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潘军 纸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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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楚翘想,对于一个她这样的女人,二○○○年十月十八日这一天是值得回忆的。

    这一天实际上很平常。每年都有十月十八日,只是按照人们的习惯,把这样的一天看作结婚的好日子,楚翘一早就看见街上有许多迎娶新娘的彩车。她的同事王涵也选择这个日子把自己给嫁了。王涵是前年分来的大学生,人长得还算漂亮。楚翘心里清楚,自己虽然比王涵大了几岁,但就女人的气质与风韵而言,她仍然不失自信,楚翘这一年二十八岁,已婚,没有孩子。她的丈夫刘东是一家电脑公司的营销经理。

    楚翘今晚要去参加王涵的婚宴。可是临下班之前,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是个男人,声音动听但很陌生。对方说:你好,我们不认识。

    楚翘说:当然。

    我是一个出差到你们这个城市的男人,对方说,我只是随便拨了一个电话,我想如果对方是位女士,我就邀请她共进晚餐。

    这是机关的电话。楚翘说。

    我不管,但是我很高兴,因为现在与我说话的果然是位女士。

    楚翘就把电话给挂了。

    她想这简直是个笑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没过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楚翘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这回对方说得很简洁:很抱歉,我已经记住了这个电话,明天我还会打的。

    楚翘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是机关电话!

    对方继续说:我也记住了你的声音。只要是这个声音,我就会……

    楚翘又把电话给挂了。但是临出门的时候,她突然有了一点后悔。为什么要拒绝呢?为什么不能在电话里客气地聊上一会儿呢?陌生人。一个有趣的陌生人。可是现在的结果却很糟糕,在那个看不见的男人的记忆里,肯定留下了一个乏味的女人印象。带着这样的懊恼,后来楚翘迟到出席了王涵的婚礼。在婚礼上,许多别出心裁的安排她都没有印象。女人的好奇心驱使她只想一个问题,就是刚才给她打电话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子?无疑这是一个浪漫的男人,也是一个富有幽默感的男人,但猜测就到此为止了。

    第二天,楚翘按时上班,同事们都在议论昨天王涵的婚礼场面,说了许多赞扬的话。楚翘却一个人在电话旁边翻着报纸,她觉得那个男人还是会来电话的。但是很遗憾,从八点半到十一点半,没有一个电话是找她的,因此她就产生了一种疲惫的感觉,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漫长。下班的时间又到了,楚翘第一个离开。她想以这种方式尽快摆脱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当她走进电梯间时,忽然想起自己的一本书落在了办公室里,便又走了出来,走回去。她感觉平时每天走过多次的走廊显得长了。她急着把门打开,突然电话就响了。她被这意外的铃声所惊吓,但却毫不迟疑地拿起了话筒。

    你好,接的真及时。是不是怕别人抢先接了?

    我是……

    楚翘本想说我是回头拿书的,碰巧遇上了这个电话。但是她很快意识到,这样的解释显得没有力,于是就改口说:你这人怎么回事?难道还非逼我打110吗?

    男人在电话的另一端说:我一直考虑给你打电话。我觉得应该在你下班的前夕打比较好,因为那时候办公室的人该差不多走光了,你这儿毕竟是机关嘛。

    楚翘说:既然知道,你就不该这个样子。这样太荒唐了。

    荒唐?男人说,我从来就没有意识到有这个词。

    楚翘说:我不是那种可以给人消除寂寞的女人。我希望你放尊重点。

    男人说:到目前为止,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得体的。

    楚翘说:那只是你的感觉。你想过没有,你的举动会使别人紧张的。

    男人说:别说得这么严重呀,你今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楚翘说:你觉得这可能吗?

    男人说:为什么不呢?

    楚翘说: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只希望你以后别再来电话。

    说完,她就把电话给挂了,在楚翘离开办公室时,她听见电话铃在身后再次响起,在空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

    楚翘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新婚的王涵。她说:你看我这样处理对吗?

    王涵一边吃着自己的喜糖一边说:你这个人也太认真了,其实见面吃顿饭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楚翘被王涵的话弄得有些窘迫,说: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王涵说:怎么不一样?

    楚翘说:我家刘东总在外面出差,我不想我们之间闹出什么麻烦来。

    王涵说:不就是一顿饭嘛,你想得太复杂了。

    楚翘说:我不想这样。

    王涵说:你就知道你家刘东在外面不这样?人在外面,心都是浮的。

    楚翘说:刘东不是这样的男人。

    王涵说:那是你以为。男人都是这样。

    楚翘说:既然你看透了这一点,为什么还要结婚呢?

    王涵说:这是两码事呀。女人结婚就是找一个依靠,但未必就是感情上的依靠。你下回再接到这个人的电话,就答应他,我可以替你去吃这顿饭。

    楚翘被王涵给说得手足无措,这个时候,她就感到王涵到底还是比自己年轻一些。

    一周过去,楚翘再也没有接到那个陌生的电话。但是,她的心情却更加沉重起来了。她感觉自己每天上班失去了一种既害怕又温馨的期待。这已经不是什么好奇心了。她想可能是自己在电话里的语气过于严肃了,使人望而却步。她又想,也许是这个男人出差离开了这个城市。总之,那个不知什么形象的男人就此消失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因为没有形象,所以就没有更深的记忆。从这时起,楚翘的心里产生了内疚。她走在街上,看见任何一个陌生的男人把脸对着她,就觉得他应该就是电话里的那个人。而当她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接丈夫刘东从外地打来的长途时,已经不再那么兴奋了。只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刘东说我还早呢。女人便不想多说了。倒是做丈夫的判断出了什么事,就问:你没有遇上什么麻烦事吧?

    楚翘说:我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日子,会有什么麻烦可言呢?

    刘东在电话那边笑了,说:你要是寂寞,就出去找朋友吃顿饭吧。

    刘东这句随口说出的话使楚翘感到有一种讥讽的意味。

    这天临下班时,楚翘有意拖延了时间,在自己的桌子上整理过去的一些信件。实际上这几天她都在拖延,她在等待那个随时有可能出现的电话。外面的天色已经慢慢地黑了,一天又这么过去了,楚翘准备离开。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楚翘有些迟疑地拿起电话,轻声问:喂?

    是那个人!从呼吸中楚翘就有这样的感觉。

    男人清了清嗓子说:不好意思,我这些天没有给你打电话。

    楚翘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男人说:我在你们的城市里病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楚翘停顿了一下:怎么病的?严重吗?

    男人说:没什么。我的胆囊有点问题,有结石。

    楚翘说:那会很疼的。

    男人说:是呀,进来的那天晚上,疼得我直不起腰来,我就像个残废人似的,蹲着走,上楼下楼,挂号拿药,简直……

    楚翘说:你的客户单位怎么不管你?

    男人说:我没有什么客户。我是自费来你们这儿拍照的。

    楚翘说:你是摄影师?

    男人说:对。我是一个风光摄影师。

    楚翘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男人说:很快就出院了。

    楚翘说:你在哪家医院?我觉得应该去看望一下才对的。

    男人说:你这样说我就很高兴了,但是我还是不希望你来。楚翘说:为什么?

    男人说:我不希望女人看见我病恹恹的样子。

    楚翘说:你这人太好强了。

    男人说:我只是觉得这样好,不为什么。

    楚翘说:你什么时候离开?

    男人说:现在还说不好。我还要进山去呢。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你回家吧。

    楚翘说:好,你多保重。

    电话到此就结束了。女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窗外的天慢慢黑下来,然后就看见了雨。她觉得雨是和自己的泪一道来的。

    你觉得他为什么不要求我去看望呢?楚翘这样问王涵。

    也许他会觉得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不精神吧?

    就为这个?

    这还不够吗?

    我觉得他是不愿意见到真实。真实的我和真实的他。

    算了吧,楚翘。我看你们既然已经错开了,就让它永远错开好了。

    楚翘有些失望地离开了王涵那里,当她再次回头时,看见门口的王涵怀孕的迹象已经十分明显了。她想这个王涵一定是因为怀孕则决定结婚的。可是自己的情况不是这样。她和刘东在恋爱期间一切都很规矩,她是以处女之身去做新娘的。楚翘想,自己是否也到了该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了。

    楚翘再次接到男人的电话是在两天后。还是在下班前,那个男人告诉她,自己已经到了山里。

    楚翘问:你还会回来吗?

    男人说:当然。我回来就和你联系。

    楚翘又问:那天,你怎么会想起拨这个电话呢?我觉得你不像是一个很随便的人。

    男人说:我当然不是随便的。你这个号码的后四位数1018,其实是我的生日。

    楚翘说:哦,是这样,那么你每到一个地方是不是都这样做呢?

    男人说:我在外面还是第一次过生日呢。

    楚翘说:那等你回来,我请你吃饭吧,我为你饯行。

    男人说:好,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不过单还得由我来买。

    男人在打电话的时候似乎在同时做着什么事情,电话里显得有些杂乱。于是楚翘就问:你在忙是吗?

    男人说:我本来要出门,结果……

    楚翘问:出什么事了?

    男人说:见鬼,我的裤子拉链卡住了,怎么也拉不上来。

    楚翘笑着说:就为这个呀?那我教你一个偏方。你用肥皂把卡住的地方抹一下试试。

    男人说:这样行吗?

    楚翘说:你可以试试。

    然后楚翘告诉对方一个新的电话号码,说:我马上要换办公室,以后你可以打这个电话。

    男人说:我记下了。这个电话什么时候打合适呢?

    楚翘说:随便。上班的时候都行。

    楚翘告诉男人的电话其实是自己家中的电话。因为从这个星期开始,她要在家里写一份关于旅游项目的可行性报告。

    这天晚上,楚翘开始在家中写材料。可是白天的事使她有些分心。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彼此没有见过一面,连名字都没有通报,但是这件事就是搁到了心上。楚翘写不下去,就用稿纸盲目地折叠着一只纸鸟。她发现这个儿时的游戏如今已经不会玩了,好不容易叠出个形状,但是显得很难看,一只笨鸟,她看着觉得好笑。这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楚翘自然以为是刘东的,开口就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再不回来我可就跟人私奔了。

    然而电话却是那个自称是风光摄影师的男人来的。男人说:很抱歉,我预感到这是你家里的电话,不知道现在说话方便不方便。

    楚翘自然有些尴尬,好在电话里对方感觉不到。但尴尬只是一瞬间的事,女人心里还是感到高兴。她说:你很聪明。

    男人说: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女人说:我是想让你自己去判断。

    男人说:你觉得我会在晚上打这个电话吗?

    女人说:没想到会有这么快。怎么样,在山里玩得还好吗?

    男人说:山里还是有意思的,你丈夫出差还没有回来?

    女人说:对呀。

    男人说: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在电话里放纵一下了?

    女人说:你想干什么?我知道你们男人就是这么个分量。

    男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给你挂电话吗?

    女人说:不知道。

    男人说:因为我喜欢你的声音。

    女人说:我的声音特别吗?

    男人说:我觉得很动人。

    楚翘虽然笑咧咧的,但是内心还是受到了一种震撼。

    接着他们就说了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男人总是要求楚翘多说,这使她感到有些紧张了。她说你这么讲我可就真的不好开口了。

    最后,女人问:你裤子上的拉链好了吗?

    男人告诉女人:你的偏方很管用,我的拉链已经好用了。

    可以想象得出那个晚上对楚翘应该是多么的愉快,但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也就在那个时刻出现了,当楚翘放下话筒时,她才注意到一个浓重的身影就竖在对面的墙壁上。那是她的丈夫刘东的身影。楚翘心里一阵慌乱,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刘东的话就抢到了前面。

    那边是谁?男人的声音虽然轻慢,但是却有着掷地有声的分量感。

    楚翘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东点上香烟:我在问你,那边是谁?

    楚翘还是在勉强地笑着说:你别急嘛,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于是刘东第三次质问妻子:那边是谁?

    楚翘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自己的嗓门也提高了:我不认识!

    刘东冷笑道:可你认识人家裤子上的拉链,不是吗?

    楚翘说:我就是不认识!

    然后她的眼泪便涌了出来。尽管如此,女人在这个晚上还是把事情的原委仔仔细细地对丈夫说了。她的丈夫一直在看着她的眼睛,这使她感到自己越往下说疑点就越多,似乎她在刻意编制一个拙劣的谎言。所以她用一种可怜而无奈的语气结束了自己的坦白——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的。

    刘东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要是我这么对你说,你信吗?

    楚翘无言以对。

    楚翘把自己和丈夫的事告诉了王涵。后者说:这个刘东也太那个了。你们连面都没有见过,连对方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更谈不上别的事了。

    楚翘说:可他就是不相信呀!

    王涵突然也沉默下来,说:也难怪他了。要是我,我也会不信的。

    楚翘说:可这些都是真的呀!

    王涵想想又说:倒也是,国家也不抓思想犯罪嘛。

    说完这句话,王涵就陪着楚翘去找刘东。但是刘东已经把自己的铺盖搬回父母那边去了。

    这件事过去了一段时间,楚翘和刘东还是分居着。刘东也还经常回来,把自己换下的衣服随便扔进洗衣机里,好像他回家不是看妻子而是看洗衣机。洗完衣服,他又走了。楚翘忍不住地对丈夫说:刘东,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刘东说:我没有怎么样呀?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男人的语气仍然是那么不动声色。这样的时候,楚翘就特别想念那个无端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的电话。摄影师说过,山里的电话讯号不好,这段时间可能与她不能联络。但是摄影师已经有过承诺,一回到城里就会与她见面的。楚翘想到这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与那个人私奔的念头。她想自己要是当初真干点什么就好了,这样她就敢于面对自己的丈夫了,大不了也就是个离婚吧?

    但是摄影师的电话还是没有来。

    刘东却回来了。楚翘想这个男人可能是相信了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次玩笑,再这么下去未免小题大做。楚翘下班回家时,看见刚洗过澡的刘东光着身子横躺在床上,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她随手将被子拉开盖住男人,倒不是怕丈夫着凉,而是不愿正视他的裸体。刘东手里正翻动着一本武侠小说,头也不抬地对老婆说:我把衣服洗了,你晾一下。

    楚翘没有说话,但还是把衣服一件件地从洗衣机里拖出来,再一件件地晾到院子里去。在晾到刘东的一件真丝夹克衫时,女人发现这上面的拉链也卡住了。她就拿肥皂在卡住的位置反复涂抹,可还是不能滑动。这个瞬间,女人想起了已经仿佛很久没有音信的摄影师来。她不禁在心里自问:那个人怎么就不来电话了呢?

    楚翘抬头看天的时候,看见了一只白色的小东西从眼前划过,她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叠的那只难看的纸鸟,不知什么时候被当成垃圾扫出去了,然而现在它却能借助一阵风力起飞。楚翘被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惊吓住了,她感觉这只不可能的小鸟在自己的头顶上画了一个大圈,然后飞出了她的潮湿的视野。

    这年的冬天,楚翘在整理这一年的报刊资料时,无意中在晚报上发现了一条消息,那上面说十二月十二日中午,一辆由山里开往城里的客车翻了,遇难者七人,其中就有一个著名的风光摄影师。

    楚翘仔细推断出这个日子,觉得车祸发生的时刻就是白色纸鸟飞出自己视野的时刻。

    原载《安徽文学》2001年第9期

    点评

    《纸翼》是一则典型的现代故事,主题可称为信息时代的爱情故事,甚至可以写成网恋的故事,但却又比网恋具有更加传奇性的色彩。乡土文明中很难想象两个相互甚至没有见过面的人如何能够互生情愫,然而现代的通讯设备使得这一切成为可能。

    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使得楚翘不得不正视自己毫无激情、貌合神离的婚姻。对方磁性的嗓音、礼貌而大胆的言语以及电话这种通讯工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神秘感使得楚翘对这个“风光摄影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从一开始的严加拒绝,到后来的期待,以及最后小心翼翼的猜测和关心,这种态度转变正是表明了她摆脱现有感情生活的渴望。直到丈夫发现了她的精神出轨,在夫妇双方的冷战中没有等到对方联系,她最终选择维持自己貌合神离的婚姻。这一年的冬天,楚翘发现原来对方不联系自己竟是因为在车祸中身亡,故事到此也戛然而止了。

    本作最大的特点使用现代性的叙事语言和意象运用来刻画人物。楚翘所折的纸鸟就是她本人的象征:渴望自由、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然而改变现实的希望空流于幻想,脆弱得不堪一击。楚翘虽然对那位风光摄影师暗生恋慕,但却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这正体现了现代人在做出改变自己命运抉择时的软弱与妥协。虽然故事戛然而止,但是读者可以想象到,楚翘最后定会像她自己揉烂、放飞的那只纸鸟一样,回归乏味的现实中。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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