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布莱克坐在一张蓝色的沙滩椅上,正抽着一支长长的维珍妮牌女士香烟。“来一支?”她用另一只手递过薄荷绿色的烟盒,问道。
米莉安坐的也是沙滩椅,红色的。
“不了。”她说,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哦。”她妈妈收回烟盒,继续吞云吐雾。
海水冲上来,又退回去,太阳躲在成片的乌云后面。
她妈妈一身沙滩装扮。吉米·巴菲特鹦鹉头T恤,人字拖,光腿上露出醒目的静脉曲张。她的手上有几处雀斑,浑身一股椰子助晒油的味道。
“你是她吗?”米莉安问,“或者,你是他吗?是那东西?反正就是入侵者,谁知道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儿。”
“别说脏话。”她妈妈说。
哈,看来是她。
伊芙琳·布莱克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可我就在这里啊,你也在这里。太阳照常升起,我也有烟抽。”她哼了几句《玛格丽塔小镇》,并用歌词明明白白告诉了米莉安她身处何地。
“我在地狱,”她说,“完了,这是我的终极惩罚。我和我妈妈的鬼魂。她在抽烟,而我没有。我还不得不听她唱吉米·巴菲特的歌。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歌是撒旦的最爱。”她用手掌根揉了揉眼睛。
“这不是地狱。你没死,我也没死。”
“嗯哼,在我的世界,你基本上已经死了。”
“你如果这么说,”她妈妈拖着长腔说,“这不是你的世界。”随后她吐出一口烟。呼。米莉安闻到了烟味。不可思议,她居然想吐,再没那种百爪挠心般对尼古丁的渴望。
也许地狱还不算太糟。
她向后仰躺着,椅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微风拂面,空气中透着咸咸的味道。
“那,现在干什么呢?”伊芙琳问。
“不知道。干坐着。或者我可以去游泳,看看在我淹死之前能游多远。人淹死之后会怎样呢?嗯?”
“你没死。”
“对,我没死。酒还难喝呢。”
“你没死,可你也不算真正活着。但你很快就会活过来的。所以,还是那句话,现在干什么?”
“呃,好吧。我不跟你抬杠了。我也不知道现在该干什么。我继续做我自己,继续干我该干的事。不是因为我想,而是因为,就像你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生活很操蛋,惹不起咱躲得起。”
椅子旁边的沙地上放着一个带有典型20世纪70年代风格的烟灰缸,伊芙琳在里面熄掉了烟。“这就是你的打算?还是老样子?到处管闲事?救不该救的人?可怜的佩内洛普被绑在铁轨上了?米莉安啊米莉安,你什么时候为自己活一次?”
“我一直都在为自己活啊。我可比谁都自私。”
“那是你说的,可也许你想错了。也许你并不自私,甚至有点无私。”伊芙琳扭过头,压低太阳眼镜,“也许你仍能改变自己,也许还有别的出路。”
“你知道什么?随便啦,根本没别的路可走。你给我滚开。”
“你完全可以对我好一点。你差点让我死在那艘船上。”
“从根本上说,我确实把你害死了,所以……”一声充满歉意的叹息,“你说得没错,我原本可以对你好一点的。对不起,只是——”她靠在扶手上,面向妈妈,“有可能知道如何帮我解除诅咒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死于一场我无力阻止的爆炸。”
玛丽,死了。
为什么?
米莉安知道原因。那女人痛恨她自己,就像米莉安有时也会痛恨自己一样。米莉安在她的日记本用完时曾一度计划自杀,只是她的自杀计划被那个名叫哈里特的杀手给打断了。
她闭上眼说:“所以,我的希望?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以前的你什么时候被不可能阻止过?”
米莉安耸耸肩,“有道理。”她忽然浑身一凛,“你不是他,也不是那东西,或入侵者,对吗?”
“你在说什么呀?”
“我是说,入侵者想要的结果和你说的正好相反。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入侵者是我诅咒的一部分。他不想从我的头脑中离开。他想留下,想让我保持原来的样子。”
“呃,你说的这个入侵者听起来像是个……”伊芙琳凑过来,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浑蛋。”
米莉安笑起来,“一点不假。”
“不管怎么样吧,米莉安,我还是那句话,做你该做的。为你自己,不是为他们。你为他们付出的时间已经够多了。我爱你。你也是时候爱一下自己了。”
“我的时间还——”
绰绰有余,她想说,可伊芙琳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上岸,把无数沙子带回海中。远处,乌云背后,比太阳更遥远的地方,雷声滚滚,闪电亲吻着地平线。
58 好心的独眼龙
哔——哔——哔——
光突然涌进来。声音,空气。世界像一双鼓掌的手,她在中间,直立,双手抓紧床单,长长地、强烈地喘息。
他就在这儿。路易斯。他正捧着她的一只手。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和他在基地时一样。可他的两只眼睛都好好的,这就说不通了,不符合事实啊。这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仍然是梦,是幻觉,但他的一只眼睛明显不对劲,于是她想:那是义眼。他装了义眼。他拖得够久了。
她猛地坐起来,一把抱住他。
她疯狂地吻他,不怎么漂亮地吻——脸蹭脸,牙磕牙,不讲浪漫地吻,肆无忌惮地吻。她觉得自己应该注意一下,毕竟她的呼吸中说不定尚有死尸的味道,而她的嘴唇干得犹如粗削的木板。再者说了,他可是有未婚妻的人啊,叫萨曼莎,然而此时此刻,这是一个庄严、真实、毫不含糊的吻。
有人清了清嗓子。
她睁开眼睛。
房间里还有别的人,两个医生——加比、艾赛亚。艾赛亚眉开眼笑,加比也在笑,只是笑容看不出欢乐——哀伤的笑。
米莉安连忙松开,路易斯也一样。
“啊!”他说。
“哦!”她回答。
一个医生上前一步。小个子,大脑门儿。头两边冒出的白发就像鸵鸟生气时竖起的羽毛。他扶了扶眼镜,说:“欢迎重返人间,布莱克小姐。”
她喘了口气,“哦,谢谢。”
一名护士从旁边绕过来,递给她一杯水。她刺溜刺溜地喝起来。
大家全都盯着她。医生说:“咱们谈谈吧。”随后扫一眼房间里的其他人,“能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吗?”
众人鱼贯而出。路易斯最后捏了她一把,加比轻轻挥挥手,她脸上的忧伤不言而喻。
“我不……”她开口说,但她的嗓音粗糙沙哑。
“我是弗拉哈迪医生。你现在在图森,这里是大学的医疗中心。你已经药物性昏迷三个星期了。”
她眨眨眼睛,“哦。”
弗拉哈迪拉来一张椅子,坐下,并向前探着身子,好像他们两个是一对儿闺密或别的什么。“我们这么做是因为你的大脑受了伤。而且据我所知,是重复受伤。过去你应该受过一系列的脑震荡,从情形看,它们直接导致了外伤性脑损伤。所以为了保住你的大脑——同时我们也处理了你大腿上和胸口的枪伤——我们用异丙酚让你进入了昏迷状态。”他笑了笑,仿佛这是件很有趣的事。妈的,也许确实滑稽,“你真是惨到家了。”
她耸耸肩,“是啊,我知道。”
随后他脸一沉,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但你的一处枪伤已经做过缝合,用的是……”他皱起眉头,仿佛接下来的话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有机物质,叶子、草之类。我们在你身体里还发现了……一片羽毛。”他轻轻“啊”了一声,伸手从白大褂里掏出一个玻璃小瓶,瓶里只装了一片黑色的羽毛。他晃了晃瓶子。
“给我的纪念品?用不着吧。”
“这个嘛,其他人都得了件T恤。从现在起,布莱克小姐,你得当心着点,尤其这个。”他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她前额的中心,米莉安盯着他的手指,变成了斗鸡眼,“你的大脑可经不起更多的折腾了。你得搞清楚,你的脑袋不是色盅。”
“那可不一定。”
“嗯,不管怎样,多加小心就是了。如果可以的话就戴个头盔。”
哈。好主意。
“有人想见你,不过你需要休息。”
“我想见他们。”
“现在不行,等等吧。也许明天。”
“哼,我现在就要见。”
“你这病人真是不听话。刚刚是谁救了你的命啊?”不等米莉安回答,他就接着说,“是我吧?那我说你需要休息你就得听。喝点水,吃点医院的果子冻。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按按钮。”
她按了下按钮。
一位护士探出脑袋。
“我就试试灵不灵。”米莉安说。
弗拉哈迪直皱眉头。
59 猛禽围场的饲养时间
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像一个疯婆子。三天了,她没吃过一顿正经饱饭。医院提供的病人餐用颜色像屎一样的塑料托盘装着,每一顿的量连只肥一点的麻雀都喂不饱。但是现在,现在他们给她松绑了,她可以到楼下的餐厅吃饭啦。而更令她意外的是,那竟是个自助餐厅。面前的碟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早餐,但看着都不怎么样。
米莉安不在乎。如果这时能用一把铁铲把那些水嫩的鸡蛋、像纸一样薄的培根和肥大的土豆块送进嘴里,她会毫不犹豫地用上铁铲,可惜现在她不得不交替着用叉子和勺子。
“你吃饭的样子还和我认识的那个米莉安一模一样。”坐在对面的路易斯说,他正小口喝着一杯咖啡。
“要来点吗?”说着她把碟子朝他挪了挪。她把一整块苏打饼塞到嘴里,腮帮鼓得像小仓鼠一样。
他轻笑两声说:“虎口夺食?我不要命了吗?”
“那就是你的损失了,”她把碟子又拉了回去,“不过也不算损失,这东西难吃死了。但在难吃的东西里面算是最好吃的了。我不挑食,好吃歹吃都他妈一样,我就是……”她往嘴里塞了更多食物,“饿坏了。”
他看她的表情就像一个人看着鲨鱼吞吃山羊。终于,碟子里什么也不剩了。
“好了,”她一边擦嘴,一边深吸一口气,“嘿!你还好吗?”
“可以说是醉生梦死吧。”
尽管他这么说,但米莉安知道这不是真的。幽灵掠过他的脸——关于基地中发生的种种事件的幽灵。她推断路易斯大概不愿和她谈这些。对那天的事他讳莫如深。但米莉安不在乎,她必须得知道。
“我想不明白,”向前探身时,她疼得皱眉蹙额,“你,在基地救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眼眸深处闪过一道光。“你的朋友,加比?”他说,他的语气让米莉安不得不怀疑他知道了她们之间的那种事。“她长时间没有你的消息,又不知道该找谁说或怎么找你,所以她就去找我了。她说她前不久才从你的手机上抄下我的号码。”
“真卑鄙。”
“幸亏她记下了,要不然你可能就没命了,我们可能也没命了。我去弗吉尼亚她姐姐家找她。听邻居说,我和萨曼莎刚走,就有人闯进了我们的公寓,把那里搞得乱七八糟。我觉得不妙,就决定先找到你再说。我们闯进基地,我原本甚至打算开着卡车直接撞进去的。把那里夷为平地。可那孩子有别的办法。”
“那孩子,艾赛亚。”
“嗯嗯。带他去基地就是他的主意。他说他想去,而且他自己就能解决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路易斯清了清嗓子,这一切都让他浑身不自在。跟米莉安有关的所有事都像玫瑰上的刺,当你伸手去抚摸它们的时候,免不了会被刺得皮开肉绽,“为了不让他们认出我,我特意刮了胡子,剪短了头发,甚至还去装了一个义眼。”
“再也看不到性感的眼罩了。”她假装惋惜地撇撇嘴。
“看来我的海盗生涯结束了,伙计。总之我们去了,但两眼一抹黑,谁都不知道究竟会出什么事。加比虽然对我说过一些,但具体情况她同样一无所知。我觉得这就是在给你提个醒,以后有什么事要写下来,告诉别人,不要什么事都藏在自己心里。”
她耸耸肩。
“应该说,就在他们炸掉法院并害死那么多人的同时,我和那孩子正在基地里寻找你的下落。随后你就露面了,你和你的朋友们。”
明明是那些鸟,可他好像说不出口。
“谢谢,”她说,“谢谢你来救我。”
“只要你需要,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她急忙说,“不用,你也不该这样。你和萨曼莎在一起,对吗?”
他点点头。
“留住她,结婚,生一堆孩子,找个舒服的地方快乐过日子。”
“她……呃……她也在这儿。”
“在这儿?在哪儿?藏在桌子底下吗?”
“在市里,图森。我带她来的。”
“她知道多少?”
“知道一些,但不是全部。还有,那些超自然的事儿……”他清清喉咙,“她也不知道。”
“哦,这样啊,太好了。”
“也许你可以见见她。”
“可以,可以。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了。”
“呃,如果你不想——”
“不,不,我没意见。我们可以见一见。把她带来吧,让她见证我的脑残荣耀。我看上去就像猫吐出来的一样恶心,她看了之后就该放心了,我不会再对你们的关系构成威胁。”
“好。”
“超级棒。”
“好得不得了。”
点头,微笑。点头,微笑。
60 混乱
夜已深,她却辗转难眠,所以干脆爬起来看电视。所有的新闻仍在围着法院大楼爆炸案转。米莉安明知道自己不该看,可她挡不住本能的诱惑。当你侥幸躲过了一场灾难,你会伸长脖子关注这场灾难的每一个细节,不管你有意或无意。她的整个人生都是类似的轮回。然而对于这场爆炸案她深感愧疚,所以强迫自己不停地换频道。
受伤人数不断增加,但死亡人数暂时得到了控制。89人死亡,300人受伤,包括不少重伤者,有些人甚至就住在这家医院。
电视上不断播放现场视频,画面堪比灾难大片。评论员详细解说,他们用马克笔在画面上画来画去,仿佛那是一场足球比赛——这里是他们怀疑放置炸弹的位置,这里是枪手们进入大楼的位置。
这时,屏幕中出现了两个人脸。
雨果和约格。那两个老保安。他们垂头丧气,就像《大青蛙布偶秀》里死气沉沉的布偶。
他们还活着。
至少这是个好消息。
忽然,有人敲门。
她把电视调成静音。
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汤米·格罗斯基探员。
“又见面了,”他咧嘴笑着说,“你好,米莉安。”
“探员。”
他从背后拿出一束鲜花,“送给你的。”
“你从屁股里掏出来的?”
他高兴地耸耸肩,好像在说:嘿,说不定真是。他把花放好——花已经插在了一个小花瓶里——然后坐下,“你感觉怎么样?”
“还没死。不过大脑现在像漏了气的足球。我没能救下那些人。我想摆脱诅咒的希望,也随着皮玛郡法院大楼的爆炸灰飞烟灭了。”她关掉电视,“所以,情况正常,全乱套了。”
格罗斯基扭头看着黑乎乎的电视屏幕,“你在看新闻,对不对?”
“对。美好时光。我发现没有一个人提过末日风暴。你知道他们吗?”
“我们知道。但发生在那里的事情,我们现在还很难解释。等我们彻底调查清楚了,就会公之于众。”
“你们?”
“调查局啊。我们争取到了联邦管辖权。本地的警察才没意见呢,因为谁都不想接这块烫手的山芋。”
“哦,那祝你好运。”
“你介意我问你一些情况吗?”
“是以官方身份吗?”
“差不多吧。我在帮朋友们的忙,同时也是帮你。他们跟不上你的节奏,不过我觉得我已经慢慢跟上了。”
她叹了口气,“现在吗?”
“拜托你了。”
“那你问吧,大个子。”
他欣然开始,手里拿着笔记本,虽然并没有写下多少东西。他问出了什么事,可她撒了谎,说她大部分都不记得,说她遭到了绑架,原因莫名其妙,然后就发生了很多怪事。风暴降临,群鸟聚集,她勉强逃出来,但中了枪。
“那么多都不记得了?”他半信半疑地问。
“脑损伤,你自己看病历。我这里不中用了。”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那些鸟是怎么回事了?”
她耸耸肩,“自然奇观吧。风暴总能让动物出现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
“你曾试图阻止法院爆炸案。”
她又一次耸肩。
他说:“可惜没有成功。”
继续耸肩,但她的火气已经上来了,就像一个塞了木塞的瓶子,木塞即将弹出,“谁知道呢。”
“你以为自己一事无成。”他说。
“感觉是那样。”
“他们会变本加厉的,你明白吗?”
“什么?”
“爆炸案啊。皮玛郡只是一个开始。米莉安,他们在伊森和凯伦的房子下面发现了一个地窖。那里面囤积了大量制造炸弹的材料、军火、塑料炸弹、枪械、刀具,还有各种计划的资料。他们打算袭击更多的法院,更多的政府建筑,杀害更多的政治人物。”这表明玛丽对他们的帮助不仅限于这一次计划,而是更加长远。这不是自杀,而是一个信息:人类是毒药,人类不堪一击,一次爆炸就能夺去那么多人的性命。
格罗斯基继续说道:“还有更吓人的,从我们查获的他们的电子邮件推断,他们将来很可能会把总统列为袭击目标。这个目标也许他们永远都无法实现,可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他们在密谋什么,而且是大事情。其他组织已经行动起来了,但目前还迟迟没有出现一个临界点。没有其他袭击事件,其他疯子暂时收敛了。可如果末日风暴成功策划更多袭击,那我们就很难办了。蛇一旦出洞,让它再回去可不容易。”
“我……我不——”
“你在这里确实起到了一些积极的作用。只不过和你期望的有所不同罢了。”
“哦,”她吞了口口水,“酷。”
“是啊,酷。不管怎样,”他哼哧着站起来,“好好欣赏这些花吧,但愿你不对花粉过敏。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想跟我们合作了——”
“你如果真需要我帮忙,就给我打电话。”她截断他的话说。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乌——拉——拉。
“可我不知道你的号码。”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这应该不成问题。”
61 只剩下水
黎明到来,该回家了。虽然家并不是她向往的地方,但她总不能一直赖在医院。她收拾起少得可怜的个人物品——有人不得不送她一双鞋(听护士们背后议论说,那双鞋是从一个死掉的女人身上脱下来的,嘘),因为她是光着脚被送进医院的。她穿着亚利桑那大学T恤,还有一条干净漂亮得足以让人怀疑主人不是她的牛仔裤。当然,这些衣服也是医院送的。
当她准备出去时,电话响了。
她拿起电话。
听。
她说:“哦,好的,谢谢。”
眨一眨眼。泪水涌上来,流出去。电闪,雷鸣。把听筒放回机座时,她拼命把泪水眨回去。
她像僵尸一样沿着走廊一直走,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找到了出去的路。
62 当然
他们用轮椅把她推了出去。他们说这是医院的规定。她再三推辞,可他们硬要坚持,否则就不放她走。他们说这是为了保险起见,她解释说自己没有保险,总之费了不少口水之后,她还是坐到了轮椅上。
这时她想到了凯伦。脑袋上挨了一枪却大难不死的凯伦。现在呢?她怎么样了?还有奥菲利亚。真该问问格罗斯基的。妈的。
经过滑动门。来到外面。毒辣的亚利桑那州的太阳正在发威。阳光跨越树木的枝叶,跨越停车场,只为惩罚她。她从轮椅中站起身。脸上一阵抽搐。腿疼,胸口疼,脑袋里像塞满了浸透焦油的棉花。
蹒跚着向前走了几步,接下来干什么呢?
仿佛有人收到了她的信号一样:
一辆厢型车开了过来。
一辆屌爆了的巫师厢型车。
他妈的,那正是她的巫师车。
看到加比从车上下来,米莉安吹了声口哨。还有艾赛亚,从车后面跳下来。这一次,他穿了一件印有神奇女侠的T恤。加比拉着他的手,米莉安不由得心想:要是你知道这孩子的能耐,恐怕就再也不敢碰他了。难怪伊森想得到这孩子,只要碰一碰,他就能让你像微波炉的香肠一样原地爆掉啊。
“嘿。”米莉安说。她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开心一点,可惜她失败了。
加比走上前来,在她脸颊上吻了吻,“我给你带了件礼物。”说着她用拇指指了指那辆已经没有巫师的厢型车。
“你大可不必这么做。况且你知不知道它是我偷来的?”
“知道,不过其实它并不算我送你的礼物。是一位FBI探员送的。他说他想为你做点什么。所以,他找到这辆车,又替你补了些文件。”
格罗斯基,真贴心。
“嘿,小朋友。”米莉安对艾赛亚说。
“嘿,小姐。”艾赛亚回答。
加比说:“车已经加满了油。”
“好极了。咱们走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许可以去佛罗里达?”
“不。”加比说。
“啊?”
“我不能……”她浑身僵硬,似乎还在发抖,双手攥成小小的拳头。她不习惯面对这样的场面,而米莉安也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她没有说破,她要等加比冷静之后再亲口告诉她。这是好意,虽然有点残酷。“我不能再跟着你了,我打算收养艾赛亚。我已经说服我姐姐和姐夫做他的养父母——我知道,我知道。我看出你的反应了。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可你的生活我无法理解,而他是个特别的孩子……况且我们实在经历了太多。”
“我相信。”愤怒的情绪汹涌而来,无理而又热烈,就像用打火机烤一枚安全别针。经历最多的人是我。我才值得拥有你,最起码也应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妥善地把你送走,而不是反过来。但她必须把这些愚蠢可怕的念头通通装进一个麻袋丢到河里去,“我能理解。”
她没有撒谎。
“车子是你的。去佛罗里达也好,别的地方也好。我们已经买好了回去的票,灰狗巴士。”
“走吧。没关系。你们……走吧。”
加比靠过来要与她吻别。米莉安的脸颊迎了上去。
她走到艾赛亚跟前,蹲下身。“你听到这位大姐姐的话了吗?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一个仅靠触碰就能置人于死地的孩子。
“嗯,听到了。”
“嘿,听着。你的那种能力,并不能代表你,知道吗?”
他眨了眨眼睛,想了想,问道:“真的吗?”
“真的。”
“那你也是一样的吧?”他问。
她耸耸肩,因为她并不相信。照我说的做,别照我做的做。
她在艾赛亚额头上轻轻一吻,又顺手拍了拍他的屁股。“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她说,“现在赶紧走吧,嗖。”滚吧,你自由了。米莉安扭头问加比:“要我开车送你们去车站吗?”
“其实没多远,走路就可以。”
“哦。”几秒钟过去了,漫长得犹如几分钟,几小时,几天,几星期,直至时间的无涯,“那就再见了。”
她跳上巫师车,目的地:佛罗里达。
63 宾夕法尼亚
“你母亲去世了。”
这是她接到的那个电话里说的。从一个医院打到另一个医院的电话。事情发生在几天前,找她颇费了番周折,但他们最终找到了。于是她来了,来到她计划的葬礼,来到她宾夕法尼亚州老家离萨斯奎汉纳河不远的一个殡仪馆。湿润的春日,凉爽又充满生气,春雨飘飘洒洒。她想,这总比在佛罗里达举办葬礼强。因为她曾在书上看到过,葬礼就应该在这种阴雨天。
眼前是经典的葬礼场面。黑色的雨伞,其间偶尔出现红色的点缀。他们把棺材缓缓放入墓穴。米莉安看到附近有只鸟:一只大肚子乌鸦站在一棵常青树低垂的枝上。
在一段时间里,她和鸟儿成了伙伴。它们翩翩飞舞。雨点落在黑色的羽毛上,它们扶摇而上,越飞越高。附近还有更多的乌鸦,它们呱呱叫个不停。可随后她又回到了地面,此时葬礼已经结束。出席葬礼的宾客陆续离开,墓地前只剩下她一个人,呆呆伫立,望着一顶小帐篷下的墓穴。
有人发动了挖土机,那是要来填平墓穴的。
感觉很奇怪,她只参加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葬礼。她见识过数不清的死亡,但她很少关心死亡之后的事,也很少目睹死者入土的过程。
她和母亲告了别。
随后她来到附近的一家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并趁着酒劲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64 鞋盒遗产
她妈妈在佛罗里达州的房子仍保留着原来的样子。米莉安考虑把它租出去,或者过段时间把它卖掉,但她鬼使神差地在那里住了一晚,接着又住了一周,一个月。她的舅舅杰克——同样出席了葬礼,当天夜里同样出现在那家酒吧——努力装出伤心难过的样子,但她告诉他说,他占的那栋房子,妈妈的老屋,现在是她的了。他说扯淡,并告诉米莉安,“她一块钱把房子卖给我了。”米莉安说律师告诉她的情况可不是这样。即便有那么一说,但无法提供证明文件也是白搭。
她含混不清地说道:“如果你想请律师打官司,随你的便。”
他说:“算你狠,杀人犯。”他知道这样说会激怒她,而她则集中了全身的意念才管住自己没有一拳打到他的喉咙里。从这之后,她再也没有这个舅舅的消息。
有一天,有人来敲门,米莉安以为是某个邻居——他们都是些上了年纪而且特别友善的人,友善得甚至让人生气。他们经常送些菜啊汤啊沙拉之类的,可这天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却自称律师。
我去。
她立刻告诉他:“我舅舅杰克是个一等一的智障,他那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他说的话,你连个标点符号都不要相信——”
可这位律师却说他的委托人是玛丽·史迪奇。
于是,米莉安把他请进了屋里。
律师男的衣服松松垮垮,好像很热的样子。不过他肯定很热,因为佛罗里达简直就是撒旦。律师浑身是汗,无精打采,不停地用一块早已发黄的白手帕擦拭汗津津的额头。
他解释说玛丽·史迪奇前不久修改了她的遗嘱,而她已经被确认死于皮玛郡的那起爆炸。
她的遗嘱中提到了米莉安。
“啊?”她说。在她看来这是毫无道理的事。
律师说他是照章办事,并交给米莉安一个鞋盒子。米莉安在盒子里发现一瓶龙舌兰,两个玻璃杯,还有一小张卷起来的纸。律师离开后,米莉安解开卷纸上的橡胶带,打开一看,是封短信:
你是一个比我更出色的女人。如果你还活着,我相信你会活着,在此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想摆脱你的诅咒,我有办法。你得反其道而行之。不管发生过什么,做过什么,反着来就行。使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东西,真想摆脱它?那么,亲爱的米莉安,你必须得让自己怀孕。
祝你好运,亲爱的。
——玛丽
米莉安愣了好一会儿。
随后她喝了一大通龙舌兰,用打火机点着了字条。她在鞋盒子里还发现了别的东西,就在玻璃杯底下。
一张纸牌,上面画着一只蜘蛛。
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她把它也烧了,以防万一。
65 丁零零
后来,不,是几个月后的那个电话,是这样的:
他:你干吗老躲着我?
她:哪有。
他:你不想见萨曼莎?
她:哪有。
他:反正我们要进城。
她:嘁!说得好像你知道我在哪儿似的。我可以在阿拉斯加的诺姆,也可以在蒙大拿某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在月球上都有可能。
他:你就在劳德代尔堡附近。
她:等等,你现在也成半仙儿了?
他:加比告诉我的,连这个号码都是她给的。
除了加比还能有谁?他们两个肯定通过电话。大爷的。
她:你的意思是,我必须得见见萨曼莎?
他:我可是救过你的命哦。
她:以前我也救过你的啊。
他:我救了你两次咧。
何止两次啊,她想,当然,她也不止救过他一次,可这个时候谁会去计较数量呢?
她说好吧。
她答应去见萨曼莎。
66 早餐是坏事的稀释剂
劳德代尔堡的这家早餐店就位于河畔的斯特拉纳汉故居附近。店很小,名字却很大,用的是西班牙语,叫“总统先生”。她在外面等待。她想抽烟,不是因为烟瘾犯了,更多是因为无聊。无聊死了,她站在那里,双手放在哪里都觉得不舒服,窘得像笼子里的鸟儿。
终于,路易斯的车到了——红色皮卡,崭新锃亮。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她很漂亮。米莉安见过照片。虽然漂亮,但并不算惊艳,更称不上美人。大概就是漂亮到能让人感到厌倦的程度吧。
萨曼莎大步走向她,紧张得显而易见。米莉安的头发和几个月前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如今她的头发几乎全部染成了粉色,只挑染了几绺黑色。她的黑衬衣和牛仔裤都是故意做旧的那种风格,因此她知道自己站在街上肯定很引人注目。但萨曼莎似乎并没有感到讶异,她径直伸出了手。
这表示她多半不知道米莉安的特殊本领。路易斯看在眼中,他想尽力掩饰自己的紧张,可偏偏显得更加紧张,甚至有些气恼。米莉安喜欢看他害怕的样子。那好,该怎么着怎么着吧。
米莉安也伸出手——
67 干得漂亮,杀人犯
九个月后,萨曼莎的新娘披纱漂浮在她身旁。一双手紧紧掐着她的脖子,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吐出一连串气泡。这双手想把她掐死。她奋力挣扎,双手去抓陶瓷浴缸的边缘,好把自己从水里拉出来。可她什么也抓不住,水依旧不停地往嘴里灌——
无法呼吸,不停喝水。咕咚,咕咚,咕咚。
再试一次。双手一起伸出水面,齐心协力。它们抓住了行凶者的胳膊,于是她立刻像体育课上抓住绳索的小孩子一样拼命向上爬。
爬,爬!她有多大力便用多大力。
向上,出水,长吸一口气。水从眼睛里流出来,头发湿答答地垂在前面。
那双手把她猛地掼向墙壁。
路易斯斜眼瞪着她,咬牙切齿。
他一把将她按回水中,这一次,她的手再也抓不到任何东西。她大口喘息,却只是放进去越来越多的水,直到填满她的肺。
死神在逼近。
68 哎哟,我去
——和萨曼莎的手握在一起。
萨曼莎握手很有力度。她晃动着米莉安的胳膊,热情,太热情了。
“很高兴见到你。”萨曼莎说。微笑,夸张的微笑,强装出来的微笑。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米莉安说,她也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
冷酷、多牙的收割者的微笑。
“走吧?”路易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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