿意随自己去修仙。贾桂娘当时年轻无知,哪懂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光给吓着了,于是拒绝了仙女的提议。仙女亦不强求,只说时机到时,桂娘可向西天祝祷,召唤神仙的引渡。一晃六十年过去了。贾桂娘本来早把这回事忘光了,却不料曲无双将琉璃成影臆想为女鬼索命,竟一下子勾起了贾桂娘的回忆。因裴玄静是位女道士,贾桂娘便对她透露了这一段隐情,并说自己去意已决,将择日向西天祷告,求神仙引自己升仙。贾桂娘还说,希望裴玄静能守护自己羽化的过程,免得被俗人搅扰,误了好事。作为回报,待她升仙之后,也将引度裴玄静飞升。

    “所以,当我听说贾桂娘上吊自尽时,便知她肯定已得到成仙秘诀,决定羽化了。”裴玄静一本正经地说道。

    吐突承璀简直听傻了,他可不相信什么长生成仙。吐突承璀一向认为,修身养性以求升仙实在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按照道士们的理论,修炼长生必须清心寡欲,吃斋持戒,弃绝一切凡间俗世的欲望,方能飞升成仙。成仙之后,便可长生不死,逍遥于天地之间。对于这种说法,吐突承璀是嗤之以鼻的。人为什么要活得长,不就是为了享受活着的种种乐趣吗?还是孔夫子实在,说食色性也。人生在世,所求的无非就是这两件事。要是把这两样都放弃了,活得再长,即使与日月同寿,又有什么意思呢?

    要知道,再没有谁比阉人更能体会生之残缺的痛了。

    吐突承璀已经是大唐最显赫的阉人了。权势和财富,他都应有尽有。但他的人生中没有男女之情,也从未体尝过鱼水之欢。所谓的欲仙欲死、死而后已的极乐,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他也没有家庭和子女,百年之后,将不会有子孙后代为他立祠祭奠。对于这样的人生,吐突承璀并不留恋。所以他不希求长生,更无意成仙。他倒是偷偷地在青龙寺上了最优厚的曼荼罗供养(只比皇太后和皇帝差一点点),为自己的转世虔诚祈福着。

    偏偏最近这一两年,也不知怎么的,皇帝开始走火入魔般地追求起长生成仙来,令吐突承璀始料未及,还产生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他真的打算要劝诫皇帝,只待找到合适的时机。但皇帝在柳泌炼丹一事上的态度,不仅堵了谏臣们的嘴,也让吐突承璀彻底死心。他太了解皇帝的性格了,一旦皇帝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天地亦不能与之争。吐突承璀只能回到一味奉迎的老路上。

    可是谁又能想到,那边一个柳泌炼丹还没完,这里又跑出一个裴玄静搞起羽化成仙来。

    吐突承璀心情复杂地注视着裴玄静,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柔弱清淡的小美人儿,却比任何人都难对付。他对她实在是又恨又惧又困扰又好奇。

    吐突承璀拉长了声音道:“那么说,今夜本将就能亲眼看到贾桂娘羽化了?”

    “只要吐突将军遵照我的指点即可。”

    “行!”

    贾桂娘的尸体被放置在勤政务本楼前的空地上。为免打扰贾桂娘羽化的过程,裴玄静只允许汉阳公主和吐突承璀二人在现场观看,其他人等一律回避。裴玄静亲自持一盏绛纱宫灯,站在贾桂娘的尸体旁照亮。

    黛色的浓云密布在夜空中,星月无光。勤政务本楼的阔大阴影沉重地压下来,让每一个在场的活人都显得渺小而瑟缩,唯有贾桂娘岿然不动,呈现出死者特有的威严。白布之下,老妪的躯体看上去格外瘦小,像通常的死者一样,几乎萎缩成了薄薄的一团。灯笼的光照着白布外的脑袋,给那张苍白的面孔染上一层诡异的红色。

    “还要等多久?”吐突承璀问。

    “快了。”裴玄静在贾桂娘的身边盘腿坐下,将灯笼放在一旁,闭起眼睛默祷。

    吐突承璀只得耐住性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汉阳公主与他并排而立,同样紧张得呼吸急促。

    夜越来越深,他们的眼睛都瞪酸了,并没有看到任何变化。

    突然,从贾桂娘的身体周边升起淡淡的白烟来,烟旋即变浓,只一眨眼的工夫,裴玄静和贾桂娘就被烟雾包裹起来。紧接着,唯一的灯笼熄灭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

    吐突承璀叫道:“不好!”正要往前冲,旁边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将他死死攥住。

    “别,别过去!炼师吩咐过的,绝对不能打扰。”汉阳公主的嘴唇直打颤,与其说是遵照裴玄静的叮嘱,倒不如说是她自己害怕,硬拉着吐突承璀壮胆吧。

    吐突承璀无奈,只能站在原地,一手搭在剑柄上,继续紧盯前方。

    倏忽之间,烟雾又散去了。朦胧的月光下,裴玄静保持原先的姿势坐着。身旁是那盏熄灭的灯笼,前方的地上依旧铺着一袭白布。

    “啊,桂娘!”汉阳公主尖叫着扑过去,用力掀开白布。

    吐突承璀紧跟而至,目瞪口呆地看到,白布之下赫然只剩衣裙和鞋袜。汉阳公主还在拼命拉扯着这些衣物,似乎想要把贾桂娘从中挖出来,但是除了把一切弄得乱七八糟之外,自然是连桂娘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

    贾桂娘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裴玄静却站了起来,轻轻握住汉阳公主的胳膊,安慰道:“公主勿慌。桂娘已然羽化升天,你找不到她了……”

    沿着夹道从兴庆宫返回大明宫中,吐突承璀伤透了脑筋。

    怎么办?

    要不要把今夜所见到的如实据报于皇帝?

    吐突承璀再三回想,还是不得不承认,贾桂娘的尸体的的确确是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除非羽化成仙,他找不出别的解释。烟雾弥漫的时间极短,虽然期间吐突承璀看不到尸体,但是没人能够那么迅速地把尸体转移走。就算贾桂娘自己站起来走了,也不可能不经过吐突承璀的眼前。所以,她只能是升天了。

    吐突承璀几乎可以肯定,皇帝将对这一切产生极大的兴趣,并且更加狂热地求仙。

    皇帝才刚满四十岁,削藩大业也还方兴未艾,他在世间的责任和享受都远未达成,怎么就如此急切地想逃避了呢?

    吐突承璀一向以为自己对皇帝了如指掌,直到最近才发现,对于皇帝那份内心的寂寞,自己从来没能触及到分毫。吐突承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除了能够追求和已经得到的,吐突承璀把今生的不足,都寄托到了皇帝的身上。这才是他对皇帝无限忠诚的隐秘原因。当今圣上精明睿智、雄才大略,足以承载吐突承璀的所有期待。相比朝堂上的臣子们,吐突承璀并不太关心皇帝的帝王大业。因为他打心眼里坚信,只有当今圣上才能实现大唐的中兴,光这一件功业就将光耀史册。臣子们所操心的,无非是自己在其中的表现和地位罢了。吐突承璀鄙视他们的自私,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把皇帝的人生圆满放在心上的。

    吐突承璀当然不敢承认,其实他才是最自私的。

    6

    “朕听吐突承璀说,贾桂娘羽化了?”

    “是,我们都亲眼所见。”

    “贾桂娘是怎么得到成仙秘诀的?”

    “说是青城山上仙人传授。贾桂娘羽化前曾经说过,愿将秘诀再传给裴炼师。”

    听汉阳公主这么一说,皇帝露出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表情来。

    在面向太液池的自雨亭中,皇帝和汉阳公主联袂而坐。秋高气爽,风平浪静。太液池中水波不兴,宛如一大块碧玉镶嵌在崇楼峨殿的环抱之中。水面倒映出青天中的几缕稀薄云丝,也仿佛是碧玉内部自然生成的白絮。不时有水鸥从池面上掠过,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变成远处朦胧山影上的几个小点。

    皇帝和汉阳公主坐在同一张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聊着聊着,常常陷入持久的沉默,但两人都毫不以为意,等谁如梦醒转似的提起下一个话题,便又接着聊下去。可见他们不仅是同胞兄妹,还是相当亲密的挚友。否则,是绝不可能在彼此间容纳那么多沉默的。

    皇帝问:“裴玄静对此是何看法?”

    “裴炼师说,如果要得真传,就必须去青城山找到成仙后的贾桂娘。”

    “她想去吗?”

    汉阳公主瞥了皇帝一眼:“皇兄想要她去吗?”

    皇帝微笑道:“裴玄静确实有些过人之处。但她一介女子,千里迢迢跑去青城山寻仙,不太方便吧?”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皇兄如果不放心,可以给她找个同伴,陪她去嘛。”

    “朕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帝微微挑起剑眉,“倒是你,已经考虑得这么周到了?关于这个同伴,你也有人选了吧?”

    “中书舍人韩愈的侄孙韩湘。”

    “韩湘?此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裴炼师建议的,说与他相熟。此人既是韩夫子的侄孙,想必是可靠的。而且,韩湘也已入道,听说曾在终南山中拜过张果老为师。由他陪同裴玄静去寻仙,我觉得挺合适。”

    皇帝沉吟起来。同汉阳公主交谈时,他身上一贯的威严冷峻淡去不少,不再像平时那样咄咄逼人,整个人都变得随和了,还有些慵懒。

    良久,他端详着汉阳公主,问:“这些裙子,你真打算一直穿下去了?”

    “为什么不?阿翁当年所赐的裙子精工细作,编织绣染均属绝技。就算再穿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褪色,不会走样,更不会破。怎么,皇兄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而是……每次看见你穿这一身罗裙,我就会想起你刚出嫁时的样子。”

    “样子很可笑吧?”

    “当然不,”皇帝用一种回首当年的惆怅口吻道,“我记得你刚嫁到郭家那半年里,每次回东宫都会痛哭流涕。有一次恰好被德宗皇帝看见,阿翁就问你为什么哭,是不是郭鏦那小子待你不好?你回答说没有什么不如意的,郭家上下都待你如亲人……哭,只是因为思念父母。阿翁听完你这话,竟也落下泪来,还对先皇说,你看看你看看,真是你的好女儿啊……”

    汉阳公主垂眸不语。

    皇帝问:“你可知道,当时我想的是什么吗?”

    “什么?”

    “当时我满心想的就是,冲进郭府把郭鏦暴揍一顿,然后把你抢回东宫来,永远不让你再回去。”

    汉阳公主愣愣地瞧了皇帝好一会儿,方强笑道:“幸亏你没那么做。”

    “朕也不会那么做。”皇帝又把自称从“我”改回了“朕”,“想想而已。”

    汉阳公主喃喃:“郭鏦是个好人……”

    实际上,当年李畅与郭鏦的亲事,恰恰是为了给兄长李纯与郭念云的亲事做铺垫。那段时间,先皇为了提升太子东宫的实力,也为了给长子李纯,即“第三天子”增加政治分量,先后嫁了两个女儿给郭家,又替李纯娶了郭念云为王妃。正是有了这令人眼花缭乱的三门亲事之后,太子东宫和郭家结成了坚实的同盟军。而另一位受到德宗皇帝宠爱,一直在威胁着太子地位的舒王李谊,原先和金吾卫大将军郭曙关系深厚,从那以后却不得不与郭家疏远起来。

    他们兄妹的婚姻全都是政治操弄。幸或不幸,并不在考虑之中。但爱与恨,却不会在现实的重压下消减,反而被成倍放大了。至少从目前来看,李畅的婚姻还是幸运的,她却直到今天才醒悟到,李纯与郭念云从一开始就注定成不了恩爱夫妻。原因与她有关,又无关。归根结底,还是他们这个天下唯一的家族的宿命吧。

    结果就是,妹妹李畅得到了幸福,而哥哥李纯选择了恨。

    “哥……”她情不自禁地叫出来。

    皇帝放下按揉着眉心的手,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汉阳公主却一下子失了神,皇帝等了等,才问:“你怎么了?”

    “哦,我方才入宫时看见,太液池左岸望仙台前的那一大片白萍都开了。”

    “朕今天早上也去看了看,开得不错。”

    “今天是普宁的冥诞……”汉阳公主的眼眶湿润了,“如果她还活着,今年该满二十四岁了吧。”

    “是啊,朕也应该有外孙了。”

    普宁公主是皇帝的长女。元和三年时,年方十四岁的普宁公主被皇帝许给了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之子于季友。当时的宰相李绛曾公然反对说,于頔是异族,于季友是庶出,又素有暴虐的名声,配不上皇帝的女儿。但皇帝为了要靠于頔的势力牵制淮西藩镇,还是坚决将普宁公主下嫁给了于季友。果然此诏一出,于頔大喜过望,乖乖地入朝官拜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此对皇帝再无二心。然而,元和七年的正月,出嫁不足四年,还未满十八岁的普宁公主就病死了。没有人敢说普宁公主究竟是怎么死的,就像许多年前,汉阳公主面对爷爷德宗皇帝的询问时,同样不敢说出心中真实的感受。作为过来人,汉阳公主只能感叹,自己这个侄女的运气太差了。

    普宁公主出生帝王之家,却不喜珍奇花木,独独钟爱生于湖泊水泽旁的萍草,尤其喜欢盛开于秋季的白萍花。皇帝因厌恶浮萍无根漂泊之意,一直不赞成普宁的这项喜好。然而就在普宁下嫁之后,他却命人在太液池中栽培了大片萍草。于是每到秋季,雪白的萍花便在太液池中怒放开来。可叹的是,普宁公主到死都没能看到。但她毕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于頔从此臣服朝廷,在元和十年武元衡刺杀案后,为了向朝廷表忠心,于頔还特意献上白银七千两、黄金五百两、玉带两条,以助讨伐淮西之军饷。虽然财政捉襟见肘,皇帝还是拒绝了这笔钱。

    汉阳公主认为,于頔献饷,多少包含了对普宁公主之死的歉意。而皇帝拒受,也出于同样的原因——他的女儿应该死于社稷,但绝对不能死于金钱。

    皇帝低声道:“朕最爱的两个孩子,惠昭太子和普宁公主,都没有活过二十岁。可见朕不是一个好父亲。”

    汉阳公主没有回答。沉默又一次填充了他们之间的空隙,使她感到微微的窒息。

    “有件事,朕想请你帮忙。”

    “请我帮忙?”

    皇帝极为难得地踌躇起来:“近日,回鹘保义可汗派了八名摩尼教徒为使者来长安请求和亲。公主听说了吗?”

    “听说了。从元和四年开始,回鹘就一再来大唐请求和亲,皇兄不是都拒绝了吗?”

    “朕是都拒绝了。因为这些年朝廷忙于削藩,无暇顾及和亲之事。而且与回鹘和亲,大唐必须拿出不少于五万缗的彩礼,才能不失体面。可是连年用兵,朕哪里还找得出多余的五万缗来?李绛曾经向朕建议过,用东南一个大县的赋税做彩礼,但朕没有应允。”

    汉阳公主道:“我记得李绛相公当时说,与回鹘和亲有三利:一可避免与回鹘发生战争;二可安定北方,使朝廷集中解决淮右藩镇;三可牵制吐蕃,保北疆无忧。而如果不与回鹘和亲,回鹘同吐蕃结盟一起攻打大唐,边境就非常危险了。”

    “他说得很对。”

    “但是,即便李绛相公把道理说得如此通透,皇兄还是没有答应和亲。”汉阳公主露出淡淡的笑意,“当时皇兄在殿上吟了一首戎昱的《和亲》诗,民间都传为了美谈。诗曰:‘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她凝望着皇帝,“皇兄,我念得对吗?”

    皇帝默默地点了点头。

    自雨亭中又是一片寂静。“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兄妹二人都在心中咀嚼着这两句诗,一时只觉酸甜苦辣,滋味万千无法形容。

    还是皇帝打破沉默:“不过这一次,朕打算答应保义可汗。”

    “什么?”汉阳公主惊得瞪大了眼睛。

    “已经回绝了太多次,如果这次再不应允的话,恐怕就要彻底失去回鹘的信任了。如今削藩正值关键时刻,吐蕃又在边境蠢蠢欲动。这种时候,如果回鹘再与吐蕃联手,大唐恐将面临腹背受敌、内外夹击的可怕局面!”

    “可是吐蕃的赞普刚刚才去世,派了使者来长安报丧。皇兄不是还派遣了右卫将军乌重祀为充吊祭使,前往吐蕃吊祭了吗?”

    “恰恰就是因为老赞普突然去世,吐蕃内部的局势将十分混乱。朕以为,新继任的赞普很可能会以对外进攻作为树立威望的手段,所以才急着要与回鹘联盟。”

    汉阳公主呆了半晌,才问:“皇兄欲命哪位公主和亲?”

    “朕……正想与你商议此事。”

    “与我商议?”

    皇帝说得很艰难:“你知道朕的公主们,除了已经出嫁的、薨逝的,所余者年最长未满十岁。”他苦涩一笑,“也就是说,朕没有女儿可以嫁了。”

    汉阳公主终于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却又不敢相信。她问:“皇兄选中了谁?”

    “永安公主。”

    汉阳公主死死盯住皇帝,胸脯起伏不定。

    皇帝耐心地解释:“永安公主也是朕的同胞妹妹,朕与你一样不舍。但她的年龄、身份,乃至性格,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朕会竭尽所能为她操办,绝对不让回鹘轻视她。再说……据朕所知,保义可汗的为人并不差。”

    “自然不会比于季友更差!”她在冲动中一言即出,随即便看到皇帝脸上剧烈的痛楚。汉阳公主立刻后悔了,心头好似有一把刀在剜,生疼生疼的。

    片刻的寂静之后,她听见皇帝说:“此事,朕已经作了决定。今天告诉你,是想请你帮忙在皇太后面前隐瞒,不要让她知道,以免增加不必要的烦恼。”

    “这怎么可以……”

    “可以的。”皇帝的语气变得阴郁而冷酷,“这么多年来,皇太后那里多亏有公主照应……你是在帮朕尽孝,也是在为大唐尽责。”

    汉阳公主沉默。

    皇帝又朝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另外,朕将命裴玄静去青城山求仙。”

    汉阳公主的心猛地一沉:难道他知道了?他知道什么了?绝对不可能啊!

    皇帝凝视着她,她也回望皇帝。这张脸和这双眼睛,是汉阳公主从小就熟悉的。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目光,直到永贞元年末的那个严冬,在大明宫中见到松枝上垂下的树稼时,汉阳公主一下子就明白了,兄长的目光正如那闪着浅蓝色光芒的尖锐冰柱。你根本无法预测,下一刻它会扎入你的心脏,还是化作一摊清水。

    虽然觉得难以置信,汉阳公主还是意识到,皇帝在和她谈一个交易。

    这样的交易在他们家中并不少见。也可以说,自出生之日起,他们的人生就被放在了权力的市场上掂斤拨两。所有的买卖都在至亲之间进行,才显得更加讽刺和残酷。

    此时此刻,汉阳公主也终于懂得了,皇帝为什么在几个月前突然决定下嫁襄阳公主。永安公主和襄阳公主都为王皇太后所出,是他们的同胞妹妹。永安公主年长,襄阳公主年轻,本来应该先嫁永安公主才对。但是人所共知,皇帝更疼爱最年幼的襄阳公主。也就是说,他早在那时就开始布局了。

    所以她无从选择,必须接受这个交易。

    汉阳公主霍地站起身来。

    皇帝诧异地望着她:“怎么,你要走?不是说好了一起用晚膳的吗?朕已经让他们准备了。”又温和地补充道,“你我兄妹多久没有共饮过了?”

    “我……去太液池边逛逛,就来。”

    汉阳公主走出自雨亭,皇帝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许久,才道:“你上前来。”

    汉阳公主所带的宫婢皆随侍而出,只有一名留在自雨亭,听见皇帝吩咐,垂首上前跪下。

    “把头抬起来,让朕看看你。”

    郑琼娥抬起头来,目光朝皇帝的脸上轻轻一瞟,旋即又楚楚动人地垂下眼帘。

    皇帝却看得有些入神了:“在兴庆宫过得还不错?”

    郑琼娥叩首:“皇太后仁慈。”

    “哼。”皇帝微微一笑,“皇太后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吗?”“是。”

    “是清醒的时候多,还是糊涂的时候多?”

    郑琼娥迟疑了一下:“其实,皇太后清醒的时候一味沉默,几乎哑口无言。糊涂的时候,倒会说一些话。所以我觉得,两样都差不多。”

    “她说些什么?”

    “也没别的,大多是在念佛经。”

    “什么经?”

    “我不懂是什么经。”

    “念几句给朕听听。”

    郑琼娥的声音微微颤抖:“汝付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

    皇帝接着念道:“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绵。这是《楞严经》。”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吧,曲无双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是贾桂娘推下楼致死的。”

    “原因呢?”

    郑琼娥抬起头,惶恐地回答:“陛下,我真的不知道。”

    “算了,你不说朕也清楚。”皇帝道,“只告诉你一件事,曲无双是朕安排到皇太后身边去的。所以,你在兴庆宫也要处处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郑琼娥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陛下。”她怯怯地叫了一声。

    “唔?”

    “十三郎……在这里吗?我可不可以见见他?”

    “见他?”皇帝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

    郑琼娥的口齿瞬间变得流利,显然这番话已在她心中盘算多时了:“是,只要陛下将十三郎召来即可。我躲在帘子后面看一眼,就看一眼。”

    由于激动和紧张,郑琼娥的双颊飞起两抹红晕,衬着如烟笼水的双眸,顿显娇艳无匹。皇帝不觉紧盯着她看,郑琼娥竟也大胆地回望过去。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起,犹如无形的绳索越绕越紧。忽然间,皇帝把目光硬生生地抽离出去。

    他说:“十三郎不在大明宫中。”

    郑琼娥愣住了。

    “前几天,朕已命人把他送出长安了。”

    “送出长安?去哪里啊?”

    “扬州观音禅寺。”皇帝平静地说,“朕将十三郎拜托给观音禅寺的净虚方丈了。”

    “禅寺?扬州?不可以啊,陛下!”郑琼娥叫起来。

    皇帝一哂:“怎么了,为什么不可以?你自己不就是扬州人吗?”

    “可是陛下……”

    “扬州乃江南鱼米之乡,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十三郎在那里会过得很好的,你尽可以放心。”

    郑琼娥翕动着双唇,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须臾,两行珠泪淌下细腻如玉的面庞。

    “你的眼泪是对朕的责备吗?”皇帝冷冷地问。

    郑琼娥连连叩头:“不!奴婢不敢!”

    “那你为什么要哭?”

    郑琼娥仰起泪水恣肆的脸:“我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十三郎……”

    “何时再见嘛……”皇帝的语调中透着刻骨的倦怠,“就要看你和他的造化了。”

    “是。”郑琼娥止住了泪水。

    她早就应该懂得,哭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想当年,她一个好端端的良家女儿,只因生得美貌绝伦,又不知怎么被个术士称“此女必生天子”,便让年逾花甲的镇海节度使李琦掳了去,做了他的侍妾。李琦谋反遭到腰斩,她又以罪臣家眷的身份入宫,成了郭贵妃的侍女,再度因貌美而蒙皇帝临幸,生下十三郎,却招致郭贵妃的嫉恨。郑琼娥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难道仅仅因为天生一副姣好的容颜,就要遭到一次又一次的凌辱,在卑微和恐惧中勉强求生,时至今日,还要被迫骨肉分离吗?

    郑琼娥仰望着皇帝。是的,她可以不怕羞臊地承认,那次在长生院中,是她主动向皇帝展示自己的姿色,并成功地将他引诱到了别室中,自己那张简陋的窄榻上。寄望从此改变命运,当然是最大的动因。但在经历了衰老骄横的李琦之后,正值壮年、风神俊逸的皇帝就如萦绕在他身上的龙涎香气一般,令郑琼娥情不自禁地心醉神迷。她真诚地想要将自己奉献给他,想让他在她的肉体上得到满足,只为了能得到他的哪怕一点点恩情。

    此后发生的一切并不如她所愿,但她从没有放弃过幻想。此时此刻,郑琼娥终于明白了,就连这一点点恩情也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虚幻的泡沫罢了。

    红颜未老恩先断。她突然想起白居易的这句诗来。她想,白乐天怎会懂得真正的宫怨。须知红颜比比皆是,但“恩”从来就不存在。

    “你回兴庆宫以后,仍要事事留心。”皇帝在给她下命令,“只要有关裴玄静和那个新任医待诏崔淼的,任何细枝末节都要记下来。”

    “是。”

    吩咐完了,皇帝没有再说别的,也没有命郑琼娥退下。她便继续跪着等待,终于又听见他说:“你放心,十三郎……总有一天会见到的。”

    郑琼娥深深稽首,当生命只剩下唯一期盼的时候,她的心情反而变得十分平静,甚至能够超脱爱与恨,也超脱于御座之上的这个男人了。

    7

    这些日子西市可热闹了。

    朝廷专门砍杀钦犯的独柳树旁,来了一个面赤虬髯的头陀,操一口蹩脚的唐语,自称天竺人。其实,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天竺人是冒充的。每天在西市做生意讨生活的异域人数不胜数,天竺人在其中并不罕见,可是这个头陀的面貌和一般的天竺人有些区别,口音也不太像。

    但当这个所谓的天竺人拿出一样东西时,整个西市开始沸腾了。

    那是一个骷髅。

    与其他骷髅不同,在这个骷髅形状可怖的枯骨中央,居然长着两片色泽鲜艳的肉唇。肉唇微微张开,从暴露的窟窿看进去,还能见到一条红色的舌头。

    也就是说,这个死骷髅上长着一张活的嘴巴。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从这张嘴中还能发出人声!

    每当头陀对骷髅念过咒语后,便有闷闷的诵经声从骷髅的嘴里传出来。立即有人听出来,骷髅所诵的正是《金刚顶经》的经文。

    百姓们聚集过来,争睹神迹。有虔诚者开始对骷髅顶礼膜拜,视为佛陀化身。才过了没几天,大柳树下就被信众们挤了个水泄不通,有磕头烧香的,有诵经祈福的,还有进献供奉的,整日香烟袅袅,人声鼎沸,顿时成了整个西市最热闹的地方。

    人群之中,韩湘还要往前排挤,身旁那位中年文士愠怒:“你就拉我来看这个?”

    韩湘笑道:“不是挺有趣的吗?”

    “哼!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哎呀,您也太当真了,我不就是想让叔公出来散散心,看个新鲜玩意儿嘛。”

    中书舍人韩愈虽着便服,仍有一身端严之气,在周围的一片乱糟糟中显得鹤立鸡群。

    听韩湘说到散心,韩愈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斥道:“这有什么新鲜的!可笑的把戏,屡次三番拿来迷惑缺少见识的百姓,真真可耻!”

    “啊,这把戏叔公曾经见过?”

    “未曾亲眼见过,但也有所耳闻。据说在太宗皇帝贞观年间,王顺山上有一座悟真寺,寺中一僧夜里总在寺旁的蓝溪听到吟诵《法华经》的声音,却看不到人。多番搜寻后,才在岸边的一块巨石下挖出一个骷髅,其唇吻如鲜,入夜便开始诵经。悟真寺的僧众得之若宝,将其供奉在千佛殿西堂之下,长安城中自达官贵人到普通百姓,俱来参拜,悟真寺一时名声大振,还得了许多供奉钱财,可谓生财有道。”韩愈说着,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原来还有这么个故事啊,我倒是从没听说过。那后来呢?”

    “后来?听说到了玄宗皇帝开元年间,从新罗来了一个僧人,到悟真寺求学佛法。岁余,某日寺中僧人悉数下山办事,唯新罗僧人独留寺内,竟将那装着骷髅的石盒窃走了。等到其他僧人察觉了去追,新罗人早已逃之夭夭,应该是直接东渡回国去了。”

    韩湘大笑起来:“我知道了,眼前的骷髅头定是当年新罗人偷走的那一个,又让这个天竺人给偷回来了。”

    “胡扯!”韩愈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看这人像是从天竺来的吗?”

    “面孔倒是黑黢黢的,可比常见的天竺头陀壮实多了,但要说是新罗人,我更不信。叔公,你看他会不会是吐蕃人?”

    韩愈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从太宗皇帝以文成公主和亲吐蕃之后,大唐与吐蕃的关系几经波折。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衰颓,吐蕃乘虚而入,侵占了河湟多地。代宗皇帝和德宗皇帝在位期间,双方曾有过几次激烈的大战。当今圣上即位之后,为了集中力量削藩,一直努力与吐蕃修好,而吐蕃疲于应付西方兴起的大食国,也无力再在东线与大唐对抗,所以,自元和以来,唐吐之间还算相安无事。元和年间,长安接待了数批来自吐蕃的使者,也不时能见到一些吐蕃的客商和僧人。

    骷髅念的《金刚顶经》是密宗经文,所以韩湘猜这个头陀若非天竺人,多半就是从吐蕃来的了。

    “不管他是何方神圣,总之是以佛老之名大行骗术,偏偏世人还笃信不疑。叔公,我今天请您来西市,就是来一睹这番盛况呢。”

    “哼,现今长安城内各家寺庙的俗讲佛经,撞钟法螺,哪个不是靠着哗众取宠来蛊惑人心。这西市独柳树下的把戏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观了。”

    韩湘笑道:“所以嘛,您也别光顾着向圣上谏言求仙炼丹之事。而今大唐佞佛之风愈演愈烈,您是不是也该予以鞭挞呢?”

    韩愈皱眉道:“佛者,夷狄之法,信则尽忘圣贤。然神仙长生之说亦为荒谬,我一向尊孔孟,反佛道,该谏便谏,没有分别!”说罢,拂袖要走。

    “还是有区别的吧。”突然从旁边传来一句阴阳怪气的话。

    韩愈和韩湘都是一惊,回首看去,却见近旁站着一名道人,獐头鼠目,样貌甚是猥琐。

    韩湘不认得他,韩愈却冷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柳真人。”

    柳泌倨傲地点了点头,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派头。韩湘这才明白此人身份,想到前些天皇帝任命柳泌为台州刺史,叔公韩愈是最先上谏表的,怪不得柳泌一副怀恨在心的样子。叔公故意称他为真人,是讥讽柳泌还没走马上任吧?其实台州刺史是正五品的官,韩愈的中书舍人同样正五品,两位品级相当,却相互鄙视,韩湘不禁在心中暗笑。

    正琢磨着,柳泌倒主动和韩湘打起招呼来:“这位郎君想必就是韩舍人的侄孙韩湘吧。”

    韩湘还礼:“正是在下。”

    “久闻大名,同为求仙问道中人,幸会幸会。”柳泌显然有意要和韩湘拉近距离。

    不用特意去看,韩湘都能感觉到韩愈的不悦,便微笑着对柳泌说:“韩湘不才,一心追慕老子的出世无为之道,别说入仕当官,哪怕就是和官场靠得近些,心里面都会发慌。因而,实不敢称与柳刺史同道。”

    这话够尖刻,果然把柳泌刺得面色一变:“贫道奉圣上之命,明日就要赴台州去了,此刻还要去整理行装。恕不奉陪!”说着,也不等韩愈有所表示,转身就走。原先围在他身边的几个便衣壮汉连忙紧随而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韩湘击掌大乐:“柳刺史派头真大,身边都有便装随扈了。叔公您可差远了。”

    “圣上竟被这样的人蛊惑。咳!”韩愈痛心疾首。

    “也许人家炼的丹药确实管用呢?”韩湘道,“当年玄宗皇帝不是还引用过魏文帝的诗:‘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赐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轻生羽翼。’并分丹药给诸王兄弟,以示友悌。如果柳泌所献之药真能为圣上强身健体,也不失一件好事嘛。”

    “可是圣上派他去台州,是要去炼制羽翼飞升的仙丹!”韩愈忿然道,“就如你刚才所说的魏文帝,还有秦始皇、汉武帝,全都一心求仙,结果又怎样呢,谁得了长生?谁又真的白日飞升了?我记得李长吉曾有诗讽之:‘西母酒将阑,东王饭已干。君王若燕去,谁为拽车辕?’说得多么入骨三分!当今圣上是难得的明主,本不该落入此等虚妄之中。偏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这么个柳泌,以长生之说惑之,实在可恨至极!”

    韩湘辩道:“道士并非都如叔公所说的这么不堪。我记得,玄宗皇帝曾经问青城山的真人罗公远要仙丹,罗真人就拒绝说人间的腑脏充满荤血,‘三田’还没虚,‘六气’还没洁,他要求皇帝先修炼十年,必须等修成以后才能给仙丹。罗真人还劝诫皇帝不要求仙,说:‘经有之焉,我命在我,匪由于他。当先内求而外得也。刳心灭智,草衣木食,非至尊所能。’这些话,难道不是修道的真谛吗?安史之乱后,玄宗皇帝幸蜀,有人看见罗公远到剑门迎驾,一直将皇帝护送到成都,才拂衣而去。这样的真人,叔公并不厌恶吧?”

    见韩愈没有反驳,韩湘越说越起劲:“还是这位真人罗公远,在玄宗皇帝想学隐遁之术时,曾谏道:‘陛下的玉书金格已列九清,本就是真人下凡,为的是保国安民。怎么可以凭着万乘的尊位、四海的富贵,如此重要的宗庙,如此之大的社稷,而轻率地去循蹈小术,做游戏玩耍的事呢?如果你学尽我的道术,必将揣着玉玺走进人家,困在常人的服饰之中。’哈哈,结果玄宗皇帝没有学成隐遁之术,未能揣着玉玺潜进老百姓的家里,倒是咱们当今的圣上乔装改扮……”

    “住口!”韩愈厉声喝止。

    看到韩愈铁青的脸色,韩湘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差点儿顺嘴就把皇帝微服狎妓的绝密韵事给说出来了。正不知该如何化解这个场面,周围的人群突然发出一阵喧哗,有人在喊:“快看,快看啊!和尚道士杠上了!”

    韩湘朝大柳树下望去,原先那个头陀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道士,正与假天竺人彼此虎视眈眈,像是要开架的样子。

    韩湘忙问身旁的路人:“怎么回事?”

    “哎呀,你刚才没听见吗?这个道人说骷髅是假的,头陀不服气,两人要比试呢!”

    说话间,人群已经一拥而上,把大柳树围了个水泄不通。韩湘问:“叔公,咱们要不要也看看?”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对这种事情,我没兴趣!”

    “那……”韩湘心中作痒,实在想看道人与头陀斗法的场面。韩愈对他是又好气又好笑,素知这个侄孙不务正业,好玄喜道,但用心还算清白正直,遂道:“你要看就看,我先走了。”

    “也好,叔公自己小心啊!”韩湘如蒙大赦,当即往人群的空当中钻进去。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却见头陀和道人相对而站,两人中间的一块石板上就立着那个会念经的骷髅,不过此时并无诵经之声,两个对决之人也没什么动静。

    “这是在干什么?”

    “嘘!”路人轻声道,“已经在斗法了。方才那道人说骷髅是假,头陀便道,是真是假,你自己来验看便是。道人依言上前,欲捧起那骷髅,结果竟死活拿不起来!”

    “哦?”韩湘问,“你们怎么知道他拿不起来?”

    “哎呀!他拼命用力抓骷髅,脸都憋红了。骷髅就是纹丝不动,那分明是拿不起来嘛!”

    韩湘皱了皱眉:“那么说是头陀赢过了道士?”

    “第一战应是这个结果。”

    还第一战呢,韩湘差点笑出声来,便问:“既然如此,现在他们又在做什么呢?”

    “道士可能在想对策吧。”

    说话间,那道士突然朝人群望过来。韩湘还是第一次看清楚此人的面貌,不禁大失所望。只见他大约三十上下,五官端正,冠服井然,五绺长髯在胸前飘飘洒洒,做派倒是足够的。但不知为什么,以韩湘的眼光看来,从他的身上就是找不到半点仙风道骨,反显得满面奸诈。

    这是怎么了?韩湘心中嘀咕,自从回到长安之后,几个月来所见到的真人道士,要么是柳泌那种争权夺利的市侩嘴脸,要么就像眼前的这一位,与其说是方外仙人,倒不如说更像一个阴谋家。

    韩湘和叔公韩愈的立场毕竟有所不同。韩愈尊儒,佛道皆反,韩湘却崇尚老庄学说,一心求仙问道,自己也修炼至今,当然希望看到道法的兴盛。这回西市大柳树下,假天竺人借佛老之名,以有记载的奇闻逸事来欺骗缺乏见识的民众,韩湘对此行径极为反感,本来就有上去揭穿他的意思。刚听说有道士出头了,心中也暗暗惊喜。然而不论是刚才的柳泌刺史,还是眼前的这位,都让韩湘隐隐感到身为同道的羞耻……

    韩湘的思绪被打断了,那个道士开口对众人道:“诸位,谁能取一个盖子过来?贫道欲借来一用。”

    “用来做什么呀?”看热闹的人们问。

    道士冷笑着说:“这头陀以为施点妖术压住骷髅,贫道就奈何他不得。哼!贫道只需以一盖覆之,便能移走骷髅。”

    众人起哄:“真的假的呀?”果然有好事者,立即送上一个竹制的圆形盖子来,看样子是刚从他家笼屉上取下的。

    道士伸出双手要接,递盖子的却笑道:“喂,万一你给我弄坏了怎么办?管不管赔啊?”

    “贫道乾元子,你去天下任一道观提此名号,就算赔你千万个竹盖子也容易!”

    见他的气势这么足,递盖子的百姓忙道:“拿去拿去,我要那么多竹盖子干吗。”

    韩湘却在想,自己入道至今,还真没听说过什么乾元子,口气又大过天,究竟何方神圣?

    却见那乾元子举着盖子来到骷髅前方,头陀倒挺大方,双手一摊:“请吧。”

    乾元子将盖子罩上骷髅,微合双目,嘴唇翕动着开始念咒语。对面的头陀干脆把双手交叉胸前,一脸的不以为然,气焰着实嚣张。

    现场骤然安静下来。大唐素有佛道相争的传统,和尚道士们斗起来没完,百姓们权当杂耍看,兴致勃勃地瞧着,唯有韩湘的眉头越皱越紧。

    “开!”乾元子忽然高喝一声,把围观众人吓了一大跳。

    大家定睛再看,却惊讶地发现,刚刚还覆在骷髅上的盖子竟然飞到半空中,在大柳树的树荫下漂浮着,而石板上已然空空如也。

    会念经的骷髅不见了!

    最惊骇的当然是头陀,只见他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前,卡住乾元子的脖子大吼:“我的骷髅呢?你把我的骷髅弄到哪里去了!”

    “你若、真有……法术,自可……将它召回……”乾元子给掐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头陀松开手,向后倒退一步,脸上露出可怖的神情,似乎真被道士的法术降服住了。

    “骷髅去哪儿了?”

    “把骷髅找回来呀!”

    哄闹声四起,曾在骷髅面前下跪参拜,烧香进献的人们感觉受了欺骗,开始冲头陀叫嚷起来,还有些已经在摩拳擦掌了。看来头陀再不拿出点绝招证明自己,就要被周围的民众狠狠地教训了。

    突然,头陀暴喝一声,高举右手向道士挥去。

    寒光闪过,“啊!”众人惊叫,大家都看清了头陀手中那把明晃晃的长刀。

    奇怪的是乾元子竟然不躲也不闪,长刀转眼就到了他的头顶,却又诡异地停住,再也砍不下去了。

    头陀已改成双手擎刀,整张黑脸都涨得通红,刀刃与道士的梁冠仅仅隔开一寸的距离,但又像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与头陀目眦欲裂的恶状相反,明明危在旦夕的乾元子却面色如常,气定神闲地注视前方,唇边甚至露出一抹微笑。

    人们忘记了叫喊,都呆呆地等待着下一幕。

    头陀缓缓地收回长刀,好像打算认输了。但是一转眼,他又重新举起刀,向自己的腹部猛插进去。

    血水四溅!

    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胆小的纷纷后退,不明就里的要往前冲。韩湘想上去看个究竟,却被旁人挤得东倒西歪,越推越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陀匍匐倒地,从他身体底下流出的血,迅疾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正在混乱之际,只听有人大叫:“金吾卫在此,速速让开!”数名身披明光铠的兵士冲破人群,径直来到大柳树下。有人甩开铁链,一把兜住了乾元子,又有人从地上抬起头陀,掀到马背上,随即从人群让出的通道迅速撤离。

    头陀和道士都不见了,独柳树下只剩下一片鲜血染红的泥地和一块光秃秃的石头。飘在半空的竹盖子不知何时也落了下来,正好掉进那块血污中,再也无人理睬。围观者的心中还装着许多震惊和困惑,也只能悻悻地散去。

    那一小队金吾卫拖着道士,载着头陀,闪进大柳树旁的一条小巷,东拐西绕,很快便转到了僻静无人之处。他们四处张望了一番,未见有人跟随。一名兵士敲响路旁的一扇院门,门开了,小队人马鱼贯而入,院门随即紧紧关合。

    少顷,韩湘从巷侧的一棵大槐树下探出身来。

    8

    四下无人,唯有斜阳在院墙上拉出长长的阴影。韩湘蹑手蹑脚地来到那个院子前,扒着门缝朝里张望了一下。只见空落落的头进院落中,几匹马拴在树桩上,其中一匹的鞍上还能看见清晰的血迹。

    顺着这匹马的位置往回看,地上一连串的红色斑点,一直延伸到院门口,就连门外的石阶上也溅着好几滴。

    韩湘俯下身仔细端详血迹,后来干脆伸出手指蘸了蘸,又举到鼻子下嗅了嗅。不禁摇头——根本没有血腥味。

    从一开始,他就识破了假天竺头陀的骗局,却没想到这出戏唱得如此精彩,居然有各种角色连番登场,以至于当头陀插刀自尽时,连韩湘也猝不及防,给吓得不轻。不过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悄悄尾随着这一小队金吾卫,想要探个究竟。

    韩湘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在院子后部发现了一扇小角门,轻轻一推,门竟开了。他蹑足进院,便听到有人在房中大声说笑。韩湘循声来到正房的窗下,窗户半开着,说话声混杂着酒气从窗内涌出。往上探一探头,便可清楚看到屋中的情景。只见那些金吾卫团团围坐着,正在惬意地喝酒说笑,道士和头陀夹在他们中间,也自谈笑风生。假天竺人的腹部尚且血污一片,看上去十分吓人,长刀倒是没再插着,就甩在旁边的地上,不过已经缩成短刀了。

    乾元子向头陀敬酒道:“来,来,今天多有得罪,见谅啊!”

    头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大笑道:“我倒没什么,这一套玩得熟了。不过今天掐老兄的脖子时,用的力道大了些,还要请老兄别见怪啊,哈哈。”他这番话说得挺流利,但异族口音越发明显了。

    “哪里哪里!”

    两人推杯换盏,亲热得不行。一个金吾卫双手捧出骷髅,笑道:“我把这玩意儿吊上树的时候,还担心它会摔下去呢。我说,它到底是怎么念经的?也给咱们哥几个见识见识吧。”

    乾元子也笑道:“索赤达,你就给他们开开眼?”

    原来头陀的名字叫索赤达。听乾元子这么一说,索赤达示意金吾卫道:“你把它抱抱好。”屋内诸人都安静下来,索赤达又干了一杯酒,正襟危坐,盯着骷髅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屋内真的响起来一阵诵经之声。

    抱着骷髅的金吾卫朝自己的怀里猛瞧,正疑惑着呢,乾元子忽然向索赤达的肚子猛击一拳,大笑道:“吐蕃人的肚子可真厉害,又能念经又能插刀,哈哈!”

    索赤达猝不及防,被打得咳了一声,诵经戛然而止。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韩湘正俯在窗下倾听着,突然眼角扫到动静——自己刚进来的角门被推开,又有人来了!

    韩湘吓得赶紧一猫腰,闪到窗下的一堆杂物后面。

    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走在最前面,身后簇拥着好几名壮汉。

    韩湘大吃一惊,来人竟是今天才认识的柳泌——柳真人、柳刺史!

    柳泌迈步进屋,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韩湘再不敢探头去看,只得躲在窗下屏息偷听。

    “我都看见了,二位今天干得不错。”柳泌的嗓音特别尖涩,听得人百爪挠心般难受,“但你二人都必须立刻离开长安,我明日启程赴台州时,你们就藏身于我的车队中,一起出城吧。这些金吾卫的甲胄也要藏好了,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这个……”索赤达仍然操着怪里怪气的唐语道,“赞普命我潜伏长安,我不敢自作主张离开啊。”

    “如果你带一个重大的消息去给你们赞普,他应该不会责怪你,反而要大大嘉奖吧。”

    “什么样的消息?”

    “是关系到你们吐蕃生死存亡的消息。”

    “真的?”

    “我说过,不会让你白干的。你附耳过来……”

    说话声瞬间低落下去,韩湘听不见了,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把脑袋向上探了探。“咕咚”一声,额头撞到了窗楣。他还没顾得上疼,就听柳泌在屋中喝道:“窗外有人!”

    韩湘撒腿便跑,从角门一径而出,沿着小巷向前狂奔。他听到后面追赶上来的急促脚步声,但无人叫喊,很显然他们也不敢暴露行踪,亦未使用马匹,总算给了韩湘一线希望。

    今天没有聂隐娘,也没有白蝙蝠,所有的咒语法术统统失灵,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两条腿。韩湘奔出小巷,前方尽是密密匝匝看不到边的铺头,原来到了西市最热闹的区域。人声鼎沸,人头攒动,韩湘抹头便朝最拥挤的地方跑过去。身后轮番响起铺面翻倒和叫骂打闹的声音,韩湘心中暗喜,又跑了一阵子,终于听不到追兵的声音了。

    韩湘拐到一座大宅的院墙下,撑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正在庆幸逃过一劫,忽觉背后又有动静,他刚想回头,头顶遭到重重一击,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

    醒过来时,脑袋上仿佛带了个铁箍,生疼生疼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周围的环境:狭窄的小屋,门半开着,秋阳洒落的青砖光可鉴人,秋风徐徐而入,带来一股好闻的药香。

    门边的案前,一个人背对他而站,正在捣鼓着什么。

    韩湘刚想撑起身,一阵剧痛从额头直钻入脑心,他忍不住哼出声来。

    “别乱动!药还没上完呢。”门边之人听到动静,手捧着一个青瓷小钵来到榻前。

    韩湘颓然倒回榻上,虚弱地问:“怎么是你?”

    “要不是我,”崔淼拨开韩湘的束发,将小钵中的药膏细细涂抹到头顶的伤处,“你此刻就白日飞升咯。”

    “那也挺好……”

    “你当真?”崔淼将瓷钵往旁边一放,恰好禾娘端着个碗进门,他冲她便道,“去把药泼了,韩郎要成仙,用不着吃药。”

    “哎呀!你……”

    禾娘却径直来到榻前,将冒着热气的药碗往几上用力一放,谁都不理,扭头便走。

    韩湘看愣了:“公主都没这么大脾气吧。”

    崔淼反唇相讥:“神仙也没你这么爱管闲事吧,快把药喝了!”

    韩湘乖乖地将药汤一饮而尽,又见几上阖着一面铜镜,随手抄起来便照:“你说我这不会破相吧?”

    “破不破,反正都一回事。”

    韩湘这才安分下来,左右四顾道:“这是哪里?”

    “你看呢。”

    “我猜……是你的巢穴!”

    “巢穴?”崔淼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山人修炼时钻的洞方可称为巢穴吧?我这里虽然简陋一点儿,但也是正儿八经的住处。”

    “嗯,宋清药铺,我没猜错吧?”

    崔淼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湘:“奇怪,你不是故意逃到我这儿来的吗,怎么又问我?”

    “哪有啊!我都让人给追得晕头转向了……”韩湘的脸色一变,“追兵呢?你抓住他了吗?”

    “他先你一步飞升了。”

    “死了?”

    崔淼挑了挑眉毛。

    “你打死的?”

    “要不怎么办?你都把人引到我这儿来了,我若是放走了他,别说今后我与禾娘都会有危险,还得连累宋清掌柜。”

    “可你杀人——”韩湘的脸色更白了,他想说人命关天,不该轻易下狠手,但又觉得崔淼做得没错。

    “怎么,怕我连累你?”

    “哎呀,万一京兆府查上门来,那岂不是我连累了你?”

    “他们查不到的。我把尸体扔到孙屠户的院子后面。那里一年四季臭气熏天,骸骨断肢一大堆,很难被发现。”

    “哦。”韩湘点点头,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认识到整个事件的阴森和恐怖。这不是儿戏,而是你死我活的搏杀。

    “也亏得你命大,瞎跑还能跑到药铺旁边来,正好让我碰上。要不然你就给打昏拖走了。”崔淼往韩湘身边一坐,“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和什么人结的仇?”

    韩湘将经过叙述了一遍。

    “原来这几天,在大柳树下闹腾的就是这伙人啊。”崔淼点头道,“我早就看出那个头陀是骗子,却不料竟是吐蕃来的。所以说,他们并不单单为了骗些钱财。”

    “当然不是。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居然还敢在天子脚下假冒金吾卫,咳!”韩湘叹道,“如今的大唐,如今的长安,怎一个‘乱’字了得。”

    “还有那个柳泌真人,又是怎么回事?”

    “当今天子驾前的头号红人,以方士身份当上刺史的,绝对前无古人。”

    “就因为他会炼丹?”

    “似乎是这样。”

    崔淼道:“这我倒不懂了,既然他炼的丹药那么好,为何皇帝还要派他去台州炼丹呢?”

    “因为现在柳泌所献的,是强身健体的金丹。而皇帝让他去台州炼的,乃是羽化成仙的仙丹。”

    “原来如此。”崔淼露出特有的嘲讽笑容,“皇帝才四十出头吧,就想升仙了?看来他这个皇帝,当得也不怎么有意思嘛。”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焉。”

    “皇帝之乐,我这个江湖郎中当然不懂,也没兴趣懂。”崔淼道,“但据你所说,大柳树前的这一幕骗局,似乎是柳泌幕后主使的?”

    韩湘点头。

    “他的目的何在呢?”

    韩湘沉吟片刻,难得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可能有一个目的:打击佛法。”

    大唐从建国之初,便尊道为国教,还把老子尊为玄元皇帝,视为李唐皇家的老祖宗。道教兴盛一时,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只有百多年前从西域传入中原的佛教。佛教虽然是外来的,却因为有如玄奘这样的大德高僧的推广,在中原生根发芽,迅速壮大。到了则天皇帝时期,武皇为了打压李氏,更是尊佛抑道,大唐境内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建立,信众之广渐渐压过了道门。开元年间,玄宗皇帝好神仙之事,道教又得到了翻身的机会,道士们重新出入宫廷。像韩湘提到的罗公远,便是玄宗皇帝在位期间一位重要的道教人物。但与此同时,三个来自天竺的密宗高僧引入密教佛法,也成了玄宗皇帝的座上宾。所以说,如果把佛道两教看成对手的话,双方一直互有胜负,难分高下。

    安史之乱后,大唐从皇帝到黎民百姓都陷入了六神无主的状态,佛道同样彷徨低落了一段时间。从平叛到恢复秩序和国力,再到如今扫除藩镇割据,皇帝竭力中兴的这几十年中,既有李泌这样的仙人宰相衷心辅佐皇室,也有不空、惠果等以佛法为皇帝启迪心智的佛教高僧。但相比之下,自从李泌仙逝之后,道教再也没有出现能够对皇家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从德宗到顺宗皇帝,都礼佛极甚,道教又落了下风。当今圣上在登基之初,曾颁下诏书,不得度僧尼,不得建寺庙,似有打压佛教的意思。元和五年,出使新罗的宦官张惟则所携之金龟,激起了皇帝对神仙之事的兴趣。直至如今,柳泌献丹博取圣宠,并以方士身份出任一州刺史,似乎道教有了反败为胜的势头。

    崔淼思忖道:“你是说他们做了一场戏,让道士当众揭穿头陀的骷髅,借以证明佛门在骗人?”

    “对,同时还帮那个道士扬名立万。”韩湘道,“那个什么乾元子,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经此一役,大家都知道他法术了得,就可以开山立宗收弟子了。”

    “有道理。柳泌自己去当刺史,不便出头,便叫手下出面收罗信徒,聚集势力,倒不失为一个好手段。看来此人确实不简单。”

    韩湘道:“我叔公认为他就是一个沽名钓誉,讨圣上欢心的小人。”

    崔淼摇头:“不对,他的野心绝不止于此。而且你看,他甚至和吐蕃人勾结起来,还能令吐蕃奸细乖乖地配合他做戏,可见其能耐之大。”

    “吐蕃人又是图的什么呢?”

    “你不是偷听到,柳泌有个天大的机密要送给吐蕃赞普吗?”

    韩湘恨道:“可惜后面的话就一点儿没听见了,不知这天大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崔淼笑道:“既然是天大的秘密,哪那么容易让你听到的?也亏得你没听见,要不然估计命就真没了。”他拍了拍韩湘的肩膀,“行啦,你就好好睡一觉吧,醒来时伤痛应该大为缓解了。我这药虽比不上仙丹,治点儿皮肉伤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柳泌那帮人的形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随他们去呗。我们管不着,也没手段管。”

    韩湘沉着脸不吭声。

    “先别急着回去,说不定还有人在附近寻找你。你安心在此待上一夜,等我确定了周围没有伏兵之后,你再走不迟。”崔淼说着站起身来。

    “哎,你去哪儿?”

    崔淼把药箱往肩上一挎:“兴庆宫!王皇太后她老人家还等着我呢。”

    韩湘却叫:“等等!”

    “还有什么事?”

    “说到兴庆宫,你可知那里最近出了一件大事?”韩湘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与静娘有关。”

    崔淼冷冷地说:“不知道。”

    “你不是在兴庆宫常来常往吗?”

    “我是去给皇太后诊病,又不是去打听奇闻轶事的。”

    韩湘道:“你听我说,前日,兴庆宫中有一个宫婢羽化成仙了,据说愿把秘诀传给静娘。所以,圣上已命静娘去青城山寻仙,不日即将启程。又命我同行。”

    “你?”

    “呃,是静娘指名要我相伴的。我叔公还老大不情愿,说我总掺合这种虚妄之事,可圣上已经下旨,他也没办法。我,也没办法。”韩湘说完,便眼巴巴地瞅着崔淼。

    “天下竟有此等好事,你就少矫情了。”崔淼冷笑,“要我说,你二人若是真在青城山遇上了仙人,干脆就直接飞升得了,还回来作甚。”

    “不会的。你知道我们不会的。”

    崔淼尖刻地问:“因为舍不掉这个污秽的尘世?”

    韩湘被他呛得有些发闷。

    崔淼也不理他,转身出了屋。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宋清药铺的正堂,骑上马悠悠向东而行。晌午刚过,西市上依旧热闹非凡。崔淼冷眼四顾,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大柳树下,簇拥了好几天的人群已然散尽,还有不少香火和供品剩在原地,被踩踏得乱七八糟,遍地狼藉,却也无人理睬。

    公开的闹剧收场了,阴谋却在暗处悄悄延续着。

    崔淼一夹马腹,朝朱雀大街的方向奔去。

    9

    兴庆宫的守卫已经认识崔淼了,并不多加盘问,只按例遣一名内侍陪他入宫。崔淼一路上目不斜视,径直来到王皇太后的寝殿——咸宁殿。

    咸宁殿是兴庆宫中的一座大殿,因为一直有人居住,所以,当午后金灿灿的阳光流转于青色琉璃瓦上时,就显得比其他殿宇更加生动而温暖。但是崔淼每次走进它时,总能感受到一种无法释怀的悲意,从每一道梁柱、每一扇屏风、每一片帷帘中渗透出来。

    内侍陪他到殿门,便退出去了。由皇太后的宫女将崔淼引至西阁,请他在重重帷帘外坐下。

    她说:“皇太后尚在午睡,还请崔郎中在此稍待。”

    “是。”

    崔淼正襟危坐,宫女送上茶来,他只是口中道谢,既没有碰瓷盏,也没有朝那宫女看一眼。

    郑琼娥太美了,美得令崔淼不安。

    并不是他的心中有什么邪念,实际上,郑琼娥美到让人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崔淼只要一见到她,就会自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恻隐与不平交织的复杂情愫。

    上苍赋予她如此非凡的美貌,又让她以最卑贱的身份在深宫中无声无息地老去。崔淼总是会想,命运对她何其不公。但换一个角度想,命运对苍生又何其公平。

    他不愿意见到郑琼娥,因为她总会令他想起自己。

    “崔郎中,今天又有事要麻烦你了。”郑琼娥在他身边悄声说。

    “哦?并不麻烦的。”崔淼淡淡一笑,接过郑琼娥递来的东西:那是一张叠得小小的粉笺。展开来,金屑麻纸上仍是一笔娟秀的字迹。崔淼认真看了看,道:“这倒也不难。”遂捡起桌上的笔,在粉笺左边空白的地方,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很快便写完了,他自己又看了一遍,才递给郑琼娥。她双手接过,欠身道:“多谢崔郎中。”

    “不必。”崔淼道,“前几次你问我要的方子,都有用吗?”

    “都非常好。”

    从崔淼第二次来给皇太后诊病起,郑琼娥便悄悄地向崔淼求方,据她说都是宫中姐妹听闻崔淼的医术高明,特意请他帮忙的。

    起初崔淼也觉得奇怪,宫中本有女医,而郑琼娥拿来求方的这些病症,看起来也非疑难杂症,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找自己写方子呢?

    郑琼娥解释说,女医都在大明宫中,因为兴庆宫的特殊处境,这里的宫奴们得病后基本上无人理睬,就由着她们自生自灭。至于皇帝派来给皇太后看病的御医,更是高不可攀,所以只能来求崔淼。

    郑琼娥还说,只求崔郎中写方子,她们可以用平日积攒的钱,请小太监们代办抓药。

    说得如此可怜可悯,崔淼自然义不容辞了。

    这几个月中,崔淼每次来兴庆宫,都会给郑琼娥写方子。时至今日,他的心里也有疑惑,怎么宫中那么多人生病,还病症各不相同?但只要看见郑琼娥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他就问不出话了。

    寝阁之内似乎有动静,帷帘掀起,一名宫婢出来将郑琼娥唤了进去。

    她匆匆来到榻前跪下,把崔淼刚刚写过的粉笺捧上去。虽然竭力控制,双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着。

    王皇太后的手哆嗦得比郑琼娥还要厉害。

    就在王皇太后面前的檀木几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张粉笺,每一张上面都有崔淼的飘逸字迹。这些,全是郑琼娥按照皇太后的旨意取得的。

    郑琼娥垂首,不敢去看皇太后的面孔。

    少顷,她听见皇太后吩咐:“去,请崔郎中进来。”

    “是。”

    “把这些方子都收起来,再将帷帘卷起。”

    郑琼娥惊得抬起头来,一旁的宫婢也大惊失色,各个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王皇太后向来贞静,除了宫中资格最深的御医能以“望闻问切”一睹圣颜之外,崔淼来了这么多次,都只能隔着垂帘为皇太后诊脉。

    王皇太后扶着宫婢缓缓坐起来。苍白消瘦的面颊上,双眸晶亮,像含着泪又似燃着火。郑琼娥来到兴庆宫快半年了,所见到的皇太后始终是一副病怏怏、心死若灰的衰弱样子,此时此刻,她却仿佛变了一个人。

    “命崔郎中进来,我有话要当面问他。”

    10

    已是仲秋时节,金仙观中的甬道上铺满黄叶。大片触目的金色中,一人灰色布衣,正在埋头扫地。

    裴玄静召唤一声:“二郎。”

    李弥手中的扫帚略停了停,就又继续扫起来,连头都没有抬。

    自从几个月前皇帝驾临金仙观的可怕一夜之后,李弥就变成了这副沉闷的模样,整日郁郁寡欢。

    裴玄静当然明白其中缘由,也曾试着宽解他。但无论她说什么,李弥都没有明显的反应。他本就有些迟钝,这段日子来越发显得呆傻了。

    裴玄静感到十分心痛,却又无计可施。她深知,越是李弥这样清白的赤子之心,越容易受到伤害。在他的痛苦中,既有对裴玄静的愧疚,也有遭到欺骗和辜负后的失望,甚至恐惧。更因他不懂得仇恨和抱怨,所以只会自己默默地品尝苦果。

    唯有静待时间之手,为他抚平创伤了。

    这次远行,裴玄静曾经打算把李弥送去裴度府中,请叔父代为照看。但刚和李弥一提,他便坚决地拒绝了。

    他说:“我就留在金仙观里,哪儿也不去。”

    李弥对裴玄静向来言听计从,所以他的态度令她非常意外,便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

    裴玄静忽然明白过来,是自己错了。正如曾在地窟一事上犯过的错一样,她还是一厢情愿地把李弥看成一个孩子。但事实一再提醒她,这个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

    她决定尊重他。

    同时,裴玄静也仔细地考虑过了,在十三郎获救后,皇帝便赦免了观内所有的人,其中也包括李弥。李弥和段成式都曾经下过地窟,但现在地窟的入口已经填平,不管里面埋藏着怎样的秘密,都无从追索了。李弥和段成式最多只能算是无意的闯入者,即使他们看到了什么,不了解前因后果的话,也根本触摸不到秘密的核心。现在李弥被禁闭在金仙观中,外面有金吾卫看管着,无法与任何外人接触,对皇帝来说,这才是可以绝对放心的。多此一举地将他送入裴府,很可能反而引起皇帝的猜忌。对皇帝的多疑,裴玄静已深有体会。说到底,这次皇帝会放她远行,还不是因为长安城中有叔父在、有李弥在吗?因为皇帝知道,裴玄静肯定会回来的。

    权衡再三后,裴玄静决定就让李弥留在金仙观中。

    马上就要出发了,裴玄静叮嘱李弥,这一走怎么也得个把月,等再回长安的时候,怕是要到新年了。在这段时间里,二郎要照顾好自己。

    李弥愣愣地听着。

    “二郎,还记得你哥哥写的那首催妆诗吗?”

    “是……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

    “对,就是这一首。”裴玄静道,“如果有一天,有人来到观中,对你念出这首诗,你就跟着他走。”

    “为什么?”

    裴玄静微笑:“因为这是我与二郎订下的密语,只有我们才知道。念出这首诗,就表明来人会带你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去哪儿?”

    “回家。”

    李弥困惑地瞪大了眼睛:“那嫂子你呢?”

    “我当然是在家里等你。”

    李弥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他点一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裴玄静在观门边最后一次驻足回首,李弥抬头向她望过来,微笑着摆了摆手。

    她好像看到了长吉,正在酝酿秋日送别的诗句:秋白遥遥空,日满门前路。

    金仙观外,韩湘已等候多时了。他骑在马上,旁边还有一匹高头骏马,是汉阳公主特意从御苑中为裴玄静找来,能够日行千里的神驹。

    裴玄静上马,刚要和韩湘并驾前行,突然惊道:“韩郎,你的头怎么了?”

    “没事。”韩湘潇洒地说,“前两天在西市遇上打劫的,皮肉之伤而已。”

    “西市?打劫……你?”

    韩湘硬着头皮扯谎:“就是嘛,那几个毛贼太没眼力,劫了才发现我身上并无值钱之物,所以一气之下就打了我几下,多亏离开宋清药铺不远……”他有点结巴起来。

    裴玄静点了点头:“韩郎,我们要赶快了。今天午后必须赶到周至县。”

    “周至县?我们不是去青城山吗?”

    “顺路的,先在周至县停一停,我们要去访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仙游寺。”裴玄静道,“韩郎,咱们边走边说吧。”

    现在,是该告诉韩湘此行的真正目的了。

    “韩郎,其实这次我们不是去寻仙,而是要去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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