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西西弗神话(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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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儒主义,历史与物质的神化,个人的恐惧或国家的罪行,这些巨大的后果将会产生于一种模棱两可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把生产价值与真理一事交给唯一的历史去完成。假若在岁月结束时没有发现真理,因而任何东西都不能构思出来时,那么一切行动都是随意的,力量终于会主宰世界。黑格尔大喊:“如果现实是不可思议的,我们则必须虚构一些不可思议的概念。”一个不能构想的概念的确如错误一样,需要虚构出来。此观念若想被人接受,不能依靠真理的说服力,它最后应该强加于人。黑格尔的态度就在于不厌其烦地说:“这是真理,然而在我们看来似乎是谬误,但它确是真实的,恰恰因为它可能被认为是谬误。至于证据嘛,不是由我,而是由历史在其结束时提交出来。”这样的意图只会带来两种态度:或者将一切肯定束之高阁,直到提出证据,或者肯定历史上似乎注定要成功的一切,首先是力量。对这两种情况而言,都是虚无主义。倘若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二十世纪的革命思想由于不幸的命运,从因循守旧与机会主义的哲学汲取了其相当大一部分灵感,我们则无法理解二十世纪的革命思想。真正的反抗不能由于这种思想的堕落而遭到怀疑。

    使黑格尔提出其论断的根据恰恰使他在学术上永远受人怀疑。他认为,由于有了拿破仑和他自己,历史在1807年已经完成,相信“肯定”是可能的,而虚无主义已被战胜。《精神现象学》是仅仅预测过去的《圣经》,为时代定了一个界限。在1807年,一切罪恶均得到宽恕,各个时代到此结束。然而历史在继续,此后其他的罪恶对世界大喊大叫,让以往罪恶的丑闻再现于人世,但却永远为德国哲学所宽恕。在神化拿破仑之后,黑格尔把自己神化,由于他已成功地使历史停滞,他以后便是清白无罪的。黑格尔的神化仅持续七年。与完全的肯定相反,虚无主义又弥漫世界。哲学,即使是奴颜婢膝的,也遭遇了它的滑铁卢的灭顶之灾。

    然而,没有什么东西能遏止人心灵中对神的渴求。如今又来了其他一些人,他们忘记了滑铁卢,始终声称要结束历史。人向往的神依然大行其道,但只有到岁月结束才会受人崇拜。应当为这个世界末日效劳,由于没有上帝,至少要创建教会。总之,历史虽然仍未终结,让人依稀看到的远景却可能是黑格尔体系的远景,仅仅是由于这远景是黑格尔灵智之绳所牵引,即使说不上由它引导。当那个可恶的家伙满载荣耀地带来了耶拿战役的哲学,对于随之而来的事物,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天空是空洞的,大地交由无原则的权力支配。选择杀人的人们与选择奴役的人们将相继成为舞台的主角,打的旗号是脱离真理的反抗。

    个人的恐怖行动

    皮萨列夫[214],俄罗斯虚无主义的理论家,观察到最狂热的人是儿童与青年。对国家来说亦复如此。俄罗斯在那个时代是个刚刚诞生的年幼国家,不过一个世纪,创建它的沙皇还很幼稚,竟会亲自砍掉反抗者的脑袋。俄罗斯把德意志意识形态发展到牺牲与破坏的极端行为,而德国教授们对此也不过是想想而已。司汤达发现了德国人与其他国家人民的第一个不同就是由于思索而情绪激昂,而不是宁静自处。此言不假,但俄罗斯尤为过之。在这个没有哲学传统的年轻国度,年纪很轻的人们,这些罗特雷亚蒙的悲惨的中学生弟兄们,纷纷吸收德国的思想,在血泊中显示其后果。一个“高中毕业的无产者[215]”于是继承了伟大的解放人类的运动,赋予这场运动以最惊恐不安的面容。直到十九世纪末期,这类中学毕业生最多不过几千人。他们就靠自己这么多人,面对着当时最为严厉的专制政权,竟宣称解放四千万农奴,而且果然也为此作出了贡献,但为时短暂。他们几乎全体都为这种自由而付出代价:自杀、被处决、坐牢或发疯。俄罗斯恐怖行动的全部历史可以概括为一小撮知识分子反对专制的斗争,而人民大众却保持沉默。他们精疲力竭所取得的胜利最后却被出卖。然而,他们的牺牲,直至他们最极端的否定,孕育了一种价值,或者一种新品德。甚至在今日,它也没有停止面对专制并帮助人们取得真正的解放。

    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日耳曼化并非孤立的现象。德国的思想此时的影响占据优势,而且人们知道,例如法国的十九世纪,由于有米什莱与基奈,也是研究德国的世纪。不过,德国的思想在俄罗斯未遇到一种已经形成的思想,而在法国,它却不得不与极端自由主义的社会主义作斗争,与之保持平衡。俄罗斯是被德国思想征服的土地,1750年创建的莫斯科大学是俄罗斯第一所大学,用德语教学。德国的教育家、官吏与军人对俄罗斯缓慢进行的殖民化开始于彼得大帝,在尼古拉一世的关注下,变成系统的日耳曼化。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沙俄的知识界同时热衷于谢林与法国人,到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热衷于黑格尔,到十九世纪后半叶则热衷于出自于黑格尔的德国社会主义[216]。俄国青年热烈地把过分的精力倾注于这些抽象的思想,实实在在体味着这些死亡的思想。德国博士已经为以人为神的宗教拟定出一些公式,所缺少的是使徒与殉难者。俄国的天主教徒脱离了他们最初的天职,扮演了这种角色。他们为此不得不同意过无超验性与道德的生活。

    抛弃道德

    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在十二月党人[217]这些俄国最早的革命者身上仍保留着道德。这些绅士尚未纠正雅各宾派的理想主义。他们的道德甚至是自觉的:“我们的祖先是些骄奢淫逸的人,而我们是卡东。”他们当中的彼埃尔·维亚塞姆斯基这样说。他流露出苦难会使人新生的观念,在巴枯宁与1905年革命的社会主义者身上仍可发现这种观念。十二月党人令人想到与第三等级站在一起并放弃其特权的法国贵族。他们是理想主义的贵族,于8月4日夜间做出决定,为了解放人民而选择牺牲自己的道路。虽然他们的首领彼斯捷尔有着政治与社会的思想,他们流产的起义并无坚实的纲领。甚至难以肯定他们曾相信会取得成功。他们之中的一人在起义前夕说:“是的,我们会死去,但这将是壮丽的牺牲。”这的确成了壮丽的死亡。1825年12月,起义者的方阵在圣彼得堡参议院前的广场被炮火所摧垮,幸存者被流放,但有五人被吊死,在处死他们时动作是如此笨拙,不得不二次下手。这些死难者,虽然行动显然策划不周,但整个革命的俄罗斯在悲愤与惊恐的情绪中仍然崇敬他们,这是不难理解的。他们成为榜样,即使不是成功的榜样。在这段革命历史的开始,他们显示出被黑格尔嘲讽地称为优美的灵魂的人们的权利与伟大,而且应该根据他们的行为来确定革命思想的趋势。

    在这种情绪激昂的气氛中,德意志思想与法国的影响展开斗争,使既渴望报仇与正义又感到孤立无援的仁人志士接受其支配。它开始被看做一种启示而受到欢迎、赞扬与评论。这种狂热的哲学激励着俄国知识界的精英,甚至有人把黑格尔的《逻辑》译为诗句。大部分俄罗斯知识分子从黑格尔的体系中找到了社会寂静主义的理由。意识到世界的合理性则足矣,“精神”在时代结束时在任何情况下均会实现,这是斯坦科维奇[218]、巴枯宁与别林斯基的最初反应。以后,面对复杂的现实,甚至复杂的意图,俄罗斯的激情开始消退,而且马上转向另一个极端。

    在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俄国最杰出与影响最大的思想家之一别林斯基在这方面的演变最能说明问题。别林斯基起初抱有模糊的极端自由主义的理想主义,突然间遇到了黑格尔的思想。他半夜在房中为这种启示所打动,像帕斯卡尔一样泪流满面,一下子便潜心研究这位老人的著作:“我与法国人告别,这绝不是任意与偶然之举。”他同时又是保守派与社会寂静主义的拥护者。他毫不犹豫地写出这一切,勇敢地为其立场辩护。然而,这颗高贵的心灵此时却发现自己站在他在世界上最憎恨的事物即非正义的一边。如果一切都是合乎逻辑的,则一切都可以认为是合理的,应该肯定鞭笞、奴役与西伯利亚[219]。他以往有一阵子认为接受世界的现状与苦难是高尚之举,因为他想到的仅仅是忍受他自己的苦难与矛盾。然而问题是要肯定他人的苦难是该当的,这时他的心灵一下子便迷惘了。他走向相反的方向。如果不能同意他人的苦难,则表明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合理的,历史至少在这一点上与理性是不符合的。然而历史应当全部是合乎理性的,否则便丝毫不合乎理性。人孤单的抗议有时为一切会变得合理的想法所平息,但重新又以激烈的言辞爆发出来。别林斯基向黑格尔本人求教:“我对您的哲学深为崇敬,现在荣幸地让您知晓,倘若我有幸爬到发展阶梯的最高一级,我便要让你清楚生活与历史的一切受害者。假若我对所有的同胞的状况心中感到不安的话,我决不想获得幸福,即使是免费的。”

    别林斯基明白,他所追求的不是绝对的理性,而是丰满的生命,他拒绝把它们混为一谈。他要求的是体现活生生的人身上的整个人类的不死性,而非变成“精神”的抽象的不死性。他以同样的热情与新的对手展开争论,在这场内部的大论战中,他得出的结论来自黑格尔,但却转而反对他。

    这些结论就是反抗的个人主义的结论。个人不能接受像现在这样发展的历史。个人为了肯定他现在的状况,必须摧毁现实,而不是与之合作。“否定是我的上帝,如同不久以前现实是我的上帝一样。我的英雄们是旧事物的破坏者:路德,伏尔泰,百科全书派,恐怖主义者,《该隐》中的拜伦。”我们这样便一下子又重新找到了形而上的反抗的所有论题。当然,法国的个人社会主义的传统在俄罗斯始终很活跃。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人们阅读圣西门与傅立叶的著作,四十年代普鲁东的思想被介绍进来,这些人激发了赫尔岑的伟大思想以及很久以后彼埃尔·拉甫洛夫[220]的思想。然而,一直与种族价值密切相连的这种思想在与犬儒主义思想的大辩论中终于处于下风,至少暂时如此。别林斯基起初接受后又反对黑格尔,相反又发现了社会个人主义的相同倾向,但是从否定的角度,拒绝超验性的价值。他于1848年去世时,其思想非常接近赫尔岑的思想。不过在与黑格尔的冲突中,他准确地确定了一种态度,就是虚无主义者的态度,而且至少部分地是恐怖主义者的态度。这样他便提供了在1825年理想主义的贵族与1860年“虚无主义”的大学生之间的过渡的典型。

    三个着魔的人

    赫尔岑为虚无主义运动辩护,仅仅因为他从中看到,它与一切现成的思想相比意味着更大的解放。他写道:“消灭旧事物,这就是未来的诞生。”他这时又运用别林斯基的语言。科特里亚列夫斯基谈及人们称为激进分子的那些人时,把他们说成是“认为必须完全舍弃过去而按另一种类型塑造人格”的使徒。随着抛弃一切历史与决定,根据国王般的个人而非历史精神来塑造未来,施特纳的思想再现于当时。然而国王般的个人不能单独掌握权力,而需要其他人,于是陷入虚无主义的矛盾。皮萨列夫、巴枯宁与聂察也夫都竭力要解决这一矛盾,途径是每人更加扩展一点儿破坏与否定的范围,直到恐怖主义同时运用牺牲与杀人来消灭矛盾自身。

    表面看来,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虚无主义开始于最激进的否定,拒绝一切不是纯粹自私的行动。大家知道虚无主义一词本身为屠格涅夫在其小说《父与子》中所创造,书中主角巴札洛夫就是这类人物典型的写照。皮萨列夫在介绍这部小说后,宣称虚无主义者承认巴札洛夫为他们的榜样。“巴札洛夫说:我们唯一引以自负的就是心灵的空虚,直到在某种程度上认为万物皆空。有人问他:这就是人们称为虚无主义的东西吗?他回答道:人们正是称此为虚无主义。”皮萨列夫赞扬这个榜样,为了说得更清楚,他为之作了这样的概括:“我对现存的一切事物都是局外人,决不参与其间。”唯一的价值就是合理的利己主义。

    皮萨列夫否定不能使自己满意的一切,向哲学、荒诞艺术、骗人的道德、宗教,甚至向习俗与礼节宣战。他建立了智力上的恐怖主义理论,令人想到我们超现实主义者的恐怖主义。他在学说方面发动了挑衅,拉斯科尔尼科夫对其深度给予了恰当的说明。皮萨列夫在这种冲动达到顶点时竟然面容严肃地提出了是否可以杀死自己的母亲这样的问题。他并且回答:“为什么不可以呢?只要我渴望并觉得这是有用的。”

    既然如此,当发现我们的虚无主义者并未孜孜于谋取财富与地位,并未尽情地享受呈现给他们的一切时,人们不免为之惊讶。说真的,虚无主义者在社会中并不缺少好位置,但他们并未对其犬儒主义提出一套理论,而是利用一切机会无效果地推崇美德。他们在向社会进行的挑战方面是自相矛盾的,其本身便肯定了一种价值。他们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其枕边书是布希纳的《力量与物质》。但他们之中的一人承认:“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上绞架,为了摩莱肖特[221]与达尔文而丢掉脑袋。”从而将所信仰的学说远远置于物质之上。这种学说到了这种程度就有了宗教的狂热味道。在皮萨列夫看来,拉马克是个叛徒,因为达尔文是正确的,在这个圈子里,不论谁若热衷于谈论灵魂不死,就会被开除出去。伏拉基米尔·魏德尔把虚无主义确定为唯理论的蒙昧主义,不无道理。理性在他们身上奇怪地含有信仰的偏见。这些个人主义者最小的矛盾并不是选择最通俗的唯科学主义作为理性的典型。他们否定一切,除了最引起争议的价值,即奥迈先生的价值。

    然而,虚无主义者正是在选择写一篇有关信仰理性最短的文章时,给他们的继承者树立了一个榜样。他们除理性与利益外什么都不相信。他们选择的不是怀疑主义而是使徒般的热诚,并成为社会主义者。这正是他们的矛盾所在。如同所有年轻的才智之士一样,他们同时怀有对信仰的怀疑与需要。他们个人的解决办法就是使他们的否定具有不妥协性与信仰的激情。这有什么可惊奇的呢?魏德尔引用了哲学家索洛维也夫揭露这个矛盾时的一句轻蔑的话:“人类来自于猿猴,因而让我们彼此相爱吧。”然而,皮萨列夫的真理就在这种分裂之中。倘若人是上帝的反映,那么,他没有人类的爱也无关紧要,将来总有一天他会满足的。但是倘若他是盲目的人,在条件残酷的与有限制的黑暗中踯躅,他便需要跟他相同的人以及他们易消失的爱。总之,如果仁慈不是躲藏在没有上帝的世界又会在何处呢?在另一个世界,圣宠供给一切。否定一切的人们至少懂得否定是一种苦难。他们于是会经历他人的苦难,并最后否定自己。皮萨列夫对于杀害母亲之举在思想上并不退却,然而,他可以正确的态度谈论不正义。他愿意自私地享受生活,但他忍受了牢狱之灾,以后成了疯子。展现出的如此多的龌龊行为终于使他懂得了爱,远离了那些行为并由于它们而痛苦,直到自杀。人们重新看到的不是他渴望塑造的国王般的个人,而是一个悲惨痛苦的老人,唯有他身上的崇高之处可以照耀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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