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长铭偷偷和弋之解释,“他心情不好,那只妖怪让他想起伤心事了。”
“是他妈妈的事吗?”
“那是言二的私事,我不好告诉你。”官长铭说,“言二从来不提这些的,今晚为那妖怪破例了。”
“再过不久我会帮他封印五知,你们就可以远离这些,耳根清净。”弋之说,“但我不确定你们能不能彻底回到过去的生活,毕竟破镜难圆,已经发生过的事是不可能当成从未发生的。”
言二这一觉并没睡好,正如官长铭说的,黄狗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他抑郁难平,到下半夜索性起床看电视,结果刚走进客厅,就看见弋之坐在阳台栏杆上,两条腿晃荡在窗外的高空,长发乱舞,身体摇摇欲坠。
他吓一跳,低呼,“你别坐在那儿!”
弋之回头,若无其事道:“为什么?这儿凉快。”
言二想起她是个妖怪,根本摔不死,便把关心的话吞回肚子,“你坐在那儿,让邻居瞧见,都会吓到的。”
“他们看不见我。”弋之笑出声。
言二走过去,站到她身边,因为不放心,一只手悄悄伸到弋之背后,随时准备拉住她。
弋之手里还抓着半个唱片面包,一边吃一边问他,“睡不着吗?”
“嗯。”言二探出头,深夜的风果然沁人心脾,他看向身侧弋之,“那晚在山上,你来避雨,为什么要让我们看见你?你其实也可以让我们看不见你的,那样你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因为你们是我离开万妖冢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啊。”弋之笑道,“虽然妖怪们一起作伴千年也不会寂寞,但我还是更喜欢和你们说说话,听听你们口中的世界。”
言二点头,静默良久后又问:“假如我的天眼被封闭了,你还会出现在我面前吗?”
“不会。”弋之嘴里鼓囊囊的,十分郑重,“你不是不希望和妖怪有接触吗?我会尊重你的决定,到那时,我就从你们的世界里消失。你和我的桥梁被斩断了,应该也不会有其他妖怪再去骚扰你,毕竟大家都是要守规矩的。”
“规矩吗?”言二轻声呢喃。
弋之想起另外一件事,正色道:“对了,在正式分道扬镳前,你是不是应该履行承诺,先把你当时答应的东西烧给我。”
言二不解,回想许久才想起她指的是那些纸扎的祭品,“你是妖又不是鬼,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弋之咽下满口食物,认真道:“这不是我需不需要的问题,是你承诺过要给我的,完成这个,我和你之间就再没什么约定,我也可以轻轻松松实现你的心愿了。”
言二腹诽你又不是阿拉丁神灯,何来实现心愿,嘴上却说:“这就是你们妖怪的契约精神吗?”
弋之昂起小脸,骄傲道:“那当然!人类违背契约可以不受惩罚,妖怪不行,妖怪如果违约,代价惨重。”
“人类也有自己的契约精神。”言二不服气地笑,“人类违背契约,也会受到惩罚。等着吧,我会烧给你的。”
弋之噘嘴,小小嘘了一声。
窗外除了夜色,只有楼下两盏路灯辛勤工作,偶尔有流浪猫狗溜达路过,或者一两只蝙蝠徘徊觅食,此外万事万物静谧无声。
言二舔舔嘴唇,问出一个毫无悬念的问题,“弋之,你喜欢人吗?”
“喜欢啊。”弋之高高兴兴地回答。
答案果然没有悬念。
“哪怕人未必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们吗?”言二看着她,期待得到出乎自己意料的回复。
可弋之并不遂他的意,她还是笃定且开心道:“他们不喜欢我是他们的事,我喜欢他们嘛。”她往嘴里塞最后一块面包,“我活着,是为了忠于自己,又不是忠于他们。”
言二再见到黄狗时,它说自己前来道别。
言二不问它的去处,只道了声保重,便去丢垃圾。
黄狗在他身后默默跟了一段路,自说自话,“我本来也想暗中保护你,但是见到那位大人后,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
言二觉得可笑,“你为什么对她放心?她就不会伤害我了吗?”
“当然不会。”黄狗极为认真,不敢直呼弋之的名字,“那位大人从万妖冢来,万妖冢的妖都曾定下死契,决不能杀伤人类,否则它们自身难保,所以那位大人绝不可能伤害你。”
言二心里讶异,面上却不动声色,“是死契吗?”
“是死契。”黄狗确认。
言二心想难怪他在山上暴揍妖怪时它们一点也不敢反抗,即便要害他,也是采取幻术一类,或者驱策鬼魂秽物,也难怪弋之说他们遇到万妖冢的妖只管逃,若真逃不过,心思清明,也不至有大凶险。
原来万妖冢的妖不能杀伤人类。
弋之揣着这秘密却不言明,又是为什么?
言二稍一细想,便笑了。
弋之与他们初相识,并不了解彼此,因此多留心眼,既保护他们不受妖怪伤害,也保证这两个人类不会在知道妖怪软肋后反过来伤害妖怪,攻击她。
原来并非只有他在防范,弋之也在防他。想想也是,两千年的妖怪,又怎么可能天真无邪,可弋之说她喜欢人,言二不认为这是假话,甚至弋之说的很多话,言二都没听出假。
真实的弋之到底如何,言二想了许久,以至黄狗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他都没察觉。
经介绍,言二在县城里找到糊纸技术最好的师傅,当场预付定金请他三天后交成品,没想到师傅大手一挥,豪迈道:“不用三天,你要的都是小件,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做好。”
“这么快?”言二有些吃惊,却又无从拒绝,只得安慰自己越快越好。
师傅抽取竹篾开始扎形,言二走到工作室外间,看着丧葬店外来往的车和人,心里闷闷的,总觉得哪儿碎了一角,要掉不掉,就那么飘飘荡荡悬在心口。
就像悬在万丈深渊上。
跟他一起来的弋之问:“你怎么了?”
言二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弋之等了会儿,百无聊赖,便自己跑到隔壁饼店,眼巴巴看着油锅里炸出的金黄海蛎饼被送去食客餐桌。那店是县城名店,门口总是围着人,弋之凑在里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
店老板的小孩背着书包过来,站在弋之身旁想和自己爸爸说句话,可他爸忙着填料下锅捞饼沥干,不耐烦地让儿子回去写作业。
小孩拉着两侧书包肩带,惆怅地离开。
弋之的视线跟随小孩移动,转身的时候看见言二在看自己,先冲他微微笑,随即又模仿小孩,摆了张苦瓜脸。
言二盯着她,以为她要替那小孩做些什么,没想到弋之只是跟着小孩进店,和他一起坐在最里面的餐桌,陪他写作业。
饼店的桌椅都很油腻,弋之坐在小孩身旁,饶有趣味地看他在作业本上写字,头顶的风扇左右摇摆,食客们肆意喧哗,油锅沸腾,有人试图讲价,被老板笑着拒绝。
凡世烟火,那些热和闹,是唯一可以抵挡积累千年的寒寂与孤独的东西。
透过人群,言二一眨不眨看着弋之,突然明白弋之所谓的喜欢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喜欢。
她愿意留在人的身边,参与他们的生活,即便没有言二,她也会遇上其他人。
世上的人千千万,可弋之只有这一个。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要抛弃弋之,可事实上,真正会被抛弃的,只有他。
言二无意识握紧了拳头,心中念头浮起,人已经走进工作室,大声问:“师傅!你做了多少?”
师傅应声,“马上就好!”
言二冲过去,把已经扎好的几个玩意儿全扯破折断。
师傅目瞪口呆,上前阻止,“你干嘛?”
“我不要这些东西了!”言二说,“钱我照付,你不要做完它们,永远不要做完。”
“什么?”师傅彻底糊涂。
言二掏出钱包,迅速结算掉工钱,不放心又嘱咐一遍,“钱给你,你不要做了。”
师傅一脸纳闷,“神经病啊!”
言二一离开店铺,整个人身心舒畅,原先悬荡在万丈深渊的那抹碎片似乎悄悄缩了回去,严丝合缝贴回他的心。他冲饼店大喊,“弋之,走了!”
弋之从饼店里跑出来,仰着脸问:“都做好了吗?”
“不做了。”言二说,“我想清楚了,你说得对,既然已经看见了,就不可能再装作看不见。比起掩耳盗铃,不如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弋之傻眼,“所以你不需要我帮你封闭五知了吗?”
“不需要了!”
“可你不是要我走吗?那条黄丝带,那些信物……”
“东西没有做完,我就不能给你。”言二语速飞快,“契约没有完成,你就不用走了!”
“为什么?”
言二略一思忖,找到个连自己都被说服的理由,满意道:“因为我现在还没办法适应新生活,既然这能力是你给我的,我认为你有义务留下来帮我适应新世界。”他停顿稍许,补充道,“在我没有履行承诺前,你都要陪在我身边,这是你的责任,也是我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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