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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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演绎法

    夏洛克·福尔摩斯从壁炉台的角落里取下一瓶药水,再从一只整洁的摩洛哥搓纹皮革匣子里取出皮下注射针筒。他那洁白、纤长、敏感有力的手指把尖细的针头装好,将左臂的衬衫袖口往上卷起。他打量着自己已经有许多针眼的胳臂一会,便把针尖扎入丰满的肌肉,推动着小小的针筒。然后靠在绒面安乐椅里,舒心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每天都要这样注射三次。我看他这样有好几个月了,虽然感觉习惯了,但心中总是不以为然,有点疙疙瘩瘩的。后来不但如此,而且越来越感到这种行为的不耻了。但因为我没有足够勇气去阻止他,每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这件事情,我就觉得非常内疚,良心非常不安。其实我不止一次地想把心里的话向他说,想告诉他那样下去情况会更糟,可是我的这位朋友性情孤傲冷漠,而且总不肯随意接受别人的意见,让人觉得想跟他交谈都不是非常容易,更不用说接受别人的建议了。他的毅力、他自以为是的态度和我所体验过的他那些非常独特的性格,都使我胆怯而不愿招惹他。

    “今天,这东西,”我问他,“是吗啡,还是可卡因?”

    他刚刚打开一本花体字的旧书,无力地抬起双眼。

    “可卡因,”他说,“浓度百分之七十。你要试试吗?”

    “我可一点也不想。”我没好气地冲他说,“在阿富汗打的那一仗害我的身体到现在都没恢复,我可不想再糟蹋它,雪上加霜了。”

    他笑笑,对我的不满他并没在乎。“这话倒没错,华生。”他说,“我也知道这对身体有害,但能让我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兴奋,能提起精神,这么点副作用也就无所谓了。”

    “但你要考虑一下,”我诚恳地说道,“这里面的利弊!你的大脑,就算正如你所说,得到刺激,感到兴奋,可毕竟这是伤害身体的做法,它会引起器官组织的一些异变,最终使得功能永久性的丧失。你也知道这会对身体造成多大的损害,这实在得不偿失。你为什么要贪图一时的快感,偏偏不怕伤害到自己天赐的卓越才能呢?你要知道,我仅仅是以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的身份对你说,同时也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这么对你说。我对你的健康是负有责任的。”

    听了我的话他倒没有生气,他把十个手指对齐,双肘支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反倒像是对说话充满了兴趣。“我这个人,”他说,“喜动不喜静。尽可以给我难题,给我工作,让我破解最深奥难懂的密码,交给我最繁重的分析任务,这样我才能感到浑身充满了力气,这样才能不用求助于其它的感官刺激。我最不喜欢平平淡淡的生活了。我盼望精神上的刺激与兴奋。这也就是为什么自己选择了这么个又苦又累的职业,不妨说还是由我开创的这个职业,因为全世界还只有我一个人从事这门行当。”

    “唯一的一个私人侦探?”我问,耸了耸双眉。

    “独家私人顾问侦探。”他回答,“我相当于刑事侦查方面的最高法院,拥有最高裁决权。不管是格莱森也好,雷斯垂德也好,就算是阿瑟尔尼·琼斯也好,他们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这是经常的事,并不稀罕——都会来向我请教。我以专家的身份调查材料,给他们权威的意见。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不和他们抢功劳,我的名字也不在报纸上露面。工作本身,在特定的领域里发挥了我特有的才能,使我从中得到乐趣,这就是我得到的最高报酬。我工作的状况,在杰斐逊·霍普的案子中,你已经亲身经历过了。”

    “没错,的确如此。”我真诚地答道,“这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一件奇案。我已经把所有的经过写了下来,成了一本小册子,还给它起了一个有趣的名字,叫《血字的研究》。”

    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大体上看了一遍。”他说,“说实话让人不敢恭维。刑事侦查必须且应当是一门极其严谨的科学,从事这项工作,态度需要绝对理智,容不得一丁点感情成分。而你给它涂上了一层小说的色彩,甚至是在创作一个爱情故事。正如把爱情和私奔,生硬地夹进欧几里得第五命题中去,显得格格不入。”

    “但是案情的确非常像小说嘛。”我反驳道,“这是事实,我不能有一点歪曲和改编。”

    “有些事性是可以删去的,并不是必须要写的。或者说,写起来至少要有轻重主次的分别。这件案子中惟一值得花费笔墨的,是我怎样精确地运用了分析推理的方法也就是演绎法,从事件的结果推导出原因,然后一举侦破。”

    对他的这番话我感到不是非常高兴。原指望写这篇东西可以博得他的欢心,结果反倒遭了批评,实在事与愿违,费力不讨好。他仿佛在要求我的小说字字句句都只能描写他个人的行为,突显他个人的才能,那真得是太自私了。我和他在贝克街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不止一次地发现,这位同伴不论是沉默不语还是长篇大论,态度中都会流露出骄傲与自负。我不想多说什么了,只坐在那里抚弄着我的伤腿。这条腿曾在阿富汗给滑膛枪的子弹横穿,虽然已经不防碍行走了,但是逢阴天下雨,就会酸痛。

    “最近,我的探案业务已经发展到了欧洲大陆。”福尔摩斯过了一会儿说道,把欧石南根的老烟斗装满了烟。“上星期有个叫福朗斯瓦·勒·维亚尔的人,来向我求教。这个人大概你也知道,最近在法国侦探界已经崭露头角。他具有凯尔特人的敏感性、灵活性,可惜欠缺广博的学问知识,这对进一步提高技术本领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他请教的是一件遗嘱案子,非常有意思。我给他了两个类似的案例做参考。一个是一八五七年里加城的案子,另一个是一八七一年圣路易城的案子。这两个案子给他指明了方向。这里有一封信,今天早晨刚收到,他对我给他的帮助,在信中表示感谢。”

    说着,他就把一张皱巴巴的外国信纸丢给我。我看了看,信上充斥着许多过头的恭维话,都是些什么“伟大”、“手法高明”、“行动果断有力”等等,这种如此热烈的赞扬话,正是法国人惯于使用的语言。

    “倒像是小学生在夸奖自己的老师。”我说。

    “啊,我只是给他一点帮助,他是过奖了。”夏洛克·福尔摩斯轻声说,“他自己有非常高的才华。一个理想的侦探,应该具备的三大条件,他具备两条。他有观察能力,有分析能力,所缺的仅仅是知识,这一点非常快就能补足。他现在正在把我的几篇小文字翻译成法文。”

    “你有作品?”

    “哦,你不知道?”他惊奇地说,大笑着。“是啊,惭愧得非常,几篇小论。都是刑侦技术性题材。这儿有一篇,举个例子。《论各种烟灰之鉴定》。文章列举一百四十种雪茄烟、纸烟、烟斗丝的烟灰,配上彩色版插图,形象说明各种烟灰的区别。这是在刑事案子中经常会出现的证据,有时还是最关键最重要的线索。你回忆一下那个杰斐逊·霍普案子,你就会懂得烟灰辨别,对破案侦查有多大帮助。再举个例子说,如果你能确定,在一件谋杀案中凶手吸过印度仑卡烟,那么就把你侦查的范围大大地缩小了。印度特里其雪茄烟的黑色烟灰和‘鸟眼烟’的白灰是不同的,这跟青菜、萝卜一样截然不同。”

    “你观察细微末节确实明察秋毫。”

    “我充分注意小事反映出大问题。这篇是讲跟踪脚印的论文,里面还特别介绍使用熟石膏取脚印的保存方法。这儿还有一篇新奇有趣的小文章,是讲从事不同的行业对手形的影响。有石匠、水手、木雕工、排字工、纺织工、钻石工的各种手形图。这些对于科学侦查具有非常重要的实践意义——尤其是遇到判断无名尸体,或者罪犯的职业身份这类案子更加有用。可能我只顾着谈自己的爱好,让你听得厌烦了吧?”

    “一点不厌烦,”我诚恳地说,“而且还大感兴趣。不是有过机会看你在实践中应用过了吗?你所说的,是观察和分析,当然这两者或多或少相互有些关联,可说是一回事。”

    “喔,未必是一回事。”他答道,惬意地往椅背上一靠,吸着烟斗,吐出一圈圈浓浓的蓝烟。“比如说,我由观察知道,今天早上你去过威格莫街邮局,我再要做推理分析即演绎,才能知道你是去发电报的。”

    “太对了!”我说,“这两件事都叫你讲对了!但是,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那是我一时忽然想起来的行动,对谁也没说起过。”

    “事情其实非常的简单。”他说,看着我惊奇的样子觉得非常好笑,“这太简单了,说穿了,也就一点都不稀奇了。不过是通过解释,也好做个区分,告诉你什么是观察,什么是分析。观察让我看到你鞋帮上沾着的一点红泥。威格莫街邮局前面的人行道正在被挖掘,泥土被翻上来堆在路上,要进入邮局就非得踩着这些土。翻上来的就是这种红土,这是那里特有的,周围其它的地方据我所知,都没有这个。观察到的就是这么多,剩下的就要用作分析了。”

    “好,那你是怎么分析出我是去发电报的呢?”

    “啊,这个我当然知道。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坐在你的对面,没看到你写一封信。我还发现,你的抽屉打开了,里面有一大张整版的邮票,还有一整捆明信片都没有动过。那么你去邮局,不是去拍电报,还会干什么呢?这就是排除所有无关连的因素,剩下的那个一定是事实真相。”

    “这件事的确是这样的。”我想了想,回答他道,“这个问题,正如你所说的,再简单不过了。那么我给你一个复杂些的怎么样?考一下你的理论,你可不要认为是我存心为难你。”

    “这你放心,”他回答道,“相反,这恰好可以免得我再注射一针可卡因。有什么难题尽管放马过来,不妨试试,我非常乐意。”

    “你说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用过的东西,难免都会留下使用者的特征和痕迹,在受过特定训练的人眼里,都能够被识别。现在,我有一块手表,是最近刚刚到我手上的。麻烦你帮我看看,告诉我原来主人的性格、习惯好不好?”我把手表拿给他,心里不禁偷笑。因为照我看,这次考验是没有办法通过的,我是成心想给他个教训,杀杀他平常动辙就独断专行的威风。

    他把表放在手上掂量了一下,认真看了看表盘,又打开表盖,仔细观察里面的表心。他先用肉眼看,又用高倍放大镜察看。最后把表盖合上,把手表还给我,一脸的沮丧,惹得我差一点笑出声来了。

    “几乎没有什么痕迹可寻。”他开口了,“这表是最近刚洗过的,最重要的痕迹都洗掉了,我看不到。”

    “你说得对,”我回应他,“到我手里之前是经过冲洗的表。”这么说着,心想我的同伴要出丑了,他要找无用的托辞掩饰自己的失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就算表没洗过,他难道又能看得出什么证据吗?

    “虽然迹象不多,不令人满意,我的研究也不能说完全是一张白纸。”他高深莫测地说,双眼半闭无神的仰望着天花板。“姑且就说一说,希望你能指正。据我判断,这表原来是你哥哥的,是你父亲留下的遗物。”

    “这个算被你猜到的,不奇怪。表壳上刻着H.W.字母是吧?”

    “没错。W是你的姓。表的制造日期是将近五十年之前,刻的字母与表应该有一样长的历史,所以这是上一代人定做的表。一般人习惯把珠宝类传给长子,长子往往与父亲同名。你的父亲,我没记错的话,已去世多年了。因此,这块表就传到了你哥哥手里。”

    “到现在为止,所有的这些都是正确的。”我说,“还有什么吗?”

    “你哥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生活比较邋邋塌塌,不修边幅。一开始他非常有前途,可惜都被他丢掉了。经常生活非常得潦倒,偶尔情况也会非常好,他最后嗜酒,也是死于酗酒。只有这些,都是我通过观察和分析得到的。”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在屋里烦燥地来回徘徊,心里充满了痛楚。“你这也太不光明正大了,福尔摩斯。”我说,“真没想到你会来这一手。你一定是事先早就了解了,对我哥哥的悲惨经历知道得非常清楚,现在又装腔作势来进行什么分析推理。你认为,我会相信你能从这旧表上把这些都看出来吗?还如此刻薄!你不就是在搞骗术嘛!”

    “我亲爱的华生,”他平静地说道,“请你接受我的道歉。我把它当成纯粹的一个科学问题来推断,忽略了具体的亲情,这对于你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家事。不过,我向你保证,在把这块表交给我之前,连你是不是有哥哥这件事我都不知道。”

    “那你怎么可能说得那么准确呢?你说的每一点都跟事实相吻合呀!”

    “啊,也算是运气好吧。我讲的只是一些估计,可能性而已,自己也没想到会那么准。”

    “难道不是你恰好猜个正着?”

    “不,不,我这人从来不猜谜。遇事只凭猜,可不是个好习惯——这会影响正常的逻辑推理能力。这在你看来不可能,是因为你没有按照我的思路,没有发现往往能推理出大问题的那些细枝末节。我们具体来说吧!一开始我就说,你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这块表在表壳下面有两个凹痕,表面上全都是磕碰的痕迹,这肯定是不好的习惯造成的,总把表搁在放有硬币、钥匙这类东西的口袋里,都不专门分开放在另一个口袋里。对一了不起的发现。光是这块表就如此值钱,那么在其它方面,算得上是富裕人家应该没问题了。”

    我点头示意,表示同意他的分析。

    他继续说:“而英国的当铺有个惯例,就是每收入一块表,都会用针尖在表壳里面刻上当票的号码。这办法比挂牌子还要好,避免了号码牌遗失或搞错。我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表壳时,发现这样的号码至少写过四个。那么,结论就是——你哥哥经常陷入经济困顿中。而他的境况有时又非常好,不然就没有能力去赎回手表。最后一点,你注意看里盖上面这个上弦孔,这孔的四周有无数划痕,这应该都是用钥匙戳的。意识清醒的人怎会插钥匙时弄出这么多的划痕呢?只有爱喝醉的人的表才会这样,你可以去查访一些这样的人,他们的表没有一个不是这样伤痕累累的。夜间上弦时,手颤抖就会留下这样的痕迹。难道这还有什么奇妙之处吗?”

    “啊,经你如此一说,我茅塞顿开了。”我答道,然后又说:“刚才真的是错怪你了,请不要见怪!没想到你有如此高超的洞察分析能力,我真是领教了。你目前接手新案件了吗?”

    “目前没有,所以我才注射可卡因。只要不用动脑子,我的日子就非常无聊。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呢?请你到窗边来看看这个世界,有比这更凄惨、更暗淡、更无趣的吗?满街翻滚的黄雾飘过灰蒙蒙的房屋,也没有比这更刻板、更单调、更消沉的了。华生啊!如果英雄失去了用武之地,那这个英雄就没有任何意思?犯罪的照样在犯罪,求生存的还在挣扎着求生存,每个人都是一样,纵有一身本事也无用。”

    他言辞如此消沉激进,我正准备开口反驳他,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女房东进来了,手里的托盘里放着一张名片。“一位年轻的姑娘想见您,先生。”她对福尔摩斯说道。“玛丽·莫斯坦小姐。”他看着名片说,“嗯!这名字非常陌生。请这位小姐上来,赫德森太太。别走!华生。你在这儿呆着,不要离开。”

    二 离奇的案情

    这一天,我们迎来了莫斯坦小姐。她走进房子时虽姿态沉着,但步履沉重。她留着一头短发,身穿着一身暗褐色的毛呢料做的衣服,没有丝毫的花边或装饰,头上戴着一顶相同颜色的帽子,一根白色的羽毛插在帽子边缘上,手套也搭配得非常合适,这一身的装扮都非常合适她与生俱来的气质。同时,从她这身简朴素雅的穿着来看,她的生活并不太优裕。面容虽不漂亮,但也算是温柔可爱,一双蓝色的大眼睛,饱含神采,情感丰富。我所见过的女人,远至数十国和三大洲,却从没有见过这样一副贵雅和聪慧的面容。

    当我的朋友请她坐下的时候,我看到她嘴唇微微动了下,双手颤抖,显示出发自内心的紧张和不安。她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之所以来这里向您请教,是因为您曾替我的女主人希瑟尔·弗里斯特夫人解决过一起家庭纠纷的案子。对您的帮忙和技术她是非常感激和钦佩的。”

    他想了想回答道:“希瑟尔·弗里斯特夫人呀,我记得曾帮过她一个小忙。那件案子,我记得非常得简单。”

    “她并不觉得那非常简单。最低限度的话,我向您请教的案子您不能也同样说简单。我想再没有什么事情比我现在的处境更离奇更费解了。”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双目炯炯发光。他的身体从椅子上微微前倾,在他那清秀而鹞鹰一般的脸上出现了注意力极其集中的样子。

    “请您说一下您的案情吧。”他兴致勃勃而又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感觉这里有些不方便,便站起身来说道:“请原谅,失陪了。”

    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女生伸出她戴着手套的手阻止了我,说:“您要是愿意稍坐一会儿,也许能帮我非常大的忙呢。”我于是又坐下。

    “简单来说,事情是这样的,”她说道,“我的父亲是一名军官,他一直在印度工作,是他们团里资历最老的上尉。在我非常小的时候,父亲把我送回了英国。我母亲去世得早,国内又没有什么亲人,由于工作非常得忙,他没有办法照顾我,于是把我送到爱丁堡的一个环境舒适的寄宿学校读书。在那儿我度过了十七个春秋。”

    “一八七八年,我父亲请了一年的假,准备回国。他曾在伦敦给我发来电报告诉我说,他已经平安地到达了伦敦,住进了朗厄姆旅馆,并叫我立即过去与他会合。他的电文中充满慈爱。收到电报后,我便立即起身赶往伦敦。一到伦敦我便坐车赶到了朗厄姆旅馆。那儿的司事告诉我,莫斯坦上尉的确住在那儿,但是自从前一天晚上出门后就没再回来过。我待在那儿等了一天,他仍然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夜里,我担心发生了什么事,便接受了旅馆经理的建议,去警察署报了案。第二天一早,各大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不幸的是,我们的寻找没有任何结果。那天之后,我没有得到任何关于我父亲的消息。我可怜的父亲,他抱着美好的愿望回到祖国,原本是想可以享受天伦之乐,可没想到……”

    她用手捂着脸,话还没说完,已泣不成声。福尔摩斯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然后翻开他的记事本开始询问。

    “您还记得具体的日子吗?”

    “一八七八年十二月三日,他是在那天失踪的——现在已经差不多过了十年了。”

    “那他的行李现在放在哪儿?”

    “还放在旅馆里。我之前曾经翻看过,里面有些衣服和书,还有不少来自安达曼群岛,就是他以前工作过的一个岛的一些古玩。我从行李中找不到任何可以当做线索的东西。”来人回答道。“您知道他在伦敦有什么朋友吗?”

    “我只知道一个,他就是驻孟买陆军第三十四团的舒尔托少校,我父亲和他在同一个团里服役,他曾经和我提过这位少校。前一段时间这位少校退伍了,现在住在上诺伍德。我曾和他联系过,可他连我父亲回英国的事都不知道。”

    “这可真是奇怪。”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还没有说到最奇怪的事情呢!大约在六年前,准确日期的应该是一八八二年五月四日,在《泰晤士报》上刊登了一则广告,征询玛丽·莫斯坦小姐的住址,并提到如果她回应的话,是对她有利的,下面没有任何的署名和地址。那时我刚到希瑟尔·弗里斯特夫人家里当家庭教师。与她商量之后,我在报纸的广告栏里刊登了我的住址。当天便从邮局给我寄来了一个小纸盒,装着一颗非常大的光泽闪耀的珍珠,盒子里没有写一个字。从那以后,每年的同一天我总要收到一个同样的纸盒,里面装着一颗同样的珠子,我一直没有找到发信者的任何线索。经过懂行的人鉴定,说这些珍珠是稀有之宝,价值连城。你们请看看这些珠子,确实非常好。”

    说着她就打开了手上一个扁平的盒子,我见到了平生从没有见到过的六颗上等珍珠。福尔摩斯说:“您所说的非常有趣,还有其它的情况吗?”“有,今天一早我又收到了这封信,请您看一看,这也正是我来请教您的原因。”我的朋友说:“谢谢,请您把信封也递给我!”邮戳上写着,伦敦西南区,日期,九月七日。啊!角落上有一个大拇指的印迹,可能是邮递员的。纸张非常好,信封六便士一札,写信的人对信纸信封都非常讲究,没写发信人的地址。“‘今晚七时请到莱西厄姆剧院外左边第三个柱子前等我。如果怀疑,请带朋友二人同来。您是一个受委屈的女子,一定会得到公道对待的。不要带警察来,否则我们就不能相见。您不知名的朋友。’这真是一件有趣的神秘的事情,莫斯坦小姐,您准备怎么办呢?”

    “这正是我要和您商量的事情呀。”“一定得去。您和我,还有——没错,华生医生还是我们需要的人。信上说,两位朋友,他一直是和我一起工作的。”她用请求的目光望着我,向福尔摩斯道:“但他愿意去吗?”我热诚地说:“能为您效劳,非常得荣幸。”她道:“两位这样地讲义气,我非常感激。我非常孤独,没有朋友可以帮忙。我大约六点钟到这里来,应该可以吧?”福尔摩斯道:“这可不能再晚了。还有一点,这封信与寄珠子的盒子上面的笔迹一样吗?”她取出六张纸来:“都在这里。”“您考虑得非常周全,在我的委托人当中,您的确算得上模范了。现在咱们来看一下吧!”

    他把信纸全部铺在桌上,一张一张地对比着又说道:“除了这封信之外,其它笔迹都是伪装的,但都出于同一个人,这毫无疑问。您看这个希腊字母e多么的明显,再看字末的s字母的弯曲。莫斯坦小姐,我不想给您任何没有把握的希望,可是我非常想要知道,这笔迹同您父亲的,有没有相似之处?”

    “一点也不像。”“我想也是如此。那么,我们就在六点钟等着您了。请把这纸都留下,去之前这段时间里,我还可以研究研究。现在只有三点半。好,回头见!”“回头见。”我们的客人说;她那明媚、温柔的眼睛看看他,看看我,珠宝盒往怀里一揣,匆匆地走了。我站在窗前,看她轻盈地在街上走去,一直看着她的灰色小檐帽和一根白羽毛在黑压压的人群之中,渐渐远去,逐渐消失。

    “多么动人的一位姑娘!”我赞叹道,转向我的伙伴。

    他再点起了烟斗,垂着眼皮,靠到椅子上。“是吗,她?”他无精打采地说,“我倒没注意。”

    “你真是一架机器,是一个自动计算器。”我大声说,“你有时候其实没有一点人情味。”

    他温和地笑着。

    “至关重要的一点,”他大声说,“你在做判断的时候不要向个人品貌倾斜。一位当事人,委托人,对我只是一个单位量,问题的一个因子、因素。感情这个东西,会干扰理智,使人变得不清醒。告诉你,我平生所见的一位最美最美的绝代佳人,竟为了得到保险赔款,活活毒死三个小孩,结果被判处绞刑;我认识的一个外貌奇丑、最不讨人喜欢的男子,倒是一位大慈善家,捐赠将近二十五万英镑救济伦敦的贫民。”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不应有例外。有了破例,也就没有了定律。你研究过笔迹吗?对这个人的笔迹,你有何高见?”

    “写得比较整齐并且非常清楚,像是生意场上的人,做事不马虎,属于非常有性格的人。”

    福尔摩斯摇摇头。

    “看看几个长字母,”他说,“出头几乎都没有高过左右的一般字母,那个d像a, L像个e。有个性的人不论字写得有多难认,字的高矮总是分明的。他的k都写得摇摆不稳;大写字母显出这个人应该非常得自负。我现在出去一下。我要去找一找参考资料。这本书推荐你看看——一部不同凡响的作品。这是温伍德·里德的《成仁者》。一小时之后我就会回来。”

    我坐在窗前捧着一本书在看,但是思绪却并没有在研究这位作家的杰作。我的全部思想都专注在刚才来访的客人身上——她的一颦一笑和她生活中所遭遇的离奇事件。如果她父亲失踪的那年她十七岁的话,那以她现在就是二十七岁了,这正是青春开始消退、转到开始经历世事的阶段。我就这么坐在那里出神,直到出格的妄想闯入我的脑海。我因此急忙坐到桌前,拿出一篇最近发表的病理学论文来仔细研读,用来遏制我的妄想。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陆军军医,拖着一条伤腿,又没有什么钱,怎么能有这样的妄想?她只是这件案子里面的一个单位,一个因素——没有其它什么了。如果我前途一片黑暗,最好还是坚强地承担未来,不要再去痴心妄想,企图扭转自己的人生吧!

    三 寻求解答

    福尔摩斯直到下午五点半才回来。他满脸红光,神采飞扬,精神抖擞,在他情绪曾经非常低落之后,终于又开始大放光彩。“这件事其实没有太大的玄机,”他说,端起我给他沏好的一杯茶,“事实再清楚不过了,只能有一种解释。”

    “什么!这么快你就把问题给解决了?”我惊讶地说。

    “哦,当然并不是全部的细节。我发现了一个事实,这说明了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但是并没有告诉我全部的细节,也就是说,一些细节我还不是完全地肯定,还需要进一步了解才行。情况是这样的:我刚才查阅了《泰晤士报》的旧报,看到上面有一篇上诺伍德舒尔托的讣告,他是前驻孟买陆军第三十四团的少校,于一八八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去世。”福尔摩斯解释道。

    “恕我愚钝,福尔摩斯,我实在看不出这讣告到底说明了什么问题。”

    “看不出?这真是奇怪了。结合这个讣告和莫斯坦小姐所说的,整件事情应该是这样的:莫斯坦上尉在伦敦失踪了,而在伦敦,他唯一可能去拜访的人只有舒尔托少校,可是舒尔托少校却矢口否认,说连他到伦敦的事情都一点也不知道。四年之后舒尔托死了。在他死后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上尉的女儿就开始收到珍贵的礼物,而且一直持续了六年。直到今天,她收到了一封信,说她是受了委屈的女人。这指的是什么委屈呢?是不知父亲的生死?还是什么其它的亏待呢?还有就是礼物寄来的时间,为什么舒尔托死后马上就开始有人寄珠子给她,我猜想那个寄信人是舒尔托的继承人。他明白其中的奥秘,想借此来弥补一些什么罪过。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其它的推论来解释这些情况吗?”福尔摩斯说。

    弥补罪过为什么要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方法,做得也太玄妙了吧!并且更无法解释得是,现在才写信,为什么六年之前不写?还说这是要公正地待她,信上是这么说的。她该得到什么公正呢?如果她父亲还活着,这种想法未免过于乐观了。莫斯坦小姐方面,就你知道的,对她没有什么别的不公正吧?

    “里面有一些难题,的确非常令人费解,”夏洛克·福尔摩斯沉思着说,“今晚跑这么一趟也许能解决问题。啊,来了一辆四轮马车,上面坐莫斯坦小姐。准备好了吗?该下去了,时间稍过了一点了。”

    我拿好帽子,再拎起一根非常粗重的手杖,福尔摩斯则从抽屉里取出手枪放进口袋。非常明显,他料想到我们今天晚上的出行可能会遇上非常严重的情况。

    莫斯坦小姐身披黑色斗篷,那张动人的脸庞显得非常镇定,但又非常得苍白。我们今晚要应付的人和事,非同寻常,也许会有不测,如果她不感到害怕,说明她并不是一般的女子。莫斯坦小姐竟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地回答着夏洛克·福尔摩斯再次向她的提问。

    “舒尔托少校是爸爸非常亲密的好友。”她说,“他每次来信总会提到少校。他和爸爸一样是安达曼群岛驻军的军官,所以两人经常在一起。哦,对了,在书桌里,有爸爸的一张字条,非常奇怪,看不懂究竟是一张什么字条,也看不出什么关系来。我觉得让您看看也好,所以就带在了身上,就是这张。”

    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把纸展开,把它放平在膝盖上,拿出双透镜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这是印度的土纸。”他指出,“过去这张纸曾经一直钉在板上。纸上的图样好像是一幢大房子的建筑图,这是其中的一部分,有许多房子、走廊和甬道。有一个红墨水画的十字,十字上有模糊的铅笔字‘左侧3.37’。左角上有个奇怪的符号,好像象形文字,是连在一起的四个十字。边上还有一些字,写得非常粗糙潦草,‘四签名——乔纳森·斯莫尔,穆罕默德·辛格,阿卜杜拉·汗,多斯特·阿克巴尔。’我也一样,看不出这与本案有什么关系。不过这肯定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才被小心地夹在票夹里,因为两面都一样的光滑平整。”

    “这是我们从他的票夹里找到的。”

    “嗯,你要把它保存好,莫斯坦小姐,以后也许它会对我们有用处。我开始觉得这个案子,可能比我起初想象的要深刻与复杂得多,我必须得重新考虑一下。”他紧靠着车座椅背,双眉紧锁,目光凝滞,看得出他已陷于沉思。莫斯坦小姐和我小声地交谈,说着此行不知是怎样的结果。我们的同伴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到达我们的目的地,也没开口。

    九月的天,虽然还不到晚上七点,已经感到有一种丝丝凉意。暗淡的天空上低低地压在头顶,几朵沉甸甸的灰云一直团聚着,一直弥漫着的大雾像丝丝细雨一样浓密,整个城市也被笼罩在其中。街道被湿气浸过显得泥泞不堪。立在沿河滨街道上的成排的一盏盏路灯照射出柔和的黄色光芒,透着雾气晕成了一团团朦胧混沌的光圈,一圈圈昏暗沉郁的光圈有气无力地落在泥泞、污泥飞溅的人行道上。

    道路两边店铺的橱窗里透过一层层浓雾,露出耀眼炫目的黄光,射到人声鼎沸的大街上,不停地跃动。看着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我突然想到,这一张张脸在一道道迷离的光束中匆忙闪过,偶尔显露出怪异而荒诞的幽灵相,或是带着悲苦,或是带着欢乐,有些人形容枯槁,有些人面容春光满面。就如同全世界的所有人类一样,他们从黑暗中匆匆忙忙来到光明,又匆匆忙忙地从光明回归黑暗。

    我原本不是一个多愁善感、喜欢伤春悲秋、容易受情感影响和任意摆布的人,但此时此刻,在这样一个昏暗沉郁、让人沉闷的夜晚,加之我们即将参与的这件凶吉未卜、前途未知的离奇案子,不免让我感到神经紧绷,心情也跟着变得凝重起了来。莫斯坦小姐苍白的脸上也露出紧张的神情,不难看出此时她也和我有着相同的感觉。唯独福尔摩斯一人不受周围的环境与纷扰的影响。他打开记事本,把它摊在膝头,借着袖珍的小小的烛光不断地在上面写些数字和备忘录。

    此时莱西厄姆剧院的旁边的入口处已经非常拥挤了。前方,双轮马车、四轮马车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男士们穿着笔挺的礼服、雪白的衬衫,带着一个个围着围巾、珠光宝气的女士,从车上下来走进剧院。按照约定,我们向第三根柱子走了过去,还没有等我们走到那里,一个身材短小、面孔黝黑、车夫装扮的男人就走上前来招呼我们。

    “请问您是莫斯坦小姐吗?这两位是和您一起的吗?”他问道。

    “没错,我是莫斯坦小姐。这两位是和我一起的,他们是我的朋友。”她回答道。

    他用一对灼灼闪光的眼睛望着我们,眼神里满是怀疑。

    “请原谅,小姐。”他用严厉、类似命令的口吻说,“我必须要您保证,这两位不是警察。”

    “我可以向您保证。”她回答道。

    听到保证之后,那人一吹口哨,一个小瘪三牵来了一辆四轮马车,他打开车门。迎接我们的那个人跳到了车夫座上,随后我们三个也跟着上了车。还没等到我们坐稳,车夫就扬鞭赶车,我们立刻消失在雾气迷蒙的街道上。这种情况实在非常难让我们放心。在这样一个九月的四周满是雾气的夜晚,我们坐进了一个陌生人驾驶的马车里,既不知道要被带往何处,也不清楚究竟有什么事等着我们。或许们跑这么一趟完全是某个人的恶作剧,不过这不可能,不用往这方面去想,那么我们就应该相信此行一定会有什么重要的收获,我们不会白忙一场的。

    莫斯坦小姐的神情从刚才就一直那么沉着冷静,但我知道她实际上心中应该忐忑不安的,为了能给她一些鼓励与抚慰,我试着找些轻松的话题,于是我给她讲述了我在阿富汗时的历险经历。我大概地说了一天深夜里,一支滑膛枪是怎样进入了我的帐篷,我又是怎样扣动了一支双筒枪最终击毙了小老虎的。但是,说实话,我当时自己也心神不定,为未知的结果忧心忡忡,所以讲故事时不免颠三倒四,以致到了现在,莫斯坦小姐常常还会把我讲的那则生动的故事当笑话来取笑我。马车一路狂奔,一开始我还能分得清方向,可是马车越走越远,四周雾气浓密,加上我对伦敦并不非常熟悉,非常快就辨不清东西南北了。只知道我们离出发地已经非常远了,其它一概不知。好在夏洛克·福尔摩斯一直分辨得出我们所经过的地方,无论是广场,还是弯弯曲曲的小街,马车所经过的地方他都能一一复述出来。

    “罗彻斯特街,”他看着窗外说,“这是文森特广场。现在我们要走进沃克斯霍尔桥路了。可以肯定我们是从萨里区边上过去的。是的,没错。现在上桥了,不一会你们就能看见河了。”

    果然我们看见了泰晤士河。街灯照着宽阔的、静静的水面。瞅了一眼河光水色,马车非常快驰向河对岸,转进迷宫般的街道。

    “沃滋沃思路。”我的同伴说,“修道院路。拉克雷尔巷。斯托克维尔广场。罗伯特街。冷港巷。这个方向不像是什么高档的地段。”

    我们的确来到了一个陌生可疑的郊区地方。都是一排排灰暗的砖墙房,转个角才见几家粗俗、刺眼的酒店突然出现。随后就是一栋栋二层楼的别墅,每栋楼前都有小花园。接着又是一排排望不到头的砖墙房,都是新建的,非常显眼——大城市向郊外乡村伸出的可怕触手。最后马车停在了一式的沿街排屋的第三个屋门前。这么些房子都漆黑无光没人住,我们停车的这一栋,除了厨房的窗有一线微光,也同周围邻屋一般黑暗。可是门一敲就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印度仆人,戴黄包头,身穿肥大的白衣,缠黄腰带。在这郊区的三等普通住屋门口出现一个东方仆人,就肯定不是普通的人家了。

    他说:“我的主人正恭候您光临。”

    这个仆人还没说完就听见里屋传出一个尖嗓音:“请他们直接来我这儿吧!吉特穆特迦[23]!直接带到我这里来。”

    四 秃头男子的故事

    跟着印度仆人,我们几个人进了屋,一条普普通通、略显杂乱、灯光昏暗、设施简陋的通道过后,是一扇门,我们靠右边站着。他推开门,黄色的灯光从屋内射出,我们看到一个不太高的尖头顶的人,秃头,头顶非常得光亮,四周围着一圈红发,恍若枫树丛中的一座光秃秃的山顶。他神情多变,时而微笑,时而又愁容满面,没有一刻的是正常的,天生就一副下垂着的嘴唇,露出黄色参差的牙齿,虽然他总是用手遮住脸的下半部分,却也不见得能遮丑。虽然已秃顶,但他看来还非常年轻,实际上他也只不过是仅仅刚过三十岁。

    他一直高声重复道:“莫斯坦小姐,我愿为您效劳。”“先生们,我愿为你们效劳。请进到我这间小屋子来吧!房间非常小,小姐,但都是按照我所喜欢的样式布置的。这是在荒老的伦敦南郊沙漠中一个小小的文明绿洲。”

    我们对这屋子里的景象都感觉非常的惊奇。屋子的建造和摆设不是非常相符合,好象一颗最美丽的钻石镶嵌在一个铜底座上。窗帘和挂毯都极其华丽讲究,中间露出精巧的画镜和东方的花瓶。又厚重又柔软的琥珀色和黑色的地毯,脚在上面非常舒适,就象走在了绿草地上。两张大虎皮横铺在地毯上,屋角的席子上放着一只印度大水烟壶,更显出一种富有东方意味的华美。屋顶中央隐隐现出一根金色的线,悬挂了一盏银色的鸽子形状的挂灯。点燃灯火时,空气中散发出一阵清香。

    这小个子的人仍旧是神色不宁,微笑着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塞笛厄斯·舒尔托。您当然就是莫斯坦小姐啦,这两位先生……”

    “这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华生医生。”

    他非常兴奋地叫道:“啊,一个医生?您带着听诊器吗?我可不可以请您,您能不能给我听一下?麻烦您啦,我心脏的瓣膜可能有些毛病。大动脉可能还好些,但关于我的瓣膜,我还是要听一听您的宝贵意见。”

    我听了一下他的心脏,除了他因为恐惧而全身颤抖之外,没有其他的毛病。我说:“您的心脏非常正常,请必着急,您就放心吧!”

    他轻松地说:“莫斯坦小姐,请您原谅我这么着急,我经常感觉非常得难受,总怀疑我的心脏出了问题。既然这样,我非常高兴。莫斯坦小姐,您的父亲要是能够控制自己,不伤害自己的心脏,可能他现在还能健在呢。”

    我不禁怒火上冲,真想打他的脸一拳。这种话应当小心谨慎,怎能这样直接说出来呢?

    莫斯坦小姐坐了下来,脸色苍白。她说:“我心里其实早就清楚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他道:“我能尽可能把我知道得事情告诉你,并且还可以主持公道;不管我哥哥巴索洛缪想说什么,我都是要主持公道的。今天您能和您的两位朋友一起来,我实在是非常得高兴。两位先生不只是您的保护者,还可以为我要说的话和要做的事作个见证。咱们三个可以一起对付我哥哥巴索洛缪,可是咱们不要外人参与——不要警察或官方。咱们可以不用外人的帮助而完美地解决自己的问题。如果把事情公开的话,我哥哥巴索洛缪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他坐在矮矮的靠椅里面,用没有神采的含满泪水的蓝眼睛看着我们,等待着我们的回答。

    福尔摩斯说:“我本人可以保证,无论您告诉我们什么,我都不会对别人提起的。”我也点头表示赞同。

    他说:“那太好啦!那太好啦!莫斯坦小姐,我能不能敬您一杯香槟酒或透凯酒?我这儿没有其它的酒。我打开一瓶好吗?你不喝?好吧,我想你们不会反对我抽这种有柔和的东方芳香的烟吧。我神经有点紧张,我认为我的水烟是无与伦比的镇定剂。”

    他点上大水烟壶,烟从烟壶里的玫瑰水里缓缓地冒了上来。我们三人围坐成一个半圆,伸着头,双手托着下巴,这个怪异而又激动的小个子,光秃秃的脑袋,坐在我们中间,手足无措地不安地抽着烟。

    他说:“当我决定和您联系的时候,原想告诉您我的住址,可是又怕您不懂事,带了不合适的朋友一起过来。所以我才这么安排,让我的仆人先同你们见面,对他的随机应变能力我非常信任。我吩咐他,如果情况不对,就不要带你们一起来。我事先的谨慎安排希望能够得到您的谅解,因为我不喜欢与人来往,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个性情孤傲的人,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警察这样的人更不文雅的了。我天生不喜欢任何粗陋俗鄙的人,我非常少与他们交往。我的生活,你们可以看见,四处都是文雅的氛围,我可以自称为艺术鉴赏家,这是我的爱好。那幅风景画真的是柯罗[24]的真迹,有些鉴赏家可能会怀疑那幅萨尔瓦多·罗萨[25]的作品是赝品,可那幅布盖娄[26]的画的确是真品,我特别喜欢现在的法国派。”

    莫斯坦小姐说:“舒尔托先生,对不起。我过来是因为您有话要说,时间也已经不早了,我希望我们的谈话能简短一些。”

    他回答:“至少也需要一点时间,因为我们还得一起去上诺伍德找我哥哥巴索洛缪。咱们都得去,我希望咱们能赢过他。我以为合情合理的方法他却不以为然,所以他对我非常得不满意,昨晚我曾和他争论了非常久。你们想象不到愤怒时候的他,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人。”

    我不免忍不住插嘴道:“如果咱们还要去上诺伍德,能不能马上就动身?”

    他突然大笑起来,连耳根都发红了,说道:不行,如果突然跟你们一起去,我还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呢!我得事先有所准备,把咱们彼此的处境先说一下。你们要了解情况才行,第一件我要告诉你们的事,就是这个故事里有几件连我自己也都还没有搞清楚的事。我只能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那些事实。

    你们可能听说过我的父亲,就是以前在印度驻军里的约翰·舒尔托少校。大约十一年前他退休了,之后才住到上诺伍德的樱沼别墅里。在印度,他发了一大笔财,带回大批贵重的古玩和一大笔钱,连同几个印度用人。于是,他买了一幢房子,过着非常舒适自由的生活。巴索洛缪和我是双胞胎兄弟,父亲只有我们两个儿子。

    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莫斯坦上尉的失踪所引起的社会轰动。具体情况我们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因为知道他是我们父亲的朋友,所以常常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谈论这件事。有时候他也跟我们一起猜测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我们完全没有怀疑过这整个的秘密只藏在他一个人的心里——只有他知道阿瑟·莫斯坦的下落。

    但我们确实也知道一些秘密——有些可怕的事情——存留在我父亲的脑海里。他轻易不敢独自出门,还特别雇了两个拳击手作为樱沼别墅的看门人。哦,对了,今天给你们赶车的威廉就是其中一个,他获得过英国轻量级拳赛的冠军。我父亲从来不提他所害怕的究竟是什么,他对装着木腿的人尤其留意,特别防备。有一次他还拿枪打伤了一位装着木腿的人,后来才知道这人只是个上门推销东西的普通商贩,我们因此赔了一大笔伤残费才算了结。一开始,我和哥哥都以为父亲是一时冲动,后来经过了非常多的事情,我们才慢慢改变了想法。

    那是一八八二年的春天,父亲收到了一封来自印度的信,受到了非常大的打击。他在吃早餐时看的信,看完后差点晕过去,之后就病了,直到他死去。信里面写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我们也从来也没有发现过,不过在他手拿这封信时,我从一旁隐约看到信非常短,字迹非常潦草。父亲一直患有脾脏肿大的毛病,这下子,病情就突然恶化了。快到四月底的时候,医生已经断定他没有希望了,把我和哥哥叫去听他的遗嘱。我们一进房间,就看到他呼吸急促地靠在高枕上。他说:锁上门,到床边来。我记得他紧紧地握着我们的手,因为痛苦羞愧而又情绪激动,所以断断续续地跟我们说了一件惊人的事。现在,我尝试用他的原话来给你们复述一遍。

    他说:‘我快要死了,这一辈子有一件事情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头,那就是对待莫斯坦孤女的行为,我感到非常的惭愧。因为不可饶恕的贪婪,害她没有得到这些本属于她的财宝——这其中至少有一半是她的。可笑的是,我也一直没有使用过这些财宝——这份贪婪实在是愚蠢。仿佛只有感觉到财宝藏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就再也不舍得分给别人。你们看,盛金鸡纳霜药品旁边的那一串珍珠项圈,本来是为了送给她而专门挑出来的,可就算是一串珍珠项圈我也难以割舍。儿子们啊!你们应该把阿格拉财宝公平地分给她。不过一定要在我死后才能给她,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不要给她——即使是那串个项圈也不要给她,因为就算病重到这个地步,也说不定我还会康复呢。’

    他接着又说:你们一定想知道莫斯坦是怎么死的吧!非常多年以来,他的心脏就一直非常的衰弱,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印度的时候,我和他经过许多惊险事故,终于获得了一大批财宝。我把它们带回了英国。在莫斯坦抵达伦敦的当天晚上,他就风尘仆仆地赶来要他应有的一份儿。他从车站走着过来的,是已故的忠心老仆拉尔·乔达开门请他进来的。我和莫斯坦因为财宝的分配问题产生了分歧,争论得非常厉害,莫斯坦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要说什么,突然把手放在胸前,脸色一变,一头撞在了装宝贝箱子的一角上。我立刻就去扶他,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死了,我当时完全吓呆了,非常慌乱。我坐在椅子上,非常久没动,不知如何是好,思绪完全混乱,刚开始我想到了报警,可是转念一想,按照当时的情景,恐怕自己肯定要被指控为凶手。因为他是在我们争论的过程中咽气的,他头上的伤口也对我非常不利。还有,在法庭上一定会问到财宝的来源,这更是我绝对不能说的秘密。他告诉过我:没有人知道他来这里。所以当时我想,这件事似乎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

    ‘正当我在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忽然看见仆人拉尔·乔达正站在门口。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还随手关上了门,说道:’不要担心,我的主人。只要咱们把他藏起来,就没有人知道你害死了他,不是吗?‘我道:’我没有杀死他。‘拉尔·乔达摇着头笑着说:’我都听到了,主人,你们在争吵,接着他就倒了下去,不过您放心,我一定会保守这个秘密的,趁着家里的人们都睡着了,我们把他埋了吧!于是我就决定,连自己最忠实的仆人都不相信我,我怎么可能希望坐在陪审团席位上的十二个愚蠢的商人会认为我无罪吗?当晚我就和拉尔·乔达把尸体给埋了,几天之后,伦敦的报纸就都刊登了莫斯坦上尉失踪的新闻。现在你们都知道了,其实莫斯坦的死非常难说是由于我的过失。但我知道我有罪,我犯的错是除了掩藏尸体外还隐藏了财宝,我不仅得到了自己应该得到的,还霸占了莫斯坦那份,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把这些财宝归还给他女儿。

    ‘你们靠过来,我告诉你们财宝藏在哪儿,财宝就藏在……’话还没说完,他脸色就突变,两眼直盯着窗外,张大嘴,用一种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声音喊道:‘赶出去!把他赶出去!一定把……赶出去!’我们立刻回头看着他所盯着的窗户。黑暗里一双狰狞的眼睛正在凝视着我们。我们可以看到他那在玻璃上面被压得发白的鼻子。这是一张多毛的脸,有一双刀剑一般的眼睛,还有恶狠狠的表情。我们兄弟两人急忙跑到窗前,但那人已经不见了。再回头,只见父亲脑袋下垂,脉搏已经没有了。

    “那晚我们检查了花园的每个角落,除了窗台下花床上有个明显的脚印之外,这位不速之客并没有留下任何确切的证实,原来有一帮人正在我们屋子附近对我们进行秘密监视。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父亲卧室的窗户洞开着,而他的橱柜和箱子全部被搜查过了,箱子上还钉着一张破旧的字条,上面潦草地写着‘四个签名’。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跟秘密来过的人有什么关系,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虽然所有的东西都被翻过了,但是父亲的财物并未被盗。我和哥哥隐约地感觉,这件事情与父亲平常的恐惧是有关系的,但这只是我们的猜想,直到今天,这仍然是一桩完全不能破解的疑案。”

    这个小个子秃头重新点着了水烟壶,连吸了几口,若有所思。我们围坐着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这个离奇的故事。而莫斯坦小姐在听到有关她父亲去世的那一段时,脸色变得惨白。我担心她会晕过去,看到旁边桌上放着的一个威尼斯式的水瓶,就顺手给她倒了一杯水喝,她这才缓缓恢复了过来。夏洛克·福尔摩斯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我不禁心想:现在好了,他再也不用抱怨人生枯燥无味了,至少眼下就有一个难题要对他的智慧进行一次大的考验。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面带微笑看着我们,仿佛因为叙述的故事带给我们带来非常大的影响而显得非常自豪,一边吸着水烟壶,一边接着往下说。

    他说:“你们可以想象,因为听到了我父亲说的财宝,我和哥哥都感到非常的高兴。之后的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挖遍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但什么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一想起这些财宝隐藏的秘密竟然永远地留在了他临终的嘴里,就让人发疯。从那个挑出来的项圈,我们就可以判断这批遗失的财宝是多么值钱。关于这条珍珠项圈,我跟哥哥巴索洛缪也曾经有过讨论。毫无疑问这些珍珠是非常贵重的,他也有些难以割舍。在对待朋友这方面,他继承了跟父亲一样的缺点。他认为,如果把项圈送出去,可能会引起些无聊的闲话,最后还会给我们带来非常多麻烦。而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有劝说我哥哥先找到莫斯坦小姐的住址,然后定期给她寄去一颗拆下来的珍珠,这样至少能让她生活无忧。”

    我的同伴听了,诚恳地说道:“您这么做真是太感人了,真是善良啊!”

    这矮小的人不以为然地挥手道:“我们只是你们的财产的保管者,这是我的看法!可是我哥哥的见解和我不同。我们自己有非常多财产,我也不希望再多。再说对于这位年轻小姐做出卑鄙的事也是情理难容的。”鄙俗为罪恶之源“这句法国谚语是非常有道理的。由于弟兄双方对于这个问题的意见不同,最后只好和他分开住,我带着一个印度仆人和威廉离开了樱沼别墅。昨天我发觉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宝物已经找到了。我才立刻和摩斯坦小姐取得了联系,现在只剩了咱们一起到诺伍德去向他追索咱们应得的一份宝物了,昨晚我已经把我的意见向我哥哥巴索洛谬说过了。也许他并不欢迎我们,可是他同意在那里等着我们。”

    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的话说完了,坐在矮椅子上手指不住地抽动。我们全都沉默无言,我们的思想全都集中在这个奇异事件的发展上面。福尔摩斯第一个站了起来。

    他说:“先生,您从头到尾做的全都非常圆满,也许我们还可以告诉您一些您还不知道的事情作为报答呢。可是正如摩斯坦小姐方才所说的,天色已晚了,咱们还是先办正事要紧,不要再耽误了。”

    我们的新朋友把水烟壶的烟管盘起来,从幔帐后面拿出一件羔皮领袖的又长又厚的大衣。虽然晚上还非常闷热,他却从上到下紧紧地扣上了钮扣,最后戴上一顶兔皮帽子,把帽沿扣过耳朵,除了他那清瘦的面孔以外,他的身体任何部分都已遮盖起来。当他引导我们走出甬道的时候,他道:“我的身体太弱,我只能算一个病人了。”

    我们的车在外面等候着,对我们的出行明显已经做好了准备。他道:“巴索洛谬是个聪明人,你们猜猜他怎样找到宝物的?他最后的结论断定宝物是藏在室内。他把整所房子的容积都计算出来,每个角落也小心量过了,没有一英寸之地被他漏算的。他最后发现了这所楼房高度是七十四英尺,可是他把所有的各个房间的高度都分别衡量了。用钻探方法,确定了楼板的厚度,再加上室内的高度,总共也不过是七十英尺。一共差了四英尺。这个差别只有在房顶上去找。他在最高一层房屋的用板条和灰泥修成的天花板上打穿了一个洞。在那儿,一点也不错,就在上面找到了一个封闭着的、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屋顶室。那个宝物箱就摆在天花板中央的两条椽木上。他把宝物箱从洞口里面取了下来,看到了里边的珠宝。他估计这批珠宝的总值肯定要超过五十万英镑。”

    听到这个天文数字,我们顿时惊呆了,睁大了眼睛相互望着彼此,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果我们能替莫斯坦小姐争取到她应得的那份财产,帮助她获得她理应享有的权利,补偿她多年来一直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和委屈的话,毫无疑问,她将由一个贫困的女家庭教师摇身一变成为英国最有钱最富裕的财产继承人。作为她忠实的朋友,所有人都为非常快就要降临在她头上的、她即将获得的幸福生活而感到由衷的喜悦,大家纷纷对她表示最热烈的祝贺。可是我实在非常惭愧,我的私心完全盖过了良心,也许正是因此,感到有如一大块巨石牢牢地压在心上。言不由衷地随口说了几句庆祝道喜的话之后,我垂头丧气地呆坐在那儿,低头不语,完全被忧郁和焦虑的情绪所笼罩,最后甚至连我们的新朋友说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非常显然,他患有忧郁症,我隐约记得他好像说了一连串的症状,之后还从皮夹里掏出了许多秘方,并希望我能对这些秘方的内容和作用稍加解释,天知道,我祈祷他可以把我那天晚上对他的指导全都忘掉。福尔摩斯说记得听到我建议他服用大剂量的番木鳖硷[27]当做镇定剂,还嘱咐他不要服用两滴以上的蓖麻油。终于,车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车来打开车门的时候,我这才才松了一口气。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扶莫斯坦小姐下车,嘴里念叨着:“到了,这里就是樱沼别墅。”

    五 樱沼别墅的悲剧

    我们到达今晚冒险旅程的最后阶段的时候,已是将近十一点钟了。伦敦的浓雾已经消失了,夜色明朗,温暖的西风吹散了乌云,半个月亮从云中露出来。尽管已经能够向远处看得非常清楚了,可塞笛厄斯·舒尔托还是拿下了一只车灯,想要把我们的路照得明更亮一些。樱沼别墅建在一个广场上面,四周有非常高的石墙环绕,墙头边缘插着碎玻璃片。一扇狭窄的钉着铁夹板的小门是唯一的入口。舒尔托在门上砰砰地敲了两下。里边传出一个粗暴的声音:“谁?”

    “我呀,麦克默多。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这里?”

    门里边传出了非常重的埋怨的声音,然后是钥匙的响声。门向后打开,走出一位矮小而强壮的人,提着灯笼,站在门的内侧。黄色的灯光照亮他朝外探出的脸和一双闪烁的多疑的眼睛。“塞笛厄斯先生,是您吗?但是他们是谁?没有主人的命令我不能让他们进来。”“不能请他们进来?岂有此理!麦克默多,我昨天晚上就告诉哥哥今天会带几个朋友一起来。”“可是塞笛厄斯先生,他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我没有听到他的任何吩咐啊!您知道主人的规矩的,我可以请您进来,但您的朋友们只能暂时等在外面了。”

    塞笛厄斯·舒尔托瞪着他,看起来非常得尴尬。这完全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几乎叫着说:“不可能!太不像话啦!我为他们作保证还不行吗?你没看到这里还有一位小姐吗?难道让她深夜等在大街上啊。”

    “实在对不起,塞笛厄斯先生,这几位是您的朋友,但他们不是主人的朋友。主人付我工钱就是让我尽职尽责地守卫,既然这是我的职责,我就应当做到。您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识。”守门人依然坚持。

    这时,一旁的福尔摩斯温和地说道:“麦克默多,你总该认得我吧!我想你不会忘的。四年前在爱里森场子里为你举行的拳赛,我还跟你打过三个回合呢!我就是那个业余拳赛员啊!”

    这拳击手叫道:“老天!您是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吗?呵呵,我怎么会不记得您呢,真是的。早知道,您不如干脆给我下巴颏底下来一下您最拿手的一拳,那我早就认出您是哪位啦!可惜啊,您是个非常有天赋但是不思进取的人!要是您一直练下去,前途是无可限量的呀!”

    福尔摩斯冲我笑着说:“先生,你看,就算我一事无成,至少还能找到一种职业。咱们的朋友一定不会再让我们大半夜在外面受冷了。”

    他答道:“请进来吧,先生,请您的朋友全部都进来吧!塞笛厄斯先生,真是对不起了,主人的命令非常严格,我必须要知道您的朋友是什么人,我才敢让他们进来,请您包涵啊!”

    于是我们这些人跟着守卫进了门。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弯弯曲曲穿过一片荒芜的空地,一直通到一所形状方正而结构平常的大房子,房子周围是一片生长茂密的树丛,树叶把房子遮盖得非常的严密,只露出屋顶的一角,在月光下显得异常隐蔽。房子非常大,阴森沉寂到让人不寒而栗,就连塞笛厄斯·舒尔托都有些不安,手提灯在他颤抖的手上发出紧张的瑟瑟声。他小声说:“我想这儿一定是出什么事了,我明明告诉过巴索洛缪,我们今晚会过来,但他的窗户怎么连一点光亮都没有。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福尔摩斯问:“他平时也是这样戒备森严吗?”

    “是的,他和父亲的个性非常像,您知道,他是父亲的爱子,有时我想,父亲告诉他的比告诉我的要多。你看,那是就是巴索洛缪的窗子。窗户被光照得非常亮,但是我想里边没有点灯。”

    福尔摩斯说:“这里边没有任何灯光,但我看到门边的那个小窗里闪着灯光。”

    “哦,那里啊,那是女管家的房间,就是博恩斯通老太太的屋,看来她还没睡,我想她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们的,你们在这儿稍等一下,我先进去看看,因为她事先还不知道,我们一起进去的话,她会觉得非常奇怪。可是,嘘!你们看那是什么?”

    塞笛厄斯发现了什么,他把灯高高地举着,手的颤抖使灯光摇摆不定。莫斯坦小姐握着我的手腕,用近乎掐的力量。我们都紧张地站在那里,心跳非常快,侧耳倾听着。

    突然,一阵凄厉恐惧的女人的叫喊声从这所巨大的漆黑的房子里传出,一下子划破了整个夜晚的宁静。

    塞笛厄斯紧张地说道:“这是博恩斯通太太的声音,房子里只有她一个女人。请在这里稍微等一下,我马上回来。”他赶忙跑到门前,用他习惯的方式敲了两下。

    门开了,一位身材高大的妇人,像见了亲人一样把他请了进去:“哦,塞笛厄斯先生,您能来实在太好啦!您来得太巧啦!哦,塞笛厄斯先生!见到您真高兴!”这些喜不自禁的话,直到门关上了,仍然有回音在回荡。

    福尔摩斯提着塞笛厄斯留给我们的灯笼,缓慢地、仔细认真地查看着房子周围和堆在空地上的大摊垃圾。莫斯坦小姐站在我身边,手紧紧握在我手里。

    爱情就是如此玄妙,前一天,两个人还素未谋面,今天也没有对彼此说过一句情话,而此刻,我们竟然会不约而同地互相紧握,彼此依靠。后来每当我们回想起这件事就觉得非常的有意思,但在当时,那完全是一种自然流露。据她后来说,当时的感觉是,只有依靠着我才能感到安慰与保护。我们两人就像小孩一样,手牵手站在一起,心中坦然没有任何顾忌,似乎对四周的危险丝毫不在意。

    她向周围张望着说:“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好像全英国的鼹鼠都跑到这儿来了。我只在白拉莱特[28]附近的山边看到过同样的景象,当时探矿队正在那儿钻探。”福尔摩斯说:“别忘了,这儿也经过了无数次的挖掘,他们花费了六年的时间来寻找财宝,这地好像沙砾坑一样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这时候,房门忽然打开,塞笛厄斯·舒尔托仓皇地朝外面跑出来,双手前伸,眼里充满了恐惧。

    他大叫着:“巴索洛缪出事儿了!巴索洛缪出事儿了!吓死我了!我受不了了。”他确实是惊恐万分,神情就像是一个惊慌失措逃跑求助的小孩儿,不停痉挛的、毫无血色的脸从羔皮大衣的领子里露出来。

    福尔摩斯坚定、干脆地说:“我们进屋!”

    塞笛厄斯附和着:“快进!请进!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们跟着他进入甬道左侧女管家的房间,这个老太太正惊魂未定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但一看到莫斯坦小姐仿佛就得到了安慰,情绪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归宿。

    她激动地对莫斯坦小姐哭诉道:“哦,老天,瞧您的脸多美,温柔又安静!看到了您,我觉着好多了!我这一整天呀,可真是够受的了!”我的同伴轻拍着她满是皱纹的手,低声地说了几句抚慰她的话。老太太惨白的脸这才逐渐红润起来。

    她跟我们说:“主人把自己锁在房里,也不跟我答话,我一整天都在这里等他使唤。他平时倒是经常喜欢一个人呆着,但是今天太奇怪了,所以一个钟头之前,我担心出事,就上楼来从钥匙孔往里偷看一下。塞笛厄斯先生,您一定得要上楼一趟,您一定得亲自去看看!十年来,无论是在巴索洛缪先生悲伤高兴还是发火的时候,我都没有看见过像他现在的这副表情。”

    我们决定上去看看。夏洛克·福尔摩斯提着灯在前面带路,塞笛厄斯害怕得双腿打战、牙齿作响,甚至还需要我搀扶着走勉强上了楼。福尔摩斯上楼时,两次掏出放大镜,仔细查看那些留在楼梯棕毯上的泥脚印。他提着灯,一边左右观察着什么,一边不缓不急地上楼。莫斯坦小姐则待在楼下,跟惊魂未定的女管家做伴。三节楼梯过后是一条非常长的过道,左侧有三扇门,右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印度挂毯。福尔摩斯依然一边慢步走着一边有条不紊地观察着。我们跟在后面,长长的身影投射在过道上。到了第三个门前,福尔摩斯大声地敲着门,但里面没有回答,他又试图旋转门把,用力推门,也没有推开。钥匙已经过了扭转,因此钥匙孔并没有被整个封闭住。我们把灯紧贴门缝,可以看到里面用了非常粗的门锁倒闩着。夏洛克·福尔摩斯俯身从钥匙孔向里看了看,立即又站了起来,倒吸一大口凉气。

    我从来未见过他如此激动。他说:“华生,这里的确是有点恐怖,你来看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我从钥匙孔向里一瞧,吓得立刻退了回来。惨淡的月光直射屋内,隐隐约约好象有一张悬在半空中的脸在注视着我,脸以下的部分都淹没在黑影里。这张脸与我们的新朋友塞笛厄斯的脸一模一样,一样的光亮的秃顶,一样的一圈红发,一样的惨白,但表情却是死板板的。脸上露出一种恐怖的狞笑,一种极不自然露齿的笑。在这样安静和月光照耀下的屋子里,看到这样的一张笑脸,比看到一副愁眉苦脸的面孔更令人毛骨悚然。屋里的脸同我们那小个子的朋友非常相像,我不免转过头来看一看他是否还在。突然我又想起来他曾经告诉过我们,他们两人是双胞胎兄弟。

    我对福尔摩斯说:“这太恐怖啦,该怎么办呢?”他回答:“一定得把门打开。”说着便朝着门踢了上去,把全身的重量全都加在锁上。门响一下,可是并没有打开。我们一起合力猛撞,这次砰的一下,门锁断开了,我们便进入了巴索洛缪的房间。

    这屋子非常的象一间化学试验室。面向门的墙上放了两层带玻有塞子的玻璃瓶。桌上都是本生灯、试验管和蒸馏气。墙的一角上还有许多盛放酸类的瓶子,瓶子外面笼着藤络。其中的一瓶好像已经破了,流出一股黑色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什么刺鼻的柏油的气味。屋子的一边,一堆散乱的板条和灰泥之上,架着一副梯子,梯子顶上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可以容一人出入。梯子下面的地上零乱地盘放了一卷长绳。桌子旁边的一把有扶手的木椅上,坐了这个房间的主人,他的头歪靠在左肩上,面露狞笑。他已开始僵硬变冷,显然是已经死了非常长的时间。不只他的面孔表情看起来非常特别,就连他的四肢也扭曲得与正常的死人不一样。他扶在桌上的一只手边,有一个奇怪的器具——一根粗糙的棕色木棒,上面用粗麻线捆了一块石头,好像一把锤子。旁边有一张从记事本上撕下的破纸,潦草地写了几个字。

    福尔摩斯看了一眼,又递给我。他扬起眉毛说:“你看一看。”在手提灯的光照下,我惊惧地看到上面写着“四个签名”。我问:“天哪,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正在弯腰验尸,回答:“谋杀!啊!果然不出我的预料,你看!”他指着一根扎在尸体的耳朵上面的头发里的黑色长刺。我说:“好象是一根荆刺。”“这就是一根荆刺。你可以拔它出来。可是得当心一点,荆刺上有毒。”我用拇指跟食指把它拔了出来。刺一取出,伤口就已经合拢了,除了一点血痕可以看出有伤口之外,非常难找到任何留下来的其它痕迹。我道:“这件事对我说来实在是太难理解了,不但没弄明白,反而更糊涂了。”他回答:“恰恰相反,各个环节都搞清楚了,现在只要再理清几个环节,全案就可以明白了。”

    自从进屋之后我们差不多已经把我们的同伴忘了。他还站在门口,还是那样地颤抖和悲伤着。忽然之间,他绝望地尖叫了起来。他道:“宝藏全都被偷了!他们把宝物都抢走了!我们就是在那个洞口把宝物取出来的,是我帮他拿下来的!我是最后见过他的人!昨晚我离开他下楼的时候,还听到他锁门呢。”

    “那个时候是几点?”“十点钟。现在他死了,警察来之后一定怀疑是我把他害死的,他们一定会这样想的。可是你们两位不会也这么怀疑我吧?你们肯定不会认为是我把他杀死的吧?要是我把他害死了,还会请你们过来吗?唉呀,天哪!唉呀,天哪!我知道我快疯了!”他跺着脚,暴怒得痉挛起来。

    福尔摩斯拍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道:“舒尔托先生,别担心,您不用害怕。先听我的,坐车去警察局报案,您答应所有的事情都配合他们,我们在这儿等着您回来。”

    这个小个子茫然地听从了福尔摩斯的话,我们听见他一路蹒跚地摸黑走下楼去。

    六 福尔摩斯的判断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说:“华生,现在我们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必须得好好的利用起来。我已经告诉你了,这桩案子基本上完全弄明白了,但是咱们也不要过分自信,免得搞错了。现在看起来似乎非常简单,其中也许还藏着更多的奥妙呢。”

    我纳闷地问他:“简单?”

    他就像老教授对学生讲解一般地回答:“当然非常简单!听我说给你听,请你坐到屋角那边去,小心脚印,别把证据破坏了。现在就开始工作吧!第一件事,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离开的?屋门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开过,那么窗户呢?”他拿着灯向前走着,根本不像是在跟我讲话,倒像自言自语地大声嚷嚷着:“窗子是从里面关好的。窗框也相当结实。两边没有合叶。咱们来打开它。近旁没有下水管道。房顶也非常远。但是,却有人站在窗台上过。昨天晚上下过小雨。看,窗台上有个脚印,这儿有一个圆形的泥印,地板上也有,桌旁还有一个。华生,瞧这里!这个应该是最好的证据啊。”

    我看了看那些清晰的圆形的泥印,说:“不对,这根本就不是脚印。”

    “没错,这就是留给我们的更重要的证据。一根木桩的印痕。你瞧窗台上面的是靴子印……一只后跟镶着宽铁掌的厚底靴,一旁是木桩的印迹。”

    “啊,难道这就是那个装着木腿的人?”

    “是的。而且,还有另一个人……一个非常身手敏捷、智慧超凡的同谋。医生,请问你能从那堵墙爬上来吗?”

    我探出头向窗外看了看,月光明亮,依然照在原来的那个屋角上。根据目测,我们离地最少有六丈多高,而且墙面非常光滑,连个砖缝也没有,因此我答道:“不能,这里根本没有办法爬上来。”

    “对!如果没有人帮忙,是不可能爬上来的。可是这里如果有你的一个朋友,用放在屋角的那根粗绳,一头紧紧地系在墙上的大环上,另一头扔到你手上,我想只要你有点力气,哪怕装了一条木腿,也一定能顺着绳子爬上来。下去的时候当然也可以按照同样的方法,然后你的同伙再把绳子拉上来,从环子上解下,关上窗户,从里面关牢,再按照原路离开。”

    他接着说:“别忘了,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那个装着木腿的家伙虽然爬墙的技术还可以,但绝对算不上一个非常好的水手。他的手可不像习惯了爬桅杆的水手的手掌那样坚实。用放大镜可以看到绳子上有不止一处的血迹,特别是末端更加明显。所以,可以断定,他在顺绳下滑的时候,速度非常的快以致于把自己的手掌皮磨破了,可见他心情非常的着急。”

    我说:“这么说听上去没什么问题,但事情怎么越来越玄乎了呢。那他的同伙是谁呢?他又是怎么进的屋呢?”

    福尔摩斯沉思着重复道:“他的同伙是谁呢?还有那个同伙!这个人的确有点意思。他把这件案子弄得非常不寻常。我想这位同伙给我国的犯罪方法又开辟了一条新路子——只不过这在印度是有过先例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森尼干比亚曾发生过一模一样的案子。”

    我又接着问:“那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门锁着,窗户也非常的高,难不成是从烟囱爬进来的?”

    他答:“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是烟囱太窄,人是无法通过的。”

    我追问:“那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呢?”

    他摇着头说:“你啊,总不按照我的方法研究。我不是跟你说过非常多次吗?把绝不可能的因素都排除以后,不管最后剩下的是什么——不管这多么难以置信的——它就是事实!我们刚才说了,他不是走门进来的,也不是从窗户进来的,更不是从烟囱爬进来的。咱们也知道他不会事先躲在屋里边,因为屋里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那他是从哪儿进来的呢?”

    我叫道:“难道是从屋顶那个洞里进来的?”

    “毋庸置疑!当然是从那洞进来的。你来拿灯,我们到上面的小屋去看看——就是发现财宝的那间屋子。”他边说边爬上梯子,双手按住椽木,一用力翻上了屋顶的密室。再弯腰向下接过灯,我也跟着爬了上去。屋顶的密室大约十英尺长,六英尺宽。椽木铺架的地板中间铺了一些薄木条,上面积了一层灰泥。我们走在里面必须踩着一根一根的椽柱。屋顶是尖形的,这个也就是这房子真正的屋顶了。屋里没有任何陈设,由于灰尘长年累月的堆积,积得非常厚。

    “瞧,这就是一扇通向屋顶外的暗门,把这个暗门拉开,外面就是坡度不并不是非常陡的屋顶,也就是那个人进来的路,我们来找一下,看他有没有留下一点什么痕迹。”夏洛克·福尔摩斯手搭在斜面墙上说。他拿灯向地板上照着,今晚我第二次见到了他脸上出现的惊诧表情。我随着他的目光所指的地方看过去,也被吓得混身一阵阵发冷。

    满地都是没穿鞋的赤足脚印,一个一个非常清晰,非常完整,但是还不到平常人脚的一半。

    我轻声说:“福尔摩斯,是个小孩子做这么可怕的勾当!”

    他神色稍定之后说:“开始时我也吃了一惊,其实这件事是非常正常的。我一时间忘记了,其实本应预料到的。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察看的了,我们下去吧。”

    回到下面后,我着急地问他:“关于那些脚印你有什么看法呢?”

    他带点不耐烦地回答:“华生,请自己分析一下吧。你明白我的方法,按照这个办法实践,然后咱们互相对照结论,这样两人也可以多得出一点经验。”

    我回答:“在这些事实面前,我推断不出什么来。”

    他不假思索地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完全清楚了。我想这儿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的线索了,但我还得再看一看。”他掏出他的放大镜和皮尺,跪在了地上。他细长的鼻子,离地面只有几英寸高,圆溜溜的闪光的眼睛同鸟眼一样。他在屋里来回测量、比对和观察着。他那敏捷的动作、无声和鬼祟的行动真象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在找寻气味。我不禁联想起来:如果他的精力和才智不是去用于维护法律而是去犯罪的话,他将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罪犯!

    他一边查看,一边自言自语,最后突然暴发出一声欢快的喊叫。他说:“咱们真的是非常的幸运,问题不大了。第一个人不走运踏在了木馏油的上面。你应该能看见,在这堆难闻的东西右边,有小脚印。这装油的瓶子破了,里边的液体流了出来。”

    我问:“这个又该怎么解释呢?”

    他说:“没有什么,不过咱们马上就要逮住他了。我知道:一只狗通过嗅觉可以顺着气味找到尽头;狼群沿着气味便能够找到食物,那么一只经过专门训练的猎犬顺着这么强烈的气味,难道不是更简单吗?这是个定理,结果肯定是……但是,喂!警察到了。”

    下面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说话声与关门的声音。

    福尔摩斯说:“趁他们还没有上来,你伸手摸一下尸体的胳膊,还有两条腿。感觉怎样?”我答:“肌肉坚硬得就象木头。”

    “是的。这是非常强烈的‘收缩’,比一般的‘死后强直’还厉害,脸部的扭曲和惨笑,你有什么结论呢?”

    我回答说:“他中了植物性生物硷的剧毒——一种类似番木鳖硷的毒,会造成破伤风性症状的毒物而死的。”

    “我一看到他面部肌肉收缩的样子,就猜到这是中了剧毒。进屋之后我马上就设法弄明白毒物是怎样进入死者体内的。你也看到我找着了那根不用费力就可以刺进或者射入他的头部的荆刺。死者好像当时是直坐在椅子上,你看那针刺入的地方正对着天花板上面的洞。你再仔细看一下这根荆刺。”

    我非常谨慎地把它拿在手中对着灯光仔细察看。一根长而尖细的黑刺,一端上面有一层发亮的仿佛是一种已经干了的胶质。钝的一头被刀削过。

    他问我:“在英国有这样的荆刺吗?”

    “绝对不是。”

    “好了,现在基本可以得出比较合理的结论了。这些信息是最主要的,剩下的就太好解决了。”他一边说着话,脚步同时到达了通道。

    这时,一个穿灰衣服的胖子进了屋。他身材魁梧,稍显有点肥胖,脸色发红,肿胀的凸出的眼泡中间闪烁着一对小小的眼睛。跟在后面的是一位穿制服的警长和哆哆嗦嗦的塞笛厄斯·舒尔托。

    他喊道:“太不像话了!这算怎么回事!这些都是什么人?屋子里闹哄哄,发生什么事了?”

    福尔摩斯低着声音说道:“阿瑟尔尼·琼斯先生,您还记得我吧?”

    “当然记得了!这不是大理论家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吗?我当然记得您,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次您向我们讲述关于主教门珍宝案的起因和推论的结果,实在是太精彩了。您的确把我们带入了正途,不过我还是认为,那次主要是您自己幸运,您说是吧?”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话,明显没有喘过气来。

    “那不过是件非常简单非常好理解的案子。”

    “哦,哦,得了吧!得了吧!您看您还不好意思承认!不过,这里是怎么了?情况非常的糟糕了!真相都摆在眼前,我看用不着用理论来推测了。真幸运,我正巧为了其它的案子来到上诺伍德!接到报案的时候我正好在分局,那么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呢?福尔摩斯先生,说说您的看法吧!”

    福尔摩斯慢条斯理地说:“哦,听您刚才的意思,这个案子好像不用我给推论啊?”

    “啊,用不着,用不着……不过,我们还得承认,有时候,我是说有时候,您还真能一语中‘的’呢。据我了解,这门一直锁着的,价值五十万镑的宝贝被盗了,那么窗户的情况怎样呢?”

    “从里面反锁,不过窗台上有明显的脚印。”

    “好!那么既然窗户是关着的,脚印自然就与本案无关了,这应该是基本常识嘛。依我看,这个人非常有可能是在盛怒之下死亡的,关于珠宝的丢失。哈!我有个解释。有时候我也可以灵机一动呢。请你先出去,警长,舒尔托先生,也请出去,不过您的医生朋友可以待在这儿。福尔摩斯先生,说说吧,您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儿?舒尔托说昨天晚上他跟哥哥见过一面。假设他们当时发生争执,在争执中他哥哥一时冲动,情绪失控,就在盛怒之中死去了,于是舒尔托就趁机把珠宝拿走了。您认为这个解释怎么样?”

    “而且这个尸体还非常细心地站起来把门反锁上。”

    “哼!的确有破绽。但是,我们照常理分析,这位塞笛厄斯曾经跟他哥哥住在一起过,两人还有过争执,这是我们所知道的。现在哥哥死了,珠宝被偷了,这也是我们知道的。自从塞笛厄斯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其它人看见过他哥哥了,而且床也没有人睡过,非常明显塞笛厄斯是非常不安的,表现也非常反常。您看着吧,我对塞笛厄斯发动四面夹攻,他就法网难逃了。”

    福尔摩斯说:“不对,您根本还没有有完全弄清事情的真相呢!看这个,我有绝对充分的理由认为这是一根带毒的木刺,我们刚刚把它从死者的头皮上取下来,伤痕还在。还有这张纸,您看,写着什么,这是在桌子上捡的,另外还发现了这根镶了石头的奇怪的木棍。请问,您如何把这些东西用到您的理论上去呢?”

    这个胖侦探一听,踱了几步说:“每个方面都得到了证实。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是印度古玩,如果这根木刺有毒的话,别人可以用它杀人,塞笛厄斯也一样能用它杀人,而这张破纸条不过是一种骗人的把戏,用来故弄玄虚的。我认为,唯一值得产生疑问的是,他是怎么出去的呢?啊!对了,房顶上还有个洞。”他又矮又胖,一定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梯子,然后从洞口塞进了屋顶室。接着我们就听到他非常高兴地喊着他发现了通入屋顶的暗门。

    福尔摩斯无奈地说:“有时候,他也能找到这些所谓证据,有时候,他也会有点模模糊糊的分析。法国有句俗话:‘与没有思想的傻瓜更难相处。’”

    阿瑟尔尼·琼斯爬了下来,说:“瞧,事实胜于雄辩!我的推断完全得到了印证:屋顶有一扇暗门,而且门还是半开着的。”

    “是我刚刚打开的。”

    “啊,是吗!这么说您也看到暗门了。”他表情稍微有些失望,“行了,无论是谁发现了暗门,都说明这就是凶手离开的路径。警长!”

    甬道里传出一个声音回答:“在!长官。”

    “舒尔托先生,请进来吧。舒尔托先生,现在我有责任告诉您,您所说的任何话都可能对您不利。因为您哥哥的死亡,我代表政府正式对您实行拘捕。”

    这个可怜的秃子,浑身一下子抖得像筛豆子似的,似乎在用最后的力量向我们两个叫道:“我说嘛!怎么样?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福尔摩斯说:“请不要着急,舒尔托先生,我想我能够为您洗清罪名。”

    这位胖侦探立刻说道:“我的大理论家先生,奉劝您一句,这可不是件随随便便就能答应的事,事实恐怕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简单。”

    “琼斯先生,我不仅要证明他是无罪的,还要告诉您两个真凶中一个人的姓名和特征。我推断认为其中一个真凶名叫乔纳森·斯莫尔。他个子不高,行动灵敏,右腿被截,装了只木腿,而且文化程度非常低。木腿的里侧已经被磨掉了一块。他左脚的靴子下面钉了一块粗糙的方形前掌,后跟还钉着铁掌。他的年纪四十岁左右,是个中年男人,皮肤非常黑,以前一定做过囚犯。这些情况和一些从他手掌上磨掉的皮也许可以帮您了解更多情况。关于另外的那个……”

    阿瑟尔尼·琼斯显然是被福尔摩斯的分析吸引了,但他依然用一种心口不一的嘲笑的态度问着:“听上去还不错,那另外那个人呢?”

    夏洛克·福尔摩斯转了个身:“另外那个人,非常古怪,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介绍这两个人给您认识了。华生,借一步说话。”

    跟着他,我们来到楼梯口,他说:“发生了这件意外,我们差点都忘了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了。”

    我说:“没错,我还认为,莫斯坦小姐不该再继续留在这个恐怖的地方了。”

    “你立刻送她回家。她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希瑟尔·弗里斯特夫人的家里——下坎伯韦尔。我在这儿等你回来,不过你是不是太累了,还能回来吗?”

    “不不不,一点儿也不累,不弄明白这事的真相我是不会休息的。说实话,我也经历过危险,但今天晚上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实在是太怪了,完全把我给弄糊涂了。事已至此,我愿意帮你结案。”

    “太好了,你留下来,对我的帮助非常的大,我们需要单独进行,至于这个琼斯,就随他去吧。你把莫斯坦小姐送回去之后,到河边莱姆贝斯区平钦巷三号去,找到一个做鸟类标本的瓶子右侧的第三个门,那儿有个叫谢尔曼的人。在他的窗户上有一幅鼬鼠抓小兔的图案。你得把那个老头儿叫醒,然后跟他说我向他借托比用一下,请你务必把托比给带来!”他回答说。

    “托比?一条狗吗?”

    “没错,一条奇妙的混血狗,它嗅觉极其灵敏。这只狗可比整个伦敦的全部警察还有用。”

    我说:“明白了,我一定把它带过来。不过现在都一点钟了,如果可以换一匹新马,三点之前我一定可以回来。”

    福尔摩斯说:“我这时候还要从那位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和印度仆人那儿找一些新材料。塞笛厄斯先生曾告诉我,那位仆人就住在旁边的那间屋顶室。回来我们再研究这位伟大的琼斯的方法,再听他的讽刺吧。‘我们早就已经习惯了,有些人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情却偏要挖苦一番。’歌德的话总是这么简明有力。”

    七 木桶的插曲

    警察是乘马车来的,我便借了他们的车子把莫斯坦小姐送回去。莫斯坦小姐表现出了妇女天使的本性,只要还有人比她更脆弱,更需要保护,她便总是努力保持镇定,坚持在前承担危难。我见她陪伴在受惊的女管家身边,神色警醒而详和。可是等上车之后,她就一下子崩溃了,然后就开始哭泣——这一夜的惊险让她心力交瘁。

    她后来跟我说,那天她一路上一直都都在想我怎么会这么冷漠无情了。也难怪,她肯定不知道当时我内心激烈的争斗和强自镇定着的痛苦。我对于她满是同情与关爱,正如在花园中时手挽着手。我感到自己许多年来生活饱经沧桑,却也非常难让我体会到她在的这一天超乎寻常的经历中所表现出的那种温柔和勇敢并存的天性。可是在当时,有这样两个念头,让我几次三番地把到了嘴边的脉脉情话、甜言蜜语全部又咽回了肚子里去。

    那个时候她正处于极大的危难与恐惧之中,心力交瘁,身心俱疲,这一个晚上她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似乎正非常需要人来保护和安慰。然而在这种时刻我若是不顾一切地冒然出口,总感觉有点像是在趁人之危,不够正派。尤其显得恶劣与卑鄙的是,在这时我这么做,非常可能被认为是因为看中了她的钱财。福尔摩斯一旦破案成功——这肯定是不久之后的事情,她便会立即摇身成为一位巨富的继承人。我这么一个外科医生,趁这个能跟她独处、与她亲近的机会向她求爱,能算得上光明正大的、体面的行为吗?这又怎么会像是一位绅士会做出来的事情呢?她会不会把我当成一个想通过结婚而大发一笔横财的无耻卑鄙之辈?我不能冒险让她心里对我产生这种恶劣的如此糟糕的印象。这批阿格拉宝物,成了隔在我们两人之间的障碍。

    我们到达塞西尔·福雷斯特家的时候已将近两点。仆佣们都已经睡了非常长的时候,但是福雷斯特夫人对莫斯坦小姐收到的信非常感兴趣,一直坐等她回来听听消息,是她自己来开的门。这是一位端庄的中年妇女。夫人亲切地把胳膊搂着她的腰,还像慈母般温和地招呼她回来。我看在眼里,感到极大的欣慰。非常明显她不只是一个用钱雇来的用人,而是一个受尊重的朋友。经莫斯坦小姐介绍后,福雷斯特夫人热情地邀我进屋,想听我讲讲今晚的奇异遭遇。可是我只能解释说我还有重任在身,诚恳答应一定日后再来拜访,禀报案情的进展情况。正当车子回程,我转身再看一眼,见两人依然立在台阶上——两个手挽手紧挨一起的端丽身影。门半开着,客厅的灯光透过彩色玻璃照出来,我还看见挂着的晴雨表,光亮的楼梯扶手。我们身心陷于目前这种如此凶险的情境中,即使能够看到这么宁静的英国家庭,也觉得心情有不可多得的舒畅。

    事情越想越可怕。我一边驾着马车辘辘行驶在空寂的煤气灯照明的路上,一边脑子里在回顾一幕幕接连出现的情节。那些问题,现在比最初是清楚得多了。莫斯坦上尉之死,寄来珠宝,刊登启事,一封来信——所有这些事我们已经明了,但是又把我们引向更深更暗更惨的迷境中去。印度财宝;莫斯坦行李中发现一幅内容不明的图;肖尔托少校死亡的怪状;财宝找到后随即发现人被谋杀;犯罪现场奇怪的现象,有脚印,不一般的凶器,留字的纸,字同莫斯坦上尉图纸上的字一样——真的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哑谜,除非有如我同伴那样的特殊天赋奇才,平常人简直束手无策,没法找出一点线索。平钦巷位于兰贝思下区,是一条两层楼砖房的陋巷。我敲3号门敲了非常久才有人应声。终于,百叶窗里面亮起了烛光,从楼窗上露出了一张脸。

    “滚开,醉鬼。”那张脸喊道,“你再嚷,我就打开狗窝,放四十三条狗来咬你。”

    “只要一只狗,我是为一只狗来的。”我说。

    “快滚!”那声音又叫道,“你识相一点,你要还不走,我兜里有臭抹布,扔到你头上来!”

    “要一只狗。”我喊道。

    “没工夫跟你废话!”谢尔曼先生叫道,“滚开,我数到三我就会扔抹布。”

    “夏洛克·福尔摩斯……”这几个字我刚一出口,似乎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楼窗立即关上,不到一分钟,屋门就开了。谢尔曼先生是个细长的瘦老头儿,佝偻着身子,脖子青筋暴露,戴一副蓝光眼镜。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朋友永远都会受到欢迎。”他说,“进屋来,先生。当心有狗獾,要咬人。啊,去、去、去!想咬这位先生?”这是他在对一只黄鼠狼说话。黄鼠狼正从笼子缝里贼头贼脑钻出红眼睛的脑袋。“那个您别怕,先生。那是一只蛇蜥蜴[29],没有毒,我是把它放在屋里随便跑,让它吃掉虫子。我刚才对您非常的失礼,您不要在意呀。实在是顽皮孩子常来跟我捣乱。夏洛克·福尔摩斯要什么?”

    “他要一只狗。”

    “啊,知道,他是要托比。”

    “不错,叫托比。”

    “托比就在这儿,左边七号那个栏里。”谢尔曼拿着蜡烛在前面慢慢引路,四周围都是他搜集来的珍禽异兽,这里成了动物之家。在朦胧摇曳的烛光下,隐约看到这个角落、那个旮旯都有闪烁的眼睛在向我们窥视。连我头顶高处一根根椽木上也都栖息着黑压压的鸟儿,我们的声响打搅了他们的美梦,正懒懒地由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

    托比原来是一条长相丑陋的长毛垂耳狗,是西班牙狗和潜猎犬[30]的混血,黄白两色的毛,走起来摇摇晃晃,姿态笨拙。这位老动物学专家递给我一块糖,让我接过来喂狗。狗迟疑了一下,把糖吃了,这才跟我建立起友谊,跟着我上了车,它非常的听话。回到了樱沼别墅,皇宫大钟刚好敲过三点,我看到那位前拳击冠军麦克默多被当成同犯抓了起来,与舒尔托先生一同押去了警署。两位警察把守着窄小的大门。我说出侦探的名字之后,在被允许带着狗进入。

    福尔摩斯站在台阶上,叼着烟斗,双手插进口袋。“啊,你把它带来了!”他说,“好狗,不错!阿瑟尔尼·琼斯走了。刚才你走以后,我跟他拉开阵势吵了一通。他不但把朋友塞笛厄斯逮捕了,还把看门人、女管家、印度仆人全都抓走了。这地方就剩我们两个了,楼上还有一个警官在。先把狗在这儿留里,你跟着我上楼。”

    我们把托比拴在客厅桌子的腿上,重新又上楼。房间里和我们离开时一样,只是屋中间死者的身上盖上了一条床单。疲倦的警官斜靠在墙角。

    “你的牛眼灯麻烦请借我们用一用,警官。”我的同伴说,“帮我把这块纸板系一下,绕过脖子,垫在胸前好挂灯。谢谢。我还要把鞋袜脱下来。呆会儿你都带着下楼去,华生。我需要上去爬一爬屋顶。手帕上蘸些木馏油。好,这就可以了。现在跟我上屋顶上来。”

    我们又从洞里爬了上去。福尔摩斯再次把灯照着积尘上的足迹观察。“请你特别注意一下这些脚印。”他说,“看出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了吗?”

    “脚印是,”我说,“一个孩子,或者长得不是非常高的一个女人的。”

    “别光看大小,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不同?”

    “这好像是非常普通的脚印,并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不是非常一样。看这儿!这是右脚的脚印,在灰尘上面。我现在踩一个自己的脚印,在它一边。看出来主要的不同没有?”

    “你的五趾并拢,可这一个五趾都松开了。”

    “没错。就是这一点,要注意了。麻烦你去那个窗口,那个活门那儿,闻一下木框上有什么气味?我在这里等;我手上拿着这块手帕呢,气味太重。”

    我按他的指示,立即闻到一股非常刺鼻的柏油气味。

    “他就是从那儿出去的,脚踩在那里留下了气味。人都能可以分辨出来,那托比一定更没有问题。现在你下楼,把狗放开,再看我学学布朗丁[31]。”

    我出了房屋,来到花园里,夏洛克·福尔摩斯已经站在屋顶上了。我看到他胸前挂着灯,像一只大萤火虫缓慢在屋脊爬行,到了烟囱后面就不见了,但非常快又再次出现了,之后又翻到屋脊的另一面看不到了。我马上绕到屋的另一侧,见他正坐在屋檐的角上。

    “是你吗,华生?”他叫。

    “是。”

    “他就是从这儿下去的。下面是什么,那黑乎乎的东西?”

    “是一只水桶。”

    “有盖吗?”

    “有。”

    “看见有梯子没有?”

    “没有。”

    “这家伙倒是没有被摔死!这里这么危险的地方。但他能爬上来,我就更能爬下去。这根水管倒牢靠。就是这儿。”随着嚓嚓嚓的一阵脚掌磨出的声音,只见那盏灯沿着屋墙迅速而平稳地下降。他轻轻一跳,落在了木桶上,又从木桶跳到了地上。“跟踪这人不困难,”他说,一边把袜子、皮鞋重新穿好,“他走过的地方,瓦片都踩松了。在情急之下,他丢了这个东西。这证明了我的诊断没出错,暂时先用你们医生的话这么说吧。”

    他给我看的是一个小口袋,一只丝草编成的彩色的小包,外面绕了几圈俗艳的珠线。那大小、样式,看起来倒像是一只烟盒。里头装了六根黑色的木刺针,一头尖一头钝,正是刺在巴索洛缪·舒尔托头皮上的那种荆刺。

    “这东西非常的厉害。”他说,“小心别扎到自己。让我捡到真是太好了。非常可能他的毒针就这么几根,都在这儿了。我们两个以后就不用担心毒针扎了。我宁可挨一颗马提尼[32]枪子儿,也不愿挨这么一下毒针。华生,再让你跑上个五六七英里的路,你还有兴趣吗?”

    “兴致非常高”我回答。

    “腿受得了吗?”

    “可以的,没问题。”

    “狗宝贝,过来!好托比,你闻这个,托比,闻闻这个!”他把蘸了木馏油的手帕伸向狗鼻子,托比叉开一双毛腿,得意地抬头翘起鼻子,就像一位酿酒师在品尝佳酿一般。福尔摩斯随手把手帕远远地丢出去,取出一结坚实的绳索系在这条混种狗的颈圈上,然后带他来到木桶边。这狗马上不停地发出夹有呼噜声的吠叫,狗鼻子一直朝地上嗅,尾巴高高地竖起,爪子啪嗒啪嗒跟着嗅迹的路线跑去,绳子都绷紧了,我们只得紧随其后奔跑。东方开始发白,在清冷的晨光中已经可以看到远方。四方形的巨大的宅子,肃穆地矗立,它那阴暗惨淡的窗户、光秃秃的高墙,全都孤寂清冷地留在了我们身后。我们的足迹向右穿过宅子的园地,在纵横相交的沟沟壑壑坑坑洼洼中奔上蹿下、跨进跳出。这一大片地方,四处是散乱的烂泥,杂草丛生,荒树茂盛地生长着,凄惨凶恶的景象正好和刚刚发生的悲剧应合着。

    到了围墙边,托比沿着墙脚的阴影跑,一直在吠叫。最后停在了被一棵小山毛榉树遮住的墙角。那是两面墙相接的地方,有些砖块已经松动,缝隙的底边处已有了磨损,好像常常被当成梯级踩成的样子。福尔摩斯爬上了墙,从我的手中把狗接过去,翻过墙放到地上。“墙上有那个木腿人的手印。”我也翻过墙头的时候,他说,“看,白灰的墙上有淡淡的血迹。我们还比较幸运,还好昨晚没有下过大雨。虽然过了二十八小时,气味还能留在路上。”

    我承认,我的心里曾怀疑过,这时候跑上伦敦的马路,恰好是人流车辆络绎不绝的时候,托比可能找不到味道。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非常快我就放了心。托比毫不犹豫,只是用它那摇摇摆摆的步子循迹前奔。显然木馏油的气味要比其它的气味更强烈。

    “别以为,”福尔摩斯说,“我只凭一个罪犯的脚踩到了化学品,我们才有希望破案的。现在我还掌握着情况,这让我有非常多截然不同的方法追踪他们。不过眼下这是最简单易行的方法,是幸运之神送给我们的捷径,再好不过。如果忽视掉它,就是我的过失了。这件案子本来非常的难度的,要花费非常多的脑子、时间,但现在它变得轻而易举。如果线索来之不易,那才是显出了真本事。”

    “是真本事,的确是的真本事。”我说,“我完全相信,福尔摩斯。本案你取得线索的方法,比在杰斐逊·霍普案子中用的方法,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这件案子,在我看来真的是艰深难解。比方说,对那个装木腿的人的情况你是怎么了解得那么清楚的呢?”

    “啊哈,老兄!事情本来就非常的简单。我可不想故弄玄虚,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有两位军官,负责监狱的看管,发现了一桩重大的秘密,就是有一个宝藏。宝藏的地图是一个叫乔纳森·斯莫尔的英国人画的。你应该记得,我们在莫斯坦上尉收起的那张图上能看到这个名字。他自己签上了名字,还替他的同伴签了名——四签名,他是这样称呼的,非常有些戏剧性,非常有趣。靠着这张寻宝图,两个军官——应该是其中的一位把宝贝搞到了手,带回到英国。我们可以推测出,这人对开始时一起约定好的条件,没有全部履行。那么,为什么这个乔纳森·斯莫尔不自己去找宝物呢?答案也非常明白。莫斯坦拿到宝贝图纸的时间,可以算出正是他去监狱工作的时候。乔纳森·斯莫尔没有亲自去拿宝物,是因为他与他的同伙还都是囚犯,没有行动自由,出不来。”

    “但这些也都只是猜测而已。”

    “不一定。这些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释。我们非常容易看出,这样的解释与后来的事实结果是相符的。舒尔托少校回国之后过了几年舒适安稳的日子,宝物在他的手上,他非常是得意。接着他收到了一封印度寄来的信,便惊恐万分,这又是为什么?”

    “信上一定写着,被他欺骗的人已刑满释放重获自由了。”

    “应该是越狱跑出来了。这样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他应该清楚他们的刑期有多久。要是正常的释放,不至于让他感到这么恐慌。接下来他怎么办呢?他一直防备一个装着木腿的人——是一个白人,你应该知道,因为他看错一个白人商贩是那人,还开了枪。而宝图上只写着一个白人的名字,剩下的都是印度人或者伊斯兰教徒,没有其它的白人。这样,我们就完全有把握确定,这个木腿人就是乔纳森·斯莫尔。你觉得这个推理有问题吗?”

    “没有,推理得非常清楚、准确。”

    “好的,我们再来看看乔纳森·斯莫尔来英国的目的:一是要夺回宝物,另外就是寻仇。他非常有可能买通了舒尔托家里的一个人当内线。我们没见过一个叫拉尔·拉奥的男仆,博恩斯通太太对他的印象不好,说他品质非常的差。但除了少校本人和一位已死的忠实仆人知道以外,没人知道宝藏所在,当然斯莫尔也不知道。少校病危的消息传出,他怕宝物的秘密也一同深埋地下,便冒险潜入屋子,看到他两个儿子在,没敢进去。人死之后,他气得发狂,夜里摸进房里,翻找与宝藏相关的文字。最后留下一张写字卡纸,称曾经有客人拜访。在尸体旁留下字,表明这不只是一件谋杀案,而是惩罚性的正义之举。这些侠客案,在刑案史上有许多案例。必然会留下线索,非常容易掌握罪犯的情况。明白吗?”

    “非常明白。”

    “然后乔纳森·斯莫尔只能静观其变,当然少校的儿子在拼命地找寻宝物,他可能离开过英国,再回来时,得知阁楼被发现了。由此确信家里一定有内线,乔纳森绝对不可能上巴索洛缪·舒尔托高高的楼上的房间。他一定有善于攀登的同伙,巧的是光着脚踩到了木馏油,因此让我们跑几英里的路。”

    “那么是乔纳森的同伙杀了人。”

    “是的。根据屋内非常多地方有跺脚的迹象,可以知道他对自己同伙的做法非常的推。可世事难料,他的同伴狂性大发,用毒针杀了人。于是,乔纳森·斯莫尔就留下了条子,偷走宝箱。我的推断就是这些。他一定是个中年人,在安达曼群岛待了这么久,皮肤应该非常黑,根据他步距可算出身高矮,他脸上有胡子,塞笛厄斯·舒尔托曾经在窗户上看到过他。暂时只有这么多了。”

    “那个同伙呢?”

    “啊,是的,那个也没有非常多的神秘。你非常快就会知道的。早晨的空气真是新鲜!那一朵飘着的云彩,多像红鹤的羽毛呀。太阳已经升起在伦敦的云雾之上了。阳光照射着各种人,可是我可以打赌,像我俩这样肩负使命奔碌的人,怕是绝无仅有了。我们的雄心壮志和奋斗努力,在自然的伟大面前时非常的渺小的呀!你对让·保罗[33]非常熟悉吧?”

    “相当熟悉。我是通过卡莱尔[34],才读到他的作品。”

    “这就是随小河入大湖,百川归海。他说过一句意义隽永的话,人能认识自身的不足与渺小,便足以证明其宏大,也就是人贵有自知之明。这非常辩证。你要知道,善于比较和鉴别,是一种技能,足以证明本领的高强。里希特尔的思想宝藏极为丰盛。你没带枪,是吧?”

    “手杖而已。”

    “如果直接把他们的巢穴捣毁的话,它就派上用场了。你就负责乔纳森,另一个要不是老实,我就毙了他。”说着他装了两颗子弹在左轮手枪里,然后放进外衣的右袋里。

    这时我们已跑在通向伦敦市区的大街上了,进入了条条街道。劳动者和码头工人已经开始劳作了,女人们在做着她们梳妆前要做的事,卸门板,冲洗门前的石阶,房顶四方的酒店营业了,粗壮的汉子们喝完早酒出来,路上的猫狗非常好奇地望着我们,托比只顾嗅地面,气味还非常的浓呢!穿过了斯特里森街,布瑞克斯顿街,坎伯韦尔街,最终来到奥弗尔区东面的肯宁顿巷。犯人似乎专挑弯曲的路走,避人耳目。到肯宁顿巷尽头便转向左行,经过了证券街、麦尔斯街。由麦尔斯街进入骑士街,托比停下了,只来回兜着圈子,它没辄了。

    福尔摩斯着急地说:“他们又不会坐车,或是乘气球了,怎么可能停下来了?”“可能在这里停过一会儿。”我推测道。狗非常果断地飞奔而去,气味更浓得了,因为它不再嗅着地面,而是一味使劲拉直绳子朝前狂奔。福尔摩斯发光的眼睛告诉我,已经接近目的地了。我们向着九榆树跑,最后到达了白鹰酒店附近的布罗德里克和纳尔森大木场。到了这里,狗异常兴奋,从旁门窜入了锯木工人已在上工的木场,又穿过一堆堆的锯末、刨花、碎木,在两边堆积木材的小巷子里前行。最后跳到一只还放在手推车上没取下来的木桶上,叫喊地报告圆满完成任务。

    托比伸出舌头,两眼放光,站在木桶上头,看着我们两人,露出非常得意的神态。桶身与车轮上都沾满了黑色的油渍,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木馏油的气味。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我面面相觑,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八 贝克街的非正规军

    “现在该怎么办呢?托比也迷路了,它不能百发百中了。”我问。

    福尔摩斯把托比从桶上抱下来,拉着它走出了木场,说:“托比是按照它自己的见解行事的,计算一下伦敦市内每天木馏油的运送量,你就可以明白咱们为什么走错了路。现在需要木馏油的地方非常多,特别是要用在木料的防腐上,这个我们不应该责怪托比。”

    我建议:“咱们还是沿着原路回到气味被弄混了的地方吧!”“好,幸亏路不太远。托比在骑士街左边时曾经犹豫不决,显然在那儿弄错了。咱们现在就只有顺另外一条路去找了。”我们牵着托比回到了那里。托比兜了个大圈,没有费非常多力气就朝另一个方向奔去了。“要当心托比,它可能会把咱们领到原来木馏油桶运出的地方。”我说道。“这倒是,但是它在人行道上面跑,运木桶的车应该在马路上面走,应该没有弄错。”过了贝尔芒特路和太子街,它奔往河滨,一直到宽街河边的一个小小的木头修成的码头上。到了紧靠水边的地方,托比望着河水,鼻子里发出了哼哼声。

    “看来,他们应该是从这里上船啦。”托比认真嗅了所有船只,但还是没有结果。靠近上船的地方,有一所小砖房,窗口上挂了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茂迪凯·史密斯,船只出租:按时按日计价均可。”门上另外还有一块牌子,说另备小汽船,以焦炭为燃料的。福尔摩斯慢慢地看了周围,非常郁闷。

    他说:“看来这个并不是非常简单,他们事先就计划好了的。”

    他走向那个屋门走过去,正巧跑出了一个大约六岁样子的鬈发的小男孩。一个肥胖的红脸妇人也跟了上来,手里拿了一块海绵。她喊:“回来洗澡,杰克!快回来,爸爸回来看到你这样脏,饶不了你!”

    福尔摩斯趁机说:“小朋友,你叫杰克?小脸红红的,真是个好孩子!你想要什么东西吗?”“我要一个先令。”小男孩想了一下,说道。“不想要更好的东西吗?”小孩想来想去,说:“最好给我两个先令。”“好吧,接住了!史密斯太太,真是个乖孩子。”“不好意思,先生,他太调皮了,我老伴经常整天出门,我都快管不了他了。”福尔摩斯假装失望的样子问:“啊,他出去了?真不凑巧啊!我有些事想找史密斯先生呢。”“他昨天早晨就出去了,你看到现在还没不回来,我还真有点担心。可是,如果您是要租船的话,其实你跟我说也一样。”“好的,我想租他的汽船。”“对,他就是坐着那汽船走的。奇怪!船上的煤不够伍尔维奇来回一趟的。他没有坐个大片底船去,要不我也不会这么着急了,有时候他会去更远的葛雷夫赞德。就算他有事,要耽搁一阵子,可汽船没有煤烧可怎么走呢?”“途中应该会有卖煤的吧,也许他在路上买些煤。”“说不定是那样,可是他常说零袋的煤价钱太贵,从来不愿意买。再说我也非常讨厌那个装木腿的外国人。他总是跑到这里来,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事呢?”福尔摩斯非常惊讶,急忙问:“一个装木腿的人?”“一个贼头贼脑的小子,来过非常多次了,昨晚他又来了。好像是事先说好他要过来,我老伴早就把汽船生火了。我实在是非常的担心啊。”福尔摩斯说道:“亲爱的太太,您不要自己吓自己嘛。您怎么就知道晚上来的就一定是那人呢?您为什么那么肯定呢?”

    “先生,他的口音粗重又模糊,肯定是他没错。大概是三点钟时他敲了几下窗户——说:‘伙计,该走了!’我老伴还把我们的大儿子吉姆也叫醒了,没等我就出门走了。但我听到那只木腿踩在石头上面的声音。”

    “来的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其它人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没有听出来到。”

    “史密斯太太,真的太遗憾啦,我就想租那叫什么来着的汽船,我非常早之前就听说了。”

    “先生,叫‘曙光’。”

    “啊!是那条绿色的、船帮有粗粗的黄线的旧船吗?”

    “不是的。和其它小船一样,新刷了油,黑船身上画了两条红线。”

    “谢谢您,我现在要往下游去,要是见到‘曙光’号,就告诉他您在家里惦记着他,赶紧回家。对了,那船的烟囱是黑色的吗?”“是,但是画了白线的。”“史密斯太太,再见啦!华生,那儿有只小舢板,咱们到河对岸去。”谈话结束,我们上了船,福尔摩斯说:“跟这种人说话,你要用话引导,就能得到你想知道的事了。”我说:“我们要租一条汽船去下游寻找‘曙光’号?”“这样太费劲啦。可能停靠在从这里到格林威治两岸的随便一个码头上。挨个儿去找,非常费时间的?”那就请警察帮忙?不,在最后关键时刻我也许会叫阿瑟尔尼·琼斯过来。这人还不错,我也不愿意打搅到他的职务。咱们既然侦察到了这个地步,我非常想自己单干下去。咱们能不能在报纸上登个广告,好从码头的主人那里得到‘曙光’号的消息呢?那就更糟了!这样的话罪犯们就会知道我们正在找他们,他们就要马上离开英国了,其实现在他们也未必不想出境逃走呢。但是在他们还认为自己是安全的时候,就不会急于马上走。琼斯的举动对于咱们在这一方面是有利的。他的意见每天都可以在报纸上看见,这些凶犯会觉得大家都在朝着错误的方向追查,他们可以获得一段时间的安稳呢。

    我们在密尔班克监狱前下船时,我问他:“咱们到底要怎么办呢?”

    “现在咱们乘这辆车子回去,吃点早餐,睡上一个钟头,说不定今晚还得跑路呢。车夫,在电报局停一下。我们先留一留托比,以后或许还要用到它。”

    我们在大彼得街邮电局门前停下,福尔摩斯发了一封电报。

    上车后他问我:“知道我给谁发电报了吗?”

    “不知道。”

    你还记得在杰斐逊·霍普一案里我们雇用的贝克街侦查小分队吗?

    我笑了:“他们呀!”

    “在这个案子里,他们可能会有非常大的用处。他们要是失败了,我还有其它的办法,不过我想要先用他们试一下。电报就是发给那位小队长威金斯的,这群孩子在咱们吃完早餐前就会到了。”

    这个时候正好是早上八九点钟。一夜的奔波,让我感觉万分疲惫,走起路来两腿也软了,真是筋疲力尽。说起这桩案子,在侦破上我没有我的朋友的那种对于职业的极度热情,同时我也不把它只当作是一个抽象的理论问题。

    至于巴索洛缪·舒尔托的被杀,由于大家对于他平常的行为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所以对凶手们我也没有太大的厌恶。可是谈到宝物,那就该另当别论了。这些宝物——或者其中的一部分——照理是应当是属于莫斯坦小姐的。在有机会寻回宝物的时候,我愿倾尽全力,把它们找回来。不错,宝物找了回来,我个人也许就永远不能与她接近了。可是爱情若是被这种想法所左右,那么这种爱情也就是无聊和自私的了。如果福尔摩斯能够找到凶手,我就该继续付出十倍的努力去找宝物。在我贝克街的家中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精神大振。下了楼,早餐早已备好,福尔摩斯正在那里倒咖啡。

    他笑着指着一张打开了的报纸对我说:“你看,不自量力的琼斯与一位庸俗的记者把这案子全部包办了。这案子把你弄得也够头疼的了,你还是先吃你的火腿蛋吧。”我接过报纸,标题是《上诺伍德的奇案》。

    这份《旗帜报》报道说:昨夜十二点钟左右,上诺伍德樱沼别墅的主人巴索洛缪·舒尔托先生在房间里身亡,经鉴定是被人暗杀。据有关人士报道,死者身上无任何伤痕,但死者继承的他父亲的一批印度宝物全部被盗。首先是死者的孪生弟弟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与同来访问死者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生发现了死者被害的事实。当时警署著名侦探阿瑟尔尼·琼斯先生恰好在上诺伍德警察分署,真是幸运,惨案发生后的半小时,他就赶到现场主持大局。他经验丰富,办过非常多案子,到场不久便发现了线索。死者的弟弟塞笛厄斯·舒尔托因嫌疑重大,已被拘捕。同时被捕者还有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印度仆人拉尔·拉奥和守门人麦克默多。已证实凶手对房屋的出入路径相当熟悉。根据琼斯先生仔细观察,证明凶手必定是通过屋顶的一扇暗门潜入的。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并不是一桩普通的盗窃案。这样的情形下,须有一位老练能干的长官主持一切,警方才能及时负责地处理。

    “我想咱们两个也险些被当成凶手,遭到逮捕呢。”我说道。

    门铃大响,随后听见房东赫德森太太高大声声与人争吵的声音。福尔摩斯说:“我们的非正式的部队——贝克街的杂牌军来了。”十几个破衣烂衫的街头小流浪汉吵嚷着要进来,可他们也非常有纪律地站成一排,等着我们下命令。其中有一位队长模样的站在前面,非常神气却也非常滑稽,叫道:“先生,接到您的命令,我立即带他们来了。车费是三先令六便士。”

    福尔摩斯给了他钱,说:“威金斯,以后你一人来就行,将我的命令传达给他们,你瞧,我的屋子太小了。好,现在我要找一艘名叫‘曙光’的汽船,船主的名字是茂迪凯·史密斯,黑色船身上画了两条红线,有一道白线的黑烟囱,船往河的下游走了。我在密尔班克监狱对岸茂迪凯·史密斯的码头上等着。船一回来就来报告。你们分头找。都明白了吗?”“明白了,司令。”“酬劳照旧。先付一天的工资,每人一个先令,找到船的人另外多给一个畿尼,走吧!”小分队高兴地下了楼,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马路中央了。福尔摩斯站起来,点上了他的烟斗说:“只要这船不沉,我们就可以找到它。他们到处跑,知道非常多事,估计在黄昏之前他们就有消息了,在找到‘曙光’号或者茂迪凯·史密斯之前,我们只好等着了,因为没法继续下去了。”“托比可以吃剩饭。福尔摩斯,你需要睡一下吗?”“不,我不累。我工作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要是闲着无聊我倒不得不去睡了,奇怪的体质。我现在要抽烟了,仔细地想一下这件奇案。这个问题倒不难解决,其实装着木腿的人并不多见嘛,另外那人就更特别了。”“另外的哪个人啊?”“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有小脚印、没有穿鞋子的赤脚、一端装有石头的木棒、灵活的身手和有毒的木刺。你有结论了吗?”“一个生番!可能是和乔纳森·斯莫尔一伙的一个印度人。”他道:“这倒不太像。起初我也曾这么想过,因为武器非常奇怪。可是脚印又太特殊了,我就考虑了其它方面。印度半岛的居民有的身材矮小,可是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脚印啊。印度土著的脚是狭长的,穿凉鞋的伊斯兰教人因为鞋带的原因,拇指与其它的脚趾是分开的。另外这些木刺只有用吹管向外发射的。我们要去哪里找这样的生番呢?”

    我说到:“从南美洲。”

    他伸出胳臂,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厚厚的书,说道:“这是新出版的地理辞典第一卷,可以认为是最新的权威著作了。这里写的是什么?”安达曼群岛位于孟加拉湾,距苏门答腊三百四十英里。呵!呵!这又是什么?气候潮湿、珊瑚暗礁、鲨鱼、布勒尔港、囚犯营、罗特兰德岛、白杨树……啊!在这里!“安达曼群岛的土人,可以称为世界上最小的人了,虽然人类学者亦有说非洲的布史人[35]或美洲的迪格印第安人和火地人是最矮小的。这里的人品均高度不到四英尺,成年人比这个还矮的也不少。他们生性凶狠、易怒而又倔强,但是只要和他们建立了信任和感情,他们就能至死不渝。注意这个,华生!再听下边的:他们天生可怕,畸形的大头、凶狠的小眼睛、奇怪的面貌、特别小的手和脚。由于他们凶狠、倔强已极,英国官吏虽竭尽一切努力,也丝毫无法把他们争取过来。对于船只遭难的水手们说来,他们永远是个祸害,往往被他们用镶着石头的木棒击碎脑袋,或用毒箭刺死。这种屠杀的结果总是毫无例外地以人肉盛筵作为结束。可真是可爱的好人哪!华生!如果这个小子没有人管着,叫他自由行动,那结果更不堪设想了。我觉得,就是琼诺赞·斯茂雇用他,恐怕也是出于不得已吧。”

    “可是他怎么就找到这样一个如此奇怪的同谋呢?”

    “啊,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可是咱们既然知道斯茂是从安达曼群岛来的,这个土人和他在一起也就没有什么稀奇了。毫无疑问,以后咱们还要知道些详情呢。华生,看来你是疲倦极了,你在那张沙发上躺下,等我来催你入睡吧。”他拿了小提琴来,奏起了他自创的一支低沉的催眠曲,他在作曲方面非常有天赋。

    到现在我还仍然还记着他瘦长的手指,真诚的脸和弓弦上下的动作,不得不佩服他的才华。伴着音乐入梦,我看到了玛丽·莫斯坦甜美的笑容。

    九 线索中断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了,睡了一觉又感觉充满了力量,精神非常的好。福尔摩斯仍与我睡前一样坐在那儿,只是小提琴停下了,正埋头看着书。我身子一动,看到了他的一脸惨淡愁容。

    “你睡得还好吗,”他说,“我真怕刚才的说话把你吵醒。”“我一点也没听见。”我回答,“有好消息吗?”“没有。我心里烦躁,非常失望。原估计到这时候事情该有个眉目。威金斯回来报告过了,他说那艘汽船没有踪影。这下子更急人,现在正是每一个小时都非常的重要。”“需要我我做些什么吗?我现在精神完全恢复了,再干上一整晚绝没有问题。”“不了,我们没事可做,只有等着。要是出去,万一有消息,我们不在,又要误事。你要做什么就做吧,我得等着,我来守这儿好了。”“那,我就上坎伯韦尔跑一趟,去看塞西尔·福雷斯特夫人。昨天她让我过去一趟。”“去看塞西尔·福雷斯特夫人?”福尔摩斯问道,两眼闪光,含着笑意。“嗯,当然也看看莫斯坦小姐,她们都等着了解情况,非常着急。”“我还不想让她们知道得太多。”福尔摩斯说,“永远不要相信女人——再好也不可信。”对如此褊狭无理的心态,我没时间停下来辩论。“一两个小时就回来。”我关照说。“好!祝你好运!你把托比也还了吧!我认为已经用不着它了。”

    我把狗带到到平钦巷还给那个老动物专家,并且用半个沙弗林[36]来酬谢他。不久就到了坎伯韦尔。经过昨夜的惊险劳碌,莫斯坦小姐仍有些疲惫,弗里斯特夫人好奇心切,急于知道消息。我告诉了她们所有的经过情形,除了部分恐怖的事,我还没有描述凶手的杀人手段和状况,只简单地说了舒尔托先生被害身亡,她们就已经非常害怕了。

    “简直是太惊险了!”弗里斯特夫人叫道,“一位女郎受了伤害,五十万英镑的宝物,一个吃人的黑生番和一个装了木腿的歹徒,这跟以前常讲的龙的故事太不一样了。”“还有两位侠客骑士前来相救。”莫斯坦小姐补充说,眼睛望着我。“啊,玛丽,你的财产的着落要看这事的结局了。我看你并不是非常的高兴。你想想,要是有钱,全世界都会拜倒在你的脚下!”

    听到这些,我没有看到她有丝毫得意的神色,相反,她矜持地摇摇头,并不怎么有趣。“我倒是非常的担心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她说,“不管怎样,我认为他心地善良,是个可敬的人。我们应该帮他洗脱罪名,还他清白。”

    从坎伯韦尔回到家已经天黑了。我的朋友没有留下任何字条,丢下烟斗和书不见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可能出去了。”我对正要进屋来放下窗帘的赫德森太太说。“没有,先生。他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她声音非常低,耳语一般地说,“看样子身体不是非常舒服。”“怎么会呢,赫德森太太?”“他是非常奇怪的人,先生。你出去之后,他一个人一直走来走去,我也跟着烦心起来了。然后又听到他嘀咕着,门铃一响,他就跑到楼梯口,喊:‘是谁,赫德森太太?’现在他又关在屋子里,可我听到他还是在走来走去。希望他不是病了,我劝他去吃点凉药吧,可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太吓人了,我都忘了怎样走出房间了。”

    “不用担心,赫德森太太。以前我也看到过他这样,他只要有一点心事,就会非常的烦躁。”其实我也只是故作轻松这么说,内心也非常的不安。

    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我一直听着他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了解到他面临如此无可奈何的情况,心里该是多么地烦躁。

    早餐的时候,我看他面色疲倦、消沉,两颊有些潮红。

    “你是不是要搞垮自己,老兄,”我提醒他,“我听到你来回走了一夜。”

    “我睡不着呀。”他回答,“事情变成了一个死结,解不开,让我心急如焚。所有的大困难都解决了,想不到被这么一点小障碍给堵住了,真叫人生气。知道了凶手、汽船,一切都掌握了,可就是没有消息。其它各方面也都行动起来了,能用的办法全都用上去了。整一条河的两岸都搜遍了,就是找不到。史密斯太太那儿也没有她丈夫的音讯。我甚至想到他们要么把船给凿沉,可又不像,没有任何可能,讲不通。”

    “弄不好,史密斯太太耍了我们,被她骗了。”

    “不会,这个你没有必要担心。这些都经过调查得到了证实,有这艘船,她讲得没错。”

    “那会不会去了上游呢?”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派了一个搜查队,让他们一直追到了里士满。今天再没有消息,明天我就亲自出马找人去,不再找船。不过肯定会有消息的,肯定。”

    然而毫无消息。

    威金斯也好,别的地方也好,都连一个字也没传过来。报纸不断刊登上诺伍德惨案的报道。其言论全都对倒霉的赛笛厄斯·舒尔托非常的不利,可没一篇发现新的情况,除了要在第二天验尸之外,案情一直都没有进展。

    晚上我又步行到坎伯韦尔向两位女士报告了我们所遭遇的挫折,到家一看,仍看到福尔摩斯一脸丧气,郁郁寡欢。他已经不愿意回答我的询问了,整个晚上只埋头做一个复杂的化学分析实验,烧瓶加热蒸馏,可是产生的气体熏得我难受,就只好离开屋子。直到凌晨,还可以听到试管碰得叮叮当当的声音,这表明他还在埋头于他臭气熏天的实验。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猛然醒来,吃了一惊,看到他正站在我床边。他一身的水手粗服,穿一件双排钮厚呢上装,脖子上围了一条红色旧围巾。“我要去下游,华生。”他说,“再三考虑,只有亲自出马这个办法了,无论如何,总要一试。”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说。

    “不,你要留下来,留下是非常有用的,你就做我的代表。我原本不想去,威金斯昨晚非常丧气,可今天非常可能会带来消息。只要是来信、来电,全由你代拆,任何的消息都依照你的判断行事。请你代劳好吗?”

    “非常荣幸。”

    “你大概没有办法跟我联络,电报收不到,”我也说不准自己会在哪里。运气好的话,时间不长就可以回来。回来时总该有这样那样的情况跟你说。

    早餐的时候,还是没有消息。我打开《旗帜报》,刊登了有关案子新进展的报道:关于上诺伍德的惨案,报道称已确信案情真相非常的复杂,没起初的简单。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与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昨晚已获释,洗脱嫌疑了。此案现由苏格兰场机警过人的阿瑟尔尼·琼斯先生负责缉凶,非常快将会破案。

    “这还差不多。”我想,“我的朋友舒尔托总算没事了。所谓的新线索,我想只是警方的老把戏,真假还不知道呢!”

    我把报纸扔在桌上,但忽然间我的眼睛瞄到了启事栏登的一则私人广告。广告说:

    寻人——船主茂迪凯·史密斯携子吉姆于周二清晨三时许驾曙光号汽船驶离史密斯码头,至今未归;船身黑色,有两条红线,黑烟囱上一道白线。知茂迪凯·史密斯及曙光号汽船下落者,请速向史密斯码头史密斯太太或贝克街221号B座报信,酬谢金币五英镑。

    我一看到贝克街就知道是福尔摩斯登的广告。这实在是非常的巧妙啊,就算在逃的凶犯看到也会以为只是一则妻子寻找丈夫的启事,仅此而已。又是漫长的一天,时间一分一秒过的出奇得慢。每次当我一听到楼下传来的敲门声或是街上有沉重的脚步声走过,我都会认为要么是福尔摩斯回来了,要么就是回应广告的送信人来了。

    非常多次我都想集中精力去读书,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脑子里都是案子,想到我们侦查受挫的事,想到我们想尽办法追查凶犯,又开始考虑整个案子是不是哪里出了错,有时甚至还会怀疑我们这位断案无数,无比聪明的侦探朋友,还会冒出些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来:难道福尔摩斯的推理根本就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这样足智多谋,自信满满,总能提出千奇百怪的推论来,犯错也是有可能的;虽说至今还从来没有发现他有过失手或者是犯过错误,可是也不能保证他永远是正确的,智者千虑也有一失啊。就这样我胡思乱想着过了一个下午。我猜也许因为他对自己的推理过分自信——本来是一件非常平常的案子,可他偏要作一些别样的解释,以至于现在这个无法补救的境地。转念一想,我也是亲自参与了这个案子的,所有的证据我都见过,他的推断也不是无中生有,信口雌黄,是有据可依的。回想起那些耐人寻味的事实,所有细节无疑都是向着同一个方向的,不可否认,福尔摩斯的推断是正确的,案情本身离奇地让人感到非常的困惑。

    下午三点,门铃声一阵大响,楼下传来语气威严的说话声,没想到是阿瑟尔尼·琼斯先生来了。不过,他不像上次在上诺伍德那样一副粗鲁、神气、对案子信口开河的草头王的样子,而是换作垂首低眉的样子,与上次见面大不一样,态度谦虚了非常多,还有些惭愧。“您好,先生,”他说,“我知道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出门了。”

    “是的,出去了,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就不清楚了。要么您等一等,请坐,请抽雪茄吧。”

    “真是谢谢您能赏我一支烟。”他说,掏出一块红色扎染的印花大手帕擦了擦满是汗的脸。

    “再喝一杯威士忌苏打,好吗?”

    “半杯就够了。今年这个时节了还这么热,真让我难受。上诺伍德这件案子,我想您都听到了我上次所说的?”

    “我记得您讲过一次。”

    “嘿,我现在必须重新思考一下这件案子了。原本法网把舒尔托先生网得牢牢的,谁想到,让他钻了漏洞,跑掉了。他确实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他离开他哥哥的屋子出门之后,一直有人同他在一起,他无时无刻不在别人的视线,他压根儿就不能去爬屋顶钻暗门。唉,这案子就难办了,我在警局的威信也动摇了。现在我非常需要一点支持和援助。”

    “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靠自己,人都是有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我说。

    “您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实在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先生。”他亮出了大嗓门,语气中深显佩服,“他这个人,没有人可以与他相媲美。我非常清楚,这年轻人处理过的刑事案件不知有多少件,可我从来没看到有他破不了的案子,一件也没有。他总是出奇不意。虽然推论的速度快了点,谁都跟不上,不过总的说,我能肯定,他是块当官的材料,再好不过的好料。不怕他们笑话,我是望尘莫及,自愧不如。早上收到他的一封电报,才知道舒尔托的案子他已经有了线索。这是电报。”

    他从口袋里拿出电报,递给我,是当天十二点钟在白杨镇发出的。

    接电即去贝克街。若我未归,请等。舒尔托案犯已有踪迹。欲参与侦破本案,请今晚一同行动。

    “好的,有希望了。看来他把断掉的线索接上了。”我说。

    “啊,那么说,他也有失手的时候,”琼斯叫道,显然以此自慰,“我们最出色的人有时候也会出错。搞不好这又是一场空欢喜。不管它了,我作为一名警官,任何一次机会都不能错过。听,有人进来,大概是他回来了。”

    有一个沉重的脚步爬上楼梯。一个人艰难地呼噜呼噜地重喘,说明他呼吸非常得困难,中间曾有一两次停下脚步来舒气。他好不容易爬到了楼上,到了门口,走了进来。一见其人,与之前的声音完全相符。一位老人,水手打扮,外面套了件大衣,钮扣一直系到颈部,弯腰驼背,两腿在打颤,气喘吁吁,表情非常痛苦,全仗一根橡木粗棍,身体才能立住,要双肩扛起才能喘一大口气。一条彩色的围巾围到下巴,脸部不怎么看得见,除了一对深色的眼睛灼灼发光,就是白眉毛白胡了。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位年龄非常大、受人尊敬的航海老前辈,只是晚景不佳,困顿潦倒。

    “老人家,你有什么事吗?”我问。他用老年人常有的样子,慢吞吞向周围一一打量一遍。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吗?”他问。

    “不在。不过,我可以代表他,您要对他说什么事,就告诉我吧!”

    “我只能跟他当面说。”他说。

    “我跟您说过了,我是他的代表。是茂迪凯·史密斯船的事吗?”

    “是呀,船在哪儿,我全知道。还有,我也知道,要找的人都在什么地方。还有,宝物都在哪儿。所有的事,我全都知道。”

    “那就告诉我吧,我会跟他说的。”

    “我只跟他一个人说。”他一再重复着,完全是一副倔老头的模样。

    “那您就只能等他回来了。”

    “不行,不行。为了找一个人,我把一整天都搭上了,我可不干。既然福尔摩斯先生不在,那就让这位先生自己去找吧。你们两个人长成这样,我看着都不顺眼,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老头儿拖着步子向门外走去,但是阿瑟尔尼·琼斯跑到了他前面。“等一下,我说老先生,”他说,“您有重要的消息报告,可不能这样就走了。请您别走,无论您愿不愿意,都必须等我们的朋友回来。”

    老头儿想要夺门而出,阿瑟尔尼·琼斯魁伟的身板向门上一堵,挡住了他的去路,再坚持也不管用了。“你们这个样子对我,太不像话了!”老头吵吵起来,用拐棍敲击着地板。“我是来正式拜访这儿的先生的,你们俩是谁啊,凭什么不许我走,竟然对我这么无礼!”

    “您别着急,”我说,“不会让您白等的。请坐在这沙发上,不会等多久啦。坐,坐。”

    他气呼呼地吹着胡髭,一屁股坐下,双手支着脸。琼斯和我又重新抽起了雪茄,自顾自话。

    不料,冷不丁传出了福尔摩斯的声音。“我说,二位也给我支雪茄抽抽吧。”他说。

    我们两人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坐在我们身边的是福尔摩斯,一脸笑嘻嘻的神态。

    “福尔摩斯!”我高兴得叫道,“是你呀!老头儿去哪了?”“在这儿。”他说着,手捧了一团白胡须,“他就在这里——假发、胡须、眉毛,全都在这里。嘿,伪装技术真不错呢,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哈!你这人!”琼斯高兴地叫道,“你还能当演员呢,真行啊。你那个咳嗽,还有颤巍巍的两条腿,我在穷人院里头听到过、看到过,一周能赚十英镑的。但是你也不是那么容易就骗到我们的,我早就看出来你的眼神不对头,嘿嘿。”

    “我今儿个花了一整天来化这个妆。”他说着,点上了雪茄,“老是那样子,许多犯罪歹徒慢慢儿都认得我了——而且有位朋友把我的故事写成文章发表出去之后,要便于行动,我只能靠一些化妆了。你接到我的电报了吗?”“接到就过来了。”“这个案子,你有什么新发现?”“毫无进展。逮起来的人因证据不足已经释放两个。”“那没关系。待会儿我们拿另外两个人更换。可是,你必须得听我的安排啦。职务上的功劳全都归你,可以吗?”“完全听你的,只要你帮我抓到犯人就可以。”“好,首先,我需要一艘警察快艇——汽艇,晚上七点钟,在威斯敏斯特码头待命。”“那边有一艘一直停着的,我过马路用电话联络敲定就可以了。”“还要两名干练的警员,防止对方跳跑。”“正好,艇上有两三个警察。还要吗?”“我们一旦抓住歹徒,宝物也就到手了。我这位朋友肯定会拿了宝箱送到那位年轻小姐的手上,因为其中的一半是依法属于这位小姐的。让她亲自打开,怎么样,华生?”“我将会非常荣幸。”“这个做法不符合规定,太出格了。”琼斯说,摇了摇头,“不过,这整件事情都不合规定,这里我也就不管了。但之后,剩下的宝物就要上交当局,等待上级调查。”

    “那当然。其实这也好办了。还有另一点,我倒非常想听听乔纳森·斯莫尔亲口讲讲这件案子的始末情形。你知道,我经手的案子我喜欢把全案细节都搞清楚。我想,把他带到这个屋子来,或者别处也可以,同他做一次非官方的面谈,只要有警员在场,不会出事。这个,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啊,全都由你说了算啦。我还没有足够证据,不知到底有没有这么个叫乔纳森·斯莫尔的人。当然,只要你把他捉拿归案,你要向他当面讯问一次,还不好说吗,我不会不答应的。”

    “那么,都这么说定了?”“完全同意。还有别的没有?”你跟我们共进晚餐,半个小时就可以备好。我准备了生蚝和一对野鸡,还有些专门挑选的白酒。华生,你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手呢。

    十 凶手的末日

    我们这顿饭吃的非常得愉快。福尔摩斯在高兴的时候,谈锋向来是畅利的。今晚他的精神似乎超乎寻常的愉快,所以天南地北说个不停。我还从不知道他这样健谈,他从神怪剧谈到中世纪的陶器,意大利的斯特拉迪瓦里[37]提琴,锡兰的佛学和未来的战舰,——他对哪一方面,似乎全都特别研究过的,所以说起来滔滔不绝,把这几天的郁闷也一扫而光了。埃瑟尔尼·琼斯在休息的时候也是一个爱说爱笑性情随和的人,他努力欣赏着这顿比较究的晚餐。在我个人则觉得全案的结束似乎就在今晚,也和福尔摩斯同样地愉快得开怀畅饮起来,宾主三人异常欢洽,没有人提到我们饭后的冒险任务。

    饭后,福尔摩斯看了看表,斟满了三杯红葡萄酒道:“再干一杯,预祝今晚成功。时候到了,应该动身了。华生,你有手枪吗?”“抽屉里有一支,是以前在军队用过的。”

    “你最好是把它带上,以防有什么问题。车子已经等在下面了,我和他订好了六点半钟到这儿来接咱们。”

    七点刚过,我们就到达了威斯敏斯特码头,汽船早就等在那儿了。

    福尔摩斯仔细看了一下,问:“船上有什么警察使用的的标志吗?”

    “有,船边上的绿灯。”

    “摘掉。”绿灯摘掉后,我们先后上了船。船缆解开了,琼斯、福尔摩斯和我三人都坐在船尾,一个人掌舵,一个人负责机器,两名精干强壮的警长坐在我们前面。

    琼斯问:“把船开到哪里去?”

    “伦敦塔,告诉他们,把船靠在杰克勃森船坞的对面。”

    我们这船速度确实非常快,飞驰向前,超过一排一排货运驳船,相比之下,这些船队慢得简直不动似的。当我们又超过一艘小汽船,把它远远甩在了后面时,福尔摩斯满意地微笑着。

    “以我们这样的速度,河上的船都能超得过。”他说。

    那不见得,但是比这还要快的船确实不多。

    “我们能追上曙光号,那是条有名的快艇。现在我要把情况告诉你,华生。你想得到吗,那么一点小事就把我弄得晕头转向?”

    “是呀。”

    “苦恼不过,索性做化学试验,好让心思静一静,放松一下。有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曾经说过,变换一下工作是最好的休息。这话有道理。我做溶解碳氢化合物的试验,给我做成功了,我就再回到肖尔托的问题上来,重新思考以便整个案情。派出去的孩子上游下游都找遍了,毫无结果。大小码头上都不见有那艘船,船又没有回来。也不像是自己把船凿沉来灭迹。当然,假如怎么找还是找不到,这个假设也不无可能。我知道斯莫尔这个人有点小手段,可是想不到他还有这么大的本事,把手脚做得那么干净。一般没受稍高一点的文化教育,非常难想得这么周密。我回头一想,他在伦敦是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从他对樱池别墅持续监视了非常久这一点可以得到证明,那就不大会一得手马上就走,总得要一点时间,哪怕是一天也行啊,把事情料理停当。这个可能性应该比较符合实际情况。”

    “在我看来这个可能性不大,”我说,“更大的可能倒是远走高飞的准备工作他早就做好了。”

    “不,我不这么想。除非要等到他确信这巢穴对他已毫无用处了,否则他不会轻易放弃的。我又想到了另一层:乔纳森·斯莫尔一定料得到,他那同伙的那副怪相,不管怎样化装也都会引人注意的,并且会使人联想到上诺伍德的惨案上去,斯莫尔的机智不会忽略这一层的。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天黑之后离开巢穴,就必须得天亮以前赶回来。据史密斯太太所说,他们在史密斯码头上船的时间是三点钟,再过一个多钟头天就大亮了,行人也就多了。所以我觉得他们不会走得太远。他们给了史密斯一大笔钱,让他别声张,订好他的汽船,用以最后的远行,然后携宝物回到巢穴。在一两天之内看一看报纸,打探一下风声,再选一个晚上从葛雷夫赞德或肯特大码头坐上他们已订好位子的大船,逃去美洲或其它殖民地。”

    “但是他会不会把这只船也带进巢穴里头呀。”

    “当然不能。我认为,船虽然没被我们发现,可是也离得不会太远。处在斯莫尔的位置,依照他这个人的能力来推想,他会想:如果真的有警察追踪的话,那么,把船开回或是停在码头上,都会让追踪容易得多。那么怎么才能把船隐藏起来,同时在需要它的时候又不至于不便呢?要是我处在他的立场上又应怎么办呢?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就是把船开到一个船坞里稍作修理,这样既能够达到隐蔽的目的,又可在提前数小时通知的情况下使用。”

    “这好像非常简单。”

    “正因为简单,才容易被忽略。于是我决定按照这个途径去追查。我马上换了一身水手的衣服到下游的每家船坞里头询问。打听了十五个船坞全都没有,可是问到第十六个,也就是杰克勃森船坞,才了解到两天前有一个装木腿的人把‘曙光号’送到船坞里头修理船舵。那里面的工头跟我说:‘就是那个画了红线的船舵,其实什么毛病都没有。’正说着,那边就过来一个人。这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的船主茂迪凯·史密斯,他喝了非常多酒。我当然不认识他,是他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和船的名字,并说:‘晚上八点钟我们的船要开出船坞。记住了,准时八点钟。两位客人要坐船,别耽误了。’凶犯们一定给了他非常多的钱,他对工人们拍了拍他整整一口袋的银币,叮叮当当的。”

    “我跟踪了他一小段路,他跑进了一家酒店。于是我便又回到了船坞,在路上碰巧遇见了我的一位小帮手,我把他布置在那里,盯紧汽船。让他站在船坞的出口处,约定好了,汽船出坞的时候,朝我们挥动手巾作为暗号。我们先在河上歇一下,看好他的去路,要是不能人赃俱获才是怪事呢。”

    琼斯说:“不管这些人是不是真正的凶手,你的准备非常的周密。不过要是我的话,一定派几位能干的警察,等匪徒一来到杰克勃森船坞,就当场逮捕他们。”“这我可不能赞同,斯莫尔是个相当狡猾的家伙,他起程之前肯定先派人查看周围的动静,如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他自然又会再隐匿一段时间。”我说:“可是你要是盯紧了茂迪凯·史密斯也能找到匪穴呀。”“那样我的时间就全浪费掉了。我认为匪徒们的住处百分之九十九是史密斯不知道的。史密斯有酒喝、有钱花,其它的管它做什么?有事的时候匪徒们派人去通知他就可以啦。我各个方面都考虑过了,我认为这是最可行的办法。”说话的时候,我们已经穿过了泰晤士河上面的几座桥。出市区的时候,夕阳的余辉已将圣保罗教堂房顶上的十字架照耀得金光闪闪。还没有到达伦敦塔,就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福尔摩斯远远地指着靠近萨利区河岸桅墙密排的地方说:“那里就是杰克勃森船坞,我们就借着这一排驳船的遮蔽,慢慢来回游戈着。”他又拿望远镜朝岸上观察,说:“我已经看到了我安排的那个人,但是手巾还没有挥动。”琼斯非常着急地说:“咱们还是停到下游去等着他们吧。”这时的我们都非常性急,就连那几个对我们的任务不太熟悉的警长和火夫,也在那里表现出跃跃欲试的样子。

    福尔摩斯回答:“虽然非常有可能他们会往下游走的,但是我们不能擅自就忽视了上游。从我们目前所处的地方可以看到船坞的出入口,但却不容易被他们发现。今晚没有一点云雾,月光非常明亮,咱们就等在这里吧。你看那边煤气灯的下面,来回有那么多的人拥挤着。”

    “那都是船坞上下工的工人们。”“这些人外表虽肮脏粗陋,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种不灭的气息。只看他们的外在,你是不会想到的。这些不是先天的,人生就是一个谜。”我说:“有人说:人是动物之中有灵魂的。”福尔摩斯说:“温伍德·瑞德把这个问题解释的非常棒。他说虽然每一个人都是难懂的谜,可是把全人类集合起来,就能得定律了。比如说,你不能事先知道一个人的个性,可是却能够了解人类的共性。个性不相同,共性却是永恒的,统计家们也是这么说的……你们看到手巾了吗?那边的确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挥动。”

    我叫道:“没错,那正是你安排的小帮手,我看得一清二楚。”福尔摩斯喊着:“那就是‘曙光号’,瞧它的速度好快。机师,咱们加速前行,紧跟着那辆有黄灯的汽船。要是我们追不上它,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曙光号”已经从船坞开了出去,被两三条小船给遮住了。等我们再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行驶得非常快了。它沿着河岸向下游疾行,琼斯看了一直摇头,说:“这船太神速了,估计我们追不上它。”

    福尔摩斯叫道:“我们必须追上它。火夫,快点加煤!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追上去!咱们就是把船烧了,也要追上它!”我们紧追其后,锅炉的火势凶猛。马力强劲的引擎,轰轰出气,铿锵作响,就像一个钢铁的心脏,尖尖的船头划开平静的水面,左右两侧都冲起一股滚滚的浪花,随着引擎的每一次震动,船身都在震颤、跳跃着,仿佛是有生命的。船舷上的一盏大黄灯向前方射出了长长的闪亮的光线。前面远远的一个黑点,便是‘曙光号’,它身后的两行白色的浪花,说明了它行进的神速。那时河上大小的船只非常多,我们穿插侧绕着飞掠而过。可是‘曙光号’还是飞快,我们紧紧地跟在它的后面。

    福尔摩斯向机器房喊:“伙计们,快加煤!多加点煤!努力多烧蒸汽向前赶!”下面机器房的浓浓烈火照耀着他那副焦急的鹰一般的面孔。

    琼斯看着“曙光号”说:“我觉得咱们已经赶上了一点。”

    我说:“咱们确实追上不少了,再过几分钟就能赶上了。”

    就在这时,不幸的事发生了。一只汽船拖了三条货轮挡在我们的面前。多亏我们急忙把船舵转开,才没有和它相撞。可等到我们绕过了它们,继续追踪的时候,“曙光号”已经走了足足二百多码远了,不过还能看得见。

    当时,阴沉朦胧的夜暮已经变成了满天繁星的晚上。我们的锅炉已到了极限,驱船前行的力量非常的强大,使脆弱的船身咯吱作响,晃动不已。我们已经从伦敦桥的正中间下面穿过,过了西印船坞和长长的戴特弗德河区,又绕过了狗岛。之前只是一个黑点的“曙光号”现在已经能够看得非常清楚了。琼斯将我们的探照灯朝它直射,照到了船上的人影。一人坐在船尾,两腿间跨了一个黑的东西,身边还蹲着一堆黑色的影子,好象是一只纽芬兰狗。一个男孩掌舵,从锅炉的红光里,可以看到史密斯赤裸上身拚命地在加煤。起先他们也许还不能肯定我们是不是在追赶他们,但是直到现在我们在每一处转角的地方都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那就肯定是在追他们了。到了格林威治,两船之间的距离大约有三百步,再到布莱克沃尔的时候相隔已只有二百五十步了。

    我奔波了一生,在非常多的国家里打过猎,也追赶过不少野兽,然而却从没有象今晚在泰晤士河上追犯人这样惊险刺激。我们和前面的船已是一步接近一步了,在安静的夜晚,可以非常清楚地听到前面船只机器作响。船尾上的那人仍蹲在那里,两手似乎挥舞得非常快,不断抬起头来估计两船之间的距离。我们的距离更近了,只有四条船的长度,两船仍然在飞驰。这时已接近河口,一边的岸上是巴克英平地,另一边则是普拉姆斯梯德沼泽。

    琼斯喝令着前面的船马上停下,船尾那个人听到我们的喊叫,从船面上站起身来挥舞着双拳,朝着我们高声大骂。他的身体健硕,个子高大,两腿叉开站在那儿。我看到他右大腿的下面只靠一根木棍支撑。他旁边蜷缩着的黑影,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站了起来,原来是个黑人,身材的矮小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那颗畸形的大脑袋,长满了蓬乱的头发。福尔摩斯那时已把手枪拿好,我见了这个怪异的生番,也掏出了手枪。他围了一条黑色的好像毯子一样的东西,只露出脸。可是这张脸,那凶恶的怪相足以令人丧胆。我从未见过如此狰狞的丑恶的脸,他那两只小眼凶光闪烁,嘴唇非常厚,从牙根往上翻撅着,他在朝我们狂喊乱叫,像个野兽一样在暴怒地发作。

    福尔摩斯轻声向我说:“他只要一抬起手,咱们就开枪。”

    这时两船之间只有一船之遥了,可以看得非常的清楚。那白人叉着两腿不断地咒骂,那个小个子的黑人满脸愤怒地向着我们的灯光,咬牙切齿地疯叫。所幸我们看他们看得非常清楚。那小黑人从毯子里掏出一个非常像木尺的短圆的木棒放在唇边。我们立刻扣动板机,两弹并发。那黑人转了一下身就双手高举,跌入河中,刹那间他那一双凶狠的眼睛就消失在了白色的漩涡之中。这个时候,那装木腿的人冲向了船舵,用尽他全身的力量扳动舵柄,船突然朝南岸冲去,我们以几尺的距离避开了船尾总算没撞上。我们接着也改变了方向追了上去。

    那个时候“曙光号”已经靠近南岸,岸上是一大片荒芜的旷野,月光照耀着空旷的沼泽,地面上浮着一片片的死水和一堆堆腐烂了的植物。那只汽船冲到了岸上就搁浅了,船头指向天空,船尾淹在水里。那歹徒跳上了岸,可是那只木腿整个地陷进了泥中。他拼命挣扎,可是一步也动弹不了。他狂喊乱叫地跳着左脚,但那木腿却在泥淖中越陷越深。等到我们把船靠上了岸,他已被陷在那里寸步难行了。我们从船上扔过去一条绳子把他的肩膀套住,才把他像拉鱼一样地拽上了船。史密斯父子两人愁容满面地坐在船上,听到我们的命令,才无奈地离开了“曙光号”到这条船上来。

    一只非常精制的印度铁箱,摆在船的甲板上边,不用说这肯定是使舒尔托遇难的那个宝箱。箱子上没有钥匙,非常的重,我们小心地把它搬进我们的船舱里。我们把“曙光号”拖在船的后面,慢慢驶回上游。我们一直用探照灯向河水的四面照着,可是那个黑人早就已经无影无踪了,应该已葬身于泰晤士河底了。

    福尔摩斯指着舱口说道:“看这里,我们的枪几乎打晚了。”靠着我们先前站的地方的后面插着一支毒刺,大约就是在我们放枪的时候射来的。福尔摩斯对着毒刺仍象平时那样地耸耸肩微微地一笑,可是我每回想到那天晚上危在须臾的情况,仍不免非常惊悸。

    十一 绝妙的阿格拉宝物

    凶犯终于落网,在船舱里,还有一只铁箱,这是他历尽千难万险等了多少年头才到手的铁箱,他该有多不甘心啊!他皮肤被晒得非常黑,两眼露出凶光,没有任何的恐惧。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饱受风霜、长年做苦工的人,他赤褐色的面孔上,全部都布满了皱纹,纵横交错。他是个性格倔犟的人,认准了的事就不会改变。他的黑发多半已变灰白,由此可猜测到他大概五十岁。他的面容并不难看,只是浓眉加上凸下巴一旦发起火来,正如我看到的,确实恨可怕。他放在膝上的双手被铐着,头低垂在胸前,眼睛盯着那只让他铤而走险的铁箱。我觉得,他的神情坦荡中饱含了悲伤和愤慨。他抬头看我的眼神中有嘲笑的味道。

    福尔摩斯点上了一支雪茄烟,说:“乔纳森·斯莫尔,我真不开心见到事情竟然弄到了这种地步。”

    他坦率地回答:“先生,我也不希望这样。这条命,我想也逃不出去了。但是我向您发誓,我实在不想杀死舒尔托先生,是那恶鬼童格射出的一支该死的毒刺害死了他。先生,我是一点也不知情的。舒尔托先生的死让我非常难受。我用绳子抽打了那个小鬼一顿,可是人都死了任何办法也就没有了呢!”

    福尔摩斯说:“你先抽一支雪茄。你全身都湿透了,喝一点我瓶里的酒先暖和一下吧。我问你,你在沿着绳子爬上去的时候,怎么知道那矮小无力的黑人小子能够打得过舒尔托先生呢?”

    “先生,您说这个太正确了。我原以为那屋子里是没人的,我对那儿的生活习惯都相当清楚,那时候正是舒尔托先生之前下楼用晚饭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隐瞒,我认为说实话是对自己最好的辩护。当时在屋子里的要是那个老少校,我肯定就会毫不留情地掐死他。杀了他和抽这支雪茄烟没有任何区别。现在我居然是因为小舒尔托而被关进监狱里,这实在让人伤心,因为我和他没有任何的纠葛。”

    “你现在已经在苏格兰场阿瑟尔尼·琼斯先生的押解之下。他准备先把你带回我的家里,由我先询问你。你必须对我如实汇报,如果你能老实或许我还可以帮你。我想我有办法可以证明那根毒刺的毒性发作非常快,在你爬进屋子之前,舒尔托先生已经中毒身亡了。”

    “他的确已经死掉了,先生。等我爬进窗子里去,看见他脑袋歪在肩上,咧开嘴,朝我怪笑,还把我吓了一跳。从来都没见过这么个样子。我真的火了,先生。要不是他汤嘎跑得快,我简直要把他宰了。他就慌了,丢下那把锤子,连一袋毒镖丢掉都不知道。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这我敢说,给您捡到了线索。您是怎么根据这点线索就能追过来,这我可纳闷了。这事我一点都不恨您,可实在是非常叫人奇怪,”他苦笑笑,又说道,“您看,我有正当权利,五十万英镑应当归我。我的前半生在安达曼修防波堤修掉,看来这后半生又要到达特穆尔高原[38]去挖沟挖掉了。我从头一天碰上那个生意人阿奇米特,搞上了这阿格拉财宝,就此倒上了霉。这批财宝,谁要是沾染上了,谁就会倒霉。那个阿奇米特给谋杀了;肖尔托少校,财宝让他心惊肉跳过不得安生,还让他犯上罪孽;而我自己,逃不脱终身苦役的下场。”

    这时,埃瑟尔尼·琼斯把头伸进舱内,说道:“你们真象一家人在团聚。福尔摩斯,请给我一些酒喝。咱们大家都该互相庆贺啊。可惜那一个没有被咱们活捉,那也没有办法。福尔摩斯,幸好你先下手,不然会遭到他的毒手呢。”

    福尔摩斯道:“结果总还算得圆满。可是我没想到那只”曙光“号竟有这般的速度。”

    琼斯道:“据史密斯说,‘曙光’号是泰晤士河上最快的汽船之一,假若当时还有一个人帮他驾驶的话,我们就永远也追不上它了。他还起誓说他对诺伍德的惨案毫不知情。”

    我们的囚犯喊道:“他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听说他的船快,所以我向他租用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只是出了大价钱。如果他能够把我们送上在葛雷夫赞德停泊的开往巴西去的翡翠号轮船,他还可以另外得一大笔酬金。”

    琼斯道:“如果他没有犯罪,我们会从轻处理的。我们虽然捉人迅速,可是我们判刑是慎重的。”这时傲慢的琼斯已逐渐露出他对囚犯大摆威严的神气。从福尔摩斯那微微一笑,我看得出来,琼斯的话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

    琼斯又说:“我们马上就要到沃克斯豪尔桥了。华生医生,您可以带宝箱从这里下去。我想您肯定深知我对这种行为负着多么大的责任。当然,这作法是相当不合法的,但是既然有协议在先,我也不能失信。可是宝物非常贵重,我有责任派一名警长随您同去。您准备坐车去吗?”

    “我坐车去。”

    “可惜没有钥匙,要不然咱们可以先清点一遍,恐怕您还需要把箱子砸开。斯莫尔,钥匙在哪儿?”

    斯莫尔简洁地回答:“河底下。”

    “哼!你这样给我们制造障碍真是多余。为了你,我们已经花费了非常多的人力物力了。可是医生,我不用再嘱咐您了,千万要小心。您回来时把箱子带回到贝克街来,在去警署之前,我们在那儿等您。”

    我在沃克斯豪尔下船,带着沉甸甸的宝箱,由一个和蔼坦率的警长陪护着,一刻钟以后就到达了希瑟尔·弗里斯特夫人的家。前来开门的女佣对我这深夜到访的客人感到非常的惊讶,她说弗里斯特夫人不在家,恐怕非常晚才能回来,莫斯坦小姐此时还在客厅里。我让那位警长在车上等候,我一个提了宝箱走入了客厅。她正坐在窗前,身着白色半透明的衣裳,颈部和腰际都系了红色的带子。在透过灯罩射出的柔美的灯光下面,她倚靠在一把藤椅上。一条洁白的胳膊搭放在椅背上,灯光照耀着她那张美丽端庄的脸,一头蓬松的秀发被映成金黄色的,那姿态和表情都好像她有无限的忧愁。

    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站了起来,脸上一抹红晕显出惊讶与其中的欢喜。她说:“我听到门外有车声,还以为是弗里斯特夫人提前回来了,没有想到竟是您来了。您这次给我送来了什么消息?”我把箱子放在桌子上,虽然内心非常的烦闷,可还是假装非常高兴地说:“我带来的东西比任何消息都好,这些东西比任何的消息都要珍贵,我为您带来了财宝。”她看了铁箱一眼,冷漠地问:“那就是宝物吗?”“是的,箱子里就是那一大批阿格拉宝物;一半是属于您,一半属于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你们两人各得二十万英镑左右。您想想!每年只是利息就有一万镑,这在英国妇女中是非常少有的。这难道不是值得庆贺的事吗?”我表示自己的高兴时大概有点过火了,她已经感到我的诚意不足。她稍抬了一下眼睛,看着我说:“要是我能得到宝物,那都要多谢您的帮助啊!”我回答说:“不!不!您能有今天,完全是亏了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协助。就连他那么有推理才能的人,为了破这件案子付出非常大的努力,最后还差点失败了。我这样的人就是费尽心思,也找不到线索。”她说:“华生医生,请您坐下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吧。”我就把上次与她见面之后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福尔摩斯的新的搜索方法,“曙光号”的发现,阿瑟尔尼·琼斯的到访,今晚的探险和泰晤士河上的追赶——简要地作了一番描述。她听到我们差点遭到毒针的伤害时,她脸色惨白,几乎要晕过去。我赶紧倒了些水给她喝,她说:“没关系,我已经好了。我听到朋友们为我遭遇这种险境,我心里实在是难以平静。”我回答:“那都已经过去,也算不上什么。我不说这些郁闷的事了,咱们看一看可以让咱们开心的东西吧。这是宝物,我专门为您带来的,我觉得您一定想要亲自打开!”她说:“这真是再好不过了。”但她的话语中并没有显示出她多么兴奋。由于这宝物是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得到的,她必须得这样表示一下,否则就显得她太不领情了。她看着箱子说:“这箱子太美了!是在印度做的吧?”“是的,是印度著名的比纳里兹[39]金属制品。”她搬了搬箱子,说:“怎么这么重啊,我我感觉这个箱子本身就非常重吧。钥匙呢?”我说:“已经泰晤士河里头了,斯莫尔扔了它,现在得借弗里斯特夫人的火钳用一下。”一个粗重的大铁环在箱子上面,上面铸着一尊佛像,我拿火钳撬开了铁环。我的手颤抖地掀开箱盖,我们两人惊呆了,原来箱子竟然是空的!仔细一看,这箱子四周都是三分之二英寸厚的铁板,非常坚固,加上做工精致,看起来的确是用来收藏宝物的箱子。让人疑惑的是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居然是个空的。

    莫斯坦小姐叹了一口气,平静地说:“宝物不见了。”简单的一句话,但我听得出其中的含义。刹那间我心中的那一片巨大的阴影消失了。这批阿格拉宝藏压在我的心头有多么的沉重,我都说不清,但现在倒是被挪走了。现在我们之间的宝物的障碍已经解除,我也无暇顾及其它了,虽然说起来自私又愚笨。

    我内心深处的话忍不住蹦了出来:“感谢上帝!”她露出微笑疑惑地问:“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我终于有勇气对你说了。”我拉住了她的手,她也让我拉着。“我爱你,玛丽。我,一个平庸的男人,爱上你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了。可是这批宝物,这笔财富,一直让我开不了口。这下财宝没有了,我可以开口对你说,我有多爱你。所以我说:‘感谢上帝!’”“那么,我也要说‘感谢上帝’。”她深情脉脉地对我说,我把她揽入了怀中。不管是谁丢失了财宝,我知道,那天晚上的我得到了我的宝物。

    十二 乔纳森·斯莫尔的离奇故事

    我回到车上时已经非常晚了,那个警长耐心地在车上等着我。我给他看了空箱子,他大失所望。他郁闷地说道:“这一来,奖金也完了!箱子里没有宝物也就没有奖金了,不然今晚我和同伴山姆·布朗每人还可以得到十镑奖金呢。”

    我道:“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是个有钱的人,不管宝物有没有,他都会犒赏你们的。”

    警长沮丧地摇着头道:“埃瑟尔尼·琼斯先生会认为这事干得非常的糟糕呢。”

    这警长预料的果然不错,当我回到贝克街,把空箱给那位侦探看的时候,他脸色非常不好看。他们三人——福尔摩斯、琼斯和囚犯——刚刚来到贝克街;因为他们变更了原来的计划,在中途先到警署去作了报告。福尔摩斯仍象往常一样,懒洋洋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面对着坐在那儿的顽强的斯茂。斯茂把那条木腿搭在好腿上面。当我把空箱子给大家看的时候,他倚着椅子放声大笑起来。

    阿瑟尔尼·琼斯愤怒地朝他吼道:“斯莫尔,你看你干的好事!”然而斯莫尔狂笑着,无所畏惧地叫道:“没错,我已经把宝藏藏起来了,你们永远不可能找到。那是我的宝物,我要是不能拥有它们,别人也没办法找到它们。我告诉你,有权拥有这批宝物的人只有在安达曼岛囚犯营的三个人和我,再没有其它人了。现在既然我们四个没人得到它们,我就作为代表处置那些宝物了。‘我们永远是一致的’是我们四人签名时所发的誓,现在我遵守了,就算把宝物沉到泰晤士河河底,也不能落到舒尔托或莫斯坦的子女亲属的手上,我想他们三人一定会同意这样的。我们并不是要让他们发财才杀了阿奇麦特的。宝物和钥匙都跟童格一起葬入河底了。就在我发现你们的船肯定能追上我的时候,就把宝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你们这趟是毫无所获,一个卢比[40]也得不到了。”

    埃瑟尔尼·琼斯厉声说道:“斯茂,你这个骗子!你如果要把宝物扔到泰晤士河里,连箱子一同扔下去不是更省事吗?”

    斯茂斜眼狡猾地看了看他,答道:“我扔着省事,你们捞着也省事。你们有本领把我追上,你们就有本领去捞一只铁箱子。现在我已把宝物散投在长达五英里的一段河道里,捞起来就不太容易了。我也是横了心干的,当我看到你们追上来的时候,我几乎都要发疯了。惋惜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我这一辈子的命运有盛有衰,我可从来没有做事后悔过。”

    琼斯道:“斯茂,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你如果能帮助法律而不是这样地进行破坏,那么,在判刑的时候就会有得到从轻发落的机会。”

    “法律?!”罪犯咆哮着道,“多好的法律啊!宝物不是我们的是谁的?宝物不是他们赚来的偏要给他们,难道这算公道吗?你们看看我是怎样把宝物赚到手的:整整二十年,在那热病猖狂的湿地里住着,白天整日在红树下面做苦工,夜晚被锁在污秽的囚棚里,镣铐加身,被蚊子咬着,被疟疾折磨着,受着喜欢拿白种人泄愤的每个可恶的黑脸禁卒的种种凌辱,这是我赚到阿格拉宝物的代价,而你却要来同我讲什么公道。难道因为我不肯把我所历尽艰难而取得的东西让别人去享受,你就认为不公道吗?我宁愿被绞死或吃童格一毒刺,也不甘心在牢狱里活着而叫另外一个人拿着应当是我的钱去快乐逍遥!”这时斯茂已经不象以前沉默了,他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些话来。他两眼发亮,手铐随着激动的双手震得作响。看到他这样忿怒和冲动,我可以理解,舒尔托少校为什么一听到这囚犯越狱回来的消息就吓得惊慌失措,这是完全有根据的。

    福尔摩斯安详地说道:“你忘了,我们对这些事一点也不了解。你没有把整个的经过告诉我们,因此也就没法说本来你是怎样的有理。”“啊,还是先生您说的合理,说实话,我并不恨您,我应该感谢您把我抓起来。这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您要是愿意听我的故事,我半点都不会隐瞒,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我谢谢您,请您放只杯子在我身旁,我可以喝水。”

    “我是波舒尔城附近的伍斯特尔州人,有时非常想回家去看一看,住在那里的非常多人都是我们斯莫尔一族的,但是因为我向来行为不端,我想他们不会欢迎我的。他们都是受人尊敬的农民,是教徒。我是个流浪汉,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恋爱的事情弄出了麻烦,不能待在家里,只好外出谋生了。正好当时步兵三团即将迁往印度,我便入伍了,依靠拿军饷为生。”可是,我的军队生涯注定不可能长久。就在我刚学会跳鹅步操,学会用步枪的时候,一次去恒河里游泳,一条该死的鳄鱼就像做外科手术一样干脆利落地把我整条小腿都咬断了。幸运的是连队的游泳健将班长约翰·侯德也在河里。如果没有侯德抓住我朝岸边游过去,当时因惊吓和失血过度而昏倒的我,恐怕早就被淹死了。

    他接着说,“我在医院躺了整整五个月才装上木腿瘸着出了院。我因为残废被取消了军籍,因此便更难找到工作的机会了。你们想想看,那时的我还不满二十岁,就变成了没用的瘸子,运气有多坏。可是困难了不久就时来运转了,恰好有一个刚来印度经营靛青园子的、叫阿勃怀特的园主正想要找一个人监督靛青园的苦力们工作。这个园主恰好是我以前所属部队的团长的朋友。团长因为我的残疾经常照顾我,简单来说,团长尽力推荐我。因为这项工作主要是骑在马上,而我的两膝还夹得住马肚子,虽然残废了,骑马倒还不成问题。”

    “我的工作是负责在庄园内巡游,监督工人和把工人的工作情况随时汇后给园主。薪酬也非常高,住的也舒适,因此我非常有一直做下去这项事业以终此生的愿望。园主阿勃怀特先生和善可亲,经常到我的小屋来抽支烟谈谈天,因为在那儿的白种人不象这里的一样,他们彼此之间都非常关心。唉,可真是好景不长呢。突然间,叛乱突然爆发了。头一个月,人们还和在祖国的土地上一样安居乐业,到了下一个月,二十多万的黑鬼就失去了管束,把整个印度变得像地狱一般。当然,这些事情你们在报纸上一定都已经看到了,肯定比我这个不认识字的人知道得还多呢,因为我只知道我所看到的。”

    “我们靛青园所在的地方叫作穆特拉,临近西北几省的边界。每天晚上烧房子的火光都照得满天的火光。每天白天都有小队小队的欧洲士兵保护着他们的一家老小,经过我们的靛青园走往最近的驻扎军队的阿格拉城避难。园主阿勃怀特先生是一位执拗的人,他认为这些叛变的报道不免有些夸张,他认为不久就可平复,便还是照老样子坐在凉台上喝酒抽烟,但周围早已是烽烟四起了。我和账房姓道森的夫妇都忠于职守,对他不离不弃。终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那天我正去远处的一个园子去办事,黄昏时慢慢地骑马回来。在路上我的目光被陡峭的峡谷谷底里的一堆蜷缩着的东西吸引了。”

    “我骑马走过去一看,不禁毫毛倒立,这正是道森的妻子被人割成了一条一条的又被豺狼和野狗啃去了一半的尸骸。道森的尸体就趴在不远处,手里握着放空了的手枪,他的前面还卧着彼此压叠在一起的四具印度士兵的尸首。我拉着缰绳,正不知该往什么地方去,忽见园主的房子着了起来,火苗已经蹿出屋顶。我知道赶回去对主人毫无用处,也只会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从我停的地方可以看到成百个穿红衣[41]的黑鬼正在朝着着火的房子手舞足蹈,其中的几个人朝我这边指了一下,接着就有两颗流弹从我头顶上掠过。我调转马头就疯狂地往稻田里跑去,深夜才到了阿格拉城内。但事实上阿格拉也并不是非常的安全,全印度已经变成一群马蜂窝。凡是能聚集一些英国人的地方,也只能保留住枪炮的射程之内的一小块地方,其它各地的英国人全变成了流浪的逃难者。这是一场几百万人对几百人的战争。最令人难过的是:我们的敌人不管是步兵、骑兵或是炮兵,都是当初受过我们训练的精锐士兵,他们用的是我们的武器,军号的调子也和我们的一样。”

    “在阿格拉驻兵的孟加拉第三火枪团,其中有一些印度兵,两只马队和一连炮兵。另外还新建了一支义勇军,由商人和政府的工作人员组成。我虽然装了木腿,也还参战了。七月初我们到沙根吉去攻击叛军,也把他们打退过一个时期,后来因为火药缺乏又退守城内。各地传来的只有最最糟糕的消息——这本来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只要看一下地图就能知道,我们正处于变乱的中心。拉克瑙就在东边,相距一百多英里;康普城在南方,距离也差不多远。四面八方,到处都是痛苦、杀戳和暴行。阿格拉是座非常大的城市,聚居了各种各样奇异古怪而又恐怖的魔鬼信徒。在狭小曲折的街道里,我们少数的英国人是难以布防的。因此,长官就调动了我们的军队,在河对岸的一座阿格拉古堡里建了驻地。不知你们几位当中有没有人听说过这古堡或是读过关于这个古堡的记载?古堡是个非常奇特的地方——我虽然去过不少特别的地方,可是这是我出生起所见的最古怪的一个地方。”

    “首先,它非常庞大,我估计占了不少英亩,比较新的一部分面积非常大,我们的全部军队、妇孺和行装都装下了还绰绰有余。可是这较新的一部分的大小远远比不上古老的那一部分,只是没人到那里去,蝎子蜈蚣在那儿盘踞着。旧堡里都是空无人迹的大厅、弯弯曲曲的甬道和蜿蜒曲折的长廊,进去的话非常容易迷路。因此非常少有人去旧堡,偶尔也会有拿着火把的人们结伴进去探险。从旧堡前流过的小河,成为了护城河。城堡的两侧和后边有许多可以出入的门,当然,在这儿和军队居住的地方都要派人守卫。我们的人手不够,不可能既顾及到全堡的每一个角落又照顾到所有的炮位,所以在无数的门外都派重兵把守是不可能的。”

    “我们用的办法是在堡垒中央安排了一个中心守卫室,每一扇堡门由一个白种兵领导两三个印度兵把守。我被安排每晚在固定时间内负责守卫堡垒西南边的一个单独的小堡门。在我指挥之下的是两个锡克教徒的士兵。我接受的指示是:如有危险,只要放一枪,就会有人从中心守卫室来接应。可是我们那儿距堡垒的中心足有二百多步远,并且还要穿过许多迷宫一样的曲折长廊和甬道。我非常怀疑,在真的遭受攻击的时候,能否有救兵会及时赶来。”

    我刚入伍不久,又是个残疾人,能当上个小头目,当然非常的得意。我和那两个来自旁遮普省的印度兵一起把守城门,守了两个晚上。他们一个叫穆罕默德·辛格,一个叫阿卜杜拉·汗,他们个子非常高大、长相凶狠,都是久经沙场的人物,我们曾在齐连瓦拉战役中交过手。听得出他俩英语都讲得非常好,可是我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谈什么,简直是一头雾水。整晚他们都喜欢站在一起,用奇怪的锡克语交谈,没完没了地说话,而我总是一个人站在门外,专注看着那宽阔的河流和城里的灯光,不敢放松警惕。吸足了鸦片的叛军们的狂喊疯叫,疯狂地敲锣打鼓,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提醒着我们:住在我们河对岸的邻居非常的危险。值夜的军官每隔两小时就到各岗哨巡逻一次,防止有敌人乘虚而入。

    就这样,过了两个晚上,到了第三晚上,阴霾的天空中飘着小雨,蒙蒙小雨中连续站上几小时,我真的非常的难受,便试图同那两位印度兵聊天。令人难过的是他们还是跟往常一样对我爱理不理的。到了半夜两点钟,定时的巡查过去后,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我想,既然我的同伴不愿和我交谈,我就抽烟吧,于是放下了枪。刚刚点燃了一根火柴,他俩就突然向我冲了过来,一个人抢过我的枪,迅速打开了保险门,并着我的脑袋;同时另一个人抽出一把大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还威胁我让我不要动,否则就杀了我。当时我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他们是叛军的卧底,他们发动突击的时候到了,那就是现在。如果这个堡门被他们占领了,那么整个碉堡一定就会被占领,到时堡里的妇孺就会遇到和康普同样的遭遇。你们也许会认为,我是在为自己开脱,虽然我感觉得到刀尖就抵住了我的咽喉,可我还是张开了嘴想要大喊一声,我敢发誓,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想即使是最后一声,或许也会让中心警卫室提高警惕,可能会救城堡里的所有人。

    我正要叫出来的时候,那个按住我的士兵似乎察觉了我的意图,便低声对我说:‘你千万不要出声,我保证城堡不会有危险,叛兵都在河对岸。’他的话让我感觉是真的,听不出他在骗我。我看着他,从这家伙的棕色眼睛里我已经看出了,只要我一出声,他们就会杀了我,所以就安静下来了,没有做声出声样子比较凶的阿卜杜拉·汗对我说:‘听着,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乖乖地跟我们合作;一是你将再也不能说话了。这个事情太大了,容不得我们有半点犹豫。要不你在上帝面前发誓要与我们合作到底;要不我们马上杀了你,然后丢进沟里喂鱼,没有办法了我们就向叛军投降,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我们只能给你三分钟的时间去考虑,你要生还是要死?赶紧选,没时间浪费在你身上,必须在下次巡逻之前把事情办好。’

    我说:‘你们还没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让我作决定,怎么作啊?跟你们合作可以,但是要是这事威胁到碉堡的安全的话,我死也不会答应的,你们干脆一刀杀死我,让我痛快点,我或许还会感谢你们的!’

    他说:‘我保证这事和碉堡没有关系,其实我们让你做的事,是跟你们英国人来印度的目的一样的事——就是发财。假使今晚你同意入伙,我们就以这把刀对你发誓——作为一个锡克教徒我绝对不会违反我今晚的誓言——我们合伙得来的财宝,将公平、公正、公开地分给你一份,你可以得到其中的四分之一,这样做也非常公平。’

    我问:‘你们总得告诉我什么宝物吧?你们也要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才明白呀。’

    他说:‘那好吧,你敢起誓吗?以你父母亲的名誉和你的信仰发誓,绝对不做对我们有害的事,不说对我们不利的话,否则会受到我们的诅咒。’

    我答:‘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城堡安全,我愿意起誓。’

    “好,那么我们俩都起誓,分给你宝物的四分之一。为公平起见,咱们四人平均分配。”

    我说:‘可是我们不是只有三个人吗?哪来的四个人呀?’

    不,我们还有一个人,我们必须分一份给多斯特·阿克巴尔。等他来了,我才能跟你说这个秘密。穆罕默德·辛格请站在门外去放哨,他们过来的时候会提醒我们。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些事,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们欧洲人是非常守信用的,所以我们也相信你。如果换作是个习惯说谎的印度人,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我一定会杀了你,然后把你扔进河里,即使你向所有的神发誓。但英国人就不一样了,我们相互信任,否则我们也不会留在这里的,仔细听我讲吧!

    印度北部有一个土王[42],他的领土虽然非常的小,财产却非常的多。其中有一半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一半是他自己向人民搜刮来的。他爱财如命是出了名的,又极其吝啬。叛乱爆发以后,他知道了白人惨遭屠杀的消息,为保全自己,一边投靠叛兵抗击白人,同时可又害怕一旦白人赢了,自己又会死得非常惨,所以他迟迟不敢作决定。想来想去,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就是把他所有的财产分成两份,金银钱币全部都放在保险柜里,保险柜在他的宫殿里;则另外用一个铁箱来装他所有的珠宝钻石,并藏在阿格拉碉堡里。为掩人耳目,他是让一个亲信打扮成商人带来的。这样以来,如果叛兵取胜,他就能保住他宫殿里的金银钱币;如果是白人取胜,他也还有碉堡里的钻石珠宝在,不管怎样,对他都有利。充分考虑后,他就把财产这样划分了,之后就投入了叛党——因为他知道边界上叛兵非常强大。先生你想想,他的财产本来就应该属于一直为他卖命的人,你说是不是?

    我们打听到,这个假扮商人的人化名为阿奇麦特,现在已经到达阿格拉城内了,准备潜入堡内把宝贝藏起来。我的同盟兄弟多斯特·阿克巴尔是他的同伴,自然就知道了这个秘密。我的兄弟跟我们商量,能否在今晚带他从我们把守的堡门进来?我们答应了,他们非常快就来了,我告诉他,我们两兄弟在这等他。因为这地方非常的安静,我想没有人会发现他们的,然后就让阿奇麦特这个商人在世上消失了,而我们也将得到财宝,然后就会把它平分了。先生,您有何看法?按照我们的传统,在伍斯特尔州,生命被看成是非常神圣的,非常的重要,但是在这个乱世中,人人都不能保证还可以看到明天的太阳,这种情况下就要有所改变了。在那时,我丝毫不关心这个商人阿奇麦特的生死,反倒是那一大批宝物让我动心了。

    这笔钱让我联想到我回家乡之后要怎样使用这一笔财宝,想着我这个只会做坏事的人带回了满口袋的金币,乡亲们会怎样对我另眼相看。所以,我决定跟他们干到底,但是那个阿卜杜拉·汗不那么认为,他认为我还在犹豫,又紧跟了一句。

    他说:‘先生,请您再认真考虑一下,万一他被指挥官抓住,就一定会被判死刑,那财宝就要上交,到时咱们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到。既然现在他有求于咱们,为什么我们不直接私底下把他了结了,然后平分他的宝贝呢?那宝物我们拿跟入了军队拿有什么分别呢,得到了这些宝物,我们几个都会变成巨富的。何况咱们看守的这道门离别人非常远,有谁会知道呢,真是天时地利啊,您不觉得这是最好不过的主意吗?先生,我再郑重地问你一次,您是愿意跟着我们发财呢,还是要做我们的敌人,自讨苦吃呢?’

    我说:‘好,我决定跟你们合作,并且我的发自内心地跟你们在一起。’

    我的真诚打动了他,他把枪还了我,说:‘这样就好了,我们相信您和我们的一样,会永远遵守你发的誓。现在就只有等着我的盟弟和商人了,但愿我们今晚能成功。’

    “我问:‘那么,你已经通知你的盟弟我们所有的计划安排了吗?’”

    当然了,这全都是他策划的,他才是主谋。咱们这就到外面去,和穆罕默德·辛格一起站岗吧,以免被人怀疑。

    “因为正是梅雨季节的开始,雨还是下个不停。天空中满是棕色的云朵,夜色朦胧,一米外的地方都看不清楚。有一个战壕在我们的门前,但壕里的积水已经差不多都干了,所以能轻松走过来。然后我们就站在那儿,等着那个人来送死。”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忽然,壕对岸有一个被挡住的灯光在堤前忽亮忽灭,慢慢地朝我们的方向移动,靠近我们了。”

    我叫:‘难道他们来了!’

    阿卜杜拉把头转向我轻声说:‘请您按照常规盘问他,但不要把他吓跑了,由我们带他进门,您还是守在门外,我们来处理接下来的事。请拿好灯,千万别认错人了!’

    那灯光一直那样时亮时灭,停停走走,直到有两个黑影走到了战壕的对岸。等他们下了壕沟,又爬上来后,我才低声问:‘你们是谁?’

    来人应声答道:‘是朋友。’我把灯向他们照了照,前面的印度人个子极高,满脸黑胡须长过了腰带,除了在舞台上,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高大的人。另外的那个人是个矮小的,胖得滚圆的家伙,缠着大黄包头,手里拿着一个围巾裹着的包。他似乎骇怕得全身发抖,他的手抽动得好象发疟疾一样。他象一只钻出洞外的老鼠,不住地左顾右盼,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我想,杀死这个人未免有些太残忍了,可是一想到宝物,我的心立刻变成铁石。他看见我是白人,满心欢喜地向我跑来。

    “他喘息着说道:先生,请保护我,请你保护这个逃难的商人阿奇麦特吧。我从拉吉起塔诺来到阿格拉碉堡避难。我曾被抢劫、鞭打和侮辱。过去我是你们军队的朋友,现在我和我的东西已经安全了,真是感谢。”

    “我问道:包里边是什么东西?”

    “他答道,一个铁箱子,里边有一两件祖传的东西,别人拿去不值钱,可是我舍不得丢掉。我不是讨饭的穷人,如果您的长官能允许我住在这里的话,我一定对您——年轻的先生和您的长官付一些报酬。”

    我不敢再和他说下去了。我越看他那可怜的小胖脸,我越不忍狠心地把他杀死,不如干脆早点把他干掉。

    我道:‘把他押到总部去。’两个印度兵一左一右带他进了黑黑的门道,那个高个子跟在后面,从来没有象这样四面被包围着、难逃活命的人,我提着灯自己留在门外。

    “我听得见他们走在寂静的长廊上的脚步声忽然停止了,接着就是搏斗扭打的声音。过了不久,忽然有人气喘吁吁地向我奔跑而来,使我大吃一惊。我举灯向门里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小胖子,满脸流血向前狂奔,那高个子拿着刀象一只老虎似地紧紧追在后面。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象这个商人跑得那样快的,追的人眼看追不上了。我知道,如果他能越过我跑出门外,就非常可能得救。我本已动了恻隐之心,想留他一命,可是想到宝物,便又硬起心肠。等他跑近,我就把我的明火枪向他的两腿之间抡了过去,他被绊得象被射中的兔子似地翻了两个滚。还没等他爬起来,那印度兵就追了上去,在他的肋旁扎了两刀。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哼出一声,就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了。我想或者他在绊倒的时候就已经摔死了。先生们,你们看,不管是否对我有利,我把经过都已经如实交待了。”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伸出带着铐子的手,接过了福尔摩斯给他斟的加水威士忌酒。我觉得不仅是他那残酷的行为,就是从他在讲述这段故事时的满不在乎的神气里,也可以想象得出这个人肯定是极端残忍和狠毒的。无论将来他得到什么刑罚,我是不会同情他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和琼斯坐在那里,手放在膝上,侧耳倾听,面色也显出厌恶的神气。斯茂也许看出来了,因为在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声音和动作里都带着些抗拒的意味。

    他道:“当然了,全部事实确实是极其糟糕。可是我倒是愿意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处在我的地位会宁可被杀也不要那些宝物?还有一层,他一进堡垒,就形成了我们两个人里必须死掉一个的形势;假若他跑出堡外,这整个事情就会暴露,我就要受军事审判而被枪决——因为,在那个时候,定刑肯定会从重的。”

    福尔摩斯咳了咳说:“你还是接着讲你的事吧。”

    阿卜杜拉·汗、多斯特·阿克巴尔和我,三个人把小胖子的尸体抬了进去。别看他那么矮小,还真的非常重。穆罕默德·辛格留在外面守着。我们把他抬到了事先安排好的地方,一个离堡门非常远、要经过一条弯曲的通道才能到的一个砖墙残破不堪的大厅,说来也巧,地上正好有一个凹坑,就当他的坟墓吧。把商人阿奇麦特的尸体埋好,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我们就都回去看那珍贵的宝物了。

    我们回去之前,铁箱仍然放在商人搬到钱的地方,我们搬到了桌上,钥匙就挂在箱子盖上的刻花提柄上边。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里面的珠宝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非常耀眼,跟我幼年时读的波舒尔时的故事中描写的一模一样,有种让人眩晕的感觉,真是让人眼花缭乱!我看了之后,就开始把里面所有的珠宝清算了一下,列了一张清单,一共有一百四十三枚上等钻石,其中有一枚叫做‘大摩格尔’的——这可是世界上第二大的钻石,九十七块上等的翡翠,二百一十块青玉,一百七十块红宝石,六十一块玛瑙,四十块红玉,还有非常多的绿玉、猫眼石、缟玛瑙、土耳其玉和我不知名的宝石。那时有的不认识,但后来都知道了。另外,还有三百多颗珍珠,一个金项圈,上面镶有十二颗珍珠。前几天,我取回宝箱之后,认真清点过,唯独这个项圈少了。

    我们非常快查验好后,又把宝物放回箱子里,又给堡外面的穆罕默德·辛格看了一遍。为了保守秘密,我们又重新起誓:我们要齐心一致严守秘密。我们认为现在不是拿出宝物的时候,因为珠宝的价值太重,若在我们身上发现了,肯定会被怀疑的,于是我们将宝箱藏起来,约定好待叛乱平定后再拿出来分配。更何况我们住的那碉堡里也没有可以藏的地方了。因此我们就想到了埋尸体的那间屋子,从最完整的一面墙壁上拆下几块砖,把箱子放进洞里,再放好砖块,盖得严严实实的。我们仔细地搞清楚了藏宝的地点和路线,第二天我每人一张画了一张图,把我们四人的名字都签上了作为我们发誓的标志:从那以后,我们每个人都不得有私心,所做的事代表我们四人的利益。我现在仍然可以起誓,我从来没有违背过这个誓言,绝对没有过!

    不用我多说了,你们肯定知道印度叛变结局如何,从威尔逊占领了德里,考林爵士收复了拉克瑙以后,纷乱的局面就这样结束了,有非常多的军队前来。该死的纳诺·萨希布[43]从国境线上逃跑了,葛雷特亥德上校带着一个急行队到了阿格拉扫清了所有的叛兵,渐渐地全国上下恢复了平静。我们是最盼望这样了,因为我们就可以分了宝物,逃到远远的地方,过安逸的生活。人算不如天算,我们被捕了,因为杀人的事暴露了,我们的美梦就此泡汤了。被捕是有原因的:那土王因为非常信任阿奇麦特,所以才会把宝物交给他。可是也因为他疑心病太重了又派了一个他更信得过的仆人跟着他,保护并监视他的行动,紧紧地看住他。

    就在那一晚他悄悄地跟着阿奇麦特,看着他进了堡门。没有什么动静,以为阿奇麦特在堡内已经安置妥当,第二天也想办法进了碉堡,但是到处都找不到阿奇麦特。他觉得事情蹊跷,就立即向长官报告了,然后司令官下令将堡内上下认真搜查了一遍,最终,尸体被发现了。就在我们还认为我们自己非常安全时,就被逮捕了,以谋杀的罪名——当时我们三个人在守门,还有一个是和被害者一同来的,我们四个人嫌疑最大。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在审讯当中提及宝物,宝物的主人已经被罢免,而且被驱逐出境,失去与宝物有直接联系的线索了。但是证据确凿,我们四人被判定同是凶手。我原先被判处死刑,经过努能够得以减刑,与他们三位印度人一样被判处终身监禁。

    我们被判无期徒刑,知道这辈子我们可能再也看不到外面的阳光了,可我们的处境也非常的奇怪,明知道希望渺茫,可我们四个人又要死守这天大的秘密,日后要是我们能拿回宝物,就可以富贵地过完下半辈子,不用再受苦了。明知大批宝物在外头等待我们取用,却不能得到,还要受狱卒的欺凌,才能吃到一口糙米,喝到一口凉水,世上最难过的事也莫过于此了,真是让人发疯,要感谢我天生倔犟的性格,才能够默默地忍受,等待时机逃走。

    眼看时机来了。阿格拉转押我到马德拉斯,目的地是安达曼群岛的布雷尔岛。因为这岛上非常少有白种人的囚犯,我一开始就好好表现,非常快就得到了比较较特殊的待遇。在亥瑞厄特山麓的好望城里,我可以一个人住在一个舒坦的小茅屋。但周围的环境却可怕极了,热病在岛上肆意传播,不远处有可怕的、会吃人的生番部落,生番们一有机会就朝我们放射他们特制的、致命的毒刺。在那岛上的生活就是每天开垦土地、挖沟和种薯蓣,加上许多其它的杂差,只有晚上才能有一点空闲。在那里的时候,我学会了为外科医生调配处方,也了解了一些外科的技术。任何时候,我都想找机会逃走,可这是个孤岛,离最近的大陆都有几百英里,附近的海面风力小极了,有时甚至没风,就算逃出了这岛,非常快也会被追回去的。我非常清楚逃跑是非常的难的。

    岛上有个外科医生萨莫吞,他非常年轻,非常喜欢游玩,常会有驻军的青年军官晚上去他家去玩牌赌钱。我配处方的外科手术室就在他客厅的旁边,中间有一扇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有时我在手术室里觉得无聊了,就关掉灯,到小窗前听说话,看他们赌钱。我本来就非常喜欢玩牌,可现在这样,能过过眼瘾,已经满足了。经常在一起的有带领土人军队的舒尔托少校、莫斯坦上尉、布罗姆利·布劳恩中尉、医生和两三个监狱的官员。看得出这几个人是高手,技术非常得高明,水平相当的几个人在一起,打起牌来非常得畅快。

    观察了他们不多久,我发现了军官们每次都是输钱给司狱官员们。倒不是说有什么风水问题,因为司狱的官员们来到安达曼群岛之后,整天无事可做,就只能玩玩牌,时间长了,技术自然而然就高了许多,就越来越能赢了。相反,军官们的技术不高,每次都输,输多了就着急,下注就越来越大,可还是不能翻身,经济危机就日益严重。其中最典型的是舒尔托少校,他输的钱最多。开始的时候他还用钱币钞票,输光了以后就只好拿期票来赌,有时候会有点转运,只要赢了一点儿,就下注更多,结果肯定输得更多,输得他每天都心情烦闷,整天地喝酒,委靡不振。

    有一晚我正在屋子外面乘凉,他和莫斯坦上尉缓步回营。他们两人是老朋友了,总是呆在一起。少校今天输得比往常多得多,他正抱怨他赌运不佳。我在茅屋外面,正好听到他说:‘莫斯坦,该怎么办?我看我得辞职了,要不然肯定会完蛋。’

    “那个上尉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说:‘兄弟,不用怕!我还遇到比这更糟的事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听到了这番对话,我就已经开始在动歪脑筋了。”就在那两天之后,我趁舒尔托少校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跟他搭话。我说:‘少校,我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我有件事想向您请教!’“他拿下嘴里的雪茄烟问:‘斯莫尔,你有什么事?’”先生,我想问一问您,如果知道有隐藏的宝物,告诉谁才对呢?我知道一个藏宝地,里面有一批价值五十万镑的财物,现在我已没有能力使用它们了,我想要是把它交到有关当局,说不定我还还能有机会减刑呢。“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然后问我:‘你确定是五十万镑?’”是的,全都是珠宝,因为它们的主人已经因案子逃走了,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拿到,不过,动作一定要快。“他结巴着说:‘斯莫尔,你当然要交给政府了。’”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已经被我套住了,他非常不坚定,我在心里暗自高兴,于是才慢吞吞地问:‘先生,那么我就去把情况报告给总督了,你觉得怎么样呢?’“这倒不用急,否则你会后悔的。斯莫尔,还是先让我帮你分析分析,想着你先将所有的事先告诉我吧。”我全部都告诉了他,为了防止藏宝的地点泄露出去,就改了一些事实。“听我说完之后,他久久地沉思着,嘴唇不住地颤抖。我知道他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斗争,似乎下定了决心,他对我说:‘斯莫尔,这件事情非常的严重了,你不可以对别人透露半个字,容我仔细想想,应该怎么办,你再行动。’”又过了两天,这天晚上到深夜了,他和他的朋友莫斯坦上尉到我的茅屋来。他说:‘斯莫尔,现在我请莫斯坦上尉来了,我想要你把故事再说一遍,清清楚楚地说一遍。’“于是我重头到尾地说了一遍,和上次一样。”“舒尔托说:‘是不是像是真的一样?可以吗?值得做一做吗?’”莫斯坦上尉想了想,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舒尔托又说:‘斯莫尔,我和我的朋友认真研究过你的事情,我们还是认为这个秘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不管政府的事,你有权作任何的处理,政府也不能干涉你的决定。但是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你要付多少代价呢?我们想好了,如果你同意让我们代替你来处理这件事,我们就算是达成协议,至少我们也要帮你好好调查一下。’

    “哼,他说话时那不在乎的神情和冷静的语气,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他的眼神已经将他出卖了,他是那样的贪婪!”

    当然我也要一下,我内心却激动不已,但我故作镇定,回答道:‘代价?要说代价,这样的情况下,我就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你们帮我与我的三位朋友离开这该死的监狱,跟你们合作找回宝藏,再分给你们五分之一的宝藏作为酬谢,我们就各奔东西。’

    “他说:‘哼!才有五分之一,这也太不值得了,不干!’”我说:‘五分之一不算少了,每人能得五万镑呢。’‘可是要我们帮你们恢复自由,怎么办得到呢?你的要求太过分了,你要知道,就凭我俩是不可能办到的。’

    我笑着回答:‘这非常简单啊,没什么难的,我已经考虑好了,唯一的困难就在于我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船——一条要能用于远航的船。可是我知道,在加尔各答或马德拉斯,有非常多合用的小快艇和双桅快艇,你们帮我弄一只来,我们在晚上悄悄上船,只要把我们送到印度,就算到沿海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这样你们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他说:‘就这而已?只是你一个人要好办得多,人多了就麻烦了。’

    我说:‘不行,我们四个人立过誓,少一个人都不行,我们要生死不离!’

    “他说:‘莫斯坦,你的确是个守信用的人,不会抛弃朋友,我觉得他不会骗我们的,可以相信他。’”

    莫斯坦愤愤地说:‘太肮脏了,这件事。可是你说得对啊,这笔钱非常有用啊,正好可以解决咱们的经济问题呢。’

    少校说:‘斯莫尔,我是没有办法了,才答应跟你合作,但为保险起见,我要先确认你说的是否真实,你要先告诉我藏宝的地点,等轮船来了,我就请假到印度去调查一下,这样才保险。’

    我看出他着急了,他越是这样,我就要越冷静说:‘你先不要急,我还要问问我那三个同伴,我们四人意见要一致,如果要是有人反对就不行。’

    他插嘴说:‘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们是跟你合作,关那三个黑鬼什么事?’

    我说:‘不管他们是什么,我们四个有约在先,不能违背我们的誓言,必须达成一致才能行动。’

    我们四个人终于见了第二次面,穆罕默德·辛格、阿卜杜拉·汗和多斯特·阿克巴尔都在。我们商量并最后决定把阿格拉碉堡藏宝的图交给两位军官每人一张,还作了一些改动,把藏宝的地点标出来,好让舒尔托少校去印度调查,证明我们说的是真的。我们事先约定,舒尔托少校要是找到了宝箱,他不能动,要先派一只小快艇,准备好足够的粮食,到罗特兰德岛与我们会合,让我们逃走,舒尔托少校回来了就要回营去销假,莫斯坦上尉再请假去阿格拉见我们,把宝物分了,莫斯坦上尉将他们两人应得的宝物带回去。所有的计划就是这样,我们都达成共识了以后,共同宣誓——保证共同遵守我们今天所说的,绝不会违反誓言。之后,我花了一个晚上又画了两张藏宝地图,每张下面都签了同样的四个名字:穆罕默德·辛格、阿卜杜拉·汗、多斯特·阿克巴尔和我。

    我已经说非常久了吧,先生们,你们都听累了吧?我想,琼斯先生一定急着把我送进拘留所去,他才能安心。那我就尽量简短些。谁知舒尔托去了印度之后就杳无音讯了,后来,莫斯坦上尉拿来了一张从印度返往英国的邮船的乘客名单,居然舒尔托的名字也在里面,谎称他伯父死后留给他一大笔的财产,就退伍不干了。他真是个浑蛋,居然如此的卑鄙,骗了我们四人就算了,可他连他的朋友都骗,他还算是个人吗?

    正如我们所料,莫斯坦不久去了阿格拉,但是那时候宝物已经找不到了。这个垃圾居然将宝物全部拿走,而不遵守我们当初出卖秘密的约定。从那时起,我对这件事念念不忘,一心只想着复仇,我好像只为复仇而活着。法律或者断头台在我脑中已经不那么重要,我的心中只有满腔的怨恨。那时我唯一的目标就是找到舒尔托并让他下地狱,所以我一心只想逃出去。在我的心里,杀死舒尔托的愿望已经变得比拿回阿格拉宝物更重要了。

    在我的一生中,我有过不少的志愿,这些志愿,我每一件都可以办到。但就在等待杀死舒尔托的这几年时间里,我却受尽了磨难,历经了千难万苦。我跟你们说过,我懂一些医药常识的。有一天,安达曼群岛的一个小生番了重病,碰巧萨莫医生又因发高烧而卧床不起,他只好跑到一个寂静的地方去等死,但却被一个在树林里头工作的罪犯给带了回来。虽然我知道这些生番的本性非常恶毒,但我还是照顾了他两个月,直到他恢复健康又可以走路。就这样,他对我产生了感情。这个生番非常难得能够到树林里来一次,只要他来了就整天守在我的茅屋里。自从我跟他学了一些他们当地的土著语以后,他就对我的感情就更深了。

    这个小生番是个非常能干的船夫,他叫童格,他告诉我他有一条非常大的独木船。我感觉自己终于可以有机会脱身,因为我看出他对我非常忠诚并且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于是我跟他说了我要逃跑的计划,叫他为我准备一些淡水,大量的薯蓣、椰子和甜薯,然后在一个夜晚把他的船划到一个没有人看守的码头去接我。

    小童格他真是我最忠诚的同伴,果然在那天晚上把船划到我指定码头的下面。那天晚上在码头值班的是一个阿富汗族狱卒,这个狱卒正好是那个平时一直喜欢侮辱我的人,我一直在想找一个机会向他报仇,想不到老天在我临走的时候故意把他送到我面前,让我可以报这个仇。他背朝我,肩上背着枪,站在岸边巡逻。我本想用一块石头把他的头敲碎,但是找不到一块石头。我只好去找其它武器,突然在黑暗中我想到一个东西,我坐下来解下木腿放在手中,连续跳了三次,到他眼前,用力对他打了下去,把他的前脑骨打得粉碎。他枪还在肩上,用不上。你们看木腿的这条裂痕,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当时我的一条腿失去了重心,我和他同时跌倒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而我却爬了起来。

    童格的全部财产和他的武器以及神像被他都带到船上了,一小时以后我就坐着那个船离开了海岸。他还带来了一支用竹子做的长矛和几条用安达曼椰子树叶编成的席子。我把席子做成船帆,把矛当成船桅在大海上听天由命地漂了十天,第十一天的时候被一只商轮救了,这是一只满载了马来西亚朝圣香客的商轮,正从新加坡开往吉达。船上的人不问我们的来历,能让我们静静待着,这点非常好。虽然那些人都古里古怪的,但是我们非常快就跟他们混熟了。

    我和我小伙伴的故事真要如果全部都讲给你们听,到了明天天亮估计都讲不完。我从来都没有忘记复仇,但是我们飘来飘去,就是回不到伦敦。我在梦里杀死了舒尔托不止一百次,每天晚上我总是不断地梦见他。三四年前我终于回到英国以后,非常容易地就找到了舒尔托的住址。我设法打探宝物是否被他拿到了以及他手上是否还有那些宝物。那个帮助我的人跟我交上了朋友——为了不牵连他人,我不会说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来。

    “不久之后我得知他手上还有宝物,为了报仇,我想尽了办法。他身边除了他的儿子和一个印度仆人以外,还有保护他的两位拳击手,他非常的狡猾。有一天,听说他病危了,我想就这样便宜了实在心有不甘。我立刻跑到他的花园中,从窗户外向里屋看,只见他躺在床上,旁边站着他的两个儿子。当时我本想冒险冲进屋去抵抗他们爷三,可就在那时他的下巴已经垂了下去,我知道他已经咽气了,再进去也没有用了。那天晚上,我偷偷进了他的屋子,做了一次搜查,想从他的文件里找到藏宝的地点,但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有找到。盛怒之下,我便把与图上相同的四个签名留下,别在了他的胸前,以便若能日后看见我的三个同伙,能够告诉他们我曾为报仇留下了标志。在埋葬他之前,受过他掠夺与欺骗的人不给他留点什么,那也太便宜他了。”

    从此以后,我依靠着在集市或其它的地方,把童格当吃人黑生番做公开表演,来维持生活。他能吃生肉,跳生番的舞蹈,所以每天工作之后我总能收入整整一帽子的铜板。我也常能听到樱沼别墅的消息。几年以来,除了他们还在那里寻宝之外,再没有什么其它的消息。直到最后,我们一直期待的消息来到了,宝物已在巴索洛缪·舒尔托的化学实验室的屋顶内找到了。我立即前去察看情况,觉得我的木腿是个障碍,没办法从外面爬上楼窗。后来又听说屋顶有个暗门可入,又打探清楚了舒尔托先生每天用晚餐的时间,才想到利用童格来帮我。我带着一条长绳与童格一同去了樱沼别墅,将绳子系在了童格的腰上,他爬墙的本领与猫一样,不久便从屋顶进入了室内。

    “可是可怜的巴索洛缪·舒尔托还在屋里,所以被害死了。童格杀了他,还自认为做了一件聪明事。当我沿绳子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屋里得意得象只孔雀似地走来走去,直到我气极了拿绳子抽他,并骂他是小吸血鬼的时候,他才惊讶起来。我把宝箱拿到手以后,在桌上留下了一张写了四个签名的纸条,表明宝物已经物归原主。我先用绳子把宝箱吊了下去,然后自己也沿着绳子滑了下去。童格把绳子收走,关好窗户,从原路爬了下来。”

    “我想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我听一个船夫说过,那只‘曙光号’是一艘快船,因此我想到,它倒是我们逃跑的便利工具。我便雇好了老史密斯的船,讲好了要是能把我们安全送达大船,就给他一大笔酬劳。当然,他可能也看得出这里面有点蹊跷,但我们的秘密他是一点也不知道的。所有这些,句句都是真的。先生们,我说的这些,并不是想要得到你们的欢心,——你们也并没有对我有优待——我认为毫不隐瞒就是对自己最好的辩护,我还要让世人知道舒尔托少校是曾经如何欺骗我们,至于他儿子的被杀,我是无罪的。”

    福尔摩斯说:“你的故事非常有趣。这个奇异的案子确实得到了应有的结局。你所说的后半节,除了绳子是你自己带来的这一点我不知道之外,其余的都与我的推断相符。可是还有一点,我原以为童格把他的毒刺全落下了,怎么他最后在船上又朝我们放出了一根呢?”

    “先生,他的毒刺的确是全丢了,可是吹管里还剩下一支。”福尔摩斯说:“啊,可不是吗,我没有想到这一层。”这囚犯殷勤地问:“还有什么别的要问的吗?”我的伙伴说:“我想没什么了,谢谢你。”阿瑟尔尼·琼斯说:“福尔摩斯,我们应该尊重您,我们都知道您是犯罪的鉴定专家,可是我有我的责任,今天对您和您的朋友已经够通融的了。现在只有把这位给我们讲故事的人关进牢里,我才能安心。马车还在外头等着,下面还有两位警长呢,对于你们二位的帮助我表示衷心的感谢。到开庭的时候当然还要请你们出庭作证。祝你们晚安。”

    乔纳森·斯莫尔也说:“两位先生晚安。”谨慎的琼斯在出屋门的时候说:“斯莫尔,你走在前面。无论你在安达曼群岛是怎么处治那位先生的,我必须得小心一点,免得让你用木腿打我。”他们两人走后,我与福尔摩斯抽着烟静静地坐了一会,我说:“这就是咱们这出故事的结束了,恐怕今后我要向你学习工作方法的时间变少了。莫斯坦小姐和我已订下了婚约。”他苦哼了一声说:“我早就猜到了,恕我不能向你道喜。”我有些不悦,问他:“我所挑选的对象,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一点儿都没有,她是我平生见过的女士中最可爱的一位,而且非常有助于你我所从事的这项工作。她在这一方面是有禀赋的。她的父亲有那么多文件,她就能知道收藏好这张阿格拉图,只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可惜的是,爱情是感情的事,而任何感情都与实际、冷静和理智毫不相容,我重视理忙高于一切。本人一辈子不结婚,免得影响自己的判断能力。”“这我可以相信,”我大笑说,“我这次的推断能经得起任何严峻的考验。你已经非常的累了。”“是的,我早就感觉到了。恐怕睡一个星期也恢复不了。”“真奇怪,”我说,“你这个人,要是换作别人,我会不客气地说他生性懒惰,可不知怎么,你的热情高涨起来,说高就高,能发挥出来的精力的能量真是不得了。”

    “是的,”他说,“我本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同时也是个爱活动、非常勤快的人。我常想到歌德的话:‘上帝只赋予你一个人样,原来是体面其表,臭皮囊其中。’还有一点,在上诺伍德的案子里,我猜到他们有内应。这个内应不是旁人,正是印度仆人拉尔·拉奥。琼斯一网打尽把他也抓住,抓到这条鱼,总算得上他一人的功劳。”

    “功劳的分摊好像不公平。”我说,“整个案子都是你一个人在查的,琼斯从中得到了功绩,我从中获得了一个妻子,那请问阁下你又得到了什么呢?”“我嘛,”夏洛克·福尔摩斯说,“还有瓶可卡因吧。”他伸出长长白白的手去拿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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