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们为什么要穿衣服呢?因为我们要御寒,要遮羞,需要有像孔雀一样能展开来抖动抖动的美丽的羽毛,这些羽毛有时候又巧妙地帮我们掩盖住了我们自身的某些缺陷。不过,于军已经没有兴趣做这样的自问自答了。早在两年前,他就想清楚了其中的道理,那就是,丁学松是个艺术家,他做出什么来都是在搞艺术,与我们的生活并无多大关系。总之,那幅题为《问题》的油画已不能让于军的情感起任何波澜了,于军可以熟视无睹地在它周围走来走去。
而于军的同伴——一位芳龄二十二岁,名叫赵楠楠的圆脸姑娘——并不能这样,她的圆脸红了。当她确定那个不穿衣服站在画框里的男人此刻正坐在自己对面时,连脖子也红了。她尚未学会用艺术的眼光去看待艺术品。而于军相信,这将是丁学松为之心动并跃跃欲试的一点。画家丁学松热衷于传道授业解惑的名声在朋友中皆知之,他已经凭着这样的热情让若干个姑娘听着听着他的男低音不由自主就爱上了他并萌生出要嫁给他的愚蠢的念头。据朋友分析,丁学松脑后那根辫梢发黄开叉的小尾巴和右耳的两只白金耳环是女孩们对他发生兴趣的关键。当然,还有《问题》。《问题》是个叫人感兴趣的问题。
丁学松殷勤地劝客人坐在靠窗那只宽大带靠垫的藤椅上,那是这间屋里最舒服的一张椅子。而于军就不能算是他的客人了,只有两种人才能被他奉为客人,一是女性,尤其是适龄女青年;再就是愿意无偿给他当模特儿的所谓为艺术献身者。于军两样都不沾边,因此就得自己找座。然而他们一直都是朋友,对外互相吹捧,在内心里相互鄙视。
看得出来,这会儿不住点头的赵楠楠已被画家带有磁性的男低音给吸引住了,眼神越来越迷离。于军知道自己又一次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把自己渴望已久的女人带到这个危险的男人面前。赵楠楠还是个单纯得有些傻乎乎的女孩,尚未学会掩饰自我,更经不起异性魅力的考验和算计。
“你平常喜欢喝哪种饮料?”说着,丁学松把屁股底下的凳子又往赵楠楠跟前挪了挪,他已经这样不露痕迹地挪过两回了。
“矿泉水。”于军替赵楠楠答道。他的意思很明白,赵楠楠小姐已经有了一位了解她喜怒哀乐生活习性的先生,你丁先生就不用多费心了。
“哎呀,我也喜欢喝矿泉水,”丁学松一脸的惊喜之色,好像意外地找到了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矿泉水是一种健康饮品,不像……”
如果赵楠楠喜欢喝茶,就会听到如下的心得:哎呀,我也喜欢喝茶。茶是一种非常特别的饮料,特别在哪儿呢?它像人的感情一样具有连贯性,对,连贯性,这主要体现在茶杯的茶垢上……而像新茶,你必须用玻璃杯,洁净透明的玻璃杯来泡。当你看到娇嫩的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开来,你会从心底生出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新茶给人的清新和崭新的感觉是不可多得和不可重复的……关于丁学松对各种饮料的心得,于军先后坐在十来个不同的女孩身边听过不下十来次,这是前者惯用伎俩的第一招。这位画家从不一开始就谈自己的画,这是他的聪明之处。接下来,他会轻描淡写地谈谈他那些已经功成名就世人皆知的朋友们,而他自己的成功,毫无疑问,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于军也有这样的毛病。他们这些人——无论是在自己看来还是在别人眼里——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所以只能抬出一些已有所成绩的人,将自己混入其中,告诉别人,我和他们是一拨的。赵楠楠就是这样来到丁学松的画室的,她撒着令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头晕心软的娇,非得见一见那位于军吹得神乎其神的大画家。
好了,现在见到了,除了比平常男人多一根辫子两只耳环外,还能就矿泉水这么平常的饮料滔滔说出一大堆复杂美妙的感觉。而到目前为止,丁学松尚未抽出空来谈他的画。结果已大致可以预料,不过,于军还是试图做最后的补救。他对这会儿已经眼神迷离双颊通红的赵楠楠说,时间已不早了,我们走吧。可是,赵楠楠只是冲于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他不要打扰她的聆听。此刻,她正神情万变地投入于丁学松的一次川藏之行。于军除了曾和十几个姑娘一起聆听过十来遍外,还与几个男人就着啤酒听过另外一个版本。在这个版本里,丁学松不但一路风险也一路风流。
经历完川藏之行后,赵楠楠又随丁学松去了一趟英国。后者做梦都想去那儿亲眼看看金黄色的汗毛是怎样覆盖欧洲白人全身的。这时候,如果有人推门进来听见丁学松绘声绘色的描述和介绍,肯定会以为此人刚从英国回来,或者干脆就是个从小在英国长大会说中国话的英籍华人。英国之行的高潮是于军每次一听就头晕的英籍绕口令:The sixth sick shelk's slxth sheep's sick(意为:第六病例的美男子是第六个胆小鬼病人)。那是英国蒂赛得地区一个吃撑了的名叫肯·帕金的人编写的一句英语,据说是最拗口的,尤其是讲得快的时候。然而丁学松却能快速地讲上五六遍,不带错。
坦率地说,丁学松的英语口语已相当流利了,完全可以和任何一个操英语的外国人打交道。如果英国领事馆是以此为签发签证的唯一标准,那么于军相信,丁学松早就是个英国公民了。丁学松甚至比地地道道的英国人都熟悉英国的生活方式和社交礼仪,不知注意到没有,连他画框的尺寸都是以国内并不通用的英寸为单位来计算的。不过,他随即会为你报出英寸和公分之间的换算,你完全可以这么认为,在精神上,丁学松早已生活在英国了。
已经忍无可忍的于军“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到房门口(事实上,这一段距离三小步就走完了)。身后关于英国的讲解停了下来,感觉告诉于军,他们在看自己,视线就停留在他的后背上。打开门后,于军犹豫了三四秒钟,他的手搭在门把上,他在等身后的讯问和挽留。三四秒钟的时间很长也很短。丁学松的声音也就停顿了这似长非长的三四秒钟。他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你知道吗,英式的下午茶有很多讲究……
去你妈的。
“回来了?”
“噢,回来了。”
“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还行,就是有点累,不是一点,是真累。看样子你午睡刚起来吧,真幸福呀!……咦,你的烟缸呢?”
“那儿,桌子上,报纸下面。”
丁学松躬着身子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报杂志下翻出烟缸。其实他完全可以把烟灰弹在地上,就像于军其他朋友经常做的那样。可是他时时刻刻都不会忘记显示一下他英国式的教养,好让在一边的人替他感到累。顺便说一下,于军觉得所谓英国式的举止,其实就是瞎讲究,把一切程序毫无意义地复杂化。
从于军坐着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丁学松的侧面薄得像一块三夹板。身高一米七六的后者,其体重已从三年前于军刚认识他时的一百三十多斤降至如今一百零二斤了。好在,他不是一下子消瘦下来的,据说是平均每年下降五公斤。以这样的速度,不出十年,丁学松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不过,根据物质等量交换原理,这个我们肉眼已看不见的丁学松将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不管以何种形式存在,相信他一定会选择英国那个地方的。在来于军这儿之前,丁学松刚将他卸任不久的女朋友,亦即于军一年半前的旧女友——赵楠楠,送到上海虹桥机场,再过若干个小时,那架银白色的波音767就将停在丁学松梦寐已久的英国领土上。
丁学松掏出他的三五牌香烟,点上后深吸一口,然后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他累了。他应该累了。只要翻翻老账,你就像于军和他的朋友们一样理解丁学松的疲惫了。三年前,也就是于军刚认识丁学松的那会儿,后者正忙于为自己和未婚妻办理去英国的签证。没有想到的是,未婚妻的签证很顺利地下来了,而他却一再地被拒签。更没想到的是,在国内信誓旦旦的未婚妻踏上英伦大地没多久,就来信委婉地跟他BYE——BYE。除了接受,他还能怎样。要知道,未婚妻对英国的了解都是他一点一滴不厌其烦灌输给她的。后来,后来又认识了赵楠楠,又是一阵忙。不过,赵楠楠此行的成功更直接地得益于她的阿姨——一个据丁学松分析,本想把自己弄到英国去无奈年老色衰的半老寡妇,她给自己的外甥女介绍了一个拿英国护照的香港老头子,年纪是大了点,头发也少了点,可重要的是人家有一本英国护照,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在小楠进入安全通道的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她很陌生,我根本不了解她,从来也没有了解过她……后来她回过头来朝我挥手,我也站着没动,我不认识她了,我突然就不认识她了,我觉得她是在向别人挥手。”
“也许在潜意识里你希望自己从没认识过她,这样,你就不必为这次离别伤什么心了。一转身,你又可以投入到另一场光辛苦不收获的劳作中去了。哦,对不起,我的话是不是难听了点?”
“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把赵楠楠从你身边带走……”
“不是带走,是骗走。”
“我也知道‘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的老话,那就是说……”
“你别跟我说这些,什么老话不老话的,那我还知道‘朋友妻,不可欺’这句老话呢……怎么,没话可说了?你要说现在的赵楠楠让你感到陌生,这我不知道,反正在一年半前,我比你更了解她。而且不是一点半点。那会儿的她,的确是个单纯的女孩,喜欢法国,但从不做梦去那个离我们那么远和自己没有一点亲戚关系的地方。是你,是你不断地向她灌输那个一杯茶能喝一下午的狗屁英国,把去那儿说得跟上一趟北京那么容易。小姑娘能不动心能不蠢蠢欲动吗?等动起来,才发现其实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容易,但她的弦已经上紧了,停不下来了……”
丁学松递了一根烟过来,当然是三五烟。朋友们一致认为,就冲着丁学松对英国货的迷恋,英国政府也该发一个英国女人给他,好让他在喝过英国茶抽过英国烟之后,还能在汗毛孔粗大的英国女人身边嗅着英国式的体味入睡。于军把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没闻出什么特别让人倾心的香味来,而丁学松永远也不会客观公正地去评价美国、日本或者随便哪国只要不是英国的东西,在他心目中,英国的一切东西都是第一流的,包括英国狗拉的屎。
“你的签证怎么样了?”
“别提了,又被拒签了。那两个签证官一见我就笑,一见我就笑,可就是不让我PASS。”
“你可以请赵楠楠帮帮忙嘛,人家现在不正挽着一位英国老公吗。”
“不敢指望,一指望准失望。”说着,丁学松的目光迅速地在于军脸上扫了一下,似乎是在掂量后者的话外之意,“这些年,我算是看透了,也就是在床上的那一会儿大家彼此需要,完了一翻身,也就各睡各的了。就是这样的。哎,对了,你跟你的那个什么萍怎么样了?”
“时好时坏,时坏时好,总的说来,还是好的时候多。别谈我,还是说你吧。你来干什么?”
“来坐坐,随便坐坐,说说话。我最近的感觉很奇怪,真的,怪极了,很想找个人说说。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老是莫名其妙地心慌,心跳突然加快,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但是我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哎,你有兴趣听吗?”
“说吧,只要别跟我提赵楠楠,其实就是说也无所谓,只是我还不太习惯和别人谈一个共同经历过的女人。”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我最近的一些感觉,不谈别的。你放心,你放心好了。”
“说吧,说吧,我说过我其实无所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就是突然怀疑起自己的现在来,觉得现在的一切都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可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似乎有一天早晨醒来睁开眼就变成眼下这副样子了。”
“什么样子?”
“眼下这副样子,令人沮丧的,甚至可以说是绝望的样子。”
然而,在于军眼里,丁学松一直就是眼下这副样子,三年前就是这样的——马不停蹄地为去英国做着在朋友中有些人看来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准备和荒唐透顶的幻想;瞅准时机,勾上一个女人,便热情地邀对方和自己一起在幻想之湖上荡漾,而那些女人在湖上漂荡了一阵后,又先后失望地上了岸。赵楠楠和丁学松三年前的未婚妻是两个例外,结果她们都去成了英国。大概是这两个例外让丁学松感到沮丧的吧。确实,谁也没有想到会这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至今没有去成英国这件事还不至于让我感到绝望,真的,如果我能在其他方面做出点成绩来,我主要是指在绘画方面,也许还能有所寄托和自我安慰,可事实上,一切都越来越糟。自从那张《问题》之后,我再没有画出我自己满意的东西来,没有感觉,没有感觉了。有时候好像有了一点感觉,可一拿起画笔,又没有了。你知道我这一段在干什么……给书商画那些下三烂的插图。人家没什么别的要求,只要你把画给画得刺激抢眼一点。”
“这有什么不好?至少你是在靠你的劳动所得生活,你的一技之长还能养活你,你还没沦落到靠出卖色相生活的地步。再说了,即使出卖色相,那也是劳动呀,凡是劳动都该获得报酬和应有的尊重。我劝你一句,别老想着自己是个狗屁艺术家,这样的话,你会活得轻松一点。”
“但我就是一个画家,是个地地道道的艺术家。”
“所以活该你活得累活得沮丧。”
“你是搞音乐的,说起来我们也算是同道之人了,我觉得你应该能体会我的感受,你难道一点都不理解我的感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从事着同一类工作,那没错,但是,我们俩——你和我——是有区别的,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不但以一个艺术家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还要求别人也用看艺术家的眼光来仰视你,可是你不知道,你没有权力这么要求别人。”
丁学松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这一次他没有让于军。看起来,后者的话多少有些刺痛了他。人家身心疲惫地来这儿寻求安慰和理解,可他于军所做的却是往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你觉得我分析得对吗?”
“我知道赵楠楠的事一直让你心理不平衡,可她现在已经走了……”
“这是两码事,或者说时过境迁,彼一时,此一时。我现在说这些话完全是就事论事,不带个人情绪,你为什么就不能公正、心平气和地来理解我的意思呢?”
“但是,我仍然觉得你还在为那件事赌气。”
“我已经看到了结果,那就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归不属于自己,赵楠楠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她属于英国。说实话,现在这个结果已足以让我心平气和,甚至还能挤出点同情心来给你。我没什么可赌气的。”
“说这话,你就是在赌气。”
“喂,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什么时候你能变得客观一点?”
丁学松“嘿嘿”地笑了。他竟然笑了。他笑眯眯地看着于军气急败坏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吸了半支烟,于军突然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出房间,穿过客厅,来到卫生间。在抽水马桶前站了好一会儿,于军才勉强撒出几滴尿来。洗过手后,他站在梳妆镜前,那个左边额头和下巴上各长了一颗青春痘的家伙就是我吗?长身体的那几年没长过青春痘,到了三十岁这个年龄却突然长起了那玩意儿。不多,每次也就两三颗,一会儿长在这儿,过个把星期又转移到了那儿。朋友们聚在一起没话题的时候就会想到那几颗小痘痘。他们对此提出最多的也是让于军虽然感觉很有挑战性但暂时还不打算接受的建议就是:结婚。他们说,结婚和你床上有女人并不能完全等同。治疗这些小痘痘,和女人睡觉是治疗的一部分,更为重要的是女人没完没了的唠叨,它不仅能消除青春痘,还能让你掉头发,不是一根一根,而是一把一把地掉。
镜中的自己看久了,于军觉得有些陌生。紧锁的双眉和略显迷惘惊讶的眼神越看越像《问题》中的丁学松。于军知道丁学松来找自己,想谈的并不是后者的狗屁艺术,而是赵楠楠,或者干脆就是他俩一年半来的爱情。他大概觉得于军是唯一能理解也应该理解他这一段感情生活的人。于军一开始就看出了丁学松的意图,也正因为这样,所以他一直不能心平气和地让对方把话说出来。
于军不想谈什么爱情,这个话题一旦说开来,你会发现非常可笑。如果你还试图去面对,那么将面临的只会是心烦意乱。不会有更好的结果。关于爱情,于军能给丁学松的忠告,就是分手(而后者眼下已很不情愿地找到了),他相信那会是个多少有些痛苦但也同时是个互相体谅的决定。真的,分手也许反倒是种相互理解和相互体谅的实实在在的爱情。有时候,碰上一个和于军一样相信有爱情这么回事的人,于军会不由自主地暗暗窃喜并随即嘲笑起对方来。在内心里,于军更欣赏那些无情无义视女人如粪土的人。有的人经历一次感情的折腾就伤透了心,也随即看透了所谓的爱情;而有的人,不断地失望又不断地向往,他会告诉自己,没有找到真正的爱情是因为缘分不够,再找找看,会找到的。但是,找到了以后,你又怎么证明那就是真正的如假包换的爱情呢?当你对它表示怀疑的时候,该怎么办?为保险起见,能掉头就走吗?
于军曾经在一首歌里意外地为自己找到过一种感觉,即,这些年自己一直寄宿在爱情的边界。这种感觉一出现便让他心酸和着迷。他无数次鼓励自己向中心走一走,但每当他接近中心的时候,那种叫“爱情”的感觉便奇怪地消失了。于是他只能很被动也很不情愿地退回原地。不久,积聚起来的勇气、好奇心和自我模拟的被爱的感觉又把他往中心推去。来来回回他已走了好几个来回,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能找到相对于别人长久一些的爱情。就此待着别动,也许是最省心也最安全的办法了。谁知道呢?
另外,一鼓作气地把自以为找到的爱情转化成婚姻,在于军看来是个愚蠢的举动,那只会消磨掉原就不多的没有底气的爱情。
重新回到房间,于军脸上的眉眼比刚才舒展了很多,他将身体斜倚在床头,两手交叉垫在脑后,他觉得这会儿自己已经真正地心平气和下来了,完全可以听眼前这个狗屁艺术家谈他的狗屁爱情了。应该没问题的。
“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丁学松问。
“……”
丁学松脸上仍旧是于军离开时的那张笑脸。他一直都在那样地笑着?于军觉得有一种叫厌烦的情绪一不留神又悄无声地向周身蔓延开来。
“最近有什么计划?”丁学松又问。
“什么计划?你指哪方面的计划?”
“随便哪方面的,你的音乐或者女人方面的。”
“没有,没有计划。别说我,还是说说你自己吧。我知道你问我问题的目的只不过是想我反过来也问你一遍。”
“来,接着。”
“不,我抽自己的。”
“我突然有个想法,就在刚才你离开的那一会儿,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走走,换换心情,也许还能找到一点创作的灵感。”
“想去哪儿?”
“还没想好。大概会是个小镇,有水有桥,民风相对淳朴,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对我会有帮助的。你说呢?”
“在那儿说不定还会碰到另一个赵楠楠。”
“不,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走一走。我的生活中并不缺女人,这你是知道的。”
“我只知道你生活中不缺和你一起幻想的女人,但女人通常是没有耐心的。”
“这我承认。不过这一次我真的只是想出去走走,看看别人都是在怎样生活的。我总觉得别人都比我活得踏实,有时候我看见一个在太阳底下吃力地拉着一辆装满货物的板车的苦力,我会感到一阵恐慌。真的,他负重的脚步和下弯的腰,还有顺着晒黑的脸庞不停往下滴的汗水都让我觉得他活得虽然艰难但一步一个脚印,而我却整天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于军吃惊地为自己点了一支烟,他还不习惯两人之间这么说话。以往,大家在一起海阔天空惯了。于军甚至从未在心里承认过丁学松是自己的朋友(难说丁学松是否也如此)。朋友是什么?于军相信,不管是什么,反正不该是他和丁学松这么样的。曾经共同是他俩的一些朋友都陆陆续续从丁学松身边走开了,他们对于于军至今还能容忍丁学松在他身边晃来晃去而感到不可思议。
“那就出去看看吧,说不定你会发现一块比英国更能吸引你的地方。哎,我至今也不明白,你从来没去过英国,凭什么你就认定那个地方比你现在生活的地方要好呢?”
“嘿嘿。这是毫无疑问的,这就不应该被当作一个问题提出来。”
“可你现在的问题,在我看来就是把自己的生活目标定在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国家上,你跑了半天离开目标的距离还是和起跑前一样。你永远也到达不了那个目标,因为你的目标对你来说,根本就是虚无的,就像你对英国毫无理由的迷恋一样,是没有根据的。我想你大概也慢慢认识到了自己一直可笑地在朝着一个虚无的目标做着无用功,所以你感到沮丧和绝望了。”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认为自己只是没有调整好状态,谁都会有沮丧和绝望的时候,不是吗?我只不过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这没什么可怕的。”
“那你到底想和我谈什么?你一会儿说你沮丧,一会儿又认为自己只不过是状态有点不好,你提出问题又否定问题,你到底想干什么?”
“嘿,放松点,放松点,我只不过是不同意你对问题的解释……算了,我看我还是回去吧,等你哪天心平气和了我们再谈吧。”
没什么好说的,于军在心里说。他俩已经在一起空谈了三年,三年前存在的问题,至今依然存在,可问题还在源源不断地产生。看起来,丁学松并不在意问题的存在,也从未真正想过要彻底解决什么问题。他的问题已经通过那幅《问题》,或者说绘画那种形式,向这个世界呈现了出来,这在他,已经足够了。这个人需要的就是一种形式,换句话说,他活的就是一种形式,包括此刻的谈话,谈话这种形式即是他全部需要,至于谈了些什么,并不重要。他一直活在一种自我陶醉的形式——英国式的做派里。他已经这样生活了好些年了,不出意外的话,他还将这样地生活下去。眼下的沮丧和绝望仅仅是因为形式后面他不打算去面对的内容由于赵楠楠的离去而跳了出来,时间会让他逐渐平静下来并愉快地回到他沉醉的形式,也就是他被英国货围绕着的生活中去的。也许,于军忽然想,丁学松一直等待的英国使馆的签证只不过是他英国式做派的一个幌子,去不去英国对他并不重要,只要能有理由像模像样地像一个英国人那样生活着,就够了。
于军斜倚在床头的身子慢慢滑了下去,直到头完全挨在松软的枕头上。他顺手拉过被角搭在肚子上,并且闭上了眼。去他妈的丁学松,去他妈的沮丧、绝望,为什么要用这些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问题来麻烦自己呢?于军开始努力为自己寻找那种叫困乏的感觉,好让自己有理由在午睡醒来两小时之后,再一次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过了一会儿,于军睁开眼,他看见丁学松背对他站在半开半合的房门那儿,搭在铜门锁上的手来回旋转着锁把。
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关上。于军说。
原载《创作》2001年第4期
点评
一张名为《问题》的裸体自画像,正阐释名为丁学松的落魄艺术家自身赤裸裸的问题。他的才华有限,在画出了《问题》这幅作品之后便再无佳作,只能靠商业化的方式出卖自己的作品;他爱好空想,明明不是英国人却仿佛比英国人还了解当地的礼仪习俗,英语说得纯熟;他轻浮浪荡,在画室里引诱年轻女子和他一同幻想在英国的美好生活,全然不顾那女性实际上是好友的女朋友;他自卑懦弱,曾与他有过恋情的女孩子最终到了英国,他只能无助地找所谓的“好友”发发牢骚。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有着严重性格缺陷的三流艺术家,作者却在亦褒亦贬、两相对比的描写手法中让读者感受到了他的挣扎和悲哀。正因为并非才华横溢,只能够把自己唯一的代表作放在画室入门最显眼的地方;正因为无名无利无权势,只能通过磨炼和女性交谈的技巧,为自己赢得一份女人的芳心;正因为对自己现实的生活状态不满意才做着英国梦,渴望改变单调乏味的生活——然而这一切希望最终只是个幻想,丁学松并没有实现它的勇气和能力,只能在一次次懦弱的挣扎中迷失自己。
作者采取丁学松友人的视角,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描述了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的艺术家背后的辛酸。而这描述也并非绝对客观的,它包含着友人的主观臆想和判断,一个三流艺术家和一个三流音乐家在这样的视角中相互映衬,形成了深刻的自省,向读者阐释了患有懦弱病的知识分子无法自救的事实。这篇小说的主旨和钱钟书的《围城》大有相似之处。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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