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之说:“没什么,有点累。”话音刚落,背后两只手搭上她的肩膀,缓和适力地替她揉捏起来。
言二就坐在她身后,边揉边说:“那就休息会儿。”
弋之闷闷呜了一声,蓦地将脸搁到桌上,压得嘴巴都变了形,“江淙雁的事,你怎么看?”
“他很聪明,早熟,懂得审时度势,能辨是非,有决断力有行动力,可他生长环境太差,如果不是心性善良,很容易报复社会。”言二说,“他这样的小孩,如果不是命运不公,人生至少也会一帆风顺。”
弋之直起身,赞同道:“他确实很聪明,也很能适应自己的生活,很难想象他五岁刚出事时是怎么一个人独守秘密坚持至今的。”
“可他还是会迷茫。”
“迷茫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人生已经进入了下一个进程。”
言二犹豫着问她,“你最开始变成妖怪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这样迷茫过?在你人生的某个阶段?”
“我啊……我刚变成妖怪的那百年,可能发生了很多事,也可能什么都没发生……时间太久了,我真的记不住了……”弋之仔细回想的过程里,身体后倾,后脑勺抵在言二的肚子上,竭尽全力仰高她的脸看他,“那个时候一切都是浑浑噩噩,我就像一个刚出生还没学会走路却已经被人催着跑起来的婴儿,会被欺负,会被嘲笑,等到真正适应这个身体,这个身体也适应我了,日子才好过起来。”
“其实很奇怪。”弋之蹙眉,“不管多早以前的记忆我都记得,可就是最初的记忆,直到现在我回想起来依然混乱无序。不像江淙雁,就连濒死前的记忆,都那么清晰深刻。”
“你说过,那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言二用手指压平她眉心的皱褶,“既然如此,丢了也不可惜。”
弋之心说也是,她释然后便聚精会神去看言二那根手指,看着看着,一对眼珠子便聚拢在中间。
言二低头看她,本来一番温情脉脉霎时被双斗鸡眼冲荡得啼笑皆非,他缩回手,捏住弋之两边脸颊,胡乱揉了揉,赶紧抽身离去。
第二天放学,江淙雁一步化作三步,紧贴着墙根来到广场找言二他们的房车。言二和弋之去给附近新开业的商铺送花,车上就官长铭和小崂山在。
见到他们俩,江淙雁满脸不自在,支吾半晌,才踟蹰着问:“我弟弟……他……离开了吗?”
“那不是你弟弟。”小崂山说,“那是你的思想分离出来的另一个你,我们只是把你的力量送回你的身体,不要想太多,从今以后好好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和昨晚江淙筠离开前并没有差别,江淙雁信了,点点头,落寞地去放自己的书包。
官长铭把小崂山拉到一旁,小声问:“那个并不仅仅只是他的思想,还有一部分是江淙筠的魂魄,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
小崂山反问:“告诉他干什么?让他后悔一辈子,觉得自己对不起弟弟?如果钻入牛角尖,一念成魔,到最后你再告诉他,这就是他的真相,你的诚实?”
官长铭哑口无言。
小崂山拍拍他的肩,“凡事量力而为,你掌控不住的东西,就别随便冒险。”
江淙雁走过来,四处环顾后问:“我要做什么吗?”
“没什么,这么小一家店,哪有那么多事要做。”官长铭目光游移后反问:“你今天……都还习惯吧?”
这是江淙雁离开江淙筠后的第一天,经历过昨晚,官长铭从闭眼一直担心到睁眼,从天亮担心到天黑。
“还行……”江淙雁说,“昨晚回家后,家里人根本没发现我是一个人回来的,早上去上学,原本他的位子上坐着另外一个同学,老师的点名册里他的名字也消失了,没有一个人向我问起他,就好像这个世上从来就没出现过一个叫做江淙筠的人,江淙雁也没有双胞胎兄弟,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官长铭看向小崂山,示意他说点什么。
小崂山只得清清喉咙,“这世上怎么可能没有江淙筠,他陪着你活到五岁,往后也会一直在记忆里伴你同行。”
这种心灵鸡汤对江淙雁并不管用,因为他听过之后也只是索索肩,不置可否。
车外恰好传来言二和弋之说话的声音,江淙雁像只小狗马上竖起耳朵,并趴到窗上往外看,可等言二和弋之一前一后走到车上,他又站直身体,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
官长铭目睹这一切,愕然地看向小崂山。
小崂山轻拍胸口,怪模怪样地感慨,“少男复杂的心事,一点不比少女逊色。”
言二这位雇主也找不出什么事让江淙雁做,便把桌子收拾干净,让他依旧坐下来写作业,只不过,这天等到江淙雁该回家了,他却慢慢吞吞不想离开。
“怎么?”言二问,“肚子不饿吗?还不回家吃饭?”
“今天叔叔公司聚餐,他把婶婶和妹妹一起带走了,我就算回去也是叫外卖,不如在这儿多留会儿。”江淙雁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神情,“你们要去吃晚饭吗?我请客吧,当做这段时间你们帮我的谢礼。”
因为是江淙雁请客,众人直接免去上馆子的麻烦,改为叫外卖在车里聚餐,吃的食物并不丰盛,不是炒面就是米粉或者年糕,他们一人端一碗外卖饭盒,在车里或站或坐,全没好看的吃相,却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可以请你们吃更好的。”江淙雁说。
官长铭却说:“小鬼,等你能独立自主,吃穿不愁了,我们也不会和你客气的。”
江淙雁说:“等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我就可以抽时间打工,等大学毕业找好工作,我就算彻底独立了吧?”
“你现在就在打工。”言二头也不抬道,“你的工钱我会按时支付。”
言二这笔工钱对江淙雁来说无异于飞来之财,不仅如此,还免费得了三个老师——弋之是他的人生导师,言二和官长铭则是他的免费补习老师。
江淙雁心底清楚这些全都来自这一车子人或妖对他的善意,但他不是能把别人的情谊一一夸出口的人,便只是记在心底,今后努力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给予回报。
叫来的外卖被风卷残云后,江淙雁收拾出一整个垃圾袋,提着往广场的垃圾桶去。垃圾桶在一家化妆美甲店的后角,江淙雁丢完垃圾,从昏暗的巷角里走出来,却突然看见一个和他穿着同样校服的女学生。
江淙雁多看两眼,认出那是和他同级不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叫张燕,相貌清秀成绩优异,校运会上和他做过同一期的播报员,因为名字里的燕,还被同学打趣过大雁吃小燕,倒让江淙雁记住了她。
江淙雁想过去打声招呼,走近几步才发现张燕正低头默默垂泪,她肩膀耷垂,脊背的线条却绷得僵硬,两条腿走路的姿态也不像年轻人轻盈,倒像被成吨的铁链束缚住,不管来去,都沉重得无以复加。
江淙雁停下脚步,一时不敢靠近,只皱眉盯着她慢慢离开的背影,陷入犹疑。
一只手从后拍拍他的肩,吓得江淙雁原地跳起,直接倒退数步。
言二的手还伸在半空,他莫名其妙看向江淙雁,“怎么了?”
江淙雁见是他,显然松了口气。
“怎么了?”言二又问。
江淙雁用食指在嘴唇上比划一下,示意小声,然后拽着言二的胳膊指指前面不远处的张燕,鬼鬼祟祟跟了过去。
言二是过来扔江淙雁漏掉的一小袋垃圾,此时不由分说被拉着走,只得默默跟上去。
等和张燕只隔了几步远,江淙雁才放开言二的手,低声问:“你看看她,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言二闻言仔细看向张燕,但因为看的是背影,他只能说:“她看上去似乎很累。”
“你看她的脚。”江淙雁提示。
言二低头,将注意力集中在张燕脚上高帮黑色的ConverseChuckTaylorAllStar鞋子,那鞋底被磨得很薄,完全不像一个女高中生脚下的帆布鞋。言二正要移开视线,却突然发现张燕在路过一家商店橱窗时,玻璃里显现出来的身影竟然无端端扭曲晃动了一下。
言二以为自己看花眼,再定睛看过去,终于发现张燕拖拽在身后的影子里,正藏着无数细小蠕动的黑色虫子,那些虫子没有手脚,头上却长出长如发丝的触须,这些触须纠缠在一起,把张燕的影子死死勒住、摁压、裹挟,让她的影子深深陷入夜色的城市角落,陷入黑暗的地底,无法挣脱。
“那是什么?”言二问江淙雁。
“我怎么知道。”江淙雁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
言二又看了眼蠕动的虫群,嫌恶道:“这些东西会对她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江淙雁还是这句话,“但她看起来很沮丧,我觉得就算考全年级最后一名,都不会比这更沮丧。”
言二才注意到她的校服,扭头确认了下江淙雁的校服,“你们是同学?”
“不同班。”
言二问:“你能联系到她的家人吗?她这样一个人走在街上,不安全。”
江淙雁摊手耸肩,“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会有女生电话的人吗?”
“也是,你不是官长铭。”
“怎么,官长铭有很多女生电话?”
“不是很多。”言二说,“是全部,我们全院女生,包括已经毕业了的,只要叫得出名字,他都有联系方式。”
江淙雁哇喔了一声,奸笑道:“炽雨姐知道吗?”
言二也笑,“你觉得她会关心吗?”
江淙雁做了个鬼脸,开始同情官长铭。
他们俩尾随张燕一直穿过广场,直到张燕在街边打了一辆车,带着她窒息的影子和成群结队的虫子扬长而去,言二和江淙雁才停止脚步,一起折返回到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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