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鼠疫(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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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现在到那个时刻到来时,我深知我对这个世界本身已没有价值,从我放弃杀人那一刻起,我已经自我宣判永远流放。该由别的人来创造历史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从表面上去判断那些人。我缺乏当有理性的杀人凶手的某种素质。这当然不是什么优点。不过我还是愿意像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学会了谦逊。我只不过想说,当今世界上有祸患,也有牺牲品,必须尽可能避免站在祸患一边。这一点,在您看来也许比较简单,但我知道这是正确的。我听见过太多的道理,那些道理差点弄得我晕头转向,而且确实蛊惑了许多人的心,使他们同意去杀人,我这才明白,人们的不幸都源于他们说话不清晰。于是,我决定无论言语或行动都明明白白,这样才能走上正道。因此我才说有祸患也有牺牲品,如此而已。如果我在这样说时,我自己也变成了祸患,起码我不是心甘情愿的。我试图当一个无辜的凶手,您瞧,这不算过分的奢望吧。

    当然,也需要有第三种人,那就是真正的医生,但在现实里这样的医生很少,也很难遇到。因此我决定在任何情况下都站在受害人一边,以限制损失。在受害者当中,我至少可以探索怎样才能达到第三种人的境界,即是说,怎样才能获得安宁。

    谈话结束时,塔鲁摆动着腿,用脚轻轻敲着平台。静默片刻之后,大夫稍稍挺挺身子,问塔鲁是否考虑过走什么道路才能得到安宁。

    “考虑过,就是要有同情心。”

    从远处传来两下救护车的铃声。适才还很模糊的惊叫声在城市的边缘地带聚合起来,就是在石头山冈的附近。他们同时还听到一声类似爆炸的巨响,然后重归于寂静。里厄看见灯塔又闪了两次。微风似乎吹得更有劲了,与此同时,一股风刮来一阵海洋的咸味。他们现在可以清晰地听见海浪拍打悬崖的低沉的声音。

    “总之,”塔鲁直率地说,“现在我关心的,是怎样才能变成一个圣人。”

    “可是您并不相信上帝。”

    “正是。不信上帝是否可以成为圣人,这是我今天遇到的唯一的具体问题。”

    突然,在响起惊叫声的那边升起一片闪闪烁烁的光,一阵模糊的喧闹声随风传到他们俩的耳里。闪烁的光随即熄灭,于是,在远处,在那一溜平台的边缘,只剩下了淡红色的余光。在风声暂息的时候,他们清晰地听见人的喊叫声,接着是射击声和人群的喧哗。塔鲁起身倾听,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城门哨卡那里又干仗了。”

    “这会儿已经结束了。”里厄说。

    塔鲁喃喃说,根本结束不了,还会有牺牲品,这很正常。

    “也许吧,”里厄回答说,“但您知道,我觉得自己同失败的人比同圣人更能患难与共。我想,我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怎样做人。”

    “说得对,我们俩目标一致,不过我没有您那么大的雄心壮志。”

    里厄以为塔鲁在开玩笑,便看了他一眼。但借着天上模糊的微光,他看到的是一张忧伤而又严肃的脸。风又刮了起来,里厄觉得这风吹在脸上很温暖。塔鲁打起精神说:

    “为了我们的友情,您知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吗?”

    “该做您愿意做的事。”里厄说。

    “去洗个海水浴。哪怕是未来的圣人,也会认为这个乐趣是同他的身份相称的。”

    里厄笑笑。

    “我们有通行证,可以去防波堤。说到底,只在鼠疫圈子里生活实在太愚蠢了。当然,人应该为受害者而斗争,但如果他除此就别无所爱,他斗争又有什么意思?”

    “说得对,”里厄答道,“那我们就去吧。”

    片刻之后,汽车在海港栅栏旁边停下来。月亮早已升起。乳白色的天空向各处投下淡淡的阴影。在他们身后是倚山而建层层叠叠的市区房屋,从那里刮来一阵带病菌的热风,促使他们赶快往海边走。他们向一个卫兵出示证件,卫兵仔细端详了很久才放他们通过。他们从他身边走过去,再穿过放满了木桶、到处散发着酒味和生鱼味的土堤,然后朝防波堤的方向走去。快到达目的地时,一股碘和海藻的气味告诉他们大海就在前面。接着他们听见了涛声。

    大海在防波堤的巨大石基脚下发出轻柔的嘘嘘声,他们攀登大堤时,无垠的碧波展现在他们眼前,像丝绒般厚重,像兽毛般柔滑。他们去面对深海的岩石上坐下。海水涨起来,再缓缓退下去。大海舒缓的起伏使海面时而波光粼粼,时而平稳如镜。他们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夜。里厄感觉到了手掌下是凸凹不平的岩面,一种罕有的幸福感充溢着他的心田。他向塔鲁转过身来,从他朋友诚实而平静的脸上猜出他也有同样的幸福感,但这种幸福感并不能使他忘却什么,甚至不能忘却他思虑的谋杀问题。

    他们脱了衣服。里厄先跳下去。一开始水很凉,等他再钻出水面时,他倒感觉水是温热的了。游了一会儿蛙泳之后,他这才明白,今晚的海水之所以是温热的,是因为秋天的大海接受了陆地好几个月储存起来的热量。他以匀称的动作往前游着,双脚拍打水面,在他身后掀起白色的浪花,海水沿着他的双臂流下去,直到他的双腿。他听到一声很沉的“扑通”声,知道塔鲁也下水了。他翻转身平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脸朝着月光皎洁、群星璀璨的天空。他深沉地呼吸着,越来越清晰地听到拍打海水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塔鲁正在朝他游过来,很快就听到了他的呼吸。里厄翻转身,以同样的节奏与他的朋友并肩而游。塔鲁游得比他有劲,他不得不加快速度。一时间,他俩以相同的节奏、相同的力量齐头并进,他们终于摆脱了那座城市和鼠疫,终于能够远离尘嚣,孤云野鹤般优哉游哉。里厄首先停下,接着慢慢往回游,只是有几分钟他们游进了一股冰凉的水流,在这股海水出其不意的袭击下,他们不声不响地加快了速度。

    他们穿好衣服,往回走时没有说一句话。但他们现在已是推心置腹的朋友,这个夜晚也将成为他们美好的回忆。当他们远远瞥见疫城的哨兵时,里厄知道,塔鲁也同他一样在想,瘟疫一时间曾把他们忘却,这很不错,但现在又该重新投入战斗了。

    不错,是需要重新投入工作,而且鼠疫也不会把什么人遗忘得太久。整个十二月里,这家伙在同胞们的胸膛火烧火燎,它使焚尸炉闪闪发光,使隔离营挤满闲得无聊的人影,总之,它还在以它坚忍不拔时松时紧的步履不断前进。市政当局曾希望借助寒冷的冬天以煞住它蔓延的气势,但它竟然度过了初冬的严寒,毫不停步。还需要继续等待下去。然而,大家等得太久,也就不想等了,于是,全城的居民都在绝望中打发着日子。

    至于里厄大夫,那昙花一现的安宁和友谊的瞬间已一去不复返了。市里又开设了一家医院,从此以后,他只能和病人朝夕厮守。不过,他注意到,在瘟疫发展的现阶段,鼠疫越来越以肺鼠疫的形式出现,在某种程度上病人似乎更能与医生配合。他们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听任自己一味的沮丧或狂躁,他们看上去好像对自己的利益有了正确的认识,所以主动要求得到于他们最有好处的东西。他们不停地要求喝水,谁都希望得到热情的照料。尽管里厄同过去一样劳累,但在这种新情况下,他感觉没有以前那么孤独了。

    大约十二月底,里厄接到预审法官奥东先生从隔离营写来的一封书信。信上说,他在隔离营的期限已经超过,但营管处找不到他入营时间的资料了,所以仍错误地把他关在里面。他的妻子前不久已离开隔离病房,她为此曾去省政府抗议,但在那里受到了冷落,省府的人说他们从没有出过差错。里厄请朗贝尔出面干预此事,几天之后,他便见到了奥东先生。原来真出了差错,里厄为此感到些许义愤。但消瘦了许多的奥东先生却抬起他那无力的手字斟句酌地说:谁都可能出错嘛。大夫只感到事情有了些变化。

    “您准备做什么呢,法官先生?”里厄说,“您那些卷宗还等着您去处理呢。”

    “哦,不,”预审法官说,“我想请假。”

    “真的,您是该休息休息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回隔离营。”

    里厄感到吃惊,说:

    “可您刚从那里出来呀!”

    “我刚才没有说明白。有人告诉我,这个营有志愿管理人员。”

    预审法官转了转他的圆眼睛,竭力把一绺头发压平。

    “您也知道,我在那边可能有事可干。此外,说起来有点荒谬,在那里我会感觉离我的小男孩更近一些。”

    里厄注视着他。在这双严厉而呆滞的眼睛里没有可能突然出现温柔的表情,但这双眼睛已变得比原来浑浊,已失去了昔日金属般的清亮。

    “那当然,”里厄说,“既然您有这个愿望,就由我去张罗。”

    大夫果然把事情办成了。疫城的生活又恢复了原状,一直到圣诞节。塔鲁同过去一样到处用他的宁静有效地感染人。朗贝尔悄悄告诉大夫,在两个年轻卫兵的帮助下,他已与他的妻子建立了一个秘密通信渠道。如今每隔一段时间就可以收到她寄来的一封信。他建议里厄也利用这个渠道,里厄同意了。好多个月以来,他这是第一次写信,遇到的困难也最大。有一种语言他已找不回来了。信发了出去,但却迟迟不见回音。至于柯塔尔,他可真是春风得意,投机倒把的小买卖做得红红火火,从中发了横财。格朗呢,即使在几个节日期间,他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

    这一年的圣诞节与其说是福音节,倒不如说是地狱节。无论是空空如也、暗淡少光的店铺,还是橱窗里假冒伪劣的巧克力或空盒子,无论是电车乘客们阴沉的脸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法与昔日圣诞节的热闹气氛同日而语。以往的圣诞节,家家户户,不论贫富,都欢聚一堂,但今年却只有少数有特权的人在积满污垢的店铺后间以高价寻开心,既不热闹,也不光彩。响彻教堂的不是感恩的歌唱而是悲哀的呜咽。在这座死气沉沉、寒冷彻骨的城市里,还可以看到几个孩子在奔跑嬉戏,他们哪儿知道他们的生命正在受到威胁!没有人敢向他们通报昔日的那位神人正在到来,那背着礼物的神,像人类的苦难一般老迈,又像青年的希望一般新奇。人人的心都只能盛下一个十分古老十分暗淡的希望,正是这个希望阻止人们坐以待毙,而这个希望也无非是单纯而顽强的求生愿望罢了。

    头天晚上,格朗没有赴约。里厄感到忧虑,一大早便去到他家,但没有找到他。所有的人都得到了这个警报。大约十一点钟,朗贝尔来到医院通知里厄大夫,说他曾远远看见格朗在大街上踯躅,整个脸都变了样,过一会儿便再也看不见他了。于是,大夫和塔鲁一道开上汽车去找他。

    到了中午,天寒地冻,里厄从车上下来,远远瞥见格朗正紧紧靠在摆满粗制滥造的木雕玩具的玻璃橱窗上。这位老公务员的脸上竟不停地淌着眼泪。这眼泪使里厄大为震惊,因为他很理解眼泪里蕴涵着什么,而且他自己也感到喉咙里哽着泪水。他这时也想起了圣诞夜不幸的格朗在一家店铺橱窗前订婚时的情景,那时,让娜仰着身子对他说,她很高兴。此刻,她那忘情的声音又越过遥远的年代清脆地在格朗耳边回响,这是肯定的。里厄知道这哭泣着的老家伙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慨: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真好比死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人们会厌倦监狱、工作和勇气,去找回可人的面庞和柔情似水的心曲。

    这时,格朗也在玻璃上看见了里厄。他转过身,背靠橱窗,看着大夫走过来,却并没有停止哭泣。

    “啊!大夫,啊,大夫。”他哭着说。

    里厄说不出话,只好点头表示回应。他也处在和格朗一样的困境。在这一刻使他心如刀绞的是在众人遭受的痛苦面前无能为力的人特有的那种无边的愤怒。

    “是我,格朗。”他说。

    “我想腾点儿时间给她写一封信,让她知道……让她在幸福时不感到愧疚……”

    里厄有点粗暴地拽着格朗往前走。格朗几乎是让他拖着走下去,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一些断断续续的话。

    “这事拖得太久了。我想听天由命,命是躲不过去的。哦,大夫!我表面上显得平静,是这样。其实我连保持常态都得花很大的力气。到现在,我可真受不了啦。”

    他停下来,从头到脚浑身哆嗦,眼神显得狂乱。里厄抓住他的手。手热得烫人。

    “您必须回家。”

    但格朗挣脱里厄的手,跑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张开双臂,身子前后摇晃起来。他就地旋转,随即倒在冰凉的人行道上,不断流淌的泪水弄脏了他的面孔。过路的行人远远看到他的情况,骤然停住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了。里厄只好将老人抱起来。

    现在格朗已躺在他的床上,呼吸极端困难:他的肺部已经遭殃了。里厄在沉思。这个公务员没有家室,又何必把他送走?就由他和塔鲁来照顾算了……

    格朗将头深深埋进枕头窝里,面色发青,眼睛无神。他死死盯住塔鲁用木箱碎片在壁炉里点燃的微弱的火。“情况不妙。”他再三说。从他火烧火燎的肺部深处发出一种奇特的啪啪声,这声音一直干扰着他说话。里厄嘱咐他别说话,还说他很快会恢复健康。病人脸上出现一抹古怪的笑意,笑意里透出一种亲切的柔情。他用劲挤了挤眼,说:“如果这次我大难不死,大夫,我向您脱帽致敬!”但话音刚落,他就坠入虚脱状态。

    过了几个钟头,里厄和塔鲁再来看他时,发现他半坐在床上,但里厄从他脸上看出煎熬着他的病情正在恶化,因而感到心惊肉跳。格朗自己倒显得比先前清醒,见到他们,他立即用粗沉得出奇的声音请他们把他放在抽屉里的手稿取出来给他。塔鲁把稿纸递给他,他看也不看便把稿纸贴在胸口,随后他把稿纸交给大夫,用手势请他念一念。那是五十来页的短手稿。里厄翻了一番才明白,那些稿纸上写的都是同样一句话,不过是抄抄改改、增增减减而已。五月、女骑士、林中小径几个字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不断进行对比、排列。作品还包含了许多注释和不同的写法,有的注释长得无以复加。然而在最后一页的末尾,作者专心写下了这个墨迹未干的句子:“我最亲爱的让娜,今天是圣诞节……”在上面,是以工整的书法写就的那个句子的最后版本。格朗说:“念吧。”里厄念道:

    “在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位苗条的女骑士,跨一匹华贵的栗色牡马,在花海里穿过一条条林中小径……”

    “是不是该这样写?”老家伙用充满渴望的声音问。里厄没有抬眼看他。

    “噢!”格朗焦躁不安地说,“我明白。晴朗,晴朗,这个词用得不恰当。”

    里厄握住病人放在被子上的手。

    “算了,大夫,我没有时间了……”

    他吃力地鼓起胸脯,一下子喊出了这句话:

    “把手稿烧了!”

    大夫很犹豫,但格朗重复他的命令时语气是那么骇人,声音是那么痛楚,里厄只得把手稿扔进即将熄灭的炉火里去。房间顿时明亮起来,一股短暂的热气给屋里增添了暧意。里厄回到病人身边时,他早已背过身子,他的脸险些触到墙壁。塔鲁望着窗外,好像是这个场景的局外人。里厄给病人注射了血清之后,对他的朋友说,格朗活不过今夜。塔鲁自告奋勇为他守夜,里厄答应了。

    整个夜晚,里厄一直没有摆脱格朗即将死去的想法,可是翌日清晨,他发现格朗正坐在床上和塔鲁闲聊。烧已经退了,只剩下全身衰竭的征兆。

    “噢!大夫,”职员说道,“昨天我错了,不过我要重起炉灶。我什么都记得,您瞧着吧。”

    “等等看再说。”里厄告诉塔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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