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番外:沈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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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投毒】

    香橼子看见沈遘的时候,他正在西湖边的书院中小憩。

    这日沈遘旧友王安石自汴京来,途经杭州,他召集杭州文人雅士给安石接风,请他们在书院内吟咏唱和,自己却偷闲来到湖畔花厅中,斜躺于藤榻上,面朝厅外十里风荷,枕着一席诗书闭目而眠。天地间莲叶田田,烟波画船,歌诗联翩,似与他无关。

    睫毛的阴影,微翘的唇角,显露着他对此间风物主人般熟稔之下的轻慢。

    他有美好的眉目,却与香橼子记忆中金明池畔榜眼郎的模样若即若离。她提着食盒进来,悄然驻足凝视良久,才开口唤他“沈知州”。

    他徐徐睁眼看她,一丝淡淡的疑惑稍纵即逝,隐于眸中,他迤迤然起身,一展广袖坐直,眉宇间有若在公堂之上的镇静与从容。

    香橼子施礼道:“奴家陈氏,名引香。暮云姐已归家筹备婚事,厨房执事说以后知州饮食果子便由奴家接掌。今日天热,奴家做了冰雪甘草汤和生腌水木瓜给知州送来,还望知州尝尝,稍解暑气。”

    言罢打开食盒,将冷饮甜品一一取出奉上。沈遘接过,两种都闻了闻,问道:“这两日我饮食用水似与往日不同,略含香气,都是你做的?”

    香橼子答道:“是。奴家用竹叶、稻叶、樟树叶或橘子叶淘净晾干翻炒,加水煮开,晾凉后滤净水入瓦罐,吊至深井中冷透,再用来制饮品是最清爽不过的了,很利于消暑。”

    “这是东京熟水的制法罢?”沈遘又问,“姑娘是开封府人?”

    “不,奴家祖籍杭州。”香橼子立即否认,略一踟蹰,又稍加解释,“只是在东京住过几年。”

    沈遘笑笑,不再追问,径直取了一碗冰雪甘草汤,在她注视下饮尽。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一月后,沈遘问香橼子,冷肃的神情苍白的脸,目中有寒光掠过。

    香橼子冷冷一笑:“冰雪甘草汤、雪泡豆儿水、凉水荔枝膏、冰雪冷元子……都是知州爱吃的应季冷饮。”

    “用的都是那有香草味的东京熟水?”沈遘语调轻缓,须臾猛地挥袖一拂,桌上水注子啷当落地。

    “近日我整日头晕目眩,精神不振,甚至四肢乏力,频频呕吐。看了几位医师都找不出病因,幸而遇见一位高僧,观我面色便问是否饮食有异。我这才想起你那熟水,取来给高僧看,他验出其中除了你说的竹叶、稻叶、樟树叶、橘子叶,还有几味草药,配在一起便是阴毒的药物,长期服用,会中毒身亡。你每日在我饮用水中小剂量添加此物,是欲神不知鬼不觉地置我于死地罢?”

    香橼子沉默不语。沈遘又道:“你隐姓埋名,潜入知州官邸,做厨中侍女大半年才获得如今下毒的机会,可谓处心积虑。而我与你素无冤仇,你这般害我,是受何人指使?”略一停顿,见她依然不答,不由得唇角微勾,直唤她真名:“香橼子!”

    这名字令她悚然一晾,迅速举目看他。

    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注视她的眸光似一把利刃,直刺到她心里去:“我知道你姓袁,曾是兖国公主的侍女,公主给你取名叫香橼子。”

    香橼子确实是兖国公主的四大侍女之一,幼年入宫,陪伴公主长大,与公主情同姐妹。

    仁宗朝人才济济,公主窥帘望去……无一不是当时俊杰。公主原本满心希望夫君也是个容止端雅、才情俱佳的士人,而仁宗皇帝虽然钟爱兖国公主,却为表对生母李宸妃的追思与补偿,决定让公主下嫁李宸妃之弟李用和的儿子李玮。

    与曹皇后侄子、文武双全的英俊少年曹评的恋爱失败后,公主心灰意冷地遵命出嫁。但李玮长相平平,小家出身,常被宫人讥笑为暴发户,且他性格木讷寡言而略显愚笨,公主郁闷至极,对李玮冷眼相待,两人之间毫无情爱可言。

    因自己姻缘受挫,公主格外关心侍女终身大事,放出侍女若干,归家许嫁,希望她们都有好归宿香橼子父母年事已高,她又无兄弟,姐姐皆已出嫁,所以也自请归家。公主当即答应,并赠她许多妆奁钱,嘱她日后招个上门女婿,一同侍奉双亲。

    听沈遘言下之意,他似乎对这些事都很清楚,香橼子下意识追问:“你何时知道的?”

    沈遘一哂:“你犯了这么大的事,我当然会把你查得清清楚楚。”

    那么,他还是记不得她的……香橼子松了口气,旋即却有一丝惆怅无法遏止地浮上心头。

    她恢复了镇静神情,亦不畏惧地直视他眼睛:“知州既已查清我底细,又何必再问我原因。我家破人亡,沦落至这般田地,皆拜知州所赐,知州岂会不知?”

    沈遘屏息坐直,说出了他酌答案:“是为任康敖?”

    沈遘出身于钱塘沈氏,自吴越国起,至国朝大宋,沈氏皆有人入朝为官,可谓世代簪缨之家。沈遘年少时循荫补制度做了个名为“郊社斋郎”的小官。但国朝推崇读书人,满朝朱紫,多数是科举出身的书生,非进士出身不能得美职,靠荫补出仕的人前途有限,且常被进士出身的同僚讥笑。因此,皇祜元年,二十二岁的沈遘放弃官职,锁厅而去,参加贡举。

    殿试之后,试官与皇帝选定的进士第一人原本是沈遘,却有大臣指出,沈遘以前做过荫补的官,根据惯例,“已官者不得先多士”,不能点他做状元,于是,皇帝钦点冯京为状元,沈遘成了当年的榜眼。

    此后沈遘先是通判江宁府,期满回京,参加入馆阁的召试,他选择试策论,写了篇《本治论》。皇帝阅后大为赞赏,道:“近来献文者动辄写诗赋,却不如此文实在可用。”沈遘遂顺利进入馆阁,除集贤校理,不久后又像状元冯京那样,得以修起居注,又迂知制诰。怎奈后来父亲沈扶犯了点事,他便自求补外,先知越州,后徙杭州。

    一日沈遘召杭州官吏春宴望湖楼。此时杭州民众无人不知钱塘沈郎大名,听说他设宴楼上,凡往来乘骑者,到望湖楼前都会下马步行而过,以示敬意。唯有一位士人例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大咧咧地骤辔扬鞭从望湖楼前走过。

    沈遘在楼上看见,问此人身份,有人答说:“是名士任康敖,善吟咏,有才名,所作《薄媚》曾在城中传唱一时,世人皆知。因此心气甚高,自觉下一科的状元就是他了,故而常有狂妄之举。”

    沈遘当即拍案,命将任康敖抓住押于楼下,且让人取来笔墨,当场写下判词:“今日相逢沈紫微,休吟薄媚与崔徽。蟾宫此去三千里,且作风尘一布衣。”

    写罢掷笔,命兵卒将任康敖推出去,于楼下就地处决。

    “你杀的,不仅仅是任康敖。”香橼子道,“我蒙兖国公主恩典,得以归家侍奉双亲。父母带我回故乡杭州,一是为安享晚年,一是为一心愿:杭州人杰地灵,望能在此为我觅一位才士为夫婿将来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沈遘嗤笑:“最后他们找到的是任康敖?”

    “是。”香橼子怒目瞪沈遘,切齿道,“那天任康敖刚到我家下了聘礼,一时愉悦,走至望湖楼忘记下马,虽然轻狂,但何至于死?”

    沈遘淡然道:“且不论他是否该杀,你先把此后之事说完。”

    忆及当年事,香橼子心中一恸,不由得落下泪来:“任康敖死后,他家人悲痛之余受小人挑拨,觉得是我八字,为他招来杀身之祸,便召集族人到我家大闹,索回聘礼,打砸一番,还指名骂我克夫。我父亲原有心悸之症,受此惊吓冤枉,当天病发,弃我母女而去。我母亲思念父亲,又见我背负克夫罪名再无人提亲,于是终日悲泣,不出半年也郁郁亡。”

    沈遘了然:“所以你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我。”

    “不是吗?”香橼子冷道,“沈知州如此草菅人命,罔顾大宋律法,胡乱判决,导致两户人家遭此大祸,难道不该为此付出代价?”

    “你外公曾是杭州名医,想必你此后钻研他留下的药典,找到了那慢性毒药的配方。”沈遘说出自己的推测,香橼子不置可否,沈遘又问:“但你既做过兖国公主侍女,应有通天的本事,何不返京向公主和今上告我?如此私下毒手,却不怕事败丢了性命吗?”

    “父母不在,我已了无生趣,活着已是苟且偷生,岂会顾惜这条性命?”香橼子道。旋即想起公主,她目色黯淡,唇边浮出一丝苦笑。

    公主婚姻不幸,而主管公主宅内务的内臣梁怀吉任职内侍省时,有大量接触文人雅士名臣艺术家的机会,因此学习到某些才艺,在名士熏陶之下,培养出一些公主欣赏的优雅的文人气质,在他与公主长期朝夕相处后,二人渐渐生出了些隐约的情愫。

    对他们的感情,驸马母亲杨氏无法忍受,常窥探公主儿媳与梁怀吉的隐私。有次公主与梁怀吉夜间独处对饮,杨氏偷看,被公主发现,公主积怨瞬间爆发,跑出公主宅,中夜扣皇城门,入内向父母哭诉。

    宫门夜开后果异常严重,次日朝野议论纷纷,诸臣频频上疏,要求惩治皇城护卫,谏臣司马光等人更是痛责兖国公主,并要求仁宗杀掉梁怀吉。仁宗既爱女儿又畏谏臣,无奈之下作了个两厢妥协的决定:让李玮与公主分居,回内廷居住,而梁怀吉则被罚遣往洛阳扫皇陵。

    公主无法接受梁怀吉远去的事实,狂怒之下几度欲自尽,被人阻止后又纵火焚烧宫室,完全处于疯狂崩溃状态。爱女心切的仁宗最后还是悄悄地把梁怀吉召了回来。以司马光为首的言官继续抨击公主,称身居高位之人尤其要注重声誉,道德不能有瑕疵。皇后也提醒公主,身受万民奉养,有严于律己、做百姓敬仰的孝女邦嫒的责任,不能有为人诟病的绯闻,进而损及皇室乃至国家形象。皇帝为群臣所逼,兖国公主公主与梁怀吉进退两难,皇城中困着的这些人都痛苦不堪。

    “公主和官家为家事所困,已心力交瘁,我怎可再以此事相求?”微扬下颌,香橼子对沈遘道,“如今事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领受便是。”

    “死很容易,我不会那样便宜你。”沈遘微微一笑,“会有更适合你的惩罚,你要不要活着看看?”

    【延伸阅读】

    金明池

    北宋时期著名的皇家园林,位于北宋东京汴梁城外,也就是今天的开封。金明池建筑很有特色,都是水上建筑,池中可通太船。据说金明池的修建,原本是为了供水军演习。宋太宗第一次去金明池,就是为了“阅习水战”到了宋徽宗时期,在金明池内建了殿宇,成为皇帝春游和观看水戏的地方。据说当时每年三月至四月,还会开放皇帝赐宴群臣的临水殿,供百姓游览,京城百姓往往来此郊游踏春。金明池内还遍植莲藕,雨夜会有雨打荷叶的美声音,“金明夜雨”到明代还是著名的“开封八景”之一。明崇祯十五年大水加上其后的战火侵袭,金明池湮没在历史的烟云之中。

    兖国公主

    第一个字读“眼”,是宋仁宗长女福康公主的封号。历史上记载的兖国公主,和小说中差不多,是一位至情至性、命运多舛的皇家金枝。《宋史,列传·公主》的记载,翻译成白话文大概是这么说的:“周、陈国大长公主,仁宗长女,宝元二年,封为福康公主,嘉佑二年,晋封铳国公主。公主自幼聪慧,性格纯孝。曾经在仁宗生病的时候日夜侍奉左右,赤足披发向苍天祷告,愿以身相代,仁宗非常宠爱。仁宗念及生母章懿太后没有享到自己的福,所以把公主下嫁给了舅舅的儿子李玮。李玮‘朴陋’,夫妻感情不和,一晚公主夜里敲开皇城门去诉苦,谏官们纷纷议论,要求处罚护卫,御史们也开始说公主的内臣有问题,仁宗只能处罚了梁怀吉等十几个人,也将驸马贬到了外地,降了公主的封号,居住内廷。”史书上没有明说,不过据说公主后来疯了,还纵火烧了自己的宫殿,三十三岁的大好年华就撒手人寰。

    贰【弦微】

    沈遘并未对香橼子作任何责罚,反而令她做侍女,终日随侍在侧,只是不再吃她做的饮食。香橼子猜不到他有何打算,而再要算计他却也是没机会也没把握,只要他清亮的双眸朝她一转,她便觉得自己成了个透明人,整副心肠尽入他眼底。

    沈遘习惯晨起处理公事,到中午事毕,便出门与宾旧往来……自从停服有毒之水后,他像是迅速恢复了健康,看上去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样子。

    一日午后,沈遘带香橼子来到一处粉墙黛瓦的小院。刚至门前,便听其中有丝竹之声传出,进入院中,见一女子背对他们,主弹琵琶且唱曲,身旁有乐伎相和,对面则有数名舞姬扬袖作舞,听那歌者唱至“倏然一榻枕书卧,直到日斜骑马归”,众舞姬咯咯地笑了起来,舞姿也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旁观的沈遘亦不禁笑了,扬声问:“这词谁写的?似乎大有深意。”

    众人忙上前施礼。唱歌的女子放下琵琶敛衽道:“这词是王安石学士在知州回府后写的,旁观者都说有趣,特意誊录了送来,要我谱曲日后唱给知州听。奴家斗胆,今日在此排练,还望知州恕罪。”

    她声音轻软温柔,十分悦耳,身姿也苗条曼妙,却蒙着一块深色面纱,把眼睛以下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香橼子留意细看,见这女子露出的双目晶莹,顾盼间秋水潋滟,颇有风情,仅看这半面已知必是位大美人,可惜两眉间有一道凸起的疤痕,且色素沉着,虽已用脂粉和面花尽量掩饰,还是能被一眼看出,由此可推测,她双颊上一定也有类似伤痕,才以面纱遮掩。

    “你若知罪,还会听人唆摆编这曲来讥笑我?”沈遘笑道。

    那女子低首解释,意态温婉:“知州,王学士这词并非讥讽呢。意指知州闲时跃马扬鞭,与友人过从燕集,其间枕书小憩,黄昏引马归家,待到清晨却又能神采飞扬,落笔如风雨,连判数百纸,惩恶扬善。所以此词明贬暗褒,实为盛赞知州有魏晋风度,乃真名士。”

    沈遘抚掌道:“阮娘子才是真行首。寻遍杭州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朵你这般聪慧伶俐的解语花。”旋即命阮娘子带众乐伎舞姬继续排练,自己坐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至日暮,才和香橼子回去。

    “她脸上的伤……”香橼子踟蹰良久,终于忍不住问沈遘。一个歌喉容姿皆美,又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子,不知遇何等变故,竟遭致毁容之灾。

    “她叫阮弦微,曾是杭州城中最有身价的名妓。”沈遘道,“当年她与一位士人相恋,那人薄有才名,性情却暴戾至极。弦微难以忍受,疏远那人,意欲断绝关系。结果那人用利刃在她脸上连割数刀,并用墨汁涂抹,将她彻底毁容。弦微将此事诉至州府,前任知州却以‘惜才’为由不追究行凶者刑责。此后弦微门前冷落,被迫当街卖唱为生。一次卖唱中途因容貌之事遭到路人奚落,她在街头痛哭,我那日上任,碰巧遇见,问明原由之后稍加安置,见她歌舞技艺出众,便让她来如今的乐坊做了行首,教导乐伎。”

    细思此事及沈遘提及那士人时暗含不屑的语调,香橼子渐感不安,心里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测,再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沈遘。

    沈遘坦然与她对视:“不错,那人就是任康敖。”

    香橼子以前一直以为沈遘杀任康敖是有妒才的私心,未曾想有阮弦微毁容案这一原由。此事以前未有人向她提过,或是媒妁及亲友中的知情者刻意隐瞒。每每思及此处,香橼子愤懑之余也略感庆幸:未婚夫暴戾至此,若无沈遘这一变故,自己当真嫁给他,日后不惬他意,沦为第二个阮弦微亦未可知。

    对沈遘的心结由此稍解,渐渐地开始觉出他的优点来。例如他虽不常看书,记忆力却比常人好许多,写文章引经据典,长于议论。他不爱填艳词,但作的诗则清俊流逸,不染俗韵。他吏事精敏,断案如神,且对杭州百姓怀有一颗父母心:若贫民之家死了人无钱安葬,他便给以公钱;孤女无嫁妆不能成婚,他也会同样接济;若有倡优收良家女为养女,他知道后会立即命人把孩子夺回来交还给其父母……

    既对他印象改观,香橼子服侍他也比以前认真,添香加衣,点茶伴读都颇用心。有次沈遘秉烛夜读,香橼子在则陪伴,终感困倦,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忽闻沈遘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陡然惊觉,抬眼见沈遘正在看她,顿时大窘,红着脸站起,问:“知州有何吩咐?”

    “嗯,我渴了。”沈遘微笑着,轻声道:“可以为我做一碗雪泡豆儿水吗?”

    这是她投毒事发后他首次提出要她做饮食。她怔怔地站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强抑住上涌的泪意,低首道:“现在夜深,喝雪泡豆儿水太凉,易伤脾胃。绿豆汤厨房有,我为知州加些百合,热一碗来罢。”

    此后香橼子重新料理沈遘饮食。她原在宫中学过厨艺,做的菜已比寻常厨师精致美味,如今更为上心,四处寻名厨菜谱钻研,变着法儿做给沈遘吃,可以一两月不重样。而沈遘也再不疑心,她给什么便吃什么,从不试毒,菜合口味总不忘夸赞两句,此时二人往往相视而笑,彼此目光都有类似家人的温情。

    叁【判决】

    他们第一次争执缘于沈遘的某个判决。

    沈遘姿容俊美,却性情刚毅,明于吏治、锐于惩恶,对待罪犯绝不姑息,一概从严惩处,有“玉面阎罗”之称。在杭州他大袖一展,独当一面,判决不依据大宋律法定轻重,罪犯案情稍有不善,他便将其刺配为卒。他治杭州短短两年,受刺者便达数百人。

    一日沈遘在官邸写判词,香橼子磨墨时瞥了几眼,发现判词提到罪犯年仅十一,而沈遘的判决竟然是“处斩”,不由得一惊,问沈遘:“这孩子才十一岁,尚不懂事,就算犯了大错也不应以成人刑罚施于他身上,不若请人严加监管,善以教导,让他悔过自新。”

    沈遘嗤之以鼻:“十一岁很小吗?我十一岁时什么道理都懂了。这小孩父母年前生一幼子,他见父母对幼弟百般呵护,对他关爱稍减,便心生嫉恨,趁父母不在时痛殴弟弟,最终用石头将弟弟砸死……可以用‘错误’来轻描淡写的吗?小小年纪已这般狠毒,若待成年,不知会如何凶残,不如现在就处决,不给他祸国殃民的机会。”

    香橼子道:“若成人犯下如此重罪,确实按律当诛,但这孩子年幼,对是非善恶尚无足够辨识力,就如一块可塑的泥,之前被人捏歪了,焉知将来不会被好工匠重塑成良品?”

    沈遘只是摆首:“你长于深宫,身边都是妇人阉宦,难怪话中全是妇人之仁。”

    见他对自己视如至亲的宫中故人不敬,语气有凌蔑之意,香橼子不禁恼怒,冷笑道:“官家也是长于深宫,身边都是你所说的‘妇人阉宦’,他待人和蔼温厚,常教导我们待人要宽容,以德报怨……这也是妇人之仁?且知州判决,理应依据皇帝颁布的律法,却不知如今处决小童,是依据哪条律法?”

    沈遘有片刻的沉默,然后道:“皇帝对子民胸怀大爱,我重典法制,正是为了肃清宵小恶贼,让治下之人,均配得上他的大爱。”

    话虽如此,他还是重新提笔,把处斩一语改成了刺配。旋即一叹:“以德报怨虽好,但却总有许多坏的人心,永远也体会不到你予他的德。”

    香橼子仍觉刺配过重,又争道:“在他脸上刺字,岂非以后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犯过重罪?他还这么小……”

    “这一次,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沈遘打断她,“有一种人,生性冷酷,视人命如蝼蚁,嗜血滥杀,且无所畏惧,不会愧疚,难以教化。那个小孩,杀害弟弟后竟能与人谈笑自若,饮食如常,言行镇静,殊无人性。在他脸上刺字,就是要让所有遇见的人都知道他的危险,不要因他年纪小就失去防备之心,让他再次作恶。”

    香橼子万万没料到,下次被沈遘做出刺配判决的人,竟与她有关。

    任康敖的几位亲眷找到她,对她连连下拜,先是自己批颊痛悔当年大闹袁家之事,然后说沈知州日前下令拘捕了她们多位家人,有男有女,今日判词公布,全是刺配。不知为何重判至此,她们听说香橼子如今是知州跟前红人,所以前来相求,望香橼子多加通融,请知州从轻判罚。

    香橼子去问沈遘,沈遘淡然道“他们中的主犯近日散布流言,毁人清誉,逼死一位守节的寡妇。我查办此案,顺带连你家那桩案子一起办了,就多拘了几个人。”

    “又全是刺配?”香橼子道,“他们毕竟没有提着刀子去杀人,严惩其中主犯即可。现在牵连这么多人,且处罚过重,会惹人非议,我也于心不安。”

    沈遘忽地笑了:“我当初也没提着刀子去杀你家人,你却想杀我。”

    香橼子一时语塞,想起往事,又羞又恼,沈遘偏还靠近她,在她烧红的耳根边低声问:“若我死了,你会心安吗?”

    香橼子疾走几步远离他,咬牙回首道“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我对知州而言,只是一过客,如今恩怨两讫,愿知州以后的任何判决,都不再与我有关。”

    肆【玉簪】

    经此二事,香橼子与沈道不再如往日亲近,虽仍每日相对,却寡言少语,颇有生分之意。

    在与沈遘相处最融洽时,香橼子曾想过此后半生都与他相伴,不再离开,而今这般情形,再念及前途,只觉天地茫茫,不知该往何处栖身。

    西湖以西的灵隐寺香火鼎盛,相传求签许愿最是灵验。某日有府中侍女相邀,香橼子亦有意求签解惑,便随她同去。

    求签之前同伴笑问她欲求何事,香橼子摆首不答,同伴打趣道:“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姻缘。”

    两人嗔怨笑闹间,同伴却忽然指着香橼子发际惊问:“你的玉簪怎么不见了?”

    香橼子伸手一摸,果然玉簪已不知去向。

    “路上我还见过呢,一定是刚才落的,咱们仔细找找,应该能找到。”同伴劝慰道。

    二人遍寻殿内均未见簪子。少顷听闻殿外人声喧哗,似有骚乱,二人匆忙出去观望,但见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被两名家丁模样的壮士押着,跪在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文士面前。这人香橼子颇觉面善,须臾想起,是西溪主簿周源,既是沈遘的下属亦是他同乡,两人过从甚密,香橼子亦曾在宴集中见过。

    家丁正在斥责那少年,说他有眼不识泰山,竟连主簿的玉佩都敢偷。少年所偷赃物已被搜出呈于主簿面前,其中有玉佩,也有香橼子的玉簪。玉佩细白油润,是上好的羊脂玉雕成,就连宫中也未多见。

    那少年十四五岁光景,骨瘦如柴,垂首不敢见人,全身瑟瑟发抖,应是恐惧至极。

    家丁请示周源,是否将他押往州府。少年一听即大哭求饶:“请主簿高抬贵手,饶小人一次,小人再也不敢了……”

    言罢挣脱家丁掌控,朝周源砰砰地叩头,说只因母亲病重,无钱治疗,才一时糊涂偷人什物,以后愿给主簿做牛做马皆可,只求别送他去州府。

    香橼子与同伴相顾,眼中均有笑意,知道他是怕由沈遘判罚,不死也得脱层皮“你窃取他人财物,本应受罚,”此时周源开口道,“但念你有几分孝心,这次姑且作罢,把偷窃的财物送归失主,便回去照顾你母亲罢。”

    少年大喜,又连磕几个头,一骨碌地爬起,先双手奉还主簿玉佩,再拾起玉簪,环顾周围众人,发现香橼子,忙跑至她面前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地奉上簪子。

    香橼子却摆首道:“簪子送你罢,好歹换几个钱,给你母亲治病。”

    少年一愣,旋即朝香橼子下跪,拜谢她恩德。

    香橼子催他速归家照顾母亲,他连声答应,转身再拜主簿,然后准备离开。周源却又唤住了他,取了些钱递给他,且嘱他去哪家医馆报周源之名寻哪位医师去为母亲看病。少年感动不已,再次泣谢主簿。主簿亲自送他出去,又谆谆教导几句方才止步。

    待少年身影远去,周源回首,正撞上香橼子探视的目光,他像是认出了她,微笑着欠身一揖。

    香橼子亦敛衽还礼,但觉此人真好风度,今日之事若换沈遘,一定不信少年是为救母,依他行事作风,不知又该是怎样一场风雨。

    半月后有自称城西首饰铺撷云坊使女的女子来找香橼子,说香橼子上次定制的簪子已造好,如约送来。香橼子并未在撷云坊订过首饰,传话欲回绝,那人却道大概香橼子忘记了,首饰一见即知。香橼子便许她进来。那女子四顾无人,遂打开锦盒给香橼子看:“这是娘子半月前在灵隐寺遇见的先生依照娘子那支旧簪的样式定制的,望娘子笑纳。”

    那果然是香橼子赠予灵隐寺窃物少年簪子的形制,但材质已换成了与周源玉佩相似的上等羊脂玉,价值百倍于香橼子之前那支。

    香橼子心知此物必为周源所赠,立即扣上锦盒命使女退回,那使女却道:“我只是受命送货,定制人地址我并不知,要退也不知该退往哪里。娘子既认识他,便请娘子自己退给他罢。”言毕搁下锦盒,飞快离去。

    香橼子默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亦不解周源为何赠簪。须臾再度打开盒子,见里面藏有一素笺,录着一行小字:“许是前生错过,相逢莫问因果。斜簪云鬓,漫绾青丝,闲挑胭脂,皆可。”

    伍【遣嫁】

    书斋灯下,沈遘审阅下月获赠公钱筹备嫁妆的孤女名单,忽侧首问侍立的香橼子:“你今年多大了?”

    香橼子颇感尴尬,好一会儿才答:“二十三。”

    沈遘温和地对她微笑:“那我把你列入这名单?除了公钱,我再为你备一些嫁妆……”

    他温柔的建议似利剑般切割着她不设防的心,香橼子好想把自己扔进窗外秋天的雨夜,这样便不必强忍那两泊几欲奔流的泪。

    “我,嫁给谁?”半晌后,她木然道。

    “我以为,你有意中人。”沈遘依然保持着那么浅淡笑意,说,“例如,送你簪子的那位。”

    他竟然知道了赠簪之事,或许,这就是他要遣嫁她的原因?

    香橼子冷冷地牵出唇边的弧度:“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

    “他有夫人,你嫁过去只能为侧室。”

    “我不介意。”

    “那我明天请他过来商议,择一吉日……”

    “不必择日,若他同意,我明日就随他回去。”

    他没有挽留她,次日果然召周源来,说明香橼子之事,周源大惊,百般推辞,沈遘执意坚持,让人备轿子连同细软若干送香橼子入周源宅第。

    周源见事已至此,只好将香橼子接入自己在西湖边的别墅,一处叠山理水、花木繁盛的园林。香橼子信步走走,但见湖石精巧、间有飞瀑,曲院连回廊,大有移步换景之妙。最美是湖中临湖湾畔,眼前万顷碧波,近看千叶芙蕖,远观白堤垂柳,人往岸边一站,顿觉整个西湖都是自家的了。

    周源再见香橼子,两人都有些不自在,两厢问候之后便无他话,香橼子怕他留宿,先暗示他身体不适,周源立即心领神会,说今夜宿于前院,不扰娘子休息,便匆匆告辞了。

    晚膳时周源命侍女送来满桌珍馐,其中有一盘竟是当季湖蟹,个大黄肥,蒸的红艳艳的,煞是好看。但沈遘知杭州之初就曾颁布法令,为培育西湖水产,三年禁捕湖中鱼鳖,螃蟹也在之列。香橼子忆及此事破疑惑,问侍女为何有此物,侍女说:“这些螃蟹是自己爬进咱们园子篱笆里的,主簿说它们自投罗网,是天赐的,可以捉来吃。”

    言罢侍女劝香橼子品尝,香橼子婉言谢绝,推说自己吃不得这些寒凉之物,让她撤下,还给周源。

    翌日,周源依礼带香橼子回州府拜谢沈遘,沈遘远远出迎,言笑晏晏地朝周源一拱手,问:“昨夜吃的螃蟹可美味吗?”

    香橼子早知沈遘有若干耳目,为他打探巷陌消息,是以相关案情他纤悉即知,很快就能作出判决。却未曾想他情报之广有至于此,连周源在自己家中偷吃螃蟹他都能迅速知晓,难怪玉簪之事瞒不过他。

    而周源赠玉簪一直令香橼子费解。他“许是前生错过”一语貌似对她有意,但入园这几日她在周源言谈举止中感觉不到爱慕之情。再经沈遘点破食蟹之事后,周源更加如惊弓之鸟,对香橼子只是锦衣玉食地供着,却不再见她。

    他一定以为是她告密的吧,香橼子想。却也并不在乎,事实上她很满意他疏远她的现状。只是想起沈遘,难免觉得烦恼。这个人几度左右了她的命运,令她纷繁困扰,有怨有怒,却再也恨不起来。

    闲时香橼子和侍女聊天,得知周源除在钱塘老家的夫人之外还有五位妾室,分别住在他西溪、龙井、萧山、满觉陇、凤凰山的宅子中,“但娘子天仙般人才,主簿显然更喜欢,所以让娘子住在最美丽的西湖园子里。”侍女不忘恭维香橼子。

    香橼子略笑笑,没有应付,心想周源只是小小的从九品主簿,为何竟能在这些风光绝佳之处均置下宅地。

    一日周源二娘子发帖相邀,说请众姐妹去她西溪园子里赏菊。香橼子应邀前往,园子门前下轿,见另一娘子乘着牛车也刚到。车停后驾车的小厮麻利地跳下,跪地躬身请那周身珠玉的娘子踩着他的背下车。

    香橼子但觉那小厮像是哪里见过,仔细一看,辨出竟是那日灵隐寺偷她簪子的少年。而那少年与她打一照面,立即转身低首,远远避开。

    香橼子越发疑惑,有意问侍女那娘子和小厮是谁。侍女道:“是满觉陇的五娘子,那小厮是服侍她的李禄儿。”

    “李禄儿是新近找来的吗?”香橼子问。

    “不是。”侍女说,“他是主簿纳五娘子时买来的,算起来有三年了。”

    香橼子把盛着玉簪的锦盒推到沈遘面前:“所以,周源设计了灵隐寺‘巧遇’,送我这个,是为了贿赂我吧?”

    沈遘笑而不语,少顷才道:“当你有些权力的时候会发现,你和身边的人经历的‘巧遇’会越来越多,而各种贵重礼物也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途径送到你手里。”

    香橼子点点头,“他本意是想买通我做他的眼线,跟他说你的动向,却不料你一眼识破,顺势把我送到他家中,令他措手不及,进退两难。”

    “他无异于自掘坟墓,”沈遘道,“想必你这些日子的见闻,又可为他的贪腐补充新罪状了吧?”

    香橼子不答。他开启锦盒取素笺,念出上面的字:“许是前生错过,相逢莫问因果。斜簪云鬓,漫绾青丝,闲挑胭脂,皆可。”

    不屑地笑笑,他提笔在那素笺上续道:“原是今生犯错,相逢才有因果。琢簪美玉,品蟹西湖,藏娇金屋,呵呵。”

    陆【真相】

    不久后周源贪腐事发,被查处严办。香橼子早已离开他西湖小园,却也不愿再回知州府邸,请求回父母故居居住。沈遘挽留,见她执意如此,亦只好准她所请,放她归家。

    香橼子拒绝了沈遭的财物赠予,守着自己家中几亩薄田,针黹女红度日,再不听人议婚,心如止水地生活着。直到一日,乐坊行首阮弦微叩开了她的门。

    “沈知州病重,想见见你。”

    香橼子一惊,忙问是什么病。阮弦微道:“他近日主持杭州凿井工程,引西湖水入城,方便百姓。日夜不休,最终病倒。还跟上次一样,头晕目眩,胸闷呕吐。药饵无效,他便又把以前为他看病的高僧文捷大师请来。大师说,上次余毒未清,将如跗骨之蛆,待他操劳过甚时便会发作。”

    香橼子追问文捷大师可有良方诊治,阮弦微摇摇头:“他说此毒药理精妙,他也化解不了。”

    香橼子思忖须臾,对阮弦微说:“我会继续研读药典,遍寻名医,若觅到能给知州治病的良药,便烦劳阮娘子给他送去。”

    “姑娘何不亲自送去?”阮弦微问。

    香橼子道:“回去无非再做他的棋子,总是被他掌控在手中。”

    “你还在介意周源之事?”阮弦微叹道,“以沈知州的睿智,若无十分把握让你全身而退,怎会送你到周源家中?”

    香橼子不语,阮弦微又道:“你的倔强,周源的多疑,他都心知肚明,知道你不会受损,才出此招。而你若不亲自看看周源家中情形,异日查处周源,恐怕难免疑心是沈知州挟私报复。”

    这话香橼子想来亦觉有理,未加辩驳。阮弦微再劝她回知州府,她仍摆首:“知州吏事精敏,锄治奸蠹卓有成效,我自是钦佩。但他手段过于冷硬,有时难免牵连无辜,连我家也因此蒙难……每每想起当年事,总觉与他之间有屏障,难以逾越。”

    “你家之事,知州跟我说过……”阮弦微徐徐伸手到香橼子眼前,褪袖子至手臂处,让她看上面阡陌纵横的伤痕。

    “跟任康敖在一起的时候,他打骂我是常态。毁容之前我的手足身体被他鞭笞、刀割、火烧已经很多次,现在你看到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打骂我之后,他往往又会抱着我痛哭悔悟,说再也不这样了。于是我都容忍了,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只要我原谅他,他会好起来的。但是,最后……”

    阮弦微揭开面纱。香橼子看见了一张可怖至极的曾经的美女的脸,有些陈年刀疤像咧开的嘴,呈现着诡异的笑容,有些带着缝合的痕迹,却留下黑褐的色泽,像多足的蜈蚣。左右交织,几乎面无完肤。

    “当年知州杀了他,我念及旧情,也曾为他落泪。知州告诉我,此人屡教不改,是无心向善了,更可怕的是还有才气。现在他还未得志,就已经为非作歹至此,倘若异日出仕为官,便如虎生翼,难以控制了。如今若不除之,将来必为民患……你在公主身边长大,目光所及,无不美好,以前难知人间疾苦,知州却生于关系盘根错节的大家族,从小就面对各种争斗,所以看人很准。他的元配当年莫名其妙亡于钱塘家中,也不知是被家人还是仇人所害,于是他看待事物习惯先从坏处想……他亦自知这些年锐于惩恶,树敌过多,因此适度地疏远你,其实也是保护你。”

    “你说知州手段冷硬,容易牵连无辜。但仔细想想,受牵连的人,当真无辜吗?”阮弦微最后道,“真正无辜的良善之辈,哪怕误伤了他,他也不过一笑而过……对你,就是这样。”

    柒【同车】

    香橼子仍未回去看沈遘。以前是心存芥蒂,如今想起往事,倒是内疚更多。她亦如承诺那般,终日钻研药典,寻访名医,尝试配一剂剂的解毒药,每每自己先尝过,确保不会伤身,才请人给沈遘送去。

    一日煎好一剂新药,捧起欲试饮,身后却有人伸手夺过药碗,道:“当自己是神农吗?在这里勇尝百草。”

    她回首看清来人,一时不辨悲喜,泪先滚落而出。

    沈遘引袖为她拭泪,她哽咽着问:“你怎么来了?”

    “有两件事。首先是来告诉你,你煎的药太难喝了,别送了,再喝我不保证能活到明年春天。”

    “那你的病好了吗?”

    “无大碍,觉得难受时就找来难决词状,连判数百纸,气色立马好转。”

    她破涕为笑:“第二件事呢?”

    “通知你收拾行李,随我赴京上任。”

    她睁大眼睛:“你高升了?”

    他笑道:“今上下旨,命我知开封府,加龙图阁学士。”

    她连称“恭喜”,忽又想起自己,赧然道:“但是,我为何要随你同去?”

    “你毒害我之事尚未了结。”沈遘正色道,“带你在身边,若有不妥,可随时抓起来治罪。”顿了顿,又遭“还有,记不记得,很多年前你曾给我下过咒语,将我束缚住了?”

    “咒语?”香橼子愕然。

    他微笑,目光落在她脸上似春风拂面:“皇祜元年,金明池上路……”

    呀,他竟然记得!香橼子又羞又喜,双手捂住了脸,不敢再看他。

    皇佑元年,是他进士及第那年。皇帝赐闻喜宴,榜眼沈遘和其余绿衣郎沿金明池畔的大道去琼林苑,恰逢皇后与公主车驾,香橼子亦在车队之中,与众宫女一起窥帘看新科进士,且耳语点评。

    当时大多宫女目光都被状元冯京吸引,皇后也赐花冯京。香橼子坐的车较靠后,褰帘看不到状元,不由得着急,干脆将头从车窗中探出,头上的绢花却被窗棂碰落了。

    这时有一个悦耳的男声从身侧不远处传来,带着香橼子熟悉的江南口音:“那位姑娘的绢花掉了,请帮她拾起来罢。”

    香橼子转首回顾,看见了着榜眼冠戴的沈遘,弱冠少年,风姿殊秀,正以目示意侍从花落之处。

    她喜悦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他亦朝她欠身微笑。

    “香橼子,到我这边来,这里可以看到状元。”同车的公主另一侍女嘉庆子让她与自己换位,从另一侧看冯京。

    “不,你快看这边。”香橼子急急地拉嘉庆子,“看榜眼郎,榜眼郎是我家的!”

    她原意是榜眼乃江南人,是她同乡,但匆匆说出的话显然有歧义,惹得周遭女伴一阵大笑,她害羞地拍打嘉庆子,倒没留意他是否听见,是何表情。

    长大后与沈遘重逢,两人均未提此事,她只道他忘记了,却不料他此刻说出,令她猝不及防。

    “我记得的。当年你才十岁左右罢?可在杭州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那句话这些年来我时不时也会想起,”沈遘轻拥她入怀,“这是将我们后半生维系在一起的咒语。”

    沈遘启程赴京那天,杭州城百姓夹道送行,一壁称颂沈知州惠民德政,一壁掩泪挽留,沈遘不断回礼拜别,迁延再三才得登车。

    “你对待百姓真是好呢,温和得就像杭州的春天。”与他同车的香橼子说。

    “唔,面对奸猾之徒,是不是冷酷如冬天?”沈遘问。

    香橼子抚掌笑:“对!是寒冬腊月还不生火的杭州冬天。”眨眨眼睛,她继续延伸,“对朋友呢,就像天高云淡、平湖秋月的秋天了。”

    “君子之交。”沈遘点点头,“那么杭州的酷暑又是对谁呢?”他又笑问,“那种闷死人的热度,是对娘子吗?”

    “非也非也,”香橼子猛摇头,“唯有你对吏治、断案的热爱,才能与杭州酷暑相比拟!”

    两人一齐笑。这时忽又闻后方传来一阵呼声,是一群少妇齐声唤“沈知州”,多数手中还抱着一两岁的孩子,跟在车后快步追赶。

    香橼子褰帘,瞧着这不寻常的景象蹙起了眉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沈遘镇定地解释。

    香橼子脸微红:“我想什么了?”

    沈遘朗声笑,命车停下,下来面对那些少妇。

    众女纷纷上前拜谢:“多谢沈知州为我等孤女置嫁妆、择良人,才使我等终身有靠,儿女绕膝。今日特带孩子来拜谢知州,祝知州平步青云,寿考绵鸿,百子千孙,永享福泽。”

    沈知州长揖回礼,众女又携孩子再三拜谢,待沈遘上车后仍亦步亦趋跟着,良久不散。

    沈遘笑对香橼子:“现在明白了罢?”

    香橼子啐道:“我又没有误会,你无须解释。”

    “必须解释,否则某人又要暗自纠结,甚至默默消失。”沈遘道。

    “你怕我离开?”香橼子悄然抑住浮升上来的笑意。

    “嗯,的确担心。”沈遘作沉吟状,“这年头,要找一个做菜合我口味的人,挺难的。”

    “原来你只把我当厨娘!”香橼子伸手猛捶他几下,而他只是笑,并不躲闪。

    香橼子看着他明亮的笑颜,又想起了皇佑元年那一幕:弱冠之年的绿衣郎信步琼林苑,倚马金明池,她窥帘看见,笑对嘉庆子说:“这榜眼郎是我家的!”

    她轻轻拥住沈遘手臂,将逐渐绽开的笑容当作此刻最大的秘密,深埋进他温暖的衣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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