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女孩4:末日风暴-没有太阳,处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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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曲 岩鸽牧场偶遇大个子

    她坐在内华达州一家妓院的外面。这个地方叫岩鸽牧场,或简称RDR。它的车道一直通到高速公路,两旁各竖了一排立柱栏杆。从此地往北大约十分钟就能到里诺。

    米莉安坐在外面悠然抽着烟,背对妓院。她不知道这样的场所里面会是怎样的情景,她一度甚至异想天开地给妓院虚构了一些古老西部的氛围。血红色的会客厅,窗户上嵌着货车轮子,老鸨浓妆艳抹,头戴用白孔雀羽毛做成的帽子。处处可见网眼丝袜和自动钢琴,橡木地板上充斥着威士忌的味道。然而这里,看上去却像办公楼。方方正正,颜色深沉,像高尔夫球鞋一样朴实无华。

    她的目标是一个名叫丹·霍登的赌徒,外号丹丹。他每周五晚上都来这里,赌场得意时,庆祝自己赢了钱;赌场失意时,就扑在某个热情小姐的温柔乡里痛哭流涕。他是米莉安寻找玛丽·史迪奇这条路上的又一个关键人物。忍耐,不能错失任何一个机会,更不能半途而废。她的目标始终如一:找到玛丽,做回普通人。

    又是周五,天色已近黄昏,她走进妓院,四处打听他的消息。老鸨是个邋里邋遢,身穿灰色T恤,戴着一副有着硕大粉色镜框猫眼眼镜的女人。而这里的妓女则形形色色:金发、黑发、紫色头发、厚嘴唇、大屁股、小屁股、假得像威浮球一样的大咪咪、奶头像生奶油上的樱桃一样迷你的小咪咪、光滑的大腿、芝士蛋糕一样的屁股、妊娠纹、弹孔疤痕、黝黑的、苍白的、化妆的、素颜的……

    而这些女人唯一相同的可能就是身上那股子风骚劲儿。每个人都含春带笑,搔首弄姿,伶牙俐齿,非一般人能够招架。就好像她们全都知道该如何说话,如何走路。米莉安和一个长得跟摩天楼一样高的女人聊了几句,她金色的头发一直垂到屁股下面。这个女人自称叫达妮卡·德雷姆斯,她说:“在你眼里我们是妓女,可实际上,我们认为自己是推销员。我们每个人都能把沙子卖给蜥蜴。这里面的窍门儿不是这个——”她晃了晃自己身上那对儿除了有点不对称之外堪称完美的奶子,“因为这个只是入行的本钱,能不能挣钱关键得靠这个。”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还有嘴巴。

    “脑子好使还要会说才能挣到票子。”这时她像个评审员一样打量了一番米莉安:从上到下,而后又回到上面。“你姿色不错,像年轻版的莫利·林沃德,只是气质上有点像瘾君子,而不是白富美。你身上小阿飞的痕迹太重了,就像是某股热风把你刮到这儿来的。不过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有些男人喜欢你这种类型的。男人们的口味总是千差万别的嘛。你有兴趣吗?有些姑娘会在这里先做一个星期试试看。”

    米莉安笑着说:“我倒乐意,不过就怕我会忍不住踢爆某个乡巴佬的蛋蛋,或者像掰胡萝卜似的弄断谁的老二,那对你们的生意可不好。”

    “有些男人就吃那一套啊。”达妮卡略带顽皮地说。这时米莉安才告诉她自己正在找一个人,是经常光顾这里的嫖客。达妮卡说在里面到处乱转可不太合适,而丹丹又是个颇为大方的嫖客,尽管他也是个浑蛋,所以她劝米莉安最好到外面等。这无异于下了逐客令,尤其在米莉安明确表示自己不打算接客之后。她说得有道理,既然不愿做鸡,还待在鸡窝里干什么呢?万一被哪个想换换口味的老色鬼看上,免不了一通尴尬。

    所以,米莉安就来到了外面。她无所事事,只有坐着抽烟。

    太阳西沉。

    该死的太阳。

    呸!

    她为什么总到这些地方来呢?我需要找个地方,黑暗潮湿的地方。西雅图、温哥华,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新英格兰的阴森小岛。总之是常年见不到太阳的地方。

    远处驶来一辆车,银色的轿车。余晖下,车身闪闪发光。该死的白昼之星。

    米莉安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站起身来。这一定就是丹丹了。

    轿车驶入铺满砾石的车道。

    一个男人钻出车子。

    不是丹丹。

    “我操!”米莉安惊呼道,“你他妈还活着。”

    汤米·格罗斯基探员站在车旁,戴着一副雷朋旅行者太阳镜。“我收到你的信息了。”他说。

    “威尔顿·史迪奇。”

    他走近几步,绕过车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米莉安看不到他的眼睛,但能猜出他肯定提防着她,就像小孩子在动物园里既想看老虎又害怕老虎会突然跳出来把自己吃掉一样。格罗斯基比谁都了解她。

    “我可清楚你是什么鸟。”他说。

    “还是你懂我,”她把烟头弹出去,“你怎么找到我的?”

    “有什么事是政府做不到的吗?我们眼线多着呢。一旦发现你在科罗拉多的落脚点,顺藤摸瓜就容易得多了。”

    “摸瓜,有意思。”

    他咧嘴一笑,“俄似不似很可耐?像泰迪熊一样。”

    “嗯嗯,相当可耐。那,摸瓜的到底是你啊,还是政府啊?你来是要再抓我一回吗?”

    他掸了掸胸前和领带上的面包屑,“不,只是我个人。”

    “你干吗跟踪我?”

    “因为你太迷人了呗。”

    “嘿,谢谢。我也爱你,大个子。”她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挖苦对方,就像拼命拧一块吸了水的海绵。

    “我可是说正经的,你有异于常人的天赋。很多人都想知道自己会怎么死,米莉安。因为这种事不到最后一秒我们谁都无法确定。卡车上飞出来的砖头,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砸到自己头上呢?”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耸耸肩说:“嗯,是啊。我知道,而且这并不是什么好事。知道别人是怎么死的呢?死得穷,死得惨,死得毫无尊严。总之离不开屎尿、口水、呕吐和鲜血之类恶心的东西——死,并不是头往枕头上一放等着天使把你带上天堂那么简单,它总会涉及各种体液和疾病;死,是比不能撒尿拉屎更痛苦的事;死是酒驾出车祸后活活烧死在车里;或者孤独的老太太死在自家的厨房里,而她疼爱的宠物吉娃娃,一顿吃不上饭就啃掉了她的脚指头。所以说,这是一个人们不应该追求答案的问题,是一个任何人都不应该打开的盒子。可对我而言,这个盒子总是打开着的。”我想合上它,懂吗?那不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吗?要不然,看到倒刺,人总是想揪的嘛。

    “我只是说,你可以利用这种天赋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你想象一下,只要拉一拉每个FBI探员的手,告诉他们会不会因公殉职。或者碰一碰我们的保护对象,看看他们是否会遭遇不测?你摸一摸今天才出生的孩子,知道他能活一百岁,天啊,你就是先知啊。你能看到我们的未来。”

    “悬浮滑板,”她说,“马上就要实现了,等着吧。”

    “我想让你加入,和我们一起做大事,成为英雄。”

    她舔舔嘴唇,“抱歉了,格罗斯基,我帮不了你。实际上我正在朝相反的方向努力。我想当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只关心生死,其他一概不管。我要摆脱这种天赋。现在我就像个坏了的水龙头,但也许我能修好呢。”

    “那太可惜了。”

    “也许对你来说是可惜了,可于我却未必。”

    “我大可以强迫你、威胁你,把你抓回去。”

    邪恶的笑容将她的脸一分为二,“那你试试啊,上一次什么结果还记得吗?汤米,你是个聪明人,不会那么干的。”

    “没错,”他点头叹气,“我是个聪明人,所以眼下恐怕只能这么着了。”

    “眼下唯有如此。”

    “你要是什么时候想通了,或者有什么要求,尽管打电话给我。”

    “嗯哼。”

    当格罗斯基转身走回车子时,米莉安又叫住了他,“嘿,你和那个啪啪后来怎么样了?”

    “让他溜掉了。”

    “哦,真悲摧。不过至少你没事。”

    “我逮到了他的同党,戈尔迪和杰杰。戈尔迪被打死了,杰杰被捕,他坦白了一些关于啪啪和其他当地犯罪分子的信息。啪啪现在转入了地下活动。迈阿密的那家夜总会,飞碟客,仍然是他的地盘。FBI现在还没办法捣毁它,也许有朝一日会吧。”

    “那祝你们好运啦。”

    “那已经不是我的事了。我目前正在休假。”

    “哦,那真遗憾。”

    “我过得很自在啊,”他点了点头,转身拉开车门,“回头见,米莉安。”

    她竖了竖中指。

    他笑了笑。

    格罗斯基的车子开走了,米莉安继续等待丹丹。

    46 休克疗法

    “你快休克了。”玛丽说。世界在颠簸颤抖,每一次振动都给米莉安带来难以形容的周身疼痛——就像子弹击在镜子上形成蜘蛛网一样的裂纹,痛感沿着同样的网络传遍全身。一切都摇摇晃晃,什么都靠不住。她的心脏怦怦乱跳,像廊灯下没头没脑的飞蛾。她试着抬抬胳膊和腿,但力不从心。泪水在眼眶里积聚,打着转流下脸颊。颠簸、颤抖、振动:梆梆梆。

    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玛丽站在跟前,低头看着她。

    她身后有人。

    是路易斯。

    冒牌的路易斯。

    入侵者。

    他把手指竖在嘴巴前。“嘘,”他说,“你在车上,你的巫师车。你快死了。”

    玛丽·史迪奇毫无反应,她听不到也看不到他。因为他是幽灵。

    我不想死。

    他咧嘴笑笑。粉虱像弹钢琴一样在他的牙齿上跳来跳去,“很好。”

    米莉安闭上眼,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堕入黑暗,就像一把铁勺沉进了肉汤。

    无数双手抓着她,无数牙齿撕咬着她,无数的喙啄着她,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身下铺着瓷砖的地板冰凉彻骨。她两腿之间流了一摊的血。一把红色的雪铲丢在近旁。头顶,玛丽·史迪奇对她吼道:“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肚子里怀的是祸水,是寄生虫,是恶魔,它不配存活在这个世上。你是个贱货,活该你受罪。你的子宫就该像木乃伊的坟墓,里面充斥着尘土和死亡,任何生命都别想在里面安家。”

    呼吸臭不可闻,像融化的雪水和腐烂的食物。

    一个红色的气球顶撞着天花板,“嘣,嘣,嘣。”

    一只蝎子在气球内乱窜,吱吱嘎嘎。

    “嘣,嘣,嘣。”

    她开始奔跑。靴子踏在泥泞里,每一脚下去,靴底便增大一些——她的靴子渐渐变得像砖头,双脚像水泥墩。她想,我一直在跑,一直在变得更好、更强、更快,我凭什么做不到呢?可胸口的洞像烧水壶一样呜呜作响,随后便喷出血来。噗!一团深红。半边肺缩了下去,可怕的连锁反应。她倒了下去。

    她没有倒在泥泞中,而是倒进了河里。一连串泡泡冒将上去,光滑的水草缠住了她的脚踝,把她拉向松软的河床。河水在上涨,暴风雨就要来临。路易斯游过来,抓住了她。他也死了,且没有嘴唇,似乎是被鱼吞吃了。牙龈收缩,露出黄色的牙齿,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雷恩[1]在哪儿?你把她怎么了?难道你不知道她会干什么吗?”

    说完他的头一阵颤抖。他的脑袋中央有一个洞,血染红了河水,越来越浓,像乌贼的墨汁。她再次跌入黑暗,睁开眼,大口呼吸。

    上方是蓝色的天空,早晨的天空。云朵被无形的手指划成搓衣板的样子。世界颠倒了。嘣嘣嘣。上面出现了几张脸:玛丽、伊森、奥菲利亚。她感觉自己好像躺在吊床上。

    够了!求求你,让我醒来吧!

    “你已经醒了,笨蛋。”入侵者说,这一次他顶着她妈妈的脸,加入了其他三个人,帮着他们抬她。“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是你的抬棺人?”她妈妈笑着说。她的眼睛里有火焰在翩翩起舞。

    一张床,简易的小床。什么东西在嘟嘟直响,什么东西拉着她的胳膊。有人在用玛丽·史迪奇的口气说话,“我们打算把子弹留在你体内,这是凯伦的主意,她说这颗子弹留着给你提个醒,算是你残忍行为的纪念品。”

    随后另一个人说:“这是吗啡。”

    她顺流漂走,一忽儿像个气球一样浮起来,一忽儿又沉下去。游泳、飞翔、坠落、溺水……循环往复。

    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查探她的意识,畏畏缩缩的,像手指试图偷一块馅饼。米莉安咬紧牙关,她想凭意念赶走那些手指:竖起高墙,降下铁闸。任何东西想来触碰她,她就张口咬它——

    嗷,嗷,嗷。

    奇怪的感觉在渐渐消退,水蛇从浑水中滑了回去。

    这种情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米莉安从床上向上看,而她看到的景象一开始让她感到安心,但马上又令她心惊胆寒。

    在一顶帐篷里,艾赛亚正站在床边。风吹皱了床沿上的被单。他又穿上了那件超人T恤,肩膀被血浸透,衣服变成了紫色。他说:“对不起。”

    她问他为什么。

    他回答说:“因为加比和我妈妈在一起了。”

    这时她才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幻觉,这是切切实实发生着的事情。如同用一把锤子敲打铜钟,她忽然清醒了过来:那些戳着她的手指是凯伦的;她在寻找着什么。她在寻找那个孩子,而且根据米莉安浅显的猜测,她已经找到了他们。米莉安迷失在吗啡中,就像电台广播着莫名其妙的频率——哦,天啊,凯伦得手了。他们知道加比要去找她的姐姐,于是劫走了艾赛亚。

    他们杀了加比,抢走了艾赛亚。

    米莉安输了。

    某处传来声响,像是汽车。越来越近了,是嘈杂的高速公路的声音。米莉安一阵紧张,她想大喊——

    可已经晚了。SUV冲进了帐篷,撞倒了艾赛亚。他手里的红气球——他手里拿着气球吗?他什么时候拿的气球?——飘向了天空,与此同时,米莉安再一次沉入了大地。

    而后来有一天,米莉安真的醒了。

    注释

    [1]雷恩:《知更鸟女孩2沉默之歌》里米莉安从女子学院拼死救出的女孩。编者注。

    47 黑色开心果

    咔啪,咔啪,咔啪。玛丽·史迪奇坐在那里,用指甲剥着开心果,偶尔也用牙咬。开心果上裹着一层东西:肉桂粉,或者辣椒粉。总之颜色红得发黑。玛丽把果仁塞进嘴里,小口轻咬,随后把果壳丢进旁边的一个咖啡杯。

    米莉安面色苍白,浑身发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注视着玛丽,像注视着一头慵懒的山地狮。她的手滑进轻薄的白色被单,伸进白T恤,发现胸前的伤口上盖着纱布。摸到伤处,她疼得咧了咧嘴。

    床边有台机器发出哔哔的声音,一根注射管插在她的胳膊上。

    玛丽盯着一颗开心果若有所思,“这算不算是坚果?”

    “什么?”米莉安说,或竭力说。她的嗓音嘶哑发干——犹如摩擦两块墓碑发出的声音。

    “花生不算坚果,它们跟豆子差不多,应该属于豆类。那开心果到底是不是坚果咧?西红柿不是蔬菜,而是水果。草莓不是浆果,虽然我也不知道它算什么。”她先舔一舔开心果的外壳,然后才剥开放在嘴里吃,“我们对很多东西都存在误解。一样东西,我们的头脑首先对它的本质产生直观的认识,且认为这种认识没有错的理由,因此我们就认定它是正确的,即便有大量证据表明事实恰好相反。就像我,你以为我会毫不犹豫地帮助你,对不对?好像我手里拿着什么密码,像你一样拥有某种特别的天赋?可惜我没有。真的。我只在乎我,我在乎得都有点累了。”她耸耸肩,“你把宝押在我身上,但你押错了。”

    “你……打了我一枪。”

    “嗯嗯,没错,天是蓝的,沙漠是干的,涓滴效应经济学就是一堆狗屎。米莉安,这样的废话我们可以说上一整天。”

    “为……为什么?”

    玛丽环顾左右。帐篷在风中鼓动,那不安的劲头好似急欲上天的风筝。“哦,这个嘛,也不难解释。原因只有几个,第一,沙漠里的那几个人都挺不错,他们有求于我,而且他们有钱,我们正在合伙干一件事。我跟你说过,我很善于发现弱点,不仅限于人,还包括制度,建筑。”

    米莉安恍然大悟:那天晚饭时,凯伦从我心里偷走了玛丽的名字,那对会读心术的她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就像空手抓住了一只苍蝇。他们打算在她的帮助下炸毁法院大楼。

    而我实际上成了他们的牵线人。

    又一次,米莉安勒紧了她一直试图解开的绳索。

    米莉安想哭,可她的双眼干燥得如同沙漠。她的眉毛湿漉漉的,但别的一切都干得要命——她的手指像浮石一样磋磨着彼此,指甲刮下大片的皮肤。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几乎渗出鲜血。

    “但是——”这时玛丽向前探着身子,“真正的原因是你杀了我的哥哥,威尔顿,你这个下流的小婊子。这是我无法容忍的。”

    “他是个畜生啊。”

    “他是我哥哥。”

    “他强奸了你,侮辱了你。”

    一声夸张的大笑。玛丽说:“你真以为是那样?哦,亲爱的,你看,我刚才还说,我们对很多东西都存在误解。威尔顿从来没碰过那些孩子。他花钱让我干,就像后来他花钱请别人干一样,他只是看着。惩罚他是上帝的事,不是我的,不是你的,也不是法律的。他不是魔鬼,我也不是,你才是。你以为自己在为民除害,你以为你在匡扶正义,可实际上你不是。”

    “你……你真是禽兽。他也是。我真高兴砸烂了他的狗头。”米莉安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昏天暗地,每一寸皮肤都收紧,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疼痛,无处不在。

    当她终于止住咳嗽只剩下喘气时,玛丽站了起来。

    “好话我只说一遍,我知道很可能说了也是白说,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听得进好话的人。他们请我帮忙,而我能够帮忙的理由之一就是我很清楚你的软肋。我说的可不单纯指身体上。我知道怎么做能伤害你,让你流血,让你哭,让你的心死掉。我知道怎么打垮你,摧毁你。所以,我要和你做的交易是:你告诉他们艾赛亚在哪儿,我就满足你的要求。我会告诉你如何解除诅咒,摆脱灵视。如何让你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如果你不答应,那么对不起了亲爱的,大人游泳时间到了,小孩子得离开池子了。”

    她心头升起一线希望:艾赛亚不在他们手中。

    而第二种感觉汹涌而至:她的条件是如此诱人。

    美味多汁的葡萄就悬在头顶,她只需伸手摘下便可享用。她心里矛盾极了:他们不会伤害艾赛亚。他们会把他当成家人看待。他的妈妈已经死了,我和加比不可能一直带着他。寄养这条路似乎也行不通。谁会在乎?她又想起那句古老的波兰俗语: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哦,甜美的葡萄,她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它们的味道。

    “你说话算数吗?”米莉安问。

    “说一不二。”

    “你们不会伤害他,以及和他在一起的人?”

    “根据我的理解,不会。”

    米莉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她把地址告诉了玛丽。

    玛丽满意地点点头,起身便要走开。

    “等等,”米莉安喊道,“你答应过的,你得告诉我方法。”

    玛丽·史迪奇耸了耸肩,“我自然乐意履行承诺。但我首先得通知伊森,然后由他定夺我要不要帮你。”

    “你他妈的!”

    玛丽笑了笑,弯腰钻出门帘,不见了。

    48 投资回报

    时间像出了故障的变速器。

    夜晚忽然便过去,两晚?也许三晚。白天在她面前像高速公路一样无限拉长。太阳升起,从帐篷上掠过,阳光偷偷摸摸地钻进来,早上在帐篷的右侧,傍晚在帐篷的左侧。或者反过来?米莉安也说不清楚。反正她不记得。她什么都不知道。

    试着移动,或者假装自己可以移动。一只手被铐在床栏杆上。

    她觉得热,又觉得冷。发抖,咳嗽。前一分钟,她心跳快得像蟋蟀,后一分钟却又慢得像糖浆。有人进出帐篷,但没留下什么印象,只剩快进镜头下的一系列身影。大部分是穿着迷彩裤和深色衬衣的男人,看着像军人,但实则不然。其中还有个高个子女医生,叫拉蒂娜,一头短发干净利落。检查绷带或者量体温的时候她很少说话。米莉安试着和她攀谈,但这女人常以沉默回应。就这样来来回回,翻来覆去。

    在她双眼背后的黑暗中,是无梦的干净睡眠。无形的虚空。入侵者不知所踪:就连这万物背后的幽灵也抛弃了她。

    后来有什么东西拉她的手;不,不是东西,而是人。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那个年轻小伙子戴维——人类测谎仪。他握着她的手说:“你搞砸了,你知道吗?”

    她艰难地点点头,嘴里咕哝道:“嗯嗯。”

    “他们来了,很快就到。来解决你的问题。但首先,这儿。”他把一张纸巾塞到她的手中,“伤口感染了,他们是不会帮你治疗的。不过我给你弄了些抗生素。医生不肯给你开这些药。至少现在还不肯。给。”他帮助她吞下两片,然后让她看看纸巾里包着的另外几片——随后他会把纸巾藏在她的身下。“他们有可能会给你换床单,或者检查你有没有褥疮,到时候你要提前把药藏好。怎么藏我就不知道了。抱歉。”他扭头瞥了眼身后,接着小声说,“今天吃两片,明天两片。如果有机会我会给你多弄点,不过……”他不必说出来,因为在这里承诺是毫无意义的。

    然后戴维便站了起来。

    “等等。”她说。

    “抱歉。”

    “请等一下。哪儿都别去。站着,站着别动。”

    “对不起啦。”

    说完他出去了。

    她能感觉到手中的药片。她尽力把它们往身下塞,手刚抽回来,有人便挑开了帐篷的门帘。一个士兵模样的小伙子,顶着一头姜黄色的头发,鼻子和脸颊上长满了雀斑,推着轮椅走了进来。当然,轮椅上坐着凯伦·基。伊森紧跟他们走进来。

    “长官?”小伙子说。

    伊森晃晃脑袋,示意小伙子退下。小黄毛刺溜一下窜了出去。

    他叹口气,把凯伦向前推了推,但不会靠得太近,相距仍有五六英尺。伊森拉来一把椅子,坐了上去。

    米莉安努力集中精神。

    终于,她看清了伊森的脸。他有点气急败坏。

    米莉安实在忍不住。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岔了气,笑得满脸通红,而伊森气得满脸通红。很快他们就发展成了一种竞赛,看看谁的脸更红;一个快气疯了,一个快笑傻了,像两个温度计,争着要把自己的玻璃管给撑爆掉。

    米莉安终于笑不下去,她大口喘着气,要死要活地咳嗽起来。

    喉咙里有东西蠢蠢欲动,她本能地用手捂住嘴。

    手拿开时,掌心已是红红的一片。

    “我死了两个手下。”伊森终于开口说。

    米莉安说:“白痴,那是你咎由自取。”她又咳嗽了一阵,随后才接着说,“你能蠢到什么地步?我把孩子的下落告诉了玛丽,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你就那么相信玛丽能拿到真实的消息?你不是有戴维吗?鼻子底下现成的测谎仪,干吗不用呢?失算了吧?”

    她给玛丽的地址——当然,这个地址最终肯定会传到伊森那儿——其实是个假的。

    她是这么对玛丽说的,加比的老家在佛罗里达,她回老家了,带着那孩子一起去了迈阿密。那儿有家夜总会,名字叫飞碟客。他们就藏在楼上。

    这帮土包子当然不会知道飞碟客曾是或现在仍是啪啪的地盘,那是他庞大的毒品和犯罪王国的老巢。那里原先的老板叫英格索尔,那可是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家伙,而她竟让伊森派了两个手下冒冒失失地跑到人家地盘上去要人?想想都觉得痛快。

    哈哈哈哈!

    活该!

    她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出了更多的血,可她的脸依旧笑得跟花儿一样。

    “你简直是个女魔头。”伊森咬牙切齿地说。

    她咽了口唾沫——啊,仿佛吞下了一棵仙人掌,“我发现你挺搞笑的。”

    “你打死了我的一个手下,你骗我把两个手下派到非法移民的毒窝里去,害他们白白送死。你对韦德·齐见死不救,你不在乎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的死活。我想尽量对你公平,我给了你一个又一个机会。每一次我递出橄榄枝,你都把它摔在地上,真是不识抬举——”

    “你再递一次,看我能不能把你的手指咬掉。”她龇牙咧嘴,可却无力做出咬合的动作,因此并没有达到鲨鱼的效果,反倒像只顽皮的小猫。

    “你以为我们奈何不了你?”

    说完他起身来到她跟前,一把掀开被单,她想阻拦,却无能为力。伊森伸出大拇指,狠狠压在她胸前的伤口处。

    她疼得大叫起来。

    拇指把纱布深深按进了伤口。很快,他的手指便被纱布完全包裹,像戴了个安全套,直插进伤口。

    米莉安眼冒金星,她甚至看到了一片白光。疼痛猛烈得难以形容,她甚至不再感觉到痛,只剩下声音和热度——像曾经试图淹死她的那条河一样紧紧包裹着她。而今,这是一条用火焰组成的河,要把她活活烧死。

    “这一定很疼吧,”他咬牙吼道,“不过玛丽说,疼痛,身体上的疼痛并不是你的弱点。你很能挨嘛。因为顽固,所以你什么都不在乎;因为愚蠢,你倒活得结实。所以折磨你其实毫无意义对不对?可我还是要这么干,因为这种感觉实在太他妈爽了。”

    这时他猛地抽回手指,指尖上沾着血,就像他刚刚把手指插进了樱桃派。他晃了晃手。

    米莉安拼命忍着不哭。眼泪依然缺席,而整个身体也学眼泪罢工。一阵阵干呕,好像有东西想出却出不来,但这时她最想做的还是大哭一场,也许只有哭出来感觉才会舒服些。

    “你干脆杀了我吧,”她说,“反正你脑袋里长子弹的老婆能……”她又按捺住一波喊叫的冲动,“等我死了,就让她读我的心,把你想知道的东西告诉你。”

    他点点头,“这倒也是个办法。但她也不敢保证——”他用指关节敲了敲米莉安的脑袋,“——能顺利钻到你这里来。而一旦你死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不过你的伤口已经感染,迟早会要了你的命。所以放心,你求死的心愿终究不会落空。但在你死之前,我们会想尽办法让你生不如死。玛丽说她知道你的软肋,所以也就知道从哪儿下刀最方便。还想笑吗?要不要像电影一样来段预告片?她看到了一个名字,就一个名字。”

    不,不,不!

    “亲爱的路易斯。”伊森奸笑着说。

    “不。”所有的热量都涌上了她的脸颊、脖子和腋下——她能感觉到它们像巨浪一样逃离她的身体。她双手抓着床单,试图坐起来。“不!”

    “哈,这可由不得你。我们已经有了他的名字,找到他住的地方只是时间问题了。我们当中有警察,有军人,有前国税局的,人口普查局的。找个把人的地址简直小菜一碟。我们会亲自找上门去,好好问候他,比我们对你的方式更热情。到那个时候我们再问你艾赛亚的下落,你不说,我们就杀了他。”

    伊森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这笑容阴森恐怖,冷酷无情。

    49 知更鸟的故事

    蚂蚁在她的胳膊上爬来爬去,她能感觉到,但却只能偶尔看到它们。小小的红色蚂蚁,红得像糖豆,像甘草汁,在她的胳膊上,在汗毛之间,像水流一样蠕动。当她拍打时,它们就张口咬她,不远的某处,有人大笑。这人在帐篷的另一侧。她努力忽略这些昆虫。米莉安用自我催眠的方法假装它们不存在,可它们的存在真真切切,于是她转而思考:它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她无法感知身体的所有部位。她的双脚毫无知觉,像一块烤肉搁在她身体的另一头。这些蚂蚁饿了吗?她被抛弃了吗?他们放弃了基地,留她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吗?

    这时她忽然想起:药。

    我有药。

    我得吃药。

    我得吃药才能活下去。

    她一只手滑到身体下面,没被铐住的那只手。她大部分身体都已麻木,连手指上的触觉都消失了。

    而更糟的是,她找不到私藏的那些药片。

    有人拿走了。

    我死定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

    纸巾的边缘。找到了。她把手伸过去,抓住,拖出。她的手指能感觉到纸巾里的硬物。四颗药片。吃——吃几片来着?

    两片。一天吃两片。

    她开始用参差不齐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摊开纸巾,拇指和食指摸索着捏起两片药。圆圆的药片摞在一起,像块超级迷你的三明治,不含任何甜美之物的冰激凌三明治——但说句实话,有什么能比活下去更甜美的呢?——她伸出舌头,犹如展开一张砂纸。药片放在舌头上,粘得倒挺牢固,任她如何使劲吞咽,竟岿然不动。这时她开始尝到了甜味,越来越甜,嘴巴里仿佛含了一颗糖。

    戴维骗我,这些根本不是药。

    而他妈是几颗糖果,嘀嗒糖或别的之类。

    妈的!

    为了打败她,他们可谓费尽心机。他们太清楚怎么能让她不爽了,怎么能一点点击碎她、打垮她:一个研钵,一根杵,慢慢把她捣成粉末。

    可接下来,甜甜的味道突然变得苦不堪言——药片的糖衣融化在舌头上。是药,她告诉自己。可她心里又不敢确定。

    反正米莉安横竖把两个药片吞了下去。它们艰难滑下她干涩的喉咙,半路上还卡了一会儿。与她的食管相比,它们似乎巨大无比,就像硬把鹅卵石塞进吸管中。

    她像只要死的狗一样呜咽起来。

    她痛恨不争气的自己。

    “你弱爆了。”韦德·齐说。他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惨不忍睹,活像一根烤过头的热狗香肠。他最外面的一层皮肉已经被烧焦了,一片片脱落下来(在某些脱皮的地方,她看见裸露在外的红色的血和肌肉)。他的牙齿亮晶晶的,眼睛也一样。

    他说:“为了你,我忍受了非人的折磨,看来我那么做不值得。没想到你这么,你得坚强起来。”

    “我做不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坚强起来。”

    “那你只有死路一条了,不然还能怎样?”

    他笑了笑,随即消失不见。

    帐篷外有动静,似乎是两个人在说话,也许三个。

    “坠机了。”

    “6757航班。坠毁在沙漠里……把骨头挑干净。”

    “玉米就行,玉米最吸血。”

    笑声响起,“这可不仅仅是血,这是钢铁,是灵魂。”

    “灵魂就像分币一样不值钱,它们数量虽然多,但实际上等同于垃圾。量大,但廉价。”一声咳嗽,湿答答黏糊糊的咳嗽。

    “深蓝色的林莺。”

    “深红色的唐纳雀。”

    更多的笑声,又有人咳嗽。

    “我怀疑她听着呢。”

    “小山雀。”一个人含混不清地说。胡言乱语。

    有人笑。她想喊叫,可叫不出声。她的下巴仿佛被铁丝捆住了一样。

    “欢迎来地狱,对吧?”

    哈哈,“没错。”

    “她知道咱们已经抓到路易斯了吗?”

    “她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差不多都快死了。”

    米莉安奋力挣扎起来。蚂蚁在啃噬着她。她想:看来这次我在劫难逃了。细菌感染,这就是我的下场,或者被蚂蚁咬得过敏,总之死在这该死的沙漠里。

    “嘿。”停顿。“嘿。”拍打。“嘿。”

    米莉安感觉到肩膀上有只手。哦,是奥菲利亚,异能者之一。会……她会干什么来着?催情。她能刺激人的性冲动,让对方或自己欲火焚身。“你?”米莉安虚弱地说。

    “这里面是有故事的,”奥菲利亚说,她既没有咬自己的拇指指甲,也没有用拇指指甲剔牙缝,“不是托赫诺族的故事,有点像霍皮人的故事,我也说不清楚。”指甲又开始剔牙了,就像拿块玻璃刮黑板。米莉安的身体僵住了。

    “你……你在说什么呀?”

    “你只管听着。很久以前,人类被困在黑暗的地下。懂吗?就像地狱一样,只不过没有魔鬼。活人的地狱。他们常年栖居在黑暗中,有些人很善良,但大部分人都很凶恶。他们在巨蛇的怂恿下变得暴戾狠毒。这些人都是暴力分子、地痞、恶霸、强奸犯和杀人犯。坏人总是欺负好人,终于有一天,好人们决定:我们得离开这个鬼地方。你听懂了没有?”

    米莉安想说点什么,可是嘴巴不受控制,况且药片还卡在喉咙里,于是她想:哦,妈的,这些药快噎死我了。她手里依然拿着纸巾和里面的两片药。

    她悄悄攥紧手掌,像捕蝇草捉住了一只苍蝇。她不能让奥菲利亚发现药,否则一定会收回去的。

    也许她只能靠那两片药才能苟延残喘个一天两天。

    奥菲利亚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她喋喋不休地继续说着:“这段时间根本不存在太阳,到处都是黑暗,因此找出路有多难就可想而知了。他们不断地摸索寻找,可结果一无所获。他们试着种树和高高的向日葵,好通过它们向上爬,可没有阳光,植物干枯柔弱,根本长不高。后来,飞来了一只小鸟,知更鸟。小鸟说,我知道我很渺小,但我能帮上忙,因为我有翅膀。人们不相信小鸟能帮他们逃出去,但也并不认为它能伤害他们,所以他们说,哦,当然了,好啊,你走吧,小鸟,走吧,飞得高高的。小鸟失望地飞走了。然而呢?日复一日,一切仍和过去一样,坏人继续欺负好人。后来……”

    说到这里,奥菲利亚吐了一口,吐的是被她咬下来的一块月牙状的指甲。

    然后她继续说道:“后来小鸟又飞回来了,它告诉人们说它找到了一条逃出去的路。一个位于地下的洞穴,因为太高,没有人能到得了。于是,知更鸟教大家唱一首歌,所有人一起唱,树和向日葵在歌声中开始疯狂地生长,越长越高,他们就沿着树干爬上去。”她哼了一声,耸耸肩,“这只是整个故事的开始,但我想你应该能从中看出点什么了。一只小鸟帮助人们逃出了地狱。”

    米莉安咳嗽一声,“姐们儿,故事不错。”

    奥菲利亚又耸耸肩,“嗯,我觉得你对我有些偏见,不过没关系,我无所谓。我们了解彼此。我有点恨你,但这意味着我对你的了解已经有所深入,我恨你可能是因为我们是相似的人,而且相似的不止一点点。我们都是幸存者。所以,我能给你提个醒吗?”

    “就只提个醒?”

    奥菲利亚撇了撇嘴,“闭嘴。我要说的是:你是个幸存者,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会为了生存吃掉自己的同伴。Es hora de comer(该吃饭了)。懂吗?告诉我们那孩子叫什么,我们不会伤害他。他是家人。我爱他。我们全都爱他。我们会保证他在这里绝对安全。”

    “我这个人是很固执的,”米莉安低声说,“所以你还是省省吧。”

    “固执得连死都不怕?”

    米莉安最大努力地耸了耸肩。

    “我看未必,”奥菲利亚说着站起身,“我告诉你吧,你得想办法从地狱里逃出来。因为导火索已经点着了。”

    说完她转身便要走开。

    米莉安心想:赶快把药藏起来。可转念又一想:别,别,别,还是等她出去之后再说,目前她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米莉安的手抽搐了一下——

    两个药片从纸巾里滚出去,掉在了地板上。

    “吧嗒,吧嗒。”

    奥菲利亚停住了脚步。

    她慢慢扭过头,目光徐徐向下,看到了米莉安手里的纸巾,而后继续向下。

    “哈,”她走过来捡起药片,“你掉东西了?”

    “我需要它们。”米莉安的嘴唇在发抖。

    “这是什么?”

    米莉安忍住哭说:“壮阳药。能让男人硬得跟牛一样。”

    奥菲利亚笑着说:“真能编啊,小贱人,佩服。这是什么,抗生素吧?有人偷偷给你抗生素?”她在掌心里拨弄着药片。

    米莉安闭上了眼睛。妈的!

    奥菲利亚走过来,摊开手掌,“喏。”

    药片躺在她的掌心。

    两个。

    米莉安伸手去捏。

    奥菲利亚手一倾斜,药片滑落到地面上。“吧嗒,吧嗒。”

    “哎哟,不好意思。”说完她一脚将药片踢到了床底下。

    “你他妈的——”

    “快点寻找逃出地狱的路吧,小鸟,不然坏人就要找上你了。”

    50 骨头汤

    勺子碰到嘴唇,热,但不烫。汤汁缓缓流下喉咙。“骨头汤,”玛丽边喂米莉安边说,“听说现在很流行。但这是老做法了,奶奶级的,把骨头放在水里熬,一直熬化。动物身上的全部精华都在这汤里呢。好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让你活着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听说你偷偷吃了几片药,你的烧已经退了,也许这就是你没死的原因。我们让你活着是为了让你见证最后一刻。我让你喝东西是为了润润你的喉咙,好方便说话。因为我们需要你说话。如果你想让我帮你,那你就得先帮我们。”

    汤很美味,这让她火大。她浑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都在朝她呐喊:把汤吐掉,吐到这个女人的脸上,吐瞎她的眼睛,然后挠她,把她脸上的肉挠掉,用里面的骨头炖汤喝。可她的胳膊不听使唤。她的毅力更是不堪一击。汤太好喝了。你需要力量,她告诉自己。她太早轻举妄动,结果给自己带来了灾难。

    米莉安又喝了一勺之后才开口说:“我来这里多久了?”

    “两周了。”

    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只剩一周了。”

    “嗯?什么只剩一周了?”玛丽问。

    “你知道的。”米莉安冷冷说道。

    “哦,我确实知道,法院的事。问题是,你怎么知道?”

    “我就在你的大脑里。”

    玛丽斜了她一眼,“蒙谁呢你?那不是你的手段。你是从某个人的死亡中看到的。”她向后靠去,把勺子放进盛汤的特百惠盒子里,“你用你的超能力干的净是替人掘墓的勾当。现在,”玛丽换上一副嘲讽的语调,“如果你有办法摆脱诅咒,如果,如果……”

    “为什么?为什么选择法院?”

    “简单地说,它是我们要推倒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是我们扔进烟花厂的一根火柴。复杂点说,那一天,会有三个罪孽深重的家伙同时出现在法院里。一个是法官,他对美国真正的爱国者毫不留情,总是挖空心思要惩罚像伊森·基这样为了捍卫普通人天赋的宪法权利而起来斗争的人;另一个是州参议员,此人一门心思帮助移民,但却想方设法剥夺公民持有武器的权利;还有一个人是地区检察官,两年前他下令霹雳小组突袭了科奇斯县的国民自卫队,结果导致两名妇女和三名儿童无辜遇害。除掉这三个人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信号。”

    米莉安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不由得疼得一阵呻吟,“胡说八道!这些屁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吧?我并不觉得你是出于什么正义的目的,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看你分明是被人当枪使,你就是一把剪刀,谁给钱给谁干活。”她喉咙里咕噜着,强压下一阵咳嗽,“这里面还有别的事,这些人的目的绝不会如此单纯。”

    “你不了解我。”

    “我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不可能。我知道你那一套是怎么操作的。”

    “史迪奇,也许你知道得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

    “也许吧。”玛丽重新镇静下来。她像嚼牛肉干一样咀嚼着米莉安刚刚的话,“也许你的确看到了我的死。当我看着你,我曾经以为自己和你一样。怀揣一些善良的念头,想做一个充满正能量的人。帮助人们修复受伤的心灵,而不是雪上加霜将他们摧毁,”她的脸像疯狗一样扭曲着,“可最终呢,我发现了真正的自我,从此便随心所欲。如果你能挺过这一劫,你也会大彻大悟的。”

    “我已经认识了自我。”

    “我深表怀疑。我能看到人的弱点,也能看到如何消除这些弱点。在你身上,我看到了缺口和空虚,就像瑞士干酪上的洞,密密麻麻。我的天啊,你的内心戏实在太精彩了。我把手指伸进去搅一搅,便看到了路易斯,还有加比。你的自我意识与自我憎恨斗得不可开交。你过于自负,又过于自卑。还有你的妈妈,她对你做过什么,她遇到了什么事。拿红气球的男孩儿——雷恩,艾赛亚。你跟孩子倒挺有缘。”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看见了你捆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的线。自杀,流产,死亡,还有人,其他的人。是他们让你变得软弱。你和他们绑在了一起,就像那个男孩拴气球的绳子。气球飘走了,你追它而去。这种异能让你更在乎别人,而你讨厌这样,对不对?”

    米莉安勉强咧嘴笑了笑——虽然比哭还难看。她眨了下眼,随后说:“至少我不在乎你。”

    “我很怀疑这是不是你的真心话,”玛丽一边点头一边站起来,“你想知道法院的事?确定?那大楼简直丑破天际。金特罗是个傻逼,我不想每隔一段时间都得去向她报告,我累了。”

    “你没必要这么做。”

    “我没必要做任何事。像你和我这样的人有这个自由,但它也是负担,你不觉得吗?”这女人的脸乌沉沉的,像鬼缠身了一样。可究竟是什么原因,米莉安也不得而知。也许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她认识的人,或者她伤害的人。幽灵牵住了捆着她的绳索。玛丽直挺挺地站着,忽然,她很夸张地哼了哼,说道:“反正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到时候你就知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哦,亲爱的,这个惊喜会让你低下你高傲的头,像狗一样摇起尾巴,嘴里不自觉地哼起《圣者进行曲》。”

    51 斯库拉和卡律布迪斯

    舌尖上依然留有骨汤的味道,而她的眉毛上却渗出了颗颗汗珠。米莉安等待着。她闭着眼睛,双手紧握。形势迫在眉睫,她必须做好准备。准备什么,她不知道。但她不能妥协。她要克服困难。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就这样被怪物吃掉。

    夜幕降临,光明像退潮的海水,从帐篷的边角下渐渐隐去。

    门帘被挑开,她继续闭着眼睛。轮椅的声音传来,还有凌乱而有力的脚步声,来人似乎不止一个,除了伊森肯定还有别的人。他们朝床边走来。

    米莉安浑身一抖,睁开了双眼。

    “这是要干预治疗的阵势啊。”她一脸厌恶地说。一干人等全都望着她,有伊森、玛丽、奥菲利亚、戴维,当然还有凯伦,她的脑袋呈直角歪在一边,好像她那瘦骨嶙峋的肩膀是全世界最舒服的枕头。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也没有全副武装的保镖。他们觉得很安全。因为米莉安伤病在身,苟延残喘,况且她的手还铐在床栏上。这个样子,她还能掀起什么浪呢?“可我已经戒掉烟了。”

    说到戒烟她猛然意识到,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烟瘾发作了。

    天空最黑的一团云被镶了一道蜿蜒曲折的银边。

    伊森上前一步。他不说话,但举起一个药瓶子,并随手晃了晃,就像一只猫或一个小孩儿在调皮地诱惑她。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奥菲利亚连忙把一台山寨iPad递了过去。伊森因为举着胳膊,米莉安看到了他腰间的手枪——镀镍的枪身闪闪发亮。

    屏幕一直对着他的胸口。

    终于,他说:“东海岸现在仍是一片黑暗,那里的时间大约是8点。我们找到了你的朋友,路易斯。我们抓到他了。”恐惧突然向她袭来,像划过手心的棘铁丝。

    伊森把屏幕反过来对着米莉安,他一张张翻着照片:看起来似乎是某栋排屋里的画面,光线很暗,照明工具是手电筒。她看到了一支步枪枪管的影子,似乎是军用的。每张照片都很容易让她想到路易斯,但又轻易地引起她的怀疑——挂在冰箱上的拖车日历,摆在前门口的笨重靴子,棕色的大衣,门口碟子里的钥匙。门已经烂了,地上撒满碎玻璃。一张客厅的照片显示那里曾经发生过打斗,墙上的平板电视都被打落下来,咖啡桌也翻倒在地。米莉安心想:凭这几张照片,我根本无法确定那就是路易斯的住处。他们肯定是在唬我,就像我唬他们一样。

    可就在这时,照片显示了楼上的情景。

    一张床,空空如也。床单和枕头都被撕破,床上有血。

    床边有张照片。

    是路易斯和另一个女人的合照。他蓄起了胡子——软软的、黄黄的,比上次见他的时候长了些。黑色的头发,灿烂的笑容,明亮的眼睛。他穿着肥大的夏威夷衬衫,那个女人则穿着宽松的白色上衣,两人身后是高大的棕榈树。地点也许是佛罗里达。他们在亲吻。那是他的未婚妻,萨曼莎,对吧?

    正是他们。

    米莉安周身的血液似乎冷却了,凝固了。

    伊森又摇晃着手里的药瓶,“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已经够仁至义尽,所以你最好给我竖起耳朵听仔细了。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那孩子——艾赛亚——在哪儿。只要你老实交代,我可以保证两件事:第一,你不会死,因为我们已经开始给你用药,这是庆大霉素,是药力很强的抗生素。第二,你的朋友路易斯不会死,当然,还有他的老婆。”

    “她不是他的老婆。”米莉安咬牙切齿地说。

    “不管怎样——”

    “我要见他,我想和他说句话。”

    “你没有谈条件的余地。”

    “你想知道那孩子的下落,我可以告诉你。但我需要确认路易斯没事。行吗?行吗?我就这一个要求。”

    伊森阴沉着脸说:“我完全不必答应你任何事。我对你已经够仁慈了,不要得寸进尺,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免得我们谁都不好看。你这辈子总得有点信念才好啊,米莉安。那在这桩交易中是不言而喻的条件。你要相信即便你对我撒了谎,我对你仍会以诚相待。”

    “那我请你答应我的条件。”

    “况且路易斯也受了伤。我们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他。你肺部中弹,他也一样。不过他现在很安全,可是几个小时之后就很难说了,除非我们把他送到医院。所以,他现在应该很难开口和你说话。他在我们手上,而且他时间有限——”

    “撒谎。”

    这两个字是从戴维口中飞出来的。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双手捂住嘴巴,可惜那已是多此一举。撒谎。米莉安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是说,”戴维慌忙解释,“等等——”

    伊森拔出了手枪——“乓!”

    一团血从戴维脑后喷将而出,他的身体像被踢掉支座的人体模型倒了下去。

    米莉安心中一紧:

    不好。

    伊森一跃跳上病床,骑在她身上,用枪抵住她的头。面具被揭穿,也就不再需要面具,现在只剩下赤裸裸的愤怒。他气急败坏地大吼大叫,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快说!那孩子到底在哪儿?不说我一枪崩了你——”

    米莉安把全身的力量都积聚在膝盖上,对着伊森的裆部狠狠顶去。他疼得弓起腰,低下了头。米莉安一只手伸到他的手腕下,猛然向上一推,枪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乓!”

    一声刺耳的尖叫,他的尖叫,还有枪声的回响。他的头重重朝她砸下来,他的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亮——

    她张嘴便咬了上去。

    牙齿陷进长满胡茬的脸颊,直至遇到他的牙齿。她的舌头上满是鲜血,味道很奇怪,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有种喝到古龙香水的错觉。

    伊森的惨叫惊天动地。他猛地向后挣,在米莉安的嘴里留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肉。在他挣脱的同时,米莉安变换手型,用拇指扣住他腕部最柔软的地方用力一捏——

    手枪掉了,一半悬空,一半在床沿上。米莉安松开伊森,他直起身子,脸上像开了一个水龙头,汩汩而出的鲜血顺着脖子流下来。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枪,对准铐着她的手铐便是一枪。“乓!”铐链断了,米莉安翻身下床,双脚重重落在铺着小地毯的地面上。

    众人一下慌了神,纷纷夺路而逃。奥菲利亚推着凯伦便窜出帐篷,而凯伦则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可怕的号叫。

    米莉安的双腿像残废了一样,虚弱无力,晃晃悠悠,麻木得不听使唤。伊森抱头冲向门外,她对他连开了三枪。可手枪很重,她连举起来都感觉困难,更不必说瞄准了。帐篷上多了三个洞,但伊森逃脱了。

    在她的头脑中,一个时钟开始嘀嗒嘀嗒响个不停。

    她的身体就是一根保险丝。热量在积聚,当保险丝熔断的时候,她的路也就到了尽头——她自然不会爆炸,但会发出滋滋声。断了的保险丝形同废物,她会像块石头一样落下。胸口枪伤未愈,身体虚弱不堪,感染像加州的森林大火一样席卷全身,没有药物可以控制。

    他们定会卷土重来。伊森也许逃脱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手下和同党定会抄起家伙向她扑来。大战一触即发。

    她只有一个选择。

    一个字,像水晶铃铛一样在她耳边响起——

    逃。

    52 米莉安再度逃亡

    她身穿T恤,还有一条她也不知道是谁的瑜伽裤。夜里的空气依旧温暖,这让她身上的那股怪味儿更加明显。绝望和恐惧驱使着她奋力奔跑,她的身体像散了架,感觉已经不再属于她。

    她用意念命令自己的双脚移动起来。

    米莉安奋力奔跑。说是奔跑,实际上只是踉踉跄跄地朝前挪,因为地心引力是个缠人的小婊子。米莉安使劲向前伸着脑袋,可双腿的速度仅能勉强跟上,保证她不会一头栽倒在地。

    基地环境复杂,到处是小房子和帐篷。身后传来大呼小叫,还有枪声:“乓,乓,乓。”子弹嗖嗖飞来,落在身边,激起一道道尘土。她急转向右,钻进一条过道,一边是一个简易车库,一边是一辆小型拖车。前面停了几辆小车,有吉普,有悍马,有一辆落满灰尘的白色轿车,还有她的厢型车——巫师车——那辆神奇的魔法车。她只有一个念头:太好了,逃,开车逃。可这时前头出现了动静,有人在车子中间说话,而且她明显听到了枪械的声音。

    米莉安深知自己应当停下,思考,想想自己的处境和选择。可讽刺的是,思考并不是她的选择。她根本无法控制身体向前冲的势头。不能停,否则她就会像用积木搭起来的塔一样倒掉。她已经没有多少斗志,就像电力不足的瓶中闪电,身上仅存的力量还需要维持双腿的运动。

    逃,逃,逃。

    她猫腰左转,躲在车库和一栋瓦楞锡棚之间。从这里她可以看到一间长长的温室,树脂玻璃上遍布灰尘、污垢和裂缝。沿温室长了许多小仙人掌。脚跟上阵阵疼痛,粗糙的地面可能磨伤了她的脚——碎石,土块?她不知道,也来不及停下来查看,逃命要紧。

    溜进温室,外面传来更多枪声。子弹穿破树脂玻璃,噗,噗,噗,玻璃摇摇欲坠。一个陶盆被流弹击得粉碎,尘土漫天飞舞。一个西红柿被爆了头。米莉安使劲弯着腰,几乎是爬着蹿到了一张长桌旁。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女人,拉蒂娜,那个黑皮肤的老女人。她举起双手哀求说:求求你,别杀我。米莉安没工夫理她,径直从她身边挤了过去。

    她来到温室的一头。

    前面有道栅栏。

    栅栏很高,不低于十英尺,以铁链相连,顶上架着带倒刺的铁丝——不是盘成线圈,而是朝外弯曲成一定的角度。看起来不像是用来防止里面的人外逃,因为和卡尔·基纳的连环杀手游乐场截然不同,而更像是防止外面的敌人进来。

    那些栅栏的状况也不怎么样,显然他们并没有尽心去维护。有些地方栏杆变形,使得栅栏歪歪斜斜。可即便如此她仍没有越过去的把握。

    她做不到。

    但她已经退无可退,唯有破釜沉舟。因此她又给脚底加了点料,咬牙向栅栏冲去,临到栅栏跟前时,她用力一跃。

    手指像鹰爪一样伸出去,双手抓住铁链,双脚自然也没闲着,而后沿着颤颤巍巍的栏杆向顶上爬。

    “嗒嗒嗒”,冲锋枪的声音。栅栏上火花四溅,离她最近的一颗子弹击中了一尺外的栏杆。她终于够着了带刺的铁丝网,倒刺深深扎进掌心的皮肉。她顾不了疼,只管用力将自己的身体向上拉。倒刺几乎已经触及骨头,但她的身体总算爬上了栅栏顶端。生锈的铁刺像牙齿一般噬咬她的肚子。拼尽全力继续向上,翻过去,自由落体。双脚触地,钻心的疼痛从脚一直传到膝盖。她扭伤了一个脚踝。

    她要逼退疼痛,或逼退对疼痛的感知,把它逼到精神的角落里,用带刺的栅栏围住,因为她没时间疼痛,没时间顾及别的任何东西。再一次,她咬紧牙关,开始做自己最擅长的、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且在丰富的经验中早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事:

    逃命。

    53 活死人的长途跋涉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尽管过程犹如难产。它奋力翻出地平线,像僵尸爬出自己的坟墓。米莉安一刻也没有停歇,该死的,她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电动兔子。

    她已经跑不动了,只能用走。不,连走都算不上,是挪。她的双脚烂得面目全非,腰上仿佛被人戳了三刀六洞,而她的肚子更为壮观,犹如两只野猫在上面你死我活地干了一架,或者来了一场天昏地暗的交配。

    每隔几分钟,同样的念头便会在脑海中闪现一次:

    我需要那些药。可是已经太晚了。她搞砸了,药又被那家伙拿走了……

    她的整个胸口都呈麻木状态,而身体中的水分却在不断流失,虽然她没有撒尿,吐不出口水,哭不出来,甚至连血都没有流出一滴。她的嘴巴感觉像一道填满灰烬的峡谷,双眼却像煤球。干燥,充血。

    周围的地面时而崎岖不平,时而一马平川。树形仙人掌像哨兵一样挺得笔直,果实上开着粉色的花。石炭酸灌木的枝杈一水儿向着天空,犹如一根根扎满黄色小花的绝望的手指。

    这里很美,她心里想。尽管这里并不属于她。这是别人的王国。太阳,天空,干燥贫瘠的沙漠中的春花。换作任何别的日子,她会来这里抽烟,发呆,吐槽一切荣华。操这个,干那个,鄙视所有美好的东西,等等等等。可现在她毫无兴致。

    今天,她只是想:这里真美。

    这很可能是因为她快死了。

    她知道,仙人掌知道,万里无云的天空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她还剩下半边肺可用,每次呼吸都像被人拿牛排刀戳胸口一样疼。她的脚犹如走在奶酪刨丝器上。感染正从内到外侵蚀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像一根生锈的热炮管。所有的东西都被烧焦了,熔化了。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她跑了一阵,走了一阵,而今正拖着笨重的脚步穿过一片不毛之地。没人来追她,前面影影绰绰的像是一片高山,至少也是丘陵。不是城市,不是小镇。她在向北吗?或向南?向东?向西?毫无头绪。

    没有水,没有吃的,没有药。

    我真该把药瓶抢过来。

    再抢一瓶可乐,还有热狗。

    我真该老老实实告诉他们艾赛亚的下落。让他们该干吗干吗去。我又何必自找麻烦呢?她对自己说:我不在乎。我只是太固执了,不愿轻易向人低头。这毛病迟早会害死她,毋庸置疑。她甚至连艾赛亚具体在哪儿都不知道。对他们而言,她实在毫无价值。

    她跪倒在地。

    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令她痛不欲生。

    她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于是缓缓扭过头,在一根轻轻摇晃的石炭酸灌木的枝杈上有个东西,起初她误以为是红色的花。但那不是花,而是只鸟,一只朱红色的捕蝇鸟。她说不清自己怎么知道它的名字,但过去这几年间,她的确了解了不少关于鸟类的知识。她读过很多本介绍鸟类的书籍,虽然看得浮光掠影,但某些零碎的资料就像扎在手上的刺一样留在了她的脑海中,也许有比这更复杂的原因将她和鸟类联系在了一起,比如灵异那一套。但此时此刻她心里却想:这只红色的捕蝇鸟知道自己是捕蝇鸟吗?为什么?为什么一只鸟会在乎人类对它的称呼?除非它真的在乎。除非它的出现就是为了人类。也许万事万物都是为人类而生的。他们全都是上帝的子民,而上帝创造这个世界却仅仅是为了人类,大约就这么一个故事。她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好笑,倘若上帝果真存在,那他也太不是东西了。

    “我需要你的帮助。”她对那只鸟说。她的声音非常低,几乎听不到。小鸟冲她叽叽叫了几声,“你不是知更鸟,但我需要你带我逃出这地狱。请你给我指一条路。”

    “吱吱,叽叽。”

    米莉安向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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