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雷塔 我就说明到现在为止情况如何,然而,他们记录我的答复,有可能记错了……再不然……再不然,这就是第二种假设,并不是本义上的一种过错。
科尔特 您想说他们是故意那么做的?
克拉雷塔 有可能院领导,——谁晓得呢?——也许是施罗德教授本人认为,最好减少您排列的分数点,也就是说将您的病例列入下面一个等级,比临床状况所要求的低一些。(他的话语越来越单调,似乎变成乱七八糟的堆砌,而且也没有停顿间歇了)这有两方面原因:第一是因为我在这家医院享有某种异端的名声,因此我的诊断往往被人视为过分乐观和过分宽容;第二是因为基于谨慎要夸大病情,而不低估所处理的病例的严重性,是这里普遍实行的一条原则。而这一点正是由于这样一种事实,患者一层楼一层楼越往下降,治疗的力度也就越大。患者一层楼一层楼越往下降,一层楼一层楼往下降……一层楼一层楼……一层楼……一层楼……
〔科尔特睡着了。
第八场
〔医院第五层楼一间病房。床头柜上放着一部电话。
〔幕启时,科尔特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他头上连橡皮膏也没有了。阿妮塔同女儿上。她走到床前,摇摇科尔特。
阿妮塔 喂,纳尼,大熊!起床了,起床了,还睡觉!是我,阿妮塔……这是怎么搞的,今天你还没有起床?比扬卡也来看你了。
科尔特 (从床上坐起来)你们!(严厉地)我亲爱的比扬卡,我真感谢你来看我。你学习当护士,每天要到这家医院来,可是要碰巧才能见到你呀!
比扬卡 嗳!爸爸,你哪儿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多忙!现在我完全泡在化验室里,而化验室又在另一座楼里。
阿妮塔 是啊,可怜的比扬卡,这几天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她自从参加了娱乐活动委员会以来,就连一小时的空闲也没有了。她性情随和,他们就利用她这一点。所有的音乐会、讲座、游玩,现在全由她来组织。要知道,她还真活跃,在这些活动中起很大作用。
科尔特 可是我想,你在两场讲座之间,至少总得有一次,哪怕只一次,也该露露面哪。
比扬卡 不要记恨我,我的小爸爸!再说,你已经治好了,对不对?我那时听说你过几天就出院了。
科尔特 他们是这么说呀。然而,现在我又出了皮疹,痒得厉害,真叫我遭了不少罪。
阿妮塔 在哪儿?
科尔特 就这儿:膝盖后面,还有两侧。
阿妮塔 (抚摩他)噢!我可怜的大熊,总得搔痒啦!我的心肝,这是年轻的征象!
科尔特 幸而从前天开始,我就不烧了;可以回到楼上了。
阿妮塔 那好哇!到时候了,他们也该决定放你了。你连橡皮膏都不贴了。哎哟,这睡衣简直难看死了,你还穿着?为什么不换掉呢?(她打开五屉柜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件新睡衣)穿上这件。
科尔特 (厌烦地)放那儿吧,现在我不想穿。
阿妮塔 随你便吧,我的宝贝儿。听我说,纳尼,关于……
科尔特 关于什么?
阿妮塔 没有什么,随口这么说。我本想告诉你……
科尔特 (不耐烦地)到底什么呀?
阿妮塔 我考虑今年夏天……大海对你身体会有好处的,你不信吗?有人愿意将费拉角的一座出色的小屋租给我们。据说那里景色迷人。米什琳去年去过,她说……
比扬卡 妈妈,你本来可以稍等一等。
科尔特 你什么时候去的?
阿妮塔 我什么时候去的?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啊?
科尔特 算了,我了解你。你已经去过了,对还是不对?
阿妮塔 真的……刚才我正要向你解释。不过是一次机会。前天,也碰巧了,格罗拉夫妇开车,要一直开到那儿去。
科尔特 多少钱?好了,全抖搂出来吧!
阿妮塔 (责备的表情)纳尼,我的大熊,你让我把话讲下去呀!
科尔特 你出了多少租金?
阿妮塔 唉!跟你说话,真是没必要……(笑)他们要四万。
科尔特 四万法郎还是四万里拉?
阿妮塔 当然是法郎了。
科尔特 (在被子里翻动)他妈的!噢!这么痒。劳驾,递给我点儿爽身粉。
阿妮塔 (冲向盥洗室)不过我想,价钱还能压下来点儿。
科尔特 换句话说,你已经同意三万九租下来啦?好了,拿出勇气来!
阿妮塔 你见了就知道了。紧靠海边,离大路又不远,还有车库、一座花园开满龙舌兰花……三万九。真是天堂,你一见了……
比扬卡 爸爸,我向你保证,是阿妮塔她……我,当时就不愿意。
阿妮塔 什么,还不是你提起的费拉角!
比扬卡 嗳!那不是真的。这事儿是你搞的,是你一手干的!
阿妮塔 好啦,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总是我的错!
科尔特 (厌烦地)够了!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劳驾,再来点儿爽身粉。
阿妮塔 (胆怯地)你没有生气,纳尼,对不对?你一直那么好脾气?
比扬卡 还是让他清静点儿吧。他对你说行了,现在见好就收吧。你没见他累了吗?最好还是让他歇息。
科尔特 (心酸地注视着儿女)对,对,你们走吧。谢谢来看我!
阿妮塔 你真好,我的纳尼。(她亲吻丈夫)谢谢!谢谢!再见!不久见,我的大熊!
比扬卡 再见,爸爸,明天我还来向你问好。
科尔特 明天!对……再见!
阿妮塔 (停到门口)再见,纳尼,特别是快点儿治好。
〔她同女儿下。
科尔特 龙舌兰花,龙舌兰花!(他摘下电话,拨了号码,听筒里清晰地传出呼叫信号,但是无人应答。他又另拨了一组号码,又听见呼叫信号,但无人应答。科尔特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表)四点半,怎么可能没人呢?试试家里的电话吧。(他拨了号码,听到呼叫信号,还是无人接电话)上帝呀!难道人都死光了吗?(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动静。他不安起来,摁了铃。一名女护士上)电话有毛病了,没人接电话。
女护士 您打通了吗?
科尔特 打通了,可是没人接。劳驾,您自己试一试。
女护士 我打给谁呢?
科尔特 试试给您哪个女友,给您认识的人拨个电话。
女护士 我给药房拨一个吧,我一个表妹在那儿。
〔克拉雷塔上,停在门口,而科尔特没有注意。
科尔特 好主意。
〔女护士拨了号码,能听见呼叫信号。接着,听筒里传出那个唱歌的女人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响。
女护士 我不明白。您听听。
〔女护士不免惊愕,将听筒交给科尔特。
科尔特 (他一把将听筒贴到耳朵上)啊!该死的女人!
〔他撂下听筒。
克拉雷塔 (笑容可掬,在门口低声问)怎么回事儿?
科尔特 开这种可恶的玩笑,仁慈的上帝,开这种可恶的玩笑!你们不应当允许。这中心谁负责?
克拉雷塔 开玩笑!(笑起来)应当承认,亲爱的先生,您真不是个随和的患者。我听到您的,除了抗议还是抗议。
科尔特 拨一个电话没人接,再拨一个电话还是没动静!拨了第三个电话,接通的是荒漠!这次呢,一个险恶的家伙捣蛋,竟然接到衣帽间去了。
克拉雷塔 接到衣帽间去啦?
科尔特 对,接到嬷嬷那儿了。
克拉雷塔 什么嬷嬷?
科尔特 衣帽间的那位嬷嬷,她整天唱个不停。我敢说,她用电唱机取代了她的念珠。
克拉雷塔 (开心地)算啦!又是那个嬷嬷!究竟是谁编出来的这个寓言故事?
科尔特 您说这是寓言故事?我听到了,是亲耳听到的。
克拉雷塔 (不容争辩地)纯粹是胡说八道。衣帽间里没有什么嬷嬷。整座大楼里也没有一名修女。这是患者相互传的一个故事,不过如此。
科尔特 就算没有修女吧,但是那种声音总是有的,我敢肯定,也听见了,其他人也听见了。
克拉雷塔 很有可能您好像听见一种声音,也很可能,对不对,别人也有同样的印象,然而我们并不知道,对不对。您,亲爱的先生,您听见的声音,就真是别人听到的那个声音。
科尔特 (丧失耐性)对不起!您不要夸夸其谈,还是给我消除这种奇痒吧。我可以向您发誓,有时我真想把自己的皮肤活活揭下来。现在我的病治好了,也不发烧了。若是不出这种讨厌的疱疹,我就可以回家了。
克拉雷塔 您不必过虑,亲爱的先生,这种病症没有什么严重性,就是不大舒服,仅此而已。
科尔特 可是一直痒,不给一分钟的间歇。你们有那么多奇妙的发明,怎么就不能找到什么办法,消除人要搔哇,搔哇,搔哇的欲望。
〔他又搔起痒来。
克拉雷塔 (尽力阻止他搔痒)您错了,亲爱的先生,要消除,对不对,这种无法忍受的欲望,办法已经找到了。不过,亲爱的先生,现在我了解您,事先就知道您会对我说不字的。因此,我连提都不会提。
科尔特 (狐疑地)什么办法?动第二次手术?
克拉雷塔 嗳!不要总这么悲观嘛!在您的幻想中,除了灾难就是灾难!要动一次手术,猜得真不错!
科尔特 您怎么就认为我会拒绝您的治疗方法呢?
克拉雷塔 我再说一遍:就因为我了解您。在一些事情上,恕我直言,您又固执,疑心又重。
科尔特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能治好这种折磨人的奇痒,我干吗要拒绝呢?
克拉雷塔 您准会拒绝我的治疗,愿意跟我打赌吗?
科尔特 怎么治疗呢?
克拉雷塔 极其简单,就是使用安威尼斯射线。
科尔特 安威尼斯?
克拉雷塔 对,是以发明者命名的。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爱尔兰人,两年前差一点儿获得诺贝尔奖。
科尔特 用安威尼斯射线治疗,您为什么认为我受不了呢?
克拉雷塔 谁说这话啦?您可能受得了,但是不愿意。因为,这种治疗有一点儿麻烦。
科尔特 费用高吗?
克拉雷塔 不高。问题在这儿:安威尼斯射线仪安装在四楼。
科尔特 (气愤地)您是说我得……
克拉雷塔 少安毋躁。射线治疗每天至少三次。照射完了患者特别疲惫;我不能让您下一层楼再上一层楼,每天折腾三个来回。
科尔特 (发作)不行!哼,不行!够啦!我说打住!不下四楼!您一直牵着我的鼻子走,已经够可以的啦!我本来应当待在七楼,对,一点儿不差!
克拉雷塔 (欣欣然)我说了相反的意思吗?坦率地回答我:难道我说过您应该降下去吗?没有,这事儿由您自己做主。不错,从原则上讲,您的状况应隶属于七楼。而我,对不对,我仅仅客观地描述一下病情。我知道这种瘙痒多么难以忍受;我也知道使用安威尼斯射线治疗,大多疗效好,消除瘙痒该有多么舒服;最后我也知道,我不能将射线仪移到五楼上。下结论由您,完全自主。
科尔特 完全自主,我待在这层楼。
克拉雷塔 您瞧怎么样。总而言之,打赌我赢了。亲爱的先生,您缺乏什么知道吗?说了您也不会相信,但事情摆在那儿,总得照实说出来。您缺乏治好病的意愿。
科尔特 说我?说我?您的意思……
克拉雷塔 对,说您!现在您知道了,要采取一种治疗方法,才能很快治愈。治疗方法我们有,而且一治就好。无论谁都会下这样的结论:必须通过这种治疗。可是您却不然!念念不忘可笑的程序。您列出等级:七层楼、六层楼、高层或低层。说穿了,在楼上还是楼下,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您呢,别的您什么也不想,别的您什么也不在意……连治好自己的病都不放在心上。
科尔特 (激动地)我愿意治好哇!唉!您哪儿知道,我多么愿意治愈。想一想嘛,多少业务等着我呢,就是生活,也干脆……
克拉雷塔 由您做主,这一点要明确,完全由您做主。我们绝不施加任何压力。您若是愿意再等一等,那好,只要有耐心就行啦!
〔他走到门口。
科尔特 (伤心地)耐心,对!(他仍在犹豫)教授,依您看,什么时候……
克拉雷塔 (欣喜)我的出色朋友,治好算了,为什么还等下去呢,您在这医院不是待够了吗?那么,何不马上安排呢?我若是您,连一小时也不耽误!
第九场
〔四层楼的一间病房。病床上躺着一名患者,很可能就是第五场和第六场观众见到的那位胖先生。电灯亮着。当房门打开的时候,观众能注意到室外还是大白天。
科尔特 (身穿便袍进来,他发觉走错了房间,便要退出去)唔!请原谅!
患者 没关系,没关系。请您坐下吧。
科尔特 要知道,我刚刚到这层楼,从射线治疗室出来,就走错了房间。
〔他又要退出,将门关上。
患者 请您别走,进来待一会儿。请坐,我这儿从不来人。
科尔特 刚才我是看这门上的十六号。我在上面那层,就住在十六号房,因此也就……(他扫视周围,惊奇地发现窗户关得严严的)这房间为什么关得这么死啊?快到中午了。您不知道,外面天气有多好。阳光灿烂,花木盛开!
〔他走过去要打开窗板。
患者 别,请不要打开。
科尔特 怕晃眼睛?
患者 不是。
科尔特 您起码能看见点儿绿色。
患者 快别说了。
科尔特 您不喜欢绿色植物。
患者 我恨绿色,讨厌树木,憎恶鲜花。您觉得这很怪吧?
科尔特 要看什么情况了。
患者 还有,外面那些行人!可憎!他们都可憎!
科尔特 您可以不看他们嘛!
患者 是啊,然而我能听见他们。听见他们走路的脚步、他们行驶的肮脏的车子、他们跟黑猩猩一样的叫喊。窗户开着,那就让人受不了。您呢?窗户就那么敞着吗?
科尔特 对。
患者 再说,我心里总嘀咕,那些人,他们都是谁呀?
科尔特 哪些人?
患者 我们看到的外面那些人。
科尔特 (强颜一笑)他们是谁?您想让他们是什么人呢?他们都是人呗,同我们一样。
患者 同我们一样?真的同我们一样吗?那么,他们过的也是同我们一样的生活吗?
科尔特 亲爱的,他们是健康的人。
患者 就是嘛,我恰恰要听一听这种美妙的熟语。健康,健康的人,说起来多响亮啊。您认识他们吗?
科尔特 问我认识不认识他们!按说我也一样,我也是个健康的人。因为实际上,我属于七楼。下到这层来,只是为了射线治疗……
患者 (不大信服)哦?那么,您的病房,怎么可能安排在这层呢?
科尔特 也是大夫的一个怪念头,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让我避免来来回回跑,仅仅是为了这个……
患者 (怀疑地并微有嘲讽之意)好哇,您分配到七楼……而现在您住到我们这层,归根结底是暂时的。
科尔特 正是如此。
患者 (强调)然而,您的位置,归根结底是在七层吧?
科尔特 一点儿不差。
患者 您算不上真正的病人,嗯!在一定程度上,您是属于那一帮里的。
〔他指了指室外。
科尔特 哪一帮的?
患者 那一帮,黑手党,生活在外面那些人的神圣集团,健康人的小圈子。
科尔特 老实说,我总希望属于那里。
患者 (心不在焉地)属于哪里?
科尔特 就是属于那一帮呗,正如您所说的。
患者 您认识他们吗?您了解他们吗?
科尔特 您,也许不了解吧?
患者 我呢,现在不了解了,我已经把他们遗忘了,就好像过了多少年,多少世纪。而当初……
科尔特 当初您入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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