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鼠疫(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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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他的声音倒越来越坚定了。他开始提醒大家,好多个月以来,鼠疫一直在我们身边,我们多次看见它坐在我们的饭桌上或我们所爱之人的床头,看见它在我们旁边行走,等待我们去上班,所以我们对它了解得更清楚了。如今,我们也许能够更自觉地接受它对我们不懈的忠告,而在鼠疫初期的一片惊诧之中,我们可能并没有认真听进去它的话。上次帕纳鲁神甫在这同一个地方宣讲过的东西仍然正确——至少他相信是正确的。然而,也还有一种可能,正如我们大家都经历过的,他当时那样想和那样讲都缺乏仁爱之心,因而倍感后悔。不过,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在一切事物里永远有值得记取的东西。最严酷的灾难对基督徒来说仍大有裨益。确切地说,基督徒应当在这种灾难中寻求的东西,正是它的益处,同时还应该知道益处如何形成,如何找到这种益处。

    此时此刻,里厄周围的人们似乎正惬意地坐在带靠背的长凳上,而且坐得越舒服越好。入口处有一扇钉软隔层的门在轻轻地前后摆动,有谁离开座位去把它固定住。里厄被这些动静分了心,险些没有听见帕纳鲁又说了什么。神甫讲的大概是大家不必去设法把鼠疫现象弄个明白,却有必要记取能够记取的东西。里厄的理解有些模糊:照神甫的意思,没有任何东西需要解释。帕纳鲁大声说,照上帝的意思,有些事情,人是可以解释清楚的,其余的事就无法解释,这句话总算吸引了里厄的注意。神甫接着说,当然存在善与恶,而且一般说,很容易弄明白它们之间的分界线。然而,一旦深入到恶的内部,分辨起来就有困难了。比如,有表面上看很必要的恶,也有表面上看毫无必要的恶。有下地狱的唐璜[21],也有某个孩子的死亡。因为,如果说不信教的放荡之徒遭雷击是罪有应得,那么孩子受苦受罪就无法解释。事实上,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个孩子的痛苦和与痛苦俱来的恐怖更严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找出这种痛苦的原因更重要。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上帝给我们提供了一切便利,可以说,在此之前,宗教是一无可取的。而现在,恰恰相反,上帝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我们处在鼠疫的重重高墙包围之中,只好在围墙的阴影里寻求益处。帕纳鲁神甫甚至不愿利用俯拾即是的套话来越过围墙。他可以毫不费劲地说,天国永恒的欢乐正等待着孩子,在那里他的痛苦可以得到补偿。但实际上,神甫对此也一无所知。其实谁又能肯定说,永恒的欢乐可以补偿人间一时的痛苦?能如此肯定的人一定不是基督徒,因为基督本身就经历过四肢和灵魂的痛苦。不,面对一个孩子的痛苦,神甫宁可走投无路,他宁愿忠实地承受由十字架象征的五马分尸般的痛苦。他会毫无畏惧地对当天听他布道的人说:我的兄弟们,抉择的时刻来到了。必须相信那一切,或否定那一切。而在你们当中,谁又敢否定那一切?

    里厄几乎没来得及考虑神甫正走在异端的边缘时,帕纳鲁已经在有力地肯定说,这个命令,这个正确的要求,正是基督徒寻求的利益之所在,也是他们德操之所在。神甫明白,在他即将谈到的德操中,有些极端的东西会激起许多人的反感,因为那些人习惯于更宽容更传统的道德观。然而,鼠疫时期的宗教不能和平时的宗教相提并论,如果说上帝可以容许,甚至希望人的灵魂在幸福时期安息而快乐,那么他也愿意看见人的灵魂在极端痛苦的年代走点儿极端。今天,上帝施恩于他创造的人,将他们置于如此巨大的灾难之中,使他们重新寻找并实行这至高无上的德操:“全信”或“全不信”。

    上一个世纪,有一位教外作者硬说他揭开了教会的秘密,他断言并不存在炼狱[22],言下之意是说没有中间过程,而只有天堂和地狱,因此人只能按自己原来的选择,或升天堂得永生,或入地狱遭永罚。但帕纳鲁认为,这纯属异端,是出自某个毫无信仰的人内心的邪说,因为的确有炼狱存在。当然,有些时期人们不能过分指望炼狱,也有些时期谈不上有什么轻罪。凡罪孽都是致命的,一切冷漠都是犯罪。不是全有,就是全无。

    帕纳鲁暂停片刻,这时,里厄更清晰地听见了门外的风声,风似乎变本加厉地刮起来了。与此同时,神甫说,不能按平时的狭义来理解他所谈的全盘接受的品德,这里讲的并非庸俗的逆来顺受,甚至不是勉为其难的谦逊,而是屈辱,是受辱者心甘情愿的屈辱。当然,看见一个孩子遭受那样的痛苦,人的精神和心灵都会感到耻辱。但正因为如此,才必须投入痛苦,正因为如此(这时帕纳鲁请听众相信,他要说的话是很难启齿的),才应当乐意得到痛苦,因为痛苦是上帝的愿望。只有这样,基督徒才会不惜一切,在别无出路的情况下,把这条必须选择的道路走到底。为了不至落到全盘否定的地步,他将选择全盘接受之路。此刻正在各教堂祷告的诚实的妇女们,在得知形成中的淋巴结肿块是排除传染毒液的自然管道时,说道:“主啊,给他淋巴结肿块吧!”基督徒也会效法她们,献身于神的意愿,甚至难于理解的意愿。我们不能说:“这个,我理解;但那个,没法接受。”应当前去拥抱那赋予我们的“没法接受”的东西,这正是为了作出我们的选择。孩子们的痛苦是我们苦涩的面包,但如没有这块面包,我们的心灵就会因缺乏精神食粮而饿死。

    一般说,每当帕纳鲁神甫作短暂休息时,厅内都会响起一阵压低了的嗡嗡声,这次,杂乱的声音刚开始,布道者就出人意料地大声讲起来,同时装出代听众提问的模样问道:究竟该怎么办?他预料大家会说出可怕的宿命论这个词。好吧,只要允许他加上形容词“积极的”,他就不会在这个字眼面前后退。当然,应当再说一遍,没有必要模仿他曾经谈到过的阿比西尼亚的基督徒。甚至不应当考虑向波斯的鼠疫患者看齐,那些人一面把他们的破衣烂衫扔向基督徒组成的卫生防疫队,一面大声祈求苍天把鼠疫传给那些不信神的人,因为他们竟想和上帝播撒的疾病作斗争。然而,反过来,我们也不能模仿开罗的修道士,在上个世纪那几次瘟疫中,他们在举行领圣体仪式时,为了避免接触信徒们可能已感染疫病的又潮又热的嘴唇,他们用镊子夹圣体饼。波斯的疫病患者和开罗的修道士都同样在犯罪。因为在前者心里,一个孩子的痛苦算不了什么,而后者恰恰相反,把人类害怕痛苦的心理推到无孔不入的程度。无论是哪种情况,问题的实质都被掩盖了:他们对上帝的声音充耳不闻。帕纳鲁还想举出别的一些例子。根据编年史作者的记述,在马赛发生的一次特大鼠疫中,梅尔西修道院八十一名修道士中只有四人幸免。而这四人中有三人都逃跑了。编年史家们作如是说,更翔实的记载就不属于他们的职业范围了。帕纳鲁神甫在阅读这篇文献时,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剩下的那位修道士身上,尽管面前有七十七具尸体,更重要的是,尽管有那三个伙伴当了逃兵的先例,他一个人还是留下来了。这时,神甫用拳头捶着讲台的边缘,大声说:“兄弟们,我们必须当那位留下的修道士!”

    问题不是拒绝采取预防措施,预防措施是一个社会在灾害引起的混乱中维持秩序的英明措施。不要去听那些道学家的话,他们要求大家俯首帖耳,放弃一切。我们只应当在黑暗中开始摸索着前进,尽力做一些好事。其余的,只需听其自然,哪怕事关孩子们的死亡,也心甘情愿接受上帝的安排,而不设法依靠个人。

    说到这里,帕纳鲁神甫回顾了马赛鼠疫期间贝尔尊斯主教的崇高形象。他说,在瘟疫即将结束时,主教已尽了自己应尽的全部义务,他认为再没有别的补救办法可以挽救众生,便带些口粮,把自己关在屋里,并命人筑墙将房屋堵死。一直视他为偶像的居民出于逆反心理——人在极度痛苦时,这种感情屡见不鲜——对他十分不满,在他房屋周围堆满死尸,想让他染上疫病,为了保证他必死,有人甚至将死尸扔过墙去。因此,主教在他最后一刻的软弱中原以为远离了死亡的世界,殊不知死人竟从天而降,落在他的头上。我们也一样,应当深信在鼠疫的汪洋大海中并没有岛屿。不,没有折中。必须接受这令人愤慨的现实,因为我们不得不选择恨上帝抑或爱上帝。谁又敢于选择恨上帝呢?

    “我的兄弟们,”帕纳鲁最后总结说,“对上帝的爱是一种艰难的爱。它意味着全面的忘我精神和轻视个人安危的气概。但只有对上帝的爱才能消除儿童的痛苦和死亡;在任何情况下也只有这种爱才能使痛苦和死亡成为必需,因为谁也不可能理解死亡,所以只好自愿死亡。这是很难接受的教训,但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去接受它。这是信仰,世间的人会认为这信仰太残酷,上帝却认为它可以起决定作用,所以大家必须逐步接近它。我们必须使自己比得上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形象。达到这样的最高境界时,一切都会融为一体,不分高低,真理也就从表面的不公正中脱颖而出。因此,在法国南方许多教堂里,几世纪以来的不少鼠疫受害者一直安眠在祭坛的石板下面,教士们也在死者的坟墓上面布道,他们宣扬的精神正从包括儿童在内的骨灰中发扬光大。”

    里厄从教堂出来时,一阵狂风通过半掩的门猛刮进来,一直刮到信徒们的脸上。大风给教堂带来一股雨水的气息,一种湿漉漉的人行道的气味使信徒们在走出教堂之前就能想象城市是怎样一副模样。一位老教士和一位年轻的教堂执事此刻正走在里厄大夫的前面,他们好不容易才按住了自己的帽子。尽管如此,老教士仍不停地评论着帕纳鲁的布道。他十分钦佩帕纳鲁的口才,但对神甫流露出来的大胆思想不无担心。他认为这次布道显示出来的忧虑多于力量,而像帕纳鲁这样年纪的教士是没有权利忧心忡忡的。年轻的执事一边低着头抵御狂风,一边肯定地说,他经常去神甫那里,因此了解神甫的思想演变,他说,神甫写的论文恐怕比他适才讲的话大胆得多,不过,想必得不到教会的出版许可证。

    “他究竟有什么想法呢?”老教士问。

    他们已来到教堂前面的广场上,狂风在他们身边咆哮,打断了年轻执事要说的话。等他可以说话时,他只说:

    “如果一位教士请医生看病,说明里面有矛盾。”

    里厄对塔鲁转述了帕纳鲁布道时讲的话之后,塔鲁说,他认识一位教士,这位教士在战争年代发现一个青年脸上的眼睛已被人挖掉,于是他再也没有信仰了。

    “帕纳鲁说得对,”塔鲁说,“基督徒看见一个无辜的人被挖掉了眼睛时,这个教徒要么失去信仰,要么同意别人挖掉自己的眼睛。帕纳鲁不愿放弃信仰,他要坚持到底。这就是他想说的。”

    塔鲁的这个评论是否能对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不幸事件和帕纳鲁在事件中令身边的人费解的表现稍加澄清呢?以后再判断吧。

    布道几天之后,帕纳鲁果然忙乎起搬家来。那正是疫情的发展引起城里一股持续的搬家热的时候。塔鲁当时不得不搬出旅馆住到里厄家,神甫也不得不搬出修会分给他的套间房,住进一位老太太家里,那位老太太是经常光顾教堂的信徒,还没有染上鼠疫。在搬家的过程中,神甫已经感到疲惫不堪,惴惴不安。正因为如此,他才失去了房东的尊敬。原来,老太太曾对他热烈吹嘘圣女奥蒂尔谶语的价值,但他想必因为疲劳的缘故而对她略显怠慢。事后他无论如何努力弥补,以求她起码保持不冷不热的和蔼态度,却没有达到目的。他给她留下了坏印象。于是,每天晚上他在回到他那放满了花边钩织物的房间之前,他不得不瞻仰她坐在客厅里背朝着他的姿态,同时聆听她不转身说出的那句冷冰冰的“晚安,神甫”。就在类似这样的一个晚间,神甫在上床睡觉时感到头痛脑涨,在他体内隐伏了多天的高烧像决堤的浪潮往他的手腕和太阳穴冲来。

    接着发生的事是后来大家听了女房东叙述之后才知道的。那天清晨,她照老习惯起得很早。过了一阵,她奇怪神甫怎么还没有出房间,迟疑了好久她才决定去敲他的房门。她发现神甫还躺在床上,据他说整夜未眠。他感到气闷,而且充血的面部显得比平时还红得多。照老太太的说法,她挺礼貌地建议他请一位医生,但她的建议遭到粗暴拒绝,她认为其粗暴的程度实在令人遗憾。她只好退出房间。片刻之后,神甫按铃,并命人请她去。他对自己方才的暴躁脾气表示道歉,随后对她说,他的情况不可能是鼠疫,因为他身上没有任何鼠疫的症状,不过是短暂的疲乏而已。老太太庄重有礼地回答说,她的建议并非出于此种忧虑,她从不看重自身的安全,因为她的安全攥在上帝手里。她考虑的只是神甫的健康问题,她认为自己对此负有部分责任。据她讲,神甫没有再说什么,而她却力图尽到自己的全部义务,所以再次建议为他请一位医生。神甫又拒绝了,但进一步作了些老太太听来十分含糊的解释。她认为她只听懂了这一点(而她认为恰恰是这一点难以理解):神甫之所以拒绝看病,是因为看病不符合他的原则。她因此得出结论说,她的房客被高烧弄得头脑糊涂了,于是她仅仅给他提供了一些草药汤。

    她仍旧决定一丝不苟地履行她当时的处境要求她履行的职责,她每隔两小时看望一次病人。让她最感震惊的是神甫整天都处在不停顿的烦躁不安状态。他掀开被子,接着又重新把被子拉到身上,他不停地用手摸自己汗湿的额头,常常坐起来想咳嗽,但喉咙仿佛被掐住了似的,咳出来的声音嘶哑、痰湿,跟使劲咯痰一般痛苦。他好像无力将堵在喉咙深处的使他窒息的一个个棉花团硬拔出来。每次发作之后,他往后一仰,倒在床上,种种迹象显示他已精疲力竭了。末了,他又半坐起身子,片刻之间,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那死盯着一处的眼光比此前的焦躁更加狂热。然而,老太太仍在迟疑,不敢请医生使病人不快。她琢磨,尽管病情显得很可怕,这也许只是高烧发作的症状。

    可是,到了下午,她设法同神甫说话时,得到的回应只是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她又提到请医生的问题,但神甫一听便重又支起身子,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清晰地回答说,他不需要医生。于是,女房东决定再等到明日清晨,如果神甫的病情还没有好转,她就得拨情报资料局每天在广播里重复十来遍的电话号码。老太太始终尽职尽责,所以考虑在夜里去病人房里守护他。但到了晚上,给病人送去新熬的汤药后,她想躺下休息休息,哪知睡下去到第二天黎明才醒过来。她连忙跑到病人屋里。

    神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昨天他脸上那种极度充血造成的红色已变成了铅灰色,而且因为他的脸颊还十分饱满,这种颜色尤其显眼。神甫正凝视着挂在床头天花板上的一盏彩色玻璃珠吊灯。见老太太进屋,他朝她转过头来。照女房东的说法,他经过一整夜的折磨,在那一刻似乎已经垮掉了,再也没有力量振作起来。老太太问他身体如何,她注意到神甫回答时说话的声音冷淡得出奇,他说他身体很糟,他不需要请医生,只要把他送进医院,一切照章办事就行了。老太太惊恐万状,连忙跑去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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