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第一个人(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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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从圣维多利亚教堂前,每年开学后不久,燕群南飞。的确,街道在此处变宽,街道上方拉满了电线,甚至还有一条高压电缆,从前为有轨电车所用,废掉不用后也未拆掉。寒潮初至——此地的冷也是相对的,因为从不冻冰。不过,经过几个月的炎炎夏日后,这种寒冷也是极为明显的——燕子[129]常飞翔在海滨大道上空,飞在中学前的广场上,或飞在贫民区的上空,时而尖叫着啄几下榕树果、海上的垃圾或新鲜的驴粪蛋儿,先是形单影只地出现在巴巴苏恩街的过道中,低低地飞着迎向电车,再呼地一下飞往高处,消失在屋顶上方的天空中。一天早晨,圣维多利亚小广场屋顶上方的电线上突然站满了几千只燕子,紧紧相挨,淡黑色脖颈上的小脑袋点点啄啄,轻轻地移动着爪子,摆动着尾巴为新来者腾点儿位置,灰色的鸟粪盖满了人行道,上万只燕子齐声喳喳叫着,时而夹杂着短促的咕咕声,从清晨起就在街道上空不停地窃窃私语。黄昏,孩子们奔向电车站时,燕叫声渐渐高亢,几乎震聋耳朵,而突然好似得到了无声的命令,万只小脑袋、黑色尾巴的燕子相依而眠。有两三天的工夫,燕子分拨从萨海尔各地赶来,有的还来自更遥远的地方,尽力地在先来者之间安顿下来,渐渐地占据了主要居住地两侧沿街的檐口,齐声欢叫,最后终于变得震耳欲聋。随后,一天早晨,骤然间,燕去街空。曙光来临之前,燕子成群南飞了。对于孩子们来说,冬天远早于季节来临了,因为,他们觉得夏季是不能缺少温暖夜色中的燕群欢叫的。

    巴巴苏恩街的尽头是一个大广场,左右两侧面对面坐落着中学与兵营。中学背靠阿拉伯城区,其陡峭潮湿的街道沿山坡而上。兵营背临大海。过了中学就是马朗格公园。过了兵营是几乎住了一半西班牙人的巴贝鲁埃德贫民区。离七点一刻差几分钟的时候,皮埃尔和雅克大步爬上台阶,从正门旁边的小门融入一群孩子中。他们来到正面宽大的阶梯前,阶梯两侧贴着光荣榜,他们飞跑上阶梯来到平台前,平台左侧是楼梯,一道玻璃长廊将其与院子隔开。在平台的一根柱子后边,他们看到“犀牛”正在监视着迟到者(“犀牛”是总学监,科西嘉岛人,矮小,爱激动,因有两撇翘胡子而得名)。另一种生活开始了。

    皮埃尔和雅克出于“家庭状况”而获得了半寄膳生待遇助学金。因此,他们可以整天待在学校,中午在食堂吃饭。通常早上八点或九点上课,但住校生于七点一刻吃早饭,半寄膳生也有权享用。两个家庭所能享受的权利如此之少,他们从未想象过要放弃某种权利;因此,雅克和皮埃尔便成为极少数七点一刻到校的半寄膳生了。他们来到白色的圆形大饭堂,睡眼惺忪的住宿生们已经坐在镀锌长桌前,面对着大碗及堆着厚厚的干面包片的大筐子。侍者们——大部分为阿拉伯人——裹着粗布大围裙,手提带着长长壶嘴、原本亮闪闪的大咖啡壶穿行于排排饭桌间,往大碗里倒滚烫的饮料,其中的菊苣多于咖啡。孩子们享用了早餐,一刻钟后,便可去学习室,在一个本身也住校的老师的监督下,学生们在课前温习课文。

    与社区小学最大的区别是教师很多。在中学,课变老师变,教学方法也随之而变[130]。于是便可作比较,也就是说,可以选择对之爱或不爱。从这一点上看,一个小学老师更像父亲,几乎无所不管,不可或缺。因此,爱不爱他其实不成其为问题。人们爱他,常常是因为要绝对依靠他。如果偶尔有哪个孩子不喜欢他,或不太喜欢他,这种依赖与需要依然存在,与爱也差不多。在中学则相反,老师就像叔叔,是有权进行选择的。尤其是,可以不爱他们。有那么个物理老师,穿着讲究,语言却专横粗鲁,雅克和皮埃尔始终无法“忍受”他,尽管在几年中常常得见他。有幸成为他们最爱的是文学老师。孩子们见他的次数比别的老师多。的确,每次上课,雅克和皮埃尔都很迷恋他,但却无法依赖他,因为他对他们毫无所知,课一结束,他就回到了未知的生活中去,而他们也返回远处的社区,那里绝不会有中学老师居住,他们从未遇到过老师或同学。在他们的电车线上——红色的电车通向下城区(C.F.R.A.线),而被认为是富人居住的上城区走的是另一条线,跑的是绿色电车(T.A.线)。此外,T.A.线直达学校,而C.F.R.A.线却停在市府广场,得从下边〔〕[131]到中学。因此,课一结束,两个孩子一出校门,或者在稍远的市府广场上,他们离开一帮欢快的同学,走向通往贫民区的红色电车时,就会产生隔离感,他们感到的正是隔离,而不是自卑。他们住在别处,仅此而已。

    日间上课时,却没有这种隔膜。身上的罩衫可新可旧,但他们都很相像。唯有课堂上的聪颖及游戏中的灵巧才是竞争。在这两项竞争中,这两个孩子都不落后。他们在小学得到了扎实的训练,这使他们从六年级[132]起就名列前茅。他们工整的书写,准确的计算,训练有素的记忆力,特别是,他们受到的教育,是要尊重所有的知识,这些至少从一开始就成为了他们的王牌。如果雅克不是那么坐不住——这常常影响他上光荣榜,如果皮埃尔拉丁语学得更好,他们就会获得全面的胜利。通常,他们都会得到老师的鼓励,受到同学们的尊重。至于游戏,主要是足球,课间休息时,雅克一开始就展示了他多年酷爱足球的水平。比赛是在饭后的休息时间,以及住宿生、半寄膳生和留校学习的非住宿生在四点钟最后一节课前的一个小时休息时进行。此时的一个小时时间是让学生们吃点儿东西并放松一下,以便能在随后的两个小时中专心准备第二天的功课[133]。雅克才不吃点心呢。这个足球迷跑向水泥地院子,院子周围是有粗柱子的长廊(长廊下,用功者及乖孩子们正边走边聊),那是一溜儿摆着四五条绿色的长凳,种植着粗壮的榕树,并用铁栅保护着。两个阵营分占了院子,守门员守在各侧的两个柱子之间,一个大大的泡沫橡胶球置于中央。没有裁判,球一脚踢出,比赛便伴着叫喊声开始了。学习上与优等生已平起平坐的雅克,正是在这个球场上,得到了差生的尊重与爱戴,他们由于缺乏头脑,常常受到从天而降的狠狠的一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这儿,他首次与皮埃尔分开了,因为皮埃尔尽管也生来灵活,却从不踢球,他比雅克长得快,也弱些,头发也更黄,就好似换了地方,他适应得差些。雅克呢,迟迟长不起来,人们给他起了一些优雅的外号:“超低空飞行”,“矮臀”,不过,他对此毫不在意,用脚飞快地传着球,接连躲过大树,绕过对手,他觉得自己是院子里的国王,生活中的主宰。鼓声响起,预示着课间休息结束,课堂重新开始,这时,他才真正从天上掉下来,突然感到脚踏水泥地,喘着粗气,淌着汗水,为时间的短暂感到气恼,随后,渐渐意识到该上课了,于是又重新与同学一起拥向人群,用袖子大把地擦去满脸的汗水,突然想到鞋钉的磨损,心中一悸。上课后,不安地查看着鞋底,试图估摸一下与前一天的不同及鞋尖的亮度,看到难以衡量磨损程度,稍稍放了点儿心。不过,有时出现了无法弥补的损坏,如鞋底开了,鞋面断了,或鞋跟扭了,毫无疑问,他回家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这时他收紧肚腹,吞咽着口水,在两个小时的学习中,试图以更加用心的学习来弥补错误。然而,尽管他非常努力,挨打的恐惧还是闹得他心不在焉。此外,这最后的课堂学习显得非常漫长。首先是两个小时。随后,天黑或黄昏时还得继续。高大的窗户朝着马朗格公园。在同桌坐着的雅克和皮埃尔周围,学生们比平时更安静,学习和游戏使他们疲倦,此时他们都埋头于最后的学习时刻。尤其是岁末时,夜色降临在公园的大树上、花坛中及香蕉树丛间,青天渐渐色浓,缓缓弥漫,此时,城市的嘈杂声变得遥远而低沉。天气炎热,某扇窗户微启,能听到小花园上空传来的最后一批燕子的叫声,山梅花及大玉兰树的香味淹没了笔墨尺子的酸苦味。雅克幻想着,心里挺难过,直到年轻的辅导老师将他唤回现实,这个老师自己也在准备大学里的功课。还得等待放学的鼓声。

    七点钟,人流拥出校门,一拨拨喧嚷的学生沿着巴巴苏恩街奔跑,街边所有的商店都亮起了灯光,长廊下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以至于有时得跑到汽车道上去,走在铁轨中间,直到看见电车开来,又得赶紧挤进长廊下,一直跑到市府广场前,四周阿拉伯商贩的亭子及货摊,用乙炔灯照得通亮,孩子们愉快地嗅着灯的香料。红色的电车等在那儿,已经人满为患,人远多于早晨,有时人多得站在踏脚上,这是不允许的,但同时又被容忍了,直到有人在某一站下了车,孩子们才钻入人群,各自散开,绝对无法交谈,只用臂肘和身体慢慢挤撞着来到扶手边,从这儿能看到昏暗中的港口,那些缀着灯光的大游船,在暮色笼罩的大海中,好似失火后还残留着炭火的楼房。于是,通亮的大电车在大海的咆哮声中驶过,随后便向市中心开去,在越来越破烂的房屋间穿行,直到贝尔库区,他们在那儿分手。从永远都是黑黢黢的楼梯走向煤油灯的亮光,圆圆的油灯只照亮了餐桌上的漆布及周围的椅子,其他地方依然昏暗,卡特琳·科尔梅利在橱柜前忙着准备餐具,外婆在厨房里热着午间剩下的烩菜,哥哥则在桌角读探险小说。有时,得去姆扎博人开的副食店买即时缺少的盐或四分之一块黄油,或去咖啡馆卡比家找回仍在夸夸其谈的埃尔斯特舅舅。八点钟吃晚饭,静悄悄的,或者舅舅讲起一个不知其所以然的奇遇,逗得自己哈哈大笑。一般来说,不会谈论学校的事,只有时外婆问雅克是否得了高分,雅克说是的,便再无人说话。他母亲从不问他什么,当他说得了好分数时,晃晃脑袋,温柔地望着他,始终是默默的,有点儿远远的。“别动,”她对母亲说,“我去拿奶酪。”然后,便毫无动静地直到吃完饭,她站起身收拾餐桌。“帮帮你妈妈。”外婆说道。此时,他正拿起小说《帕尔达扬》,准备贪婪地读下去。他帮忙收拾完了,回到灯下,将充满决斗与勇气的大厚书本放在光滑无物的漆布上,这时,他母亲从灯下拿开一把椅子,冬季时坐到窗户边,夏季时坐到阳台上,观望着来来往往、逐渐稀疏的电车、汽车及行人。又是外婆告诉雅克得去睡觉了,因为他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就得起床。他先拥吻了外婆,随后是舅舅,最后是他母亲。母亲温柔而心不在焉地吻了他一下,又重新一动不动地在夜色中望着街上及下面不懈地流淌着的生命之河,她不懈地待在上边,而她儿子,嗓子发紧,也不懈地在黑暗中观视着她,看着她那弯弯瘦瘦的脊背,充满了在不幸面前那种说不清楚的不安,他一点儿也不懂。

    鸡窝与杀鸡

    这种对未知事物与死亡的不安,他出了校门回家时总能感受到,每天傍晚时便一下子充满他的胸膛,犹如昏暗迅速地吞没了大地,直到晚上外婆点亮煤油灯为止。外婆将灯罩放在漆布桌上,稍稍踮起脚尖,双腿靠在桌沿上,身体前倾,拧着脖子看灯罩下的灯口,一只手捏住调灯芯的铜制调节轮,另一只手用燃着的火柴拨弄着灯芯,直到灯芯明亮地燃烧起来。于是,外婆将灯罩罩进带齿的铜制灯托槽里,发出些许响声,然后,在桌前重新站直,抬起一只手臂,继续调节灯芯,直到黄黄的、暖暖的灯光在桌子上照出圆圆的一圈,光线更加柔和,好似在漆布上反着光,照着女人与孩子的脸庞。孩子此时正在桌子的另一侧观看着点灯仪式,随着灯光亮起,他的心情渐渐放松了。

    有时,外婆在某些特定的场合让他去院中抓鸡时,他也会感受到同样的不安,他尽力用骄傲或虚荣去战胜它。那总是在晚上,节日的前夕,复活节或圣诞节前,或者是一个阔点儿的亲戚来家时,家里既想表示尊重,也想掩饰家中的实际经济情况,显得体面一些。的确,雅克上中学的头几年,外婆让约瑟夫舅舅星期日做小买卖时弄回一些阿拉伯小鸡崽,动员起埃尔斯特舅舅在院子尽头潮湿发黏的地上就地盖起一个简陋的鸡棚,她养了五六只鸡,这些鸡为她下蛋,时而还要献出生命。外婆第一次决定采取行动时,全家正在吃饭,她让哥哥去把受害鸡抓来。但路易[134]拒绝担此重任,他明确地表示他害怕。外婆冷笑着斥责这些富人的孩子们丝毫不像她那个时代的孩童们,他们那时在穷乡僻壤,什么都不怕。“雅克嘛,他比较勇敢,我知道的。你去吧。”说实话,雅克一点儿也不比哥哥勇敢。但当人们这样说他时,他不能退却。于是,第一个晚上他去了。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下楼梯,然后在黑漆漆的走廊向左拐,摸到院落大门,打开大门。夜色没有走廊里那么黑,能分辨出通向院落那长着青苔、很滑的四级台阶。右边,居住着理发师及阿拉伯人的小亭子间的百叶窗透出隐隐的亮光。对面,他看到团团泛白的鸡或睡在地上或卧在沾满粪便的栏杆上。来到鸡窝前,他蹲下身,手指抓住头上方的铁丝网网眼,刚一碰这摇摇晃晃的鸡窝,沉闷的咕哒咕哒的叫声及暖暖的、令人作呕的鸡粪味儿便一齐扑面而来。他打开地上的小栅栏门,弯下身子将手臂伸了进去,厌恶地碰到了地面和脏脏的条棍,立即缩回了手,他极为害怕。此时,鸡窝里嘈杂一片,家禽扇动着翅膀及爪子四处乱飞。然而,他得采取行动,既然他被认为是最勇敢的。不过,在一片黑暗中,在这个昏暗肮脏的角落里,鸡的喧闹使他感到焦虑不安,腹部开始阵痛。他停了一下,望望头顶上纯净的夜空,夜空的繁星明亮而安静。然后,他向前扑去,抓住碰到的第一只爪子,将尖叫着吓晕了的鸡拉到小门边,用另一只手抓住另一只爪子,用力把母鸡拉出鸡窝,碰到门边时蹭掉了一些鸡毛,此时,鸡窝里一片尖声狂叫。阿拉伯老人警惕地出现在一下打开窗棂的亮光中。“是我,塔哈尔先生,”孩子干巴巴地说道,“我给外婆抓只鸡。”“啊,是你,我以为来了小偷呢。”他缩回头,院子又笼罩在昏暗中。雅克跑起来,母鸡在他手中拼命挣扎,撞到了走廊的墙上或楼梯栏杆上,他病态般地感到厌恶与恐惧,觉得手心里呈鳞片状的鸡爪皮厚厚的、冷冷的。在楼梯口及家中的走廊里他跑得更快,最后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饭厅里。胜利者出现在门口,头发散乱,膝头被院中的青苔染绿,抓着母鸡,尽可能远离自己的身躯,脸色吓得惨白。“你看,”外婆对老大说,“他比你小,他让你害臊。”还未等雅克骄傲起来,外婆就用坚定的手一把抓住了母鸡的爪子,母鸡一下子安静下来,好似知道已落入了无情的手中。他哥哥吃着甜食,一眼也不看他,只是向他做了个蔑视的鬼脸,这使雅克更加满足。不过,这种满足只持续了一瞬间。外婆对有一个具有男子气概的外孙感到高兴,作为酬劳,让他在厨房中观看宰杀母鸡。她已系好一条蓝色的大围裙,用一只手抓着母鸡的爪子,在地上放了一个又大又深的白瓷盘,还有一把长长的菜刀,埃尔斯特舅舅常常在一块又长又黑的石头上磨刀,把已用得又窄又薄的刀刃磨得只剩下了闪亮的一条线。“待在那儿。”雅克站在厨房里面指定的地方,外婆待在门口,堵住了母鸡,也堵住了孩子的出路。腰部靠着洗碗槽,〔左〕肩倚着墙,他恐惧地看着祭司的每一个动作。外婆将盘子正好放在灯光下,小煤油灯放在门口左边的木桌上。她把母鸡摁在地上,右膝着地压住鸡爪,用双手压住母鸡防止它挣扎,随后,用左手抓住鸡头,向后拉着放在盘子上方。用那把像刮胡刀一样锋利的刀子,她慢慢地在应该是男人喉结的地方割开了母鸡的脖子,扭动着鸡脖子拉开伤口,同时,将刀子插到软骨深处,发出一声可怕的声音,此时,母鸡吓人地抽跳着,一动不动了。鲜红的鸡血流入了白色的盘子,雅克望着,双腿发抖,好似流淌着的是他自己快要流尽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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